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

蔣勳
我兩歲隨父母來臺,二十五歲去法國,這之間,一直在臺灣,沒有太大的變遷。中學畢業的時候,由於已經讀了一點古代文人感時傷逝的詩詞,所以就很喜歡感慨,送相片、紀念題辭、在校刊上寫驪歌,彷彿生離死別一樣。可是結果大家都還在臺北,三天兩頭碰面,久了,也覺得那傷感的無稽。
有時候回想起來,彷彿一次漫和_圖_書長的旅程,就只是這不斷的、偶然的聚散。有時候會那麼不經意地浮現一二個人的笑貌,也只因為他曾經是那逐漸淡忘的年月裏一個同行過的夥伴。
面對生命的遷變幻滅,我忽然珍惜起身邊的人,父母、兄弟、朋友,在短短的旅途中曾結伴而行的,甚至那同船而渡、在路上匆忙擦肩而去的。既然對這一個最終不過是幻滅的世界而言,都無非是「他鄉之客」,那麼,萍水相逢,hetubook•com•com且容我道一聲:珍重!珍重!
等到生活大致安排定了,我空下來,常在四處旅行。那時錢不多,我便學歐洲年輕人搭便車。揹著一個提袋,帶著簡單衣物,站在馬路邊,翹起大拇指,等候順路的人停車載我。就這樣,一段一段地跑遍了歐洲,認識了不少人。除了載我的車主之外,沿路其他搭便車的青年,因目的地相同,也往往成為一段路途的夥伴。在每一城鎮,https://m.hetubook.com•com有廉價的青年之家,更是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的各處年輕人聚集碰面的場所。大家互相交換旅遊的經驗,食宿的解決、名勝遊覽的方法、如何省錢等等,匆匆忙忙,相處一天兩天,又各自奔赴自己的下一站去了。
第一次離家去法國,是應該很有感觸了,卻偏偏麻木得很。一下飛機,就忙著辦居留、註冊、找房子、打工……喘不過氣地給生活驅趕著,實在沒有閒空感慨。
我回來的第二年https://m.hetubook.com.com,一連失去了三個欽敬的朋友。第一個是史惟亮,他得了肺癌,我去醫院看了他兩次,不覺得有病容,卻忽然告逝。然後是俞大綱,爽朗幽默的老先生,一下子無疾而終,接到電話,我只覺得是一個玩笑。到了九月,三十歲不到的李雙澤,又胖又壯的大漢,狂歌時驚動四座的,卻在他游了一輩子泳的海邊溺斃。再過一年,家裏一位遠房的老奶奶、十個堂伯都相繼故去……
不僅是生離,而且是死別,這人世間的和_圖_書遷變幻滅使我一怔,竟無言以對。
在歐洲的四年餘,一直是這樣聚散匆匆。回到臺灣,以為可以鬆懈一下遠行的疲倦,卻不料才真正開始嘗到了人事的無常。
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有兩句話: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散文集,一九八五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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