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紅十字會的時候,辦事小組要我留地址。
「妳的血要指定捐給什麼人。」辦事的職員客氣地拿著表格要為我填上。
七十二年九月我受聘到香港去教半年書。臨行前雖然是千頭萬緒,匆忙間仍跳上臺北新公園的捐血車,想留下一點別時的禮物,可惜驗血結果竟然說血紅素不夠,原來我還是一個「文弱女子」,跟抽血小姐抗辯了幾句,不得要領,只好回家整理行囊揚空而去。
「他想發起個捐血運動,找你幫忙宣傳。」
孫越——這傢伙也真是,我這小小的秘密,難道也非得公開出來不可嗎?
「孫越有事找你,可是,他說,想想我們十天不見了,還是讓我們單獨見面好,他不要夾在中間。」
「我明天就回臺灣呢!」
「他知道你在香港捐過血——是我告訴他的。」
張曉風
「不是說,叫你別來接我嗎?」看到人,我又嘴硬了。
後記:這篇小文,是應友人孫越發起的捐血運動而作的,論性質不免傾向「實用性」,但自己斟酌hetubook.com.com一下,覺得也可看作某一時期的「點式的自傳」所以仍然收在集子裏。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從高原到平原
魚 也聽見
龍 也聽見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 也聽見
夢 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的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O型
哭 也聽見
笑 也聽見
還有什麼比血更好呢,如果你愛一塊土地,如果你感激周圍的關愛,如果你回顧歲月之際一心謝恩,如果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喜歡跟那塊土地生活時的自己,留下一點血應該是最好的贈禮吧。
想起余光中的那首〈民歌〉來了,舒服地躺在椅子上慢慢回味著多年前臺北國父紀念館裏的夜晚,層層疊疊的年輕人同聲唱那首淚意的曲子:
一抬頭,熟悉的笑容迎面而來,我一時簡直嚇一跳,覺得自己是呼風喚雨的魔術家,心念一動,幻夢頓然成真。
那一天是二月六號,我趕到金鐘,找到紅十字會,那一帶面臨灣仔,有很好的海景。
(散文集,一九八八年出版)
那一天,我會記得,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二月六日,告別我所愛的一個城,飛回我更愛的另一個城,別盞是一袋血。那血為誰所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的收穫。我感覺自己是一條流量豐沛的大河,可以佈下世間最不需牽掛的天涯深情。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呢?
「他找我有什麼事?」
終於躺上了捐血椅,心中有著偷渡成功的竊喜,原來香港不這麼嚴,我通過了,多好的事 護士走和圖書來,為我打了麻醉槍。他們真好,真體貼。我瞪著眼看血慢慢地流入血袋,多好看的殷紅色,比火更紅,比太陽更紅,比酒更紅,原來人體竟是這麼美麗的流域啊!
有個人,拿著機器往大石頭裏鑽,旁邊一行英文字,意思說:「因為,鑽石頭是鑽不出什麼血來的——所以,請把你的血給我們一點。」
推著車子從閘口出來,才發覺行李有多重,不該逞能,應該叫丈夫來接的。
「他怎麼想到我的?」
「接什麼接,七十分鐘的飛機,去演一個講就回來了,要接什麼?」
快樂,加上輕微的疲倦,此刻想做的事竟是想到天象館去看一場名叫「黑洞」的影片,那其間有多少茫茫宇宙不可解不可觸的奧秘,而我們是小小的凡人,需要人與人之間無偽的關懷。但明天要走,有太多有待收拾有待整理的箱子和感情,便決定要回到我寓寄的小樓去。
「不,不指定,」我淡淡一笑,「隨便給誰都好。」
我沒說話,兩人一起推著車子走,彷彿舉足處可以踏盡天涯。
用什麼方法來回報這個擁https://www.hetubook.com.com抱過的地方呢?這個我一心要向它感謝的土地。
我想起在報上看到的一則廣告:
我笑起來,看不出孫越還如此細膩呢!
乍看之下,心裏不覺一痛,難道我就是那石頭嗎?冷硬絕緣,沒有血脈,沒有體溫,在鑽探機下碎骨裂髓也找不出一絲殷紅。不是的,我也有情的沃土和血的川原,但是我為什麼不曾捐一次血呢?只因我是個「被拒絕捐血的人」,可是——也許可以再試一下,說不定香港標準鬆些,我就可以過關了。
七十三年二月合約期滿,要離港的那段日子,才忽然發現自己愛這座危城有多深。窗前水波上黎明之際的海鷗,學校附近大樹上聒噪的黃昏喜鵲,教室裏為我唱惜別曲的學生,深夜裏打電話問我冬衣夠不夠的友人,市場裏賣豬腸粉的和善老婦,小屋一角養得翠生生的鳥巢蕨……愛這個城是因為它仍是一個中國人的城,愛它是因為愛雲遊此處的自己。「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愛」,僧人不敢在同一棵桑樹下連宿三天,只因怕時日既久不免留情。香港是我淹留一學期的地方,怎能不戀棧?但m.hetubook•com.com造成這戀棧的形勢既是自己選擇的,別離之苦也就理該認命。
捐給什麼人?我一時愣住,不,不必捐給什麼人,誰需要就可以拿去;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不過是光與光的互照,水與水的交流,那裏還需要指定?凡世之人又真能指定什麼,專斷什麼呢?小小的水滴,不過想回歸大地和海洋,誰又真能指定自己的落點?幽微的星光,不過想用最溫柔的方式說明自己的一度心事,又怎有權力預定在幾千幾百年後,落入某一個人的視線。
「孫越說,他想來接你。」
「你叫我別來的時候,我心裏已經決定要來了,答應你不來只是為了讓你驚喜嘛!」
用一口破英文和破廣東話,我按著廣告上的指示打電話去問紅十字會,這類事如果問「老香港」應該更清楚,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只好自己去碰。
誰又是真有地址的人呢?誰不是時間的過客呢?如果世間真有地址一事,豈不是在一句話落地生根的他人的心田上,或者一滴血如何流相互灌注的渠道間——所謂地址:還能是什麼呢?
多好的紅海,相較之下人反而成了小島,零散的寄居在紅海的韻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