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裏的南瓜

父親的性情和她完全不同,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何以結合。難道父親也懂得愛她清純如白蓮的臉?難道父親也曾被她溫柔而淡然如夢的令人抓不住的神采所迷惑?母親是不屬於我們這世界的;她像一顆誤植在陸地上的水蓮,逐漸枯萎於水鄉的渴念。粗暴的父親怎麼懂得這些?他孤僻而自信,毫無情感,是個脾氣最硬,最不易受人影響的人——也許不是,也許完全不是。我覺得我長得愈大,認識他愈多,也愈無法說出他是哪種人……這是哪個晚上呢?我已記不得了……
我能說什麼呢?沉默凍結了,橫在我們中間。沒人能否認這些。這正是我們相互訴說,用以指責父親的。而此刻,我的心在叫:啊!父親,我們又給了你什麼?我們又給了你什麼?
荊棘
然而我們仍渴望知道這是不是南瓜。它到底是什麼呢?或者什麼都不是呢?
站在那兒,我們好像看著它在長,看著它結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南瓜——喔!既不是西瓜,那麼最好是南瓜——那金黃色的甜南瓜啊!
而南瓜藤是完全凋了;葉子倒了,瓜棚也垮了。母親仍然每天看著它們說:真像故鄉的殘荷。
然而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這株奇異的植物已在院中佔據了一角。它把如荷的葉子從雜草中伸出來,有卷鬚的莖端努力仰起,在探它的路。莖葉密生著銀白的茸毛,在三月尚帶有冬天氣味的陽光下,大膽的閃爍。
沒有人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我家的院子太荒蕪了,滿是高高低低的雜草。常常有閒散的牛,受不了青草的誘惑,跑進來大嚼。鄰家的孩子們,一不小心把球摔進來了,也得在草叢中找個老半天。
這樣,我們急切地等待,希望知道它會結出什麼來。
母親說:算了吧!它已給我們很多了。現在不是很好嗎?
如果一顆麥子不死,它永遠只是一顆麥子
那是民國四十年,我們到臺灣後的第二個春天。從搬到這個宿舍的第一天,大家就失望了。簡陋而透不過氣的木板房,空無一物而被破竹籬笆死死圍住的院子,我簡直想不到來臺灣住這種地方,相信他們也同樣意外,但是當我忍不住抱怨時,父親就那樣驟然地爆發起來,叫我想想大陸上受苦的同胞。於是我受著驚,滿懷委屈地想念起大陸的大房子來。從那時起,就再沒人敢說什麼,或作什麼建議。
現在是很好,可是三個孩子仍想瓜。
這麼多年來,沒人再提到南瓜。我們自以為這是我們心中最深沉的記憶,似乎用嘴說出來都會玷污它。誰也不想在這生長過南瓜的地方再種別的東西,連這念頭都不曾起過。寧可讓野草把一切淹沒。
「是什麼呢?」母親像在問她自己。她蹲在那兒,摸著瓜的葉片:「冬瓜?或是南瓜?葉像南瓜,毛又沒有那麼粗。是臺灣的南瓜特別?還是臺灣產的什麼奇怪瓜?……等它開花結果就知道了。」
這暑假,哥哥考取公費,要出國了。他直到臨行才回來一趟。看到高大成人的哥哥,想起他給我的信:「這樣的家!有機會我立刻走,毫不留戀。也好!沒有根的人,只要有勇氣活下去,可以飛得更高更遠!」飛吧!你是應該飛,哥哥!
十多年了,沒有了母親,我們都過著悲慘的生活。父親很少和我們說話,也從不管我們的生活和學業。父子間陌如路人。下班後,他總是去打牌,不到深夜不回www.hetubook.com.com,我們雖然看不過意,卻也從不曾想到要和他說什麼。
到臺灣後,一切財產都失去了,家境頓時困難起來。家用不夠;母親醫病的事更不用提了。甚至一個院子,一個長滿花木,讓母親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的院子也沒有。父親一天比一天更沉默。當他在家的時候,空氣都凝結了,誰也不敢動一下。整日母親都在愁錢的事。每天上午,她總是帶著那副惶恐而自覺有罪的神情,向父親討當日的家用。我真盼望長大。像愛麗絲吃了菌子一樣,一下就長大了。我要賺錢給你用。找最好的醫生給你看病,要你住在最美最美的花園裏。
那一向天天吃南瓜。南瓜餅、南瓜麵、煮南瓜、炒南瓜……那樣甜甜沙沙的,實在太美了。
我還記得那些夏天的晚上,啊!那必然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段記憶。誰會相信一個孩子的心中,會刻下這麼深刻的感受呢?那樣的夜啊!十幾年後還在我夢中一再出現。星星、螢火蟲、隔壁小孩的笑鬧聲……園路成了一個島,四周是南瓜的浪潮。風來的時候,南瓜如浪般翻滾,交頭接耳地傳遞它們的秘密。即使在無風的時候,葉子也驕傲地揚著頭,若有若無地擺動。有颱風的日子,我們坐在走廊裏。院子漲滿了水,那更像一片長滿了挺立的荷葉的池塘……而母親如蓮瓣的臉,隨著似夢的低語,就在荷池上飄盪。
我們扶母親到院中。她說:「瓜啊!」
那樣的夜啊!我游在南瓜的浪裏,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著,像來自遙遠的地方……我真的划著木盆,從荷花、荷葉與蓮蓬的林子穿過去;捉到了魚,也摸到了菱角……我真的去過那滿堆西瓜的瓜棚,瓜山瓜海;那個採西瓜的姑娘,拖兩條長長的辮子在瓜陌間跳躍,難道是我的母親?她像我的遊伴,又像是我自己……晚上,在最熱的夏天,也正是西瓜熟透的季節,他們守著瓜棚,就睡在那裏。那個男孩,隨手拿個西瓜,用拳擊碎而吃的,是我的舅舅麼?那個女孩,帶著弟弟去五里外親戚家趕晚飯,卻空肚而回;還告訴媽媽,是脹得走不動了,而不是餓得走不動的,又是誰?那個撐著木盆,把自己用粉紅的荷瓣裝飾起來,把木盆用荷瓣厚厚地墊起來的少女,是否也想用荷花堆出她的嫁妝?……貧苦的,快樂的農村啊!那有荷塘和瓜田的農村啊!就在我們南瓜的浪濤上映出……
當我們聽到他慌忙地說:不,涼一會就進去時,都鬆了一口氣。然而,我們驚訝地看到他竟坐下來了!自那天後,母親總不忘提醒哥哥,乘涼時多搬一張椅子。他有時來坐,有時讓他的位子空著。而這空著的日子愈來愈少了。最初,我們都很不自在,母親的故事似乎也說不下去。但那南瓜的浪濤真能帶人回到江南啊!我們也就不知不覺地溶入母親的世界了……
然而父親絕不是如他言語所表示,甚或他自己以為的那種理智而超然的人。下班回來,他常在院中站立良久。有次我還聽到他自言自語:「奇怪,這到底是什麼呢?」
「不!西瓜的葉子有缺,而且無毛。」
對了,還是那個夏天的晚上。母親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大君,給爸爸搬張椅子!」我們這才發現父親坐在臺階那兒。他什麼時候來的?是否昨天、前天也在呢?
父親這麼說,只不過是表示他對大陸的一種懷念,我們都懷疑他是否真懂得大陸上的土。父親是城市人,從早到晚忙著城市的事。我們三個孩https://m.hetubook.com.com子也一直生長在城市。但是,我們總是有個大大的院子。那是母親所堅持的。她在那四周為樓房所壓、為高牆所困的院子裏,滿種植物;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那兒,整日挖挖種種不停。她的花是不許摘的;讓它們自在地開,自在地落。她的菜是她最大的驕傲。還記得那破面盆裏的蒜苗,一夜之中會怎樣努力的生長,使我早上起來大吃一驚;而母親得意得像那是她變的戲法一樣。常想起我和哥哥怎樣搶著摘玉米;在那遠比我們高的玉米叢林,用手摸索出最胖的玉米穗。玉米有甜甜的香味,紅色的玉米鬚正好拿來扮演京戲裏的鬚生……而這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小弟生後,母親的肺病就更重了。在我愈近的回憶裏,她躺著的日子也越多。她老是靠著窗旁的躺椅,看花匠整理花園——可是花匠們總不能使她滿意。他們修剪樹,等於割她的心。她常自躺椅坐起來,用她溫柔的聲音,那麼堅決地說:「啊!請不要——不要剪!啊!不不!沒有關係——不會嫌密——不會難看——不會長不好……不!一點也不要——你看,鄉下的樹誰管?可長得真大真美……」我可憐的母親原來是生長在江南的農村的啊!
——聖經.新約
到蔓藤枯了的時候,我們才摘下瓜來。我們兄妹三人合起來也抬不動,還得加上父親。那必定是一幅有趣的圖畫。我們這些不會耕耘的人,享受到最大的收穫之樂。
只有這棵瓜,它不急著知道自己是什麼。它很清楚自己是引人注視的,以一種充分的自信向前優雅地伸展。隨後,蜿蜒的枝條像洪流般捲上來,蓋過了雜草。哥哥在園路中段用竹條做了一個拱門,讓部分蔓藤爬過拱門,造成一個小小的瓜棚,然後再爬到路那邊。於是,從院子的這角到那角,滿眼碧綠。到處有分歧的嫩枝,抬著頑皮的頭,好奇地張望,想跑得更遠更遠。葉子亭亭玉立,像極了荷葉,也學著在微風之下,沙沙地拋擲它們的波浪。
父親好生氣。東西種了還會死?他從沒想到。此後他再也不種什麼了。他說:這土真糟,又貧又硬,每一鋤頭下去都是石子,能長什麼呢?大陸的土可好啊。……
很久,很久,父親才囁囁嚅嚅地說:
有一天,有一天咳聲平靜了。我們都舒了一口氣。大夫卻搖搖頭,走了。
就在剛安頓下來的那年春天,父親曾興致勃勃地叫來一個花匠,種了些貴得嚇死人的龍柏,還有幾株以等距離排在園路兩側的杜鵑。種了以後,父親似乎就存心等著享受綠樹成蔭花滿枝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還有澆水,鋤草,施肥之類的事。結果龍柏毫不在乎它的身價,一起死光。而杜鵑也在開過幾朵花後,慘遭生存競爭,逐漸被野草湮沒。
「不會是苦瓜吧?!」我最恨苦瓜了。
我不再記得那些故事,那些母親斷斷續續說的關於江南的農村的故事了。它們和那夏夜,和我模糊的夢境,還有對母親的柔情混在一起,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
「那麼到底是什麼呢?瓜有不少種瓜:冬瓜、南瓜、瓠子、葫蘆……」哥哥說。
整個冬天,院子就留著「殘荷」。到初春的時候,堆堆的雜草中,連「殘荷」也看不到了,就在那時,母親病重了。
而父親卻取笑我們。他似乎覺得花了那麼多財力的東西都種不活,這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傢伙實在不該長得這麼好https://m.hetubook.com.com。也許他只是不高興我們存著不勞而獲的念頭吧!因為他一直在我們的熱望中說些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這些不種瓜的人,天天等著摘大瓜,豈不笑死人?!」
難道父親也懷念她?難道父親也發現沒有母親的家,根本不能算家?
破落的院子,比我們第一次看到時更荒涼了。靜下來,依稀能聽到南瓜的沙沙浪濤。啊!回憶這麼沉重,我們沉醉在它的澀味裏,不願醒來。意識到彼此懷有同樣的記憶,我們兄妹感到這樣親近。
沉靜的母親也會那麼熱情地說著荷塘,說著荒年,實在是不可思議,而那也像世上最自然的事。我們隨著她所說的,渴望那些西瓜和蓮蓬,渴望那種放牛的生活。而母親所受的飢餓,總使我們辛酸流淚。母親只說她的家鄉,她怎麼會離開家,和遙遠城市裏的父親結婚的,這對我們始終是個謎。她也從不曾提過在城市裏的生活,像是她的生活和記憶終結於她離開故鄉的那一天了……
我們把南瓜放到廚房的桌子上。負荷著過熟的沉重,它志得意滿地躺在那兒,佔據了桌子的一半;完美的橢圓型,豐|滿得裂出一輪輪的突起;金黃裏透出赤紅,像是這季節把它所有的金色都凝聚在我們的瓜上了。怎麼捨得吃它呢?我們圍著看母親行「開瓜禮」。母親眼裏閃著淚光。
那南瓜是怎麼來的,我們始終都不知道。甚至最初都不知道它是什麼?將長成什麼樣子?將結什麼?或什麼都不結。
在他回來的次日,父親例外地留在家裏。晚飯後,他在飯桌上坐了很久:「天熱,太熱了!」他停了許久才說下去:「大君,搬張椅子到院子涼涼好嗎?」
是誰也不曾給過誰什麼,除了那南瓜!
漸漸到了夏天,隨著天氣的轉熱,瓜藤的綠漲滿了一院。它們繞著枯了的龍柏,攀上了院周的籬笆,甚至有時還溜到園路上來。而我們,要不是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也不忍心趕它們下去。晚飯後,哥哥開始把母親的躺椅從走廊搬到園路上,靠近瓜棚的地方。我們也搬了小板凳,圍著母親而坐。父親說他沒有乘涼的習慣——這種浪費時間的習慣。他不在場,我們樂得更自在些。
「不!苦瓜小得多,而且要爬架子的。」
院中確實涼快多了。在黑夜掩飾下,破落的院子,也沒有白日那麼悽慘。
「這地也不算壞,你們沒看到鄉下人闢山築田咧!這一帶以前都是田,也許是一個農夫的瓜田;有一顆種子發芽晚了,別的都長過了,它才醒來。也許是鳥帶來的。也許是隔壁買了瓜做菜……嗯!多好!院子裏又有東西了!」
「瓜?西瓜嗎?」小弟簡直是愛上了臺灣的西瓜。
兩年前,好不容易我自徬徨的中學時代走出,到臺北和哥哥一起讀大學。哥哥很努力;他自己有公費,又在課餘做事來補助我和弟弟的學費。現在只有小弟一人在家,他常想跑掉,好像我們的家已完全淪落了。可是在宿舍的日子還是那樣想家啊!漆黑的夜會出現那星空、星空下的南瓜、南瓜棚下的母親、父親和我們……放假的日子,總是歸心似箭,渴望家,渴望母親。恍惚地以為母親會張臂迎接我……然而滿目瘡痍的家啊,傾倒的籬笆、油漆剝落的木板房,還有那寂寞院子——在我的懷念中滿生南瓜的寂寞院子啊!
那是三月七日。一九五二年的三月七日。她說:把窗打開,讓我看看南瓜。我說:媽,早沒南瓜了!她就黯然了,不再說什麼。然而她必然看到了什麼——和-圖-書她漸漸微笑了,一絲喜悅使她的臉亮了起來,夢樣的眼光穿過粗陋的窗子,穿過凋盡的南瓜——她必然看到了什麼。就在那一剎那,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荷花、荷葉和瓜田。去到了那裏,回到了她原來屬於的地方……
父親顯然也被母親的故事感動了,當然他並沒這麼說。有一晚,他宣布也來講個故事。他說的是外國童話《灰姑娘》。一個被後母虐待的女孩子,坐著南瓜變的馬車,參加王子的舞會的故事。父親的故事說的不好,這是他第一次說故事給我們聽,可能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可是我們真是高興;那感動我們的,似乎是故事以外的什麼。大家都請他再說。父親也很高興,開始常常說故事。我和哥哥會想起學校的趣事,爭著講出來。小弟也不甘寂寞,一定要表演他自己編的歌舞……
我突然心酸了,想去握這孤獨老人的手;正如當年我想握另一雙冰涼而纖細的手。是的,孤獨的老人。我從未發現父親是這樣的孤獨又這樣的蒼老。我不敢看他,可是第一次,他花白的頭髮,佝僂的身體,清晰地映入我的心底。平時,當他發起脾氣來,那麼僵硬的線條,現在必已鬆弛下來,成為重重疊疊的皺紋。他總是燃燒的眼睛,現在必然滿負悲哀,因不堪悲哀的沉重而疲倦。我的父親啊!這一剎那,我才明白藏在你冷漠和驕傲下面的,是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情感的怯弱和寂寞……
母親不再成天呆在木屋的小床上了。走廊的外邊,長期放著她的躺椅。從那兒,可以看到整個院子。放學回來,我們總看到她;微微地笑,凝視著瓜藤。我們跟她說話,往往她都聽不到,得提高了聲音,她才帶著一副受驚的樣子醒來,眼中一片迷茫,使人覺得她仍然留在一個遙遠的、我們進不去的地方。母親像一株植物,善良而與世無爭,所求的只不過是日光、空氣、水分和安靜的生活。真不能了解我們柔弱的母親,可是我們好愛她。
「奇怪,這麼壞的地,它怎麼還會長呢?它從哪兒來的呢?」
媽不要難過。我們要愛爸爸。只是我們不知如何去愛他。他又凶又不理人。他對你又不好。難道你能愛他麼?
南瓜,那南瓜!我這才突然悟到:那南瓜為什麼僅是如許短暫的生存,卻又能那般無憾地逝去!
「大君,你就要走了……你讀書靠自己,留學也是靠自己……你們兄妹三個讀書做人……我全沒盡一點力。我這作父親的很——很慚愧。我從來沒有給你們什麼——我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沒有……從來沒給你們什麼——你們,和你們的母親……」
一夜,在院中遇到哥哥。我們忍不住抱頭痛哭,窗內傳來母親絕望的咳聲,心中茫然湧起了對父親的恨意……

你就會好起來了。不再早晚那樣咳著,像把肺要咳碎——而我才九歲,小學三年級。九歲的女孩能做什麼?我所能做的只是放棄九歲女孩的遊戲,懂得九歲女孩不懂的悲哀。每天放學,我快步趕回家,把學校的歡笑聲拋在後面,做一切我所能做的家事。想到是為母親做的,一切就值得了。想到母親會減少一分操勞,想到母親會睡在較舒適的房間,工作就不再那麼沉重了。我常在心中叫起來:天啊!讓母親好起來,讓母親好起來好起來吧!而自從這蔓藤出現的春天以來,母親確實好多了。她的神情開朗了起來,臉色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蒼白的可怕。
父親老是冷漠,老是脾氣不好。我們怕他。想到我們孩子那麼小就懂事了,也不免心hetubook.com.com酸。母親受到委屈時,只是哭泣。我們總是沉默地圍著她,拍她,撫她,擦她的淚。我和哥哥會推小弟,叫他說笑話來逗母親。我們則是不能開口的,否則好不容易忍住的哽咽就要衝出來了。母親將更傷心。她病發的時候,我們輪流去守著她。那麼她一醒來就會看到她心愛的孩子。正如我們在病痛中張開眼就看到她親愛的臉——那樣柔和,潔白如蓮瓣的臉啊!
就在那個古金色的秋日,終於結了一個大南瓜。
原來它是棵南瓜。它用一個這麼美的南瓜來證明它自己。我們天天去看,它每天都長大了一點。我們努力忍耐著,抵抗那由青轉黃的誘惑,希望它長得更大。於是它長啊長啊!那樣大的南瓜!你一定沒看過。連母親也說,她家鄉最大的南瓜也比不上。
我無法入睡,生怕一閉上眼睛,母親會被病魔搶走。我整夜站在院中;正照著母親的昏黃燈光,從緊鎖著的窗子漏出,落了我一身。在裏面,母親正受著苦,而我什麼也不能做……滿心希望坐在母親身旁,握住她冰涼而纖細的手……你不知道母親有怎樣一雙美好的手,修長潔白冰涼如玉。無數個發燒的日子,她用手冰我炙燒的額頭。就是那雙冰涼的手,還有她如蓮瓣的臉,把我從遙遠的、模糊的地方帶回來……
那段日子啊!必定是我家最快樂的時候了。晚上,全家在南瓜棚下乘涼談笑。白天,父親也不再驟然地發起脾氣。父親和我們之間仍有一層隔閡,但他不再是個可怖的陌生人。真的,父親像是變了。他還冒著炎熱的太陽,去給母親找醫生。醫生的結論並不樂觀,但是誰也看得出來,她卻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胖了,臉色紅潤了,可以下床走動了。我們眼見母親日日好轉,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那個三月,我們兄妹跑去告訴床上的母親,她一定知道是什麼——這棵奇異的,沒有來歷的蔓藤啊!
(散文集,一九八三年出版)
可憐的母親,我們不要她有半點難過。有時小弟看到別的孩子的玩具,回來哭著要這要那……我們就告訴他:媽看你這樣會難過的。他就委屈地擦乾眼淚,眼巴巴地放棄他的要求。可憐的孩子,母親死的時候,他還不到六歲。啊!母親,我們太愛你太愛你!從不曾對你說過,你可知道?
我們不能在母親面前表示出對父親的感覺。她說:你們要愛爸爸。他只是脾氣不好罷了!你們要愛他。還有不愛自己父親的人麼?那是壞人,你們作壞人,媽會難過。
哥哥的驚訝必然也不亞於我。我們像演戲一樣,搬了椅子,坐在園路上;僵得很,誰也沒開口。
她的房門緊緊關住,父親不許我們進去。我們只聽到她瘋狂地咳嗽,只見護士端著滿面盆滿面盆的鮮血走出來……每一聲咳嗽都撕裂我們的心。那喀血的,像是十歲的我。那大堆大堆,帶有凝塊的血,像自我幼小的身體奔騰而出……
父親常氣起來要打我們,她總是從床上衝下來,用瘦弱的身體遮護她的孩子。而父親要打她的時候,我和哥哥會瘋了似的,生怕母親的病體受到半點傷害。我們身上的痛就是母親減少的痛。這樣,我幾乎希望被打得更重。而我們護來護去,卻使得父親更火。戒尺毫不留情地在空中跳躍,呼呼地怒吼……
母親說:一結瓜,這些美麗的葉子就要枯萎了啊!
我們還是每天到蔓藤中去找瓜,生怕它把它的瓜藏起來。眼看一朵朵黃花開了就落,真叫我們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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