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此就被這幾位好心的朋友安排了一次「旅行」。

「不，我要去米蘭。」我拒絕了他的邀請。我想：我們也注定在分離之中，只是遲早而已。

我們或許還有一些「今宵酒醒何處」的對生命中偶然與意外的渴想罷。

山川清明的地方，仍有人傳唱他的詩句，旅途中也有人嘗試和一個陌生的異鄉人解釋，「凝噎」的「噎」在中文中的發音便是無語哽咽了。

他酒醒之後，我們已經到了平地。他很驚訝我也會唱義大利的歌謠（而且是用中文唱的！）他大為興奮，便邀我直去威尼斯，和他家人相見。

當天下午我便被朋友們送到了往義大利去的路口，朋友們與我吻別，說完再見，我便加入了這一群掛著各式牌子的「搭便車」的年輕人行列了。

夜晚大約十點鐘左右，我背著行囊，坐在車輛電光石火一般急速消逝的高速公路旁，那浩大一片的城市的燈光，我今夜將要在那裏歇息投宿？

到處都是懸崖絕壁，我們如飛一般狂飆在山路上，他一路還不忘與我介紹有關羅馬大將翻越阿爾卑斯山的英雄漢尼巴的種種史蹟。

流浪的感覺便常常是在好奇、喜悅與恐懼哀傷之間。而人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不過都是漫漫長路上與不同人的相聚與告別吧！

開車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義大利人，在瑞士工作，因此每個星期要往來於阿爾卑斯山的山路上。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的城市，燈火輝煌，繁華而富裕，但是，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因此特別覺得繁華中有一種淒涼。路上行人似乎都是骨肉手足，前世有過愛恨糾纏，此生重來，所以可以淡漠到只是說「你好」、「謝謝」和「再見」。

原來一到假日，各個城市外出的車道口都站有許多年輕人。他們身背簡單行囊，站在明顯的地方，伸出右手大拇指，指明自己要去的方向，或在脖子上掛一個自製牌子，標明「尼斯」、「米蘭」、「馬賽」等地名，使路過的駕駛可以載你一程。

寫〈浪子〉的時候我剛剛從歐洲讀書回來，在幾個大學兼課。我很訝異臺灣的青年們面容五官的模糊，個性的不清楚，以及生命力的萎弱。二十歲，應當是多麼燦爛的年齡啊！

後來和法國朋友們提起此事，他們都大笑，他們說：「旅行一定要花很多錢嗎？」

今天被各種聯考弄到面目ｈｔｔps://ｗww.ｈｅtｕｂｏｏk•ｃｏｍ•coｍ全非的年輕人，很難想像一千年前，柳永在考試落榜時寫過意氣風發的〈鶴沖天〉：

據說柳永死後，窮無分文，便是一生愛寵過他的歌女樂工們集資埋葬了他。

〈浪子〉這首詩並沒有寫完。發表的一部分其實只是一個初步對青年的形象上的描寫。他，穿簡單的襯衫、褲子，走過一個新興中的城市；愛唱歌，愛吹口哨，應當常常騎腳踏車去看郊外的風景；他愛旅行，獨自的，與他人結伴的旅行，他也愛春天，渴望著與他人分享春天的花朵；他的食物很簡單，只是清水、麵包與果實，他也很願意在路邊與他人分享……

在旅途中，我常常想到柳永。想到在一千年前他的流浪與飄泊，想到他千古絕唱的詩句〈雨霖鈴〉中的：

我後來才知道，與我熱情吻別的朋友其實都沒有離開，他們躲在山路的另外一邊觀察我的動靜，看我尷尬地伸出大拇指，看到一輛瑞士車牌的車子在我面前停住，他們後來調侃地告訴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那麼迅速就鑽進了車子中去。」

如果顏料沒有失誤呢？五百年下來，這件美麗的作品依然光華燦爛嗎？達文西惋惜哀傷的只是一幅畫嗎？還是所有生命中可眷戀的美都注定在消逝之中？

大約一個人在要走出去之前，總是充滿了疑慮、害怕；而因為各種安全的理由使「走出去」的念頭打消，也有人就一生在這種恐懼中永遠走不出去了罷。

義大利人的熱情很難拒絕，但是我開始有了私下的感傷，我想去米蘭，我想到達文西，想到他在米蘭畫的「最後的晚餐」在剝落褪色之中。五百年前，當他畫完這件傑作時，他已在惋嘆，他告訴朋友，由於顏料製作的失誤，這幅壁畫將很快消褪。

十多年前，我寫過一首詩，題名為〈浪子〉：

我們還有「酒醒何處」的任其流浪的生命出走的狂喜與好奇嗎？

我以為梅瑞塢的婚禮是我此次流浪的喜劇的結尾，其實不然。婚禮第二天新郎很嚴肅地告訴我，他們會在當天下午回巴黎，他們也已討論過，要把我安排在白峰往義大利去的通道上，讓我試一次用真正的「搭便車」的方法去走一個月。

流浪中有一種自我放逐的任性，今宵酒醒何處，是處處都不捨得，所以處處又都可以告別。李白的「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是大唐的纏綿，瀟灑中有一種陽剛的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負與率性。柳永則是宋代的蒼涼，一樣纏綿，卻委婉如水，眷愛更深，也已有了美的耽溺與頹廢了。

「好，」他一個急煞車，在高速路的邊上停了車，然後舉手指著一個燈火輝煌的城市說：「那就是米蘭。」

我們還有一些「酒醒何處」的生命的率性嗎？

流浪中被釋放的自由，有喜悅，也有哀傷。旅途中充滿了奇險、驚訝，但也孤獨寂寞至死。

梅瑞塢位於阿爾卑斯山的「白峰」，終年積雪不化，是避暑的勝地。

他們也和我解釋了什麼是「搭便車」。

柳永應當是一千年前最好的歌手罷，使人慨嘆，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永的詩句流傳，而他，今宵酒醒何處，有醉後嘔吐穢物的悲哭的時候，也有醒來時看到的兩岸楊柳，清晨的微風和將要退去的宿夜的殘月。

是的。當一輛車子在我面前停下時，我簡直覺得是神蹟降臨，生怕別人與我搶搭這輛車，一個箭步就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我的法國朋友中的一對在這裏結婚，兩人都是第二次的婚姻，百感交集，面對窗外皚皚白雪，酒酣耳熱，便有歌聲與淚水在同來祝福慶賀的朋友間洋溢開來。

「今宵酒醒何處」，好像是一種豁達與瀟灑，但是，〈雨霖鈴〉是送別繾綣的詩，告別中有「執手相看淚眼」的不捨，有「無語凝噎」的說不出話的哽咽，有「多情自古傷離別」的不忍與傷痛，然而，雨霖鈴竟然在結尾直轉急下，當車船啟程，絕決之後，竟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她經朋友介紹，願意讓我趁她度假之便搭車往東南去。這便開始了我的「搭便車」的處女之行。

這是我在歐洲流浪的首程，好像借酒壯膽，山川雖然奇險，也因此是最風光的英雄山川。

柳永用這首流傳廣大的歌曲譏嘲了人人趨之若鶩（他自己也不例外）的功名考試，他也以此譏嘲了帝王，使他一生與功名絕緣，流落在市井小民與樂工歌手妓|女中度過一生，「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柳永幾乎預言了自己的一生，青春這樣短暫，為什麼二十歲的青年都曲扭了自己，追逐著人云亦云的功名，何不把ｗｗw•heｔｕbooｋ•cｏm.com最好的青春換來酒與歌唱。

我有一種惋惜罷。便著手寫了〈浪子〉。

謝謝冠華、文玲為這本書設計封面。這一年他們常與我喝酒唱歌，他們的如意與不如意也都與我分享，如同他們也分擔著我的喜悅與憂愁；無論是喜悅與憂愁，因為可以與人分擔，所以「今宵酒醒何處」，都有兩岸楊柳可以笑淚，有山水的清明與心境的豁達罷。

杜布瓦夫人車開得很慢，因為年老而且肥胖，動作遲緩，常常要我幫助她控制住幾隻畜牲的調皮搗蛋，才能使老舊的雷諾車一路上化險為夷。

看著白皚皚的雪峰，心想萬一搭不到車，天色又暗下來，我衣物帶得不多，大概非凍死在這山中了。

這本書的完成還是要謝謝宗潤，他對人的接納有時近於庸俗，但是也幸好有這樣的朋友，使我知道自己孤僻可厭之處，而真正的寬容恐怕還是要一一磨去自己清高的潔癖罷。

杜布瓦夫人送我到了法國東南邊近阿爾卑斯山區的梅瑞塢。我的幾個法國朋友在這裏接了我，歡呼我終於開始了「旅行」，與杜布瓦夫人和她的貓狗一一道別，便在梅瑞塢滑起雪來了。

一九八七年七月到八八年的九月，我有一年的休假，在世界各地有目的和無目的的亂走了一遭。在路上斷續寫了一些札記，便是這本集子中主要的幾篇。在路上所寫，所以稱為「路上書」。不定期刊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後來懶下來，在土耳其、希臘愛琴海諸島，乃至於初回出生地西安的百感交集，都沒有整理。覺得雖然興之所至，畢竟不是「路上書」的全部，便改名為《今宵酒醒何處》，一來紀念我敬愛的一千年前的大眾歌手柳永，因為他的真性情，使這個民族一千年來在喜悅與悲傷時有好的詩句可以狂歌當淚，一來也期望「路上書」可以再續，來日畢竟方長，在路上還要與有緣無緣者再聚再散罷。

杜布瓦夫人在丈夫去世後，養了許多貓狗，每年到南部度假，這些貓狗自然要一起去，因此我第一次在法國的旅行就是與一名老年的法國女人和七、八隻貓狗共乘一輛老舊的雷諾車開始的。

我一路寫下來，後來發現是在寫自己，在歐洲讀書時每個假期在四處流浪時的自己。

我這時心情稍定，才發現他喝了酒，兩眼懵懂，而且在彎曲山路上也毫不減速。

這次行程是從巴黎出發，往法國的東南邊去。載我的是一位年老的杜布瓦夫人，她已過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丈夫在二次世界大戰中住在上海，家裏頗多東方的遺物。杜布瓦夫人因此很喜歡中國人，也會說簡單而發音奇怪的「謝謝」、「阿拉法國人」之類的上海話。

初到巴黎，找到住所，其實我是不太敢動的。每到七、八月間，巴黎幾乎一空，街上湧進外來的觀光客，不再聽得到法語。我也很羨慕歐洲人度假的習慣，但是，覺得為經濟所限，只有留在巴黎。

夜晚住宿在村鎮的旅館，吃核桃木烤的麵包，農村自製的奶酪，喝紅酒，等洗完澡，躺在潔白還透著陽光的香與溫暖的白被單上，看推窗外一片繁星如夢，自然會覺得這陌生的歐洲大陸上的一個小小市鎮，與自己有緣，但是，此生恐怕也不會再有機會來了。

他說很高興有人與他結伴而行，因為這樣他才不會打瞌睡，他做了一個鬼臉說：「阿爾卑斯山的路是很危險的。」

我並沒有得到答案，但是忽然有一種被釋放的感覺。我站起來，越過車輛交馳的公路，背著行囊，忽然唱起了中學時學的那首〈離家五百里〉的老歌，一路朝那燈火輝煌的城市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