岸與岸

「你怎麼亂跑?!」她很生氣,拉著我向艙裡走,「出事情了!」
但他沒有出現,顯然是不想找我了。
接著,來了十幾個兵,抬著機關槍,一共有五挺,架在群馬的面前。有一個官在指揮,都停當了,他高喊:「射擊!」五挺機關槍同時擊發。馬鳴叫,倒下,不消幾分鐘,原來站著的馬全死了。血從沙灘流到海上,一片殷紅。
「去台灣以後,要聽姊姊的話,也要聽蕭連長的話。什麼事都不要怕苦,可以回來的時候就回來,記住了嗎?」
幾乎是嚥下去多少,便吐出來多少。但是我漱了漱口後還繼續吃——我好像是在跟胃生氣;不要這些,你還奢望要什麼?
被這麼一問,眼淚頓時像潮水般湧了出來。我不住地搖頭,因為我愈哭愈大聲,哭得收不住,要回答他,卻說不出話。
快到中午了,還沒上船,碼頭兩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晚到的部隊只好坐到碼頭後方去,越坐越遠,簡直望不到邊。
其實他沒打過老百姓,對我們家裡的人尤其客氣,他並且還用舟山話隨著我們小孩子稱祖母為「阿娘」,祖母唸經時他也不許兵大聲說話,但我們還是怕他。祖母在客堂見到他時,臉上總掛著笑容,稱他「蕭連長」,但一轉臉笑容就沒了。我知道她其實很討厭這些當兵的。
蕭連長不太管我,我坐不住,到處跑。艙裡很悶,還有許多人抽菸,薰得我不斷咳嗽,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甲板上,俯著欄杆看海。家早已經看不見,甚至連方向都亂了,母親這時候在做什麼呢?祖母和父親有沒有回家?姊姊去不成台灣,只好嫁到上海去了……
到了晚上,已餓得連站都站不起來。斜坡上乘涼的人依然熙來攘往,椅子輪不到我坐,我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抱著膝,弓著頭,暗暗流淚。
「要殺馬!」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兵說。
「慢慢吃,吃完了,我再去添。這裡是飯館,冷飯冷菜總是有的。」他說。
這回只有他一個人,祖母正好在大姑媽家,父親照例不在,大人就剩下母親一個。連部在我家設了一個多月,彼此熟了,媽就請他進來坐。
過了很久,我終於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嘆口氣,說:
但是甲板上擠得根本走不動,因為原來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艙裡的部隊正整隊通過甲板,依序上岸,所以甲板上的人至少增加了一大半。我又是逆向行走,個兒又小,沒人肯讓我。
肚子鼓得難受,但大便卻拉不出來。有一次我用將近一個小時蹲馬桶,只拉出來幾滴水,是綠色的,以及一條死了的蛔蟲。
我看得發呆,姊姊來把我拉回去,還罵了我幾句。她說就要上船了。
他把碗盤放下,弓著背進屋。不久,端著一碗飯出來,飯上還有一塊肉、半條魚。走到我面前,把碗遞了過來。
「我也不清楚,恐怕那些話是亂講的。既然上來了就好了……」他陪我們說了一些話,有人叫他,便走了。
那個恐懼是個無邊無底的大黑洞,我在裡面,是一個孤絕而飄浮的幽靈。任何一種情況,就能將我毀滅。
「哪個單位的?」
我的最後一個銀元,勉強又應付了一天。第三天起,我已身無分文。那一整天,我什麼都沒有吃。
忽然有幾個壯漢從隊伍中衝了出來,一面跑一面還在解繩子。部隊起了一陣騷動,立刻有人拿著槍去追還罵著「媽拉格B」這些粗話。
姊姊那年十九歲,大人都說她是美女。我們家住著「連部」,一位二十幾歲姓蕭的連長,看中了我們家的房子,說這話時他正坐在一匹棕色的馬上,一條與馬同色的寬皮帶圈著他胖胖的腰,右邊繫著一把手槍,槍套也是棕色的,還有兩個小小的纓絡懸在搶套尾端,風一吹,就會相互撞擊。馬前馬後各站著一個兵,馬前那個是馬伕,馬後那個是傳令兵;這當然是我以後才知道的。
我被太陽曬醒,才看清眼前就是碼頭,外海停著五六艘軍艦。軍隊越來越多,也跟我們一樣找地方坐著。其中有支隊伍大概是騎兵,總有一百多匹馬,有的騎著,有的牽著,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他們找不到地方安頓,在跟人吵架。
連部有七八個人,有官也有兵,做官住床間,做兵在客堂打地鋪。連長一個人住一個房間,那房間原是我和哥哥合住的,哥哥去城裡讀初中後,就我一個人住。連長要那個房間,媽就在姊姊房裡搭了一個鋪,叫我跟姊姊住。
兩天後,船到了基隆,那時天還沒有天亮,船泊在外港,機器停了,耳朵立刻覺得好舒服。欄杆邊擠滿了人,大家比手畫腳說話,都很興奮。天漸漸亮了,遠處的房屋愈來愈清晰,碼頭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似乎是為了迎接我們到來。
「男兒志氣在四方。……」媽媽說。這是唱戲時常常可以聽見的一句話。
蕭連長欣然接受,叫我們準備,過一會兒他會派兵來接我們。
桑品載
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軍人,hetubook.com.com沒人搞得清楚連長有多大。不過現在他總是最大的,因為村子裡的兵全是他這個連的,他到哪裡都有兵向他敬禮。
「你可憐,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快七十歲了,也是一個人在台灣。這家店的老闆跟我認識,派我給他飯店洗碗,白天供我吃,晚上叫我住在裡頭看店。以後,你就幫我洗洗碗,我跟廚房打聲招呼,把客人吃剩的飯菜弄點給你吃。住,你還是住到老地方去,這樣好不好?」
「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們只是奉命行事,我們就是想幫你也不敢幫你。」一個軍官說。
什麼時候到的,我完全不知道,總歸是下半夜。隊伍奉命坐在路邊休息,我倒在姊姊身上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蕭連長跟我說了一些話,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我把銀元和金子交由他保管,「因為,」他說:「你一個小孩子,身上放了那麼多錢,很危險。」
這時候大概是八點多鐘吧,街上有很多人,男男女女都穿著木拖板,一路走一路劈哩叭啦響,滿街都是這種聲音。我胡亂地向前走,像一個賊,怕被人捉到似的,連頭都不敢抬。
草地上設有納涼歇腳的座位,因為地是斜的,所以座位也向前傾,坐時必須弓著背。這些座位仿效三等火車座,有個靠背,擠一點可以同時坐三個人。不過它不是木製的,是用水泥糊的。
我胡亂地點頭。其實,經過這麼大的波折,我已經沒有那麼想去台灣了,如果姊姊要我跟她一起回去,我也不會不高興。但是,姊姊卻一心要我跟著蕭連長去台灣,對於她自己去不成台灣,倒好像並不在乎了。
「阿弟,現在姊姊要離開你了,到了台灣,記得要常常寫信回來,記得要學好,要聽話……」
「媽,你回去吧,反正我們去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我安慰她。
我被他踢了兩腳,然後抓著我的手臂一路拖到碼頭口,把我丟了出去。
我緩步挨了過去,在斜坡上找個角落坐下。人多,我就不怎麼怕了。然後,我明白了,這是大家都可以來的地方,應該不會有人來趕我。
我們走在隊伍後面,橄欖碼頭是在橄欖鄉,那地方過去我聽都沒有聽過。好像永遠走不到似的一直走,越走越睏,腳沒有停,頭卻睡著了,要不是姊姊一直握著我的手,我一定會跌倒,而且不想再爬起來。
「不能再吃了,再吃會吃出毛病來的。」他說:「你爸爸媽媽呢?他們怎麼不管你?」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了,有天下午,我在街上亂走,並且試著走遠一點。在一條巷口,我聞到了飯香,便循著那香味走去。巷底有個頭髮全白的老人,正蹲在一個水龍頭前面洗碗盤,碗盤堆得很高,他洗完了便端著進門,不久又端著一疊出來洗。
從此,我有飯吃了,不再挨餓了。那位老先生姓鄒,那家飯館叫「老正興」,五十年後,這家店還在,並且在高雄開了一家分店。
母親沒讀過書,在這個家庭裡她也做不了多少主,如此重要的事,她居然一肩承擔,往後的五十年裡,我一直想不透她那時是怎麼想的,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但卻因為她的膽識,改變了我的一生!
廣場上有個中年人推著車子在賣茶葉蛋,一面吆喝:「茶葉蛋!賣茶葉蛋!」空氣中飄漾著蛋香,但生意似乎並不好。我晚上只吃了半根香蕉,早就餓了,那陣陣飄香誘得胃咕咕叫。
我之所以能上船,是姊姊的緣故。
他接下銀元,在嘴上吹了吹,再拿到耳邊去聽。我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是要確定銀元是不是真的。在家鄉時,大人常這樣。
走出中正堂,在街上亂走,看到很多人在那裡,我走了過去,原來是個菜市場。有人買了菜把菜根腐葉摘下丟在地上,我悄悄撿了起來,撿了一包,再走回中正堂。
我就這麼活著,真是奇蹟,竟沒有生病。
「擔心什麼?」姊姊問。
「我要買……」當他經過我面前時,我叫住了他。
「我不知道!」
「他叫什麼名字?」
這種情形一連出現好幾次,有些在船尾,有些在船頭,有些在船中央。有用步槍打的,更有用衝鋒槍和機關槍掃射的,被打死的屍體在白浪中像隻死狗或死貓似的載浮載沉,每個屍體旁邊都有一灘血水。
我慢慢走近,距他約五步處才停住。他初時並沒發現我,等到看見我時,也只掃了我一眼,繼續幹他的活。但我大概站太久了,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有次從屋裡抱著碗盤出來時,一直看我。忽然說:
有個兵問我:「你找誰呀?」
走了總有一個小時,過了一座小水泥橋,看到一棟比民房和店鋪都大的房子,門右方掛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中正堂」三個大字。門口有個水泥鋪成的小廣場,廣場的前方有個斜坡,斜坡連著一條汊港,水上浮著許多木頭。
她趁那些兵不在的時候,一再叮囑我們少跟他們說話。特別是姊姊,她已經訂了親,姊夫是上海一家鐵工廠的小開,親事還是祖母作的主和_圖_書,家裡住著一群非親非故的大男人,閒話承受不起!
我就著水龍頭把這些菜根菜葉洗乾淨,趁著四周無人時,就吃了起來。我分不清那是什麼菜,有的很苦,有的很酸,有的很澀。我抿著嘴唇一直咬,趁著胃還沒注意時,用力吞了下去。
那時還不叫文化中心,叫中正堂,不過房子還是同一棟。
我無法猜度母親對蕭連長的看法,但好感總是有的。更重要的是,母親對姊姊的這門親事一直不高興,這份不高興,可能是直接緣於姊姊的感受,姊姊那種年齡,反對媒妁之言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蕭連長的提議,母親動了心。
一頓飯吃完,母親居然答應了。不過有個條件——把我也帶出去。
「早點回來啊!」
乘涼的人群中也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高興地尖叫,相互追逐。就像兩天以前的我。他們能夠這麼快樂,是因為他們的家就在附近,有大人保護他們。我則已失去了這個權利。
他又去添了一碗來,我又很快吃完。
我不停地哭泣,淚水幾乎沒有停過。不論睜眼還是閉眼,眼前都是家人的影子。他們一定想不到的,我竟落得如此光景!
「有,」我還有三個銀元,蕭連長留給我的,給了他一個,問:「一個銀元可以買幾個?」
「趕快謝謝蕭連長,」姊姊在我背上輕拍了一下,說:「以後你一個人離家在外,蕭連長就是你的親人,你要是不學好,不聽蕭連長的話,我們在家裡的人都會難過,知道嗎?」
七時左右,碼頭湧進了成百上千的女學生,她們都是由老師帶隊進來的,每人手上都有一面小國旗。這些學生來自不同的學校,整隊後站在分配好的位置,每支隊伍前都有一塊橫著撐開的大紅布,上面寫著校名。我的位置看最清楚的是「基隆女中」。
「要聽姊姊的話,要聽蕭連長的話,男兒志氣在四方……」她顛三倒四就只說這句話。
兵催我們動作快一點,因為隊伍要夜行軍,不等人的。媽把妹妹罵進去,關好門,就跟兵一起上路。
我想起蕭連長的馬,也要殺嗎?我立即跑去找他,還沒走到他面前,就看見那位馬伕牽著那匹棕馬向沙灘走去。沙灘裡已經集中了數不清的馬,有許多人在打木樁,把馬繩綁在木樁上,防備牠們逃跑。
舟山撤退前幾天就開始抓兵,有在路上抓的,也有衝到家裡去抓的。我家隔壁有個親戚結婚,四人抬的新娘花轎走到半路被槍兵攔住,那四個轎伕和扶轎迎親的新郎全被抓去,只留下在花轎裡啼哭的新娘。我也聽說有幾個人捕魚回家途中遇到槍兵,剛好旁邊是麥田,麥稈比人還長,他們就衝進麥田想逃走。兵一面追一面用槍打,結果一個都沒抓住,因為全被打死了。
我們的村子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叫「司前村」,零零散散有三十幾戶人家,全是打魚的。從祖父起我們家就是地方小頭頭,因為我們有四艘船,二大二小,大船捕魚,小船撈海蜇,有好幾戶人家幾代都靠我們吃飯。
接著,有個三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出現了,跟在樂隊後面有四五個人抱著一塊大紅布和兩根竹竿,他們站在樂隊前面,把竹竿豎起來,紅布上便出現了金色的大字:「歡迎舟山國軍抵台」。
母親終於開口了,是跟姊姊說,一再叮嚀她一定要把我照顧好。還結結巴巴的說,蕭連長這個人並不壞,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連長……
她一邊縫一邊流淚,淚流多了就用手背去擦,久久都沒跟我們說一句話。我和姊姊併排站在她前面,姊姊也嗚嗚咽咽在哭;我哭不出來,其實還挺高興。
基隆市文化中心大門外有一塊呈斜坡的草地,坡底與一條汊港連接,港很窄,沒有停泊的船,卻有許多的巨木泡在水面。這些木頭泡了一段時間就會有卡車來運走,同時也放進新的木頭。木頭多時,可以從岸邊踩著木身到岸那邊。那裏是一大塊空地,上去就是郵局。
姊姊回身解開她的布包,取出裡面一個小包,捏在手心裡。再把兩位軍官請到一個沒人的角落,三個人都背對著人群。我站在遠處只看見她比手畫腳,卻聽不見在說什麼。沒多久,三人又回到原處,兩位軍官臉上有了笑容。
所有部隊都走完了,歡迎的學生也陸續離去,空曠的碼頭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隙,一口氣奔到艙裡,雖然還有人在,卻不是蕭連長的那個連。我又急忙奔到甲板,甲板上還是擠得水泄不通,我在人縫裡鑽進鑽出找蕭連長,還是找不到。
我沒有跟著離開碼頭,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蕭連長會來找我。但一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出現。
飢餓帶給我另一個更深沉的恐懼——我害怕自己隨時會死去。
一會兒,蕭連長笑咪|咪地走過來,說:「現在總算搞定了,剛才我還一直在擔心哩!」
三天中,我除了前兩天買茶菜蛋、買麵、買粽子跟老闆說過幾句話以外,再也沒跟人開過口。蕭連長他們住在我家一個多月,我學會了說普通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乘涼的人有不少就說普通話,但我不敢跟他們交談,哪怕對方也是個小孩子。我非常害怕,彷彿我就是個秘密,一開口那秘密就被戳穿了。因為這個緣故,我總把自己藏在一個角落,有人走近,對著我看,我就立刻低下頭,或者乾脆走掉。
她沒回答,人已經到了艙裡。蕭連長旁邊站著兩個軍官,階級都比他高,每個人手上都有個藍色的講義夾,還握著一枝自來水筆,像是在寫什麼東西,兩人都鐵青著臉,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
兵不許我們再說話,走過來在我們背上一拍,我們就跟犯人似的被推著往前走,連我們回頭看都不許。
「我弟弟一定請蕭連長多多照顧,他要是不聽話,你罵也可以,打也可以,就是不能讓他學壞……」
她又摘下掛在她耳朵上的兩隻金耳環,那是她訂親時男方送的,也塞到我的布包裡。她把布包繫牢,用手按了按,再提了提,才又放到原來的位子。
我點點頭。
不過,胃其實一直在注意,這些東西還在嘴裡時,它就開始嗚嗚叫,表示不喜歡,所以也許才到胃的門口,便被推了出來。
她走不成,我當然也走不成,心中好生失望。有一個軍官走過來,問姊姊的名字,姊姊實實在在告訴他。軍官正要走,姊姊忽然說:「我弟弟可不可以留下?上頭只說女人不能上船,他可是男的!」
「三個!」他收下銀元,包了三個茶葉蛋給我。那時台灣剛有新台幣,一塊銀元可兌換三元新台幣,茶葉蛋能買一擔;這當然是我以後才知道的。
慰勞袋裡的麵包、蛋糕當了中飯,香蕉只咬了兩小口,捨不得一下子吃完。但到了晚上,肚子又餓了,再沒別的東西可吃,剩下的半截香蕉就成了晚飯。
「餓了嗎?」
我常在爸爸的船上爬上爬下,還跟爸爸去撈過海蜇,所以一向不暈船。晚餐還是吃乾糧,我吃完了自己的,還去吃別人的,因為他們暈船吃不下。
我悄悄向後看,兩個軍官後面成一直線站著數不清的女人,年紀都跟姊姊差不多。她們臉色慘白,有的還在哭。
廣場和斜坡上有很多人,有站著的,也有坐著的,有人還拿著扇子,大概是天氣熱,來這裡乘涼的。
蕭連長一直陪著笑臉,像是在央求什麼。漸漸我聽懂了,心胸立刻擠成一團——原來是要把姊姊趕下船。
我跑到甲板,俯在欄杆上,看見有艘小兵艦,把從各單位查出來的女人送上碼頭。姊姊也在人堆裡,我用眼睛找,卻一直沒找到。
過了好幾個小時,還沒有啟航。我已經靠著姊姊睡了一覺,醒後一身大汗,姊姊背靠在船壁上也睡著了。我偷偷走到甲板,甲板上也跟坦克艙一樣畫出大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放著彈藥箱、大飯鍋等東西。我發現部隊裡有不少女人,另外還有些壯漢是被繩子綁著的,他們都沒有穿軍服,是被抓來當兵的。
「哥哥是去台灣耶,那麼遠,你怎麼能去?快要過端午節了,我會從台灣買個大粽子回來給你吃。」端午節大概還有一個月就到了,我的確相信去台灣了不起一個月。
這話一出,兩位軍官和蕭連長都楞住;我則是傻了。
「那後來怎麼變了呢?」
天黑了,黑暗使恐慌張了翅膀,到處飛揚。更糟糕的是,我被守碼頭的人發現了,他是個軍人,手上拿著步槍,兇惡地用槍指著我,作勢要把我槍斃。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流淚。
終於到台灣了!我好興奮,也學著大人向碼頭上的人揮手。
到了村口,兵不許媽送了。她裝作沒聽見,又送了一程。上了一個高坡,兩個兵不耐煩了,站在坡上罵人。媽只好把腳步停下來,鬆了我的手。
坐著的地方離海水只有三四步。看著它漲潮,看著它退潮。時間在消失,恐慌卻在增加。我明白,自己正處在一個可能餓死的險境。
這還有什麼不好?太好了!太好了!我幾乎要跪下來跟他叩頭。
他停了下來,很不相信似的打量我,「你有錢嗎?」
「還沒吃飽嗎?」
蕭連長雖然還笑著,卻笑得好像並不開心。姊姊說了一大串話,他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中午我吃了一碗麵,我本來還想再吃一個粽子,因為沒吃飽,但話到嘴邊便嚥了下去。老闆大概是台灣人,他說的話我聽不懂。不過他很好心,我給他一個銀元,他還找了我許多銅板。
早飯硬撐著不吃。現在正當夏天,太陽一升空,就愈來愈熱,快到中午時,石椅子曬得滾燙,我便離開了那個斜坡,繞著中正堂轉了一圈。中正堂後面的一條巷子裡有幾家小食攤,一輛小推車四周放著幾張圓凳,有賣麵的,也有賣粽子的。那香味陣陣飄進我的鼻子、我的胃,整得我一直流口水。
她說話時,手卻沒有停,很快就把那個袋子縫好了。她先把銀元一個個放進去,我默默在數,有五十四個。我知道家裡藏著銀元,時局亂,紙鈔快沒人要了,許多地方買東西只認銀元和金子。爸爸每趟出去大約hetubook.com•com兩三個月,如果魚貨旺,兩艘大船合起來可賺十來個銀元。媽把銀元存起來,從來不給我們看。這五十四個銀元,總要存好幾年。
蕭連長官卑職小,扛不住,只好答應。
「我們連上還有比你更小的哩!」
黃昏時,滿載著撤退國軍的登陸艇起錨開航。我換了位子,跟蕭連長坐在一起,他在連裡走來走去,很少跟我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登上這麼大的船,也是第一次在一艘船上看到那麼多的人,而且還都是兵。我們被安排在一個大艙(後來我才知道那叫「坦克艙」)的一個角落,我有些怕,緊靠著姊姊坐,她好像也怕,手沒離開過我的手。
舟山撤退是一項祕密計畫,據說連當兵的都很少人知道。前三四天,連部就撤走了,十七日我們正在吃晚飯,蕭連長忽然騎著馬出現。
「老百姓太多,有人跟我說,上頭不許老百姓上船。」
肚子很快就餓了,卻不知道去哪裡找東西吃。我身上只剩下兩個銀元,一個銀元只能買三個茶葉蛋,兩個銀元便只能買六個,照這樣算法,明天我就得挨餓了。
他立刻帶我去見連長,連長給我補了一個缺,是一等兵。從此便開始了我往後數年的幼年兵生涯。
習慣地要找水洗臉,眼前就有一條汊港,我去試了試,那是海水,鹹的。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水。我在海邊長大,知道海水是不能洗身的,會愈洗愈癢。既然找不到淡水,臉就別洗了。
第五天上午,我躺在石椅上,任由太陽曬,久久都沒起來。快到中午時,我才進入中正堂,裡面的廁所裡有個洗手用的水龍頭,我去洗了臉,也喝了幾口水。我扶著牆,認真想自己的危機。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死了,但卻又想不出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你想不想當兵?」
她向我招招手,我走近一步。
登岸的部隊從碼頭兩側出去,外面有汽車等著接他們。我站在甲板上能清楚看到碼頭外長串的軍用卡車,載滿了,車子就開走。船上的人愈來愈少,我還是沒有找到蕭連長。
望著兩人遠去,姊姊淚流滿面。她牽著我的手,走到蕭連長的面前,一面哭一面說:
「帶不走啊,留下來不是給八路用嗎?」八路是指共產黨,這我懂。
說了幾句閒話後,他就把舟山部隊要撤去台灣的這個祕密告訴了我們。他當然不是為了說祕密才來,而是想把姊姊帶到台灣去。
民國三十九年五月十八日深夜,一艘海軍登陸艇離開舟山橄欖碼頭,載著滿船奉命撤退去台灣的國軍,我是其中之一。但我只是「夾帶」,因為我不是軍人,我才十一歲。
部隊一批批上來,坦克艙已經滿了,我向外望去,甲板上也盡是人。多數人手裡都握有槍,背上都馱著一個方形的背包,站著還好,一走動就會碰撞,天氣熱,個個都在流汗,脾氣不好的一直罵個不停,也不知罵誰。
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上岸的,也不知道跟著的是什麼部隊,只尾隨著他們下了船。登岸處站著兩排女學生,發給每個人一個慰勞袋,裡面有一個麵包,一塊蛋糕,還有一根好大的香蕉。
我點點頭。媽媽一直看我,忽然身體向我靠過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來。我很慌張,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呆呆地站著,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該哭不該哭。
到七月初,我又遇見了另一位救星,他是一位士兵,姓易。他的部隊就駐在基隆。他經常在中正堂前經過,好幾次都看見我,那時我雖然不再挨餓,但先前吃菜根菜葉,肚子腫大的毛病卻還在。他看我這副怪模樣,因為好奇,過來跟我搭訕,明白我的處境後,他就說:
夜空裡,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我悄悄扭過身去看,也看不見了。
在我們右前方的隊伍忽然有人站了起來,而且比手畫腳在說話。我也站了起來,以為是司令官或者縣長來了,但是什麼都看不到。
過不了多久,來了兩個兵,都是我們認識的,說是來帶我們。媽已經為我們打好了兩個布包,大包是姊姊的,小包是我的。兩們妹妹,六歲、三歲,都站在門口,看出我們要離家,小妹背貼著大水缸,眼淚汪汪地說:「我也要去……」
有幾個小孩跑過我面前時奇怪地看我,也有人對我笑,但我不敢跟他們打招呼,我怕被人看穿我是個沒有父母、也沒有家的野孩子。
「好,小弟弟你可以去台灣。」一個說。說完兩人就又去搜女人了。
蕭連長似乎很喜歡騎馬,我們小孩子換兩口氣都能跑到的地方,他也騎馬。鄉間路小,馬走得比羊還慢,他倒不在乎,坐在馬上常常頭擺來擺去四處看,也不知他在看什麼。他有條馬鞭,細細的,像條小蛇,不騎馬時也在左手右手打來打去。我看過他打過一個兵,那個兵不知什麼事惹了他,在他面前筆挺站著,他一馬鞭打過去,那個兵臉上就出現了一道血槓子。後來他跟我們說話時,儘管笑笑的,我還是會躲開,因為他手裡老有鞭子。
「碼頭上還有部隊上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可是船上已經沒有位子了。石司令官(按,即石覺,為舟山防衛司令,來台後曾任銓敘部部長)很生氣,下命令除了眷屬外,女人都不許帶走!」另一個軍官說。
我全身發抖,手幾乎伸不直,我用雙手捧住,低頭就吃。他又送過來一雙筷子,但我根本用不著,用手抓著吃,已經吃了半碗了。
我跟姊姊站在他們二尺之外,姊姊一直低著頭,握著我手的手心冰涼。
忽然覺得身後有隻手在拉我,回頭一看是姊姊。
布袋縫實了,她拈了拈,似乎覺得還不放心,又打開抽屜找出一塊花布繞著布袋包了好幾層,再用粗線把口子縫牢。抬起頭,一直看我,姊姊在我背上輕推了一下,我就走了過去。
「我找蕭連長。」
蕭連長要指揮他的部隊,只跟我們照了個面,叮囑我們跟著隊伍走,就沒再說什麼話。隊伍不久就出發,原來那兩個兵大概是奉了蕭連長命令得照顧我們,所以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要聽話啊!」
我家門口有個大水缸,接屋簷水用的,我躲在水缸後面,探出半個頭,見他比手畫腳地指揮部下。他說的話我聽不懂,所以其實我並不知道他看中了我家房子。
月亮剛升上來,天還很黑。媽走在我和姊姊的中間,一直握著我的手,她的手抖得好厲害,幾乎握不牢。她也常常轉過臉來看我,用另一隻手整理我的頭髮。眼淚則是一直沒停過。
我沉醉在這歡樂的氣氛中,眼睛沒離開過碼頭,完全沒注意部隊已經開始在移動。一直當我看到第一支部隊已經踏上碼頭時,我才警覺過來,慌張地向艙裡跑。
姊姊把我抱在她懷裡,我覺得頸子上癢癢的,那是她的淚。又在催她了,而且還罵了很難聽的話,她才把我輕輕推開,一面擦眼淚,一面向女人集中的地方慢慢走去。
三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到七月初,我每天晚上都睡在這些水泥椅子上。
(自傳,二〇〇一年出版)
晚飯還在他攤子上吃,這回是吃了兩個粽子,我把他中午找給我的銅板都給了他,他看了我幾眼,什麼也沒說,便把銅板丟進了一隻鐵盤子。
夜深,人逐漸離去。我在小範圍內走了一圈,看到了固定在地上的幾張椅子。微弱的路燈照耀下,那椅子看起來是木製的;走近一摸,才知道是水泥的。人多時,每張椅子上都坐了人;人少了,就有椅子空出來,我實在太累了,在一張椅子上躺了下來。
為了怕別人發現後把我趕走,我躲在一個倉庫的門後,那個倉庫裡什麼都沒有,所以門只關了一半,但我從門縫裡可以看清整個碼頭。如果蕭連長來找我,他會喊叫我的名字吧?那我也會聽見。
但到了下午,他又退還給我三個銀元,說是給我零用。船上有個小福利社,不過東西很貴,我分文未用。
這樣一連吃了好幾天菜根菜葉,儘管還是不斷嘔吐,倒沒有餓死。但是,有一個異象出現了——我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肚臍像孕婦的肚臍那樣,原來凹進去的地方卻像個小奶頭似的向上突起,臍邊則向外擴張,呈一種緊繃狀態。
「為什麼要殺馬?」我問。
「我那麼小,可以當嗎?」
早飯沒有吃,中飯發乾糧,我和姊姊也有份。
被查出來的女人都集中在一起,有幾個兵用槍押著,他們在催姊姊到那個隊伍裡去。姊姊一面說好,一面又走到我和她方才坐的地方,匆匆忙忙又解開那個布包,把包著銀元的那個小包袋拿出來,長長的兩串,很快塞到我的那個包包裡。
我又餓了一天,晚上連在石椅上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點點頭。
「出什麼事情?」
第二天是被太陽曬醒的,迷迷糊糊還以為是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床上。待神智稍稍清醒後,感到渾身疼痛,那是因為在水泥椅子睡了太久的關係;同時也感到癢,身上有幾十個紅點,那一定是被蚊子咬的。
蕭連長走後,母親丟下碗筷進她房間,不久又叫姊姊和我進去。梳妝台邊放著一盞美孚燈,微弱的光暈下有兩疊銀元和幾枚金戒指。她攤開一塊粗布,度量了尺寸,要縫成一個袋子,好把銀元和戒指裝進去。
那幾個人東躲西閃衝到了船尾,立刻跳入海中。追的人卻沒下海,端起槍就朝海裡打,有幾個人被打中了,卻還拚命游,游了一會兒,沒力氣了,就死在海裡。但還是有人逃走了。
我才十一歲,個兒瘦小,那椅子足可以當我的床。雙手作枕,仰望天際,繁星在眼前閃爍。天上的景象跟故鄉完全一樣,地上的我,境遇卻完全不同了!
我們的船奉命向碼頭緩緩靠近,於是樂隊開始奏樂,學生開始歡呼。紅色的小國旗把碼頭揮舞得一團喜氣。
我們家大人小孩合起來一共有八個人:祖母、父母親、姊姊、哥哥、兩個妹妹。父親長年在海上打魚,如果回家,就是卸魚貨,過兩三天又出海。祖母吃長素,每天上午在房裡唸經,輕易不出房門。家裡的事,全由母親在張羅。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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