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一定認為我是個落伍落魄的老頭子吧!」每每,當仲偉平面對別人的眼光或是面對鏡中自己的眼光時,就禁不住這樣想。想過,又循例地用力捏捏自己手臂,還好,手臂的硬挺還能讓他告訴自己,他還結實,他只有四十八歲,還不是,還不是老頭子!
仲偉平頹然跌坐寬廣的絲絨沙發。賭場中,賭檯附近的東西都不十分重視美觀,甚至,也不是很重視清潔,可是休息室、咖啡座或是酒吧間卻是新穎漂亮的設備著,唯恐怠慢了客人,大約,賭興正濃的傢伙們注目及專心的只有「賭」這回事。難怪面對著大批衣食父母,賭檯邊的工作人員無分男女,都沒什麼好臉色,這和美國其他行業完全不同!反正賭客不在意,甚且,根本看不見。
「好像披了一件黑毛衣,鞋子很髒,已經破咧了。」
……
一把年歲的人了,沒個像樣的工作,沒個像樣的收入,跳機,流浪異鄉,一年一年度去,一年一年度去。沒有希望,沒有幸福,沒有家。肝臟不好,腎臟也不健康,或許,也有一些糖尿?仲偉平連體檢都不敢去。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在人生路上四處負債的賭徒。
這個字,兩個男人一同發聲!
魔奇魔術
Las Vgase這樣大,可供打工的地方這樣多……當然,如若真的挨家挨戶去尋,那鐵可找得到!Las Vgase也無非就是賭場、旅館、餐廳、秀場,根本沒有住家……哎呀!三十三塊錢而已!
「什麼事?我累死了!跑了好多路,剛進門來。」
上空歌舞仲偉平沒興趣,其他節目也是老套,自從帶隊走Las Vegase,麗都的幾個團不論A團B團C團,他全看過。初時自然心醉神怡不免,晚間回旅館房間後的輾轉難眼更不必說,合著眼,那些有著圓柔球滾上下顫舞嬌甜胸乳的上空舞孃們一個個列隊走到他面前,他痴癲癲地念叨著她們,呼喊著她們,再由她們移想到陳,移想到他居住公寓斜對面常穿死短熱褲的芳鄰安,移想到旅行社管票務的兇巴巴卻又總穿低胸衣裳晃盪著腿的萍萍,他仲偉平一個個的喚叫著她們,然後一個個的,在口裏在心裏在手裏操|死她們!
一潮風波過去,發財團的客人們有的去吃宵夜,有的繼續在賭檯上一搏好運,仲偉平選擇了一角座位,鬆鬆地放鬆自己。不遠處,闊太太在拉角子老虎,嘩啦啦掉下一小堆角子,闊太太樂得拍手大笑,笑聲鈴鈴,仲偉平搖搖頭,丟了鑽戒能不動聲色神閒氣定的人,得著幾個角子也能樂做這樣,而為了幾個小錢昧著良心乘坐霸王車的鍾素貞,必也不可能擁有過什麼鑽戒吧!或是,曾擁有過鑽戒而竟又因種種原由而打起工來?人生行路,誰人能知曉神祇才知道的變化呢?鍾素貞,想必也有她自己的苦楚!她不過是另一個可憐的。跳了機的流浪者,如同仲偉平自己。
八號,鍾素貞,那可惡的脫走女子!
六點三十五,仲偉平回到冷氣房裏。雖是三流的,但賭場真是個好地方,又涼快又寬敞,他們導遊還有免費的飯和免費的酒。仲偉平四下巡了一回,他帶的客人都坐定了,男人賭梭哈和二十一點的多,有幾個在圍輪盤,女的膽小,幾乎清一色只敢餵吃角子老虎,實際上餵老虎不比賭厲害角色省,女人小家子氣,卻往往是大輸家,這和人生不同,人生的輸家往往都是男人。
「你不能再喝了!我不准你喝了,想想你的身體。」
老黃像哄攆著雞群,將客人帶離,仲偉平則彎身低腰,在腥紅色的地毯上搜尋,他心裏有數,遇到道上行家了,八成,那戒指是被專家剪戒賊給用特製剪刀剪斷了盜走的!
仲偉平喜歡大聲喊蘇,原因大約是「蘇」的發音像中國姓,而這個紅髮的蘇和*圖*書
生了一對淡而平直的,像陳一樣的棕色眉,大約是這樣的吧!陳在廣告公司做AE,一天到晚陪客戶飲酒吃飯,工作性質還不如蘇在賭場賣可樂來得單純哩!不,不,陳不會再有客戶肯由她陪著飲酒了吧?四十好幾的老女了,不,怕早嫁給某個禿頭或凸肚腹的客戶了!她當然不可能真的如她自己所說「等著你回來」。
他也曾經擁有呵!
「鍾素貞!」
老黃問他:「沒找到八號?」
蘇,好可愛的美國女子,她的老美丈夫怎麼捨得對她拳打腳掄呢?蘇對仲偉平清楚的說過她非常愛丈夫,可是幾年的暴力相向,蘇的心中離去的願望勝過了情愛的花朵。蘇也曾對仲偉平說過:
「是真鑽,兩克拉多點,剛進來看表演的時候還在,我最近瘦了點,戒指嘛有點鬆,剛才坐定了,我還用手把它扶扶正。」
「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白光的歌,多好聽。
闊太太,當然是闊太太,國語裏有些些蘇北口音,一身好料子的衣裳,頸肩上一條絲巾,巾角一小方標籤——Christian Dior。仲偉平相信,她的衣裳裏層也有著某一個洋文標籤,或是洋文,或是義大利文,甚至,不,不是甚至,是想當然爾,她的內衣褲、絲|襪、鞋子裏全有,全有洋文名稱小標籤。
電話鈴。
「我操你媽!」
抬起頭,霓虹燈亮的是紅色的「Las Vegase」字樣,藍色則是大大的「Horseshoe」,旁邊一隻金色馬蹄鐵。很好記,那女人應該能記得,不過,或許老黃說得對,她恐怕根本就是故意開溜的?
「好了好了。」仲偉平大聲宣布:
蘇穿的也是這樣的藍白紅制服,當蘇不|穿制服的時候,他們曾經出遊,搭他們發財團的車去洛杉磯。
四周的人發起一陣歡呼!戒指擱放闊太太手中時,眾人不禁又發出驚呼了!戒上的鑽石驕傲地說「我在」,而那戒環卻真是遭剪斷了的!闊太太這才呼叫著:
仲偉平將一切責任交給老黃,然後抓了遊覽車司機古克上了路。Las Vegase賭場旅館數都數不清!可能找到麼?空巴士夜裏四處巡迴,像個漫無目的覓食的大獸,早餓得輕暈飄飄的沒勁,繞沒幾家店,打探沒幾處廚房、清潔班,古克就把車駛回他們那賭場了!仲偉平氣惱,不過也沒再堅持什麼,本來麼!這種沒把握的事,堅持不堅持都沒有用處。
同車的乘客如此形容她:
「衣裳舊舊的啦!日子過得不怎麼好吧!」
仲偉平站立在閃耀著各色彩光的霓虹燈廣告牌下,一面左右前後的尋覓,一面努力的擠壓著自己的腦子,意圖回憶那一名女子。
順著喚叫的聲音,仲偉平看到了蘇。
老黃不是善處理雜事的人,對仲偉平能跟眾黑鬼眾白寇都處之泰然不亢不卑地錢來錢往,十分欽敬。當仲偉平說要再去尋找鍾素貞時,老黃其實頗樂意於將扎手蝦般的鍾素貞雙手托給仲偉平,而自己帶著一干人馬去觀賞他也早已看了無感的上空歌舞秀。
仲偉平突然覺得可笑,適才自己曾那樣認真的尋找著鍾素貞,如今,他倒有些寬慰了!慶幸鍾素貞沒有被他捉到,有人遺失了鑽戒竟然仍能尋回,當然有人為小錢脫逃也就能被捉到,如果在大大的賭城窄路相逢,仲偉平,該如何解決捉與放的難題呢?幸好她脫走得徹底,是的,幸好鍾素貞脫走得徹底,否則,還真造給了仲偉平難題,想到自己畢竟沒有遭遇這難題,仲偉平鬆鬆地寬了心,他,把兩腳橫擱,像一旁一個黑鬼一樣,將兩腳橫擱在沙發上,攤開兩手,心安安地闔攏起了眼睛。
臺階上,座椅下,走道內,仲偉平辛苦地尋找,沒有兩分鐘,鑽石耀眼奪目的晶光已像美和*圖*書女的眼睛般迷人地在對他眨閃了!
好傢伙!我操你媽!
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仲偉平跳將起來,他認定那女人是開溜了,她的確是混充在黃鱔群中的蛇蟲!好傢伙!
仲偉平回到賭場時,老黃正率隊排列著,準備進入表演大廳;大廳前彩色巨幅海報標明:
「Honey!」
蘇,多麼可愛的美國妞。
電話鈴響,仲偉平將話機貼向耳殼,老黃粗嘎的嗓音喊了:「老仲。」
胖皮主動搭訕,她是賭場的稽核員,腋下挾個夾子,手上掂支筆,賭場裏八方遊走。如果那個隨「發財團」來的成員沒有賭,她就記錄下那人胸前紙卡上的號碼,這,也是要告到旅遊公司扣旅遊公司錢的,當然,若少了人就更嚴重了,旅遊公司會找導遊。反正,人家都用金腦袋算得好好的,要賺的是遊客輸在賭場裏的錢,貼車費貼旅館費,全是小意思。而他們導遊,似乎是全勤保姆,大小事件什麼都得管,否則,扣錢!
酒——威士忌、馬踢你、莫斯科騾子。
……
表演大廳裏,鬧氣騰騰,秀剛結束,觀眾的眼裏閃耀著與賭錢時不同的彩光。一群中國人哇哇啦啦恣意地使用著家鄉話,另一旁,一小撮日本觀光客則咕噥著日本語,金髮碧眼的人群邊向散場的出口走,邊回頭好奇地觀看這一堆東方人,在西方的世界裏,洋人永遠覺得自己才是人,黃皮膚、紅皮膚、黑皮膚的都是,都是近似同類的異類。
岡山是真熱,小港也熱,但是岡山有許多地方可去。他和小文、比比、何胖這個四人小組,由空軍幼稚園、空軍子弟小學到初中、高中,多少年來,岡山的什麼地方他們沒有去過?初中時就逞強逛過岡山的窯子,雖說被那些嚼檳榔的保鏢拎著棍棒追著打,卻總是件過癮事!說來只逛了窯子那條窄街,賺食查某的床都沒看見,可是不也過癮?小文剛來過信,說何胖出了車禍,幸好沒大礙。比比?比比在那裏?誰也沒有這隻鬼的消息!這隻鬼,一天到晚說要去死,沒出息的東西,想我仲偉平日子過成這樣都沒有想……
仲偉平伸長頸,暮色蒼茫中近近遠遠的霓虹燈妖氣地爭妍,連車輛都少,哪見什麼人影?罵聲「我操你媽」,他三兩下將夾克脫扒下來。這種鬼地方,熱得什麼似的,簡直讓人發眩!「我操你媽」,仲偉平想到自己呆瓜一般挺屍在熱夜裏,不免又是一句。在美國這多年,他習慣了來這麼一句,反正老美聽不懂,中國人聽了反而親切,自己時不時來上一句,也算是說說家鄉話了!
仲偉平悵悵回房,摜上門,又倒向床。
我操!
「一點感覺都沒有哇!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看我手上連刮的印子都沒有哇!」
這種日子已經過了近兩年啦!仲偉平對那勞啥子的上空歌舞才沒什麼勁頭。
仲偉平一隻強力有勁的手如警察的手銬般毫不留情的緊鎖在女工的手腕上,並且,他大聲喚出了他查出的她的名姓。女子驚跳起來,受嚇的程度可以由她大叫一聲感覺得出!然後……仲偉平猶豫了,那女子甚年輕,二十幾歲罷了!會是,弄錯了嗎?
「操!」
這麼些年的江湖行走,別的沒有,自我保護學得比什麼都精!那頭老黃一逕喊叫著:
「短頭髮,燙的,有點土巴,眼尾紋滿多。」
不能,不能如此急迫!仲偉平取笑自己,不過幾文小錢,不過幾文小錢,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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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著發財團客人的面,故作半遮掩狀,仲偉平和相熟的幾個表演廳總管、副理、小弟一一招呼、握手、並塞了綠票。又向客人們告罪,表示得再去尋找那名「重要客人」,仲偉平理所當然地將一團沸騰的人間男女交給了老黃。天下烏鴉一般黑,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www.hetubook.com.com
有不要鈔票的嗎?有不愛色|欲的嗎?西裝畢挺的賭場秀總管和小弟一樣貪財,只是為了買舞臺最前方位子,孝敬小弟一元,孝敬總管得五元!
「No.」他答。
哥克與艾媚冰上舞蹈
「穿紅白大朵花的襯衫,黑色旗袍裙,胖胖的,矮矮的。」
闊太太那穿了三件頭西裝的先生略有微詞小聲地抱怨她不該上賭城還戴著鑽戒,仲偉平望望三件頭,心想,你還不是同樣騷包,那兒有人穿三件頭上這種三流賭場的?
仲偉平將自己的思緒往前推;早上八點,公司門前集合的客人泰半是男客,那個每月都參加一次發財團的飯館大師傅許先生就是第一批上車的客人,據許先生說,那女客由香港超級市場站上的車,她的位置在他正前方,他記得她頭髮上扣了一隻咖啡色的髮夾子。超級市場是第二站,那時,是老黃站在車門內收的票,仲偉平則去「發記」搬燒餅油條……燒餅油條,對,他發派燒餅油條時,似乎有這麼一個像大家形容的女人。有,有,當車停在Ghost Town時,他因為從來沒有進過那號稱沒有地心吸力的鬼屋,特別花了一塊錢,買票的時候旁邊的一個東方女子,似乎就是吧!雖然當時有三部遊覽車都停在鬼鎮,但,仲偉平肯定,那東方女子,是了,她是穿著一雙舊皮鞋。出遊,尤其是去Las Vegase賭,一般來說不會有人肯於穿雙破咧咧的鞋去討不吉利的!那女人。嗯。
仲偉平腦中漫無目的的思想著。他這時定眼於對街的那一座賭場。他站的位置是賭場的側方,而對街那間賭場的側方正是廚房吧?一名頭戴白胖帽子的矮個子女工正拎個大垃圾袋在街旁撿掃垃圾紙張,那女工既胖且矮,是個黑人吧?或是東方人?……
「所以,一定是散場時才掉的。」闊太太下了斷語。
遠處有人頭晃動……
竟然能找到!
仲偉平感激的拍拍蘇的手,有人對你說「我不准你」也是一種享受啊!他去買了一角大大的比薩餅,九餡的,又加一大杯奶昔,蘇自己不買的,給蘇送去。他知道蘇沒有錢。婚還沒有離成,在賭場裏賣可樂的薪水全數交給丈夫,然後,還得忍捱那兩百多磅丈夫的重掌大拳,經常地帶著一身瘀傷,蘇,這小女人,早晚會把命送掉!
「我們留在洛杉磯好不好?我也不一定要離婚,我們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我可以工作,我們可以儉省一些生活,我們可以……」
愛亞
能去那裏尋找呢?尋找那鍾素貞!
賭場無日亦無夜,陽光射照不入大室,牆壁上也沒有任何鐘錶,賭吧!男男女女,說話聲少,虎吼聲多,不時響起陣陣音樂,加雜一片或長或短美妙的角子降落聲,那些角子,像天降的神兵哪!可是滿場遊走的換幣員生意永遠好,永遠有人向挺著肚腹孕婦般的換幣員換角子,換幣員肚前闊大凸出的錢兜,彷彿是魔術聚寶盆,藏儲著掏也掏不盡的各種大大小小的角子,以滿足那許多許多許多許多許多許多來自世界各地,各種膚色,各種穿著,窮的富的裝窮的裝富的心中只有一個贏念的男的女的年輕的年老的睹客!
今日節目:麗都B團上空歌舞
大夥七嘴八舌,驚訝賊人手法高,又有人問,會不會是自己一甩手戒指就鬆脫去了?
「你們這團不錯呀,都真的在玩,只少了一個八號。」
拉開房門,站立廊道上向下望,三個著制服的洋妞面無表情地由透明電梯向地下降,賭場販售部門的制服,藍白紅三色相間。據說這間Horseshoe「馬蹄鐵」是個法國人開的,難不成,這老和圖書
法連開間賭場都要示意愛國一番嗎?難怪賭場中許多東西都是藍白紅三色!不過,像那長桌的檯布,像那大廳的帷幕,像那售賣小攤中上包裹著的裝飾,全都是藍白紅,而,也就使仲偉平一下子回歸到青少年時期,救國團、學校、鄉公所、縣政府,不都充斥著籃白紅三色嗎?也是像賭場的這種打扮,難怪自己始終對「馬蹄鐵」有好感。難說,難說自己某年某月某日能有個資本開辦個什麼營生,難說自己是不是也像這法國老闆,將自己國家的國旗顏色全數派上用場……
只隨「發財團」觀光而不賭的,兩日一夜旅館加車費得交四十大元,扣去那女人已繳的七元,仲偉平和老黃一共得賠三十三塊,氣人哪!如果那女人真的沒有了!
仲偉平搖搖頭。人真不能出點事,像這女人一走失,什麼樣的形容說詞都有。如果,如果我仲偉平讓別人來形容一下,會是怎樣的一個說法呢?仲偉平低頭,望見自己一雙泛著灰白色的皮鞋,這鞋原是栗黃色,如今,也夠老舊了,也露現著一種「日子過得不怎麼好」的模樣了。夾克雖然有八分新,可是一看即知是便宜東西。倒是一穿五年的牛仔褲,藍中漂白,一副時髦態式。服裝許是仲偉平刻意延續當年在空軍服役時的帥氣,那臉上被歲月、生活和病疾交併摧折而顯現的蒼苦及半黑半白的頭髮,卻完全剖示了這男子中年日子的艱難和心情上的不如意。
仲偉平站立窗前,黑夜中的玻璃窗像煞一幅大畫,上了黑底色的,而遠方轉動著的摩天輪上霓虹燈彩花艷做一個亮圈圈,像,啊!像小時候,有一年元宵,他和何胖、比比將自己的鐵滾圈沾黏上短燭頭,一一燃亮之後瘋狂歡快地滾動著,滾過操場,滾過小街,滾過眷村大馬路,最後,三人齊齊鬆手,任燦亮的鐵滾圈向遠處奔去,那燦亮的鐵滾圈,來不及被風熄滅,一路飛舞,像他們少年的心!燦亮著,一路飛舞……
仲偉平的思緒和他飛奔下樓的速度是相等的!閃過兩處沙發組才到樓梯,兩段式的樓梯仲偉平幾下子就躍跳而下,那遲鈍緩慢的電動玻璃門,幾乎被衝撞過來的他一傢伙擊破;雖然縱下時略歪了下下腳,但,興奮的仲偉平,一方面欣喜於自己身手矯健絲毫無有老態,一方面欣喜於已然清晰的望見,那手拎黑色大垃圾袋的女上是一名黑色短髮矮矮胖胖小鼻小眼的東方人!
蘇說:
「賭了嗎?」蘇問。
那裏敢?一邊喝蘇為他倒的可樂,一邊,仲偉平和蘇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笑。蘇知道他第一次來就輸過兩百多元的糗事!像他這種窮得將骨架子拆下來都抖不出一滴油的真窮華人,兩百多元,嘖嘖!仲偉平積攢了好些時日才還清了欠債,記得是跟老葉那個老導遊借的錢,前後付了三十塊利息,我操你媽吸血鬼。
遠處有人頭晃動,全是金髮。張望再張望,腕上錶已是六點二十分了,她不會來了吧?說的集合時間是六點整,五十一個人,就只她未到。又有人來了,黑髮,兩個,都是男人。
仲偉平做出急促的語氣:
女子撕扯著喉用廣東話怒罵,罵了幾句又換英語,仲偉平聽見廚房之中幾個男聲交相詢問,女子因知有了後援,膽壯起來,朝著仲偉平的頭臉掄拳就打。此時怎能不走?仲偉平鬆手、轉身、拔腿幾乎同步,比適才更快速,他又奔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仲偉平取了鑰匙,上了八樓,啟開了自己的房門,倒躺向床。一邊還不斷地運轉著他的大腦。
仲偉平站立賭場二樓可供眺望的大幅玻璃牆前,Las Vegase的夜景,全然是各式各色霓虹燈組織而成,遠處,遊樂場的摩天輪竟然是轉走著的,輪上的霓虹燈活生生一般,有規律按速度的轉,轉,轉,奇怪!這樣的轉動,竟然給人一種假象,看著看著,心頭竟和_圖_書然有快樂的感覺昇起,胸中一陣一陣躍動著,很喜樂。而那霓虹輪,像,像,像什麼?有一個印象……
「都盡快離開,我們在場子裏再找找。」
以前還真沒遇到這種事,雖然聽同行的人說過八百次,可自己還真沒碰上過。洛杉磯到賭城兩日一夜團,香港超級市場前集合,一天賭一天不賭交美金二十五元,如果賭兩天一夜則只交七塊錢就好了,賭場鼓勵客人多賭才想出這種誘惑法,他們這叫「發財團」。可是,都說有人搭這種七塊錢的車,到了賭城就溜了,為的是去Las Vegase打工,只花七塊!當然便宜又理想!可是他們領隊的導遊可慘了,回去要扣錢的!這女人!操你媽!
蘇簡直像個中國女子。
兩個男人各別又晃到餐廳、休息室、咖啡廳,連中國女人不大去的酒吧間都去「檢查」過了。她是走失了?現在正迷路在熱死人的Las Vegase夜街?身體不好,暈倒在那處的女廁裏?仲偉平順著箭頭指標朝女廁方向衝了幾步,想了想,不禁失笑,自己還欠別人五十塊沒還呢!難怪這樣小家子氣得連女廁都想闖了!仲偉平呀仲偉平,虎落平陽還被犬欺哩!何況你這隻老病貓!
休息室裏,耳膜受叮叮鈴鈴虎聲撞擊的力量輕多了,但陰魂不散的,吃角子老虎在賭場裏恣意出現,男廁所裏竟然也有!仲偉平有次就真見到了一個寶貝坐在廁所裏,一本正經的扳著老虎扳手,問他:「手氣如何?」那傢伙居然說不錯。仲偉平在男廁裏進了內間,那傢伙的「賓果」樂聲美妙的奏了半天,角子如雨落,唏哩嘩啦。不,不,角子落下的聲勢比雨大多了!如同仲偉平馬桶使用畢的大股沖水聲,那角子,想也和沖水那般多吧!滾滾而來。
「蘇!」仲偉平大聲的回應那洋妞。
而這些賭客中是不會有那名脫走女子的。三十三元除以二——十六元五角。真賠倒也不算大事,可誰嚥得下這口氣?當年仲偉平在空軍裏還當過財務官,幾曾聽過他短少了幾個毫子的?和誰都一是一二是二,也沒有任何人敢和他公裏私裏毛個手腳!他是仲偉平哪!而這娘們!這脫走的女人。
(短篇小說集,一九八八年出版)
煩躁!仲偉平煩躁極了!要命的Las Vegase,夜晚也要命的燠熱!他的汗已經在衣裳裏騷動了,誰說乾燥地方不出汗?簡直熱得像岡山。
那女人,那女人究竟生成什麼模樣?仲偉平依然是思想不出一絲概括來。
「四十多歲,臉色蒼黃,小鼻子小眼,還好,還可以看。」
老黃兩隻手插在褲袋裏,東廂晃晃,西廂晃晃,似乎,手插在袋子裏就逃避了賭事!老黃大約也輸過三五百吧!和仲偉平一般樣,也和許多在美的中國人一般樣,老黃跳機到的美國,可是老黃有些些積蓄,不像他自己,仲偉平飲一口可樂,歎一口氣,再望望蘇,蘇也回望著他,解意一樣,蘇搖了頭,仲偉平望著蘇青烏色的額頭和頸項,一口把可樂飲盡,如同飲酒。
飲料——橙汁、可樂、檸檬蘇打。
「快來,快下樓來,到表演大廳。」
仲偉平弄清楚是發財團中的一位客人,一位太太,她神閒氣定地說:
仲偉平在一片叮咧鈴鈴的老虎叫聲中走到「胖皮」身旁,發現老黃也晃來了,他似乎真的喜歡胖皮,叫仲偉平好生羨慕。胖皮生得發發地,一臉孔橘皮皺,仲偉平用閩南話管她叫「胖皮」,把個胖皮氣壞!她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當然懂仲偉平也無作是笑謔她胖,賭場裏,臺灣來的有好幾個哩!
仲偉平答:「沒有。」
而那可愛的蘇,可愛的蘇,曾經金髮散盡,盤踞他的胸前,在他懷中,可是仲偉平什麼也沒法子做,什麼都不能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