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整本的《基度山恩仇記》之後，母親竟覺意猶未盡，要求我再找一本書讀給她聽，我想了一下，這次決定讀《水滸傳》，在我當時眼中看來，這本小說精彩程度絕不亞於《基度山恩仇記》，果然我才唸完第一回，母親立即全然進入狀況，唸到第七回時我故意賣弄關子，就說：「畢竟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母親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就急著說：「今天多讀兩回，林沖是條好漢，命不該絕是吧？」然後我就一路唸到林沖殺了仇家之後雪夜奔上梁山落草為止。

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以後出生的人一定很難理解，在電視機還未問世的那個年代裡，人們是如何打發每天的夜晚時光的。母親每天晚上一邊做裁縫，一邊聽收音機的歌仔戲或「講古」，我除了做功課，就是讀課外書。母親除了喜歡聽歌仔戲，也愛看電影，我那時候陪母親看了許多「小白光」歌仔戲班演的台語片，「薛平貴征西」、「三伯英台」、「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等等。有一年香港的黃梅調影片「梁山伯與祝英台」席捲全台，這部電影在鎮上演了兩個月，我陪母親去看了整整七遍，也在一旁看著母親哭了七遍。

自從開始讀《基度山恩仇記》以後，我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本小說成了我生活上的重心，由於書中情節曲折，高潮迭起，真正教人讀來不忍釋手，每天一放學回到家裡，二話不說即抱著這本書專注閱讀，真正忘了吃飯和睡覺，這一來終於引起了母親的不滿。有一次，晚飯過後，母親不知叫我去幹什麼事情，我正讀這本小說讀得難分難捨，沒注意到她在叫我，未去理會，突然，母親一個箭步跳到我眼前，抓起我手上的書，往我頭上狠狠打了一下，罵道：「再看，再看，那麼好看是嗎？」她說著順手把書往窗外扔了出去，我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我很少看到母親發那麼大的火。這時母親還在火頭上，很生氣大聲的說：「給我聽好，從現在開始，不准再讀這些不三不四的書，去睡去！」

弟弟那時唸小學六年級，還在流鼻涕的階段。甚至還愣頭愣腦的，經常露出一臉愕然的樣子。晚上吃過飯後，我把他叫到一旁，用很嚴肅誠懇的語氣對他說：「把你的一百元壓歲錢拿出來投資買書櫥，怎麼樣？我可以騰出一個角落擺你的書，如何？」他想了一下說：「我沒有書。」我說：「問題是，你以後會有書的呀，到時候我的書櫥可以借你擺，這不好麼？」他摸摸頭說：「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考慮一個晚上。」

往後三年，可以說是我一生當中和母親最親的階段，在許多夜晚裡我不斷唸小說給母親聽，中國古典章回小說從《水滸傳》唸到《七俠五義》和《三國演義》，西洋小說則從《基度山恩仇記》唸到《鐘樓怪人》和《塊肉餘生錄》，母親雖然不識字，總算還是讀了多本精彩文學作品，她不僅陪伴我長大，同時也陪伴我知識的不斷成長，如今回想起來，覺得那真是我一生當中最難忘懷的一段黃金歲月。幾年後，我唸高中二年級時，一天夜裡母親突然中風去世，我當時除了驚愕恐懼，往後日子更是綿延無盡的哀傷。

我站在高樓上往窗口底下望去，已經凌晨兩點多，底下依然一片車水馬龍，我無法入睡，不停抽菸和喝咖啡，並隨手翻閱書櫥裡的舊書。這是一個已經有三十幾年歷史的老舊書櫥，母親去世前兩年購置的，我騎腳踏車載母親去鎮上一家家具店訂做的，一切依照我自己所設計樣式打造，我記得很清楚，價錢是八百元，這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大數目，那時候的公務員一個月才領一千兩百元。那年我唸初中三年級，書已經多到沒地方擺，我這樣說並沒有誇張，我在讀初中的時代就已經購置了許多課外讀物，再加上叔公和一些親戚送的，這時的確已經累積到相當分量了。有一天我跟母親提議要買一個書櫥，我夢想要一個書櫥已經很久了，母親說：「我的錢都給你買書了。沒錢！」我心裡很失望，她問我需要多少錢，我說出價錢之後，她吭都不吭一聲轉頭就走。我不想放棄，我要好好想辦法，我已經去過好幾回那家家具店，訂造的價錢早已講好，現在就只差把錢湊齊了，錢在哪裡呢？

我還沒出生前，母親曾經歷過一段很艱苦的日子，為了養育四個幼小的女兒，她幹過各式各樣的苦工，她在路旁擺過香菸攤，在火車上叫賣過水果和小魚乾，當然也幹過各種待遇菲薄的臨時工。我出生後她學會了做裁縫，然後開始為人做衣服賺錢，賺的錢雖然不多，但是做這種工作有個好處，她不必再拋頭露面。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心目中母親的意象就是每天夜晚在黯淡燈光下，雙腳不停踩著裁縫機的母親意象，小學時代作文課上，寫〈我的母親〉時，我會這樣寫道：「母親有一雙大大的腳丫子，她那雙腳丫子在夜裡不停踩著裁縫機，踩呀踩呀，在隆隆聲中一路踩到天亮，母親真是辛苦啊……」

一個禮拜以後，書櫥做好且上了咖啡色的漆，偌大一個書櫥，跟大人個頭一般高，完全依照我自己所設計模樣，裡頭用活動木板分隔為四層，外面是滑和*圖*書輪的玻璃門，一派古典格調，真是美觀到了極點，而且還不時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木頭香味，我反覆在書櫥四周摸來摸去，心裡感覺真是舒坦得意極了。那天家具行用機器三輪車把書櫥運來時，左鄰右舍小孩，甚至大人，全跑來圍觀，大家無不嘖嘖稱讚不已，有人還伸手去摸摸看，頻頻露出羨慕表情，那真可算得上是我這前半生少有的得意時刻。

母親從此接納了命運，逆來順受，以現有的現實條件勇敢活下去，不唱高調，不怨天尤人。就我記憶所及，不管生活怎麼困苦，她都是活得很樂天知命，我印象中的母親是一個極有個性的女人，雖然脾氣剛烈，卻愛憎分明，安守本分，另一方面，她是一個刻苦耐勞而又任勞任怨的女人，我從未聽她嘆過氣，也從未聽她抱怨過自己歹命，她真可說是上一代台灣沒機會受教育婦女的優良典型寫照，就我所知，台灣上一代這樣的婦女還真不少，如今已不多見了。

母親離婚後，身無分文，就帶著四個女兒回娘家投靠父母，我外公只淡淡說了一句話：「真不知見笑，被離了緣還敢回來，幹！」這是一個無知而且也是一個無情父親的寫照，顯然是個缺乏理解力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母親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不，應該說她有個性，有骨氣，聽了這話之後當下半句話不吭，連夜帶著四個幼小的女兒又離開了娘家，去了那裡，怎麼熬過這個難關，沒有人知道，多年來我從未聽我那四個姊姊提起，但是，母親是怎麼離婚的呢？這的確是一段傷心史。

我母親從未上過學，自然就不認識字，這說來正是我外公的傑作，他不肯讓她上學。「女孩子讀書屁用！」這是他的高論，也適巧反映出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在精神層次上是多麼的貧乏低等，這還是其次，他更驚人的傑作是把我母親賣給一個有錢的惡棍當小老婆。那年我母親才十六歲，正當作夢的年齡，她連這個每一位少女都該有的權利，尚未享受到就莫名其妙一頭栽入生活火爐的試煉，掙脫不得，她根本來不及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三十四年，那時我才十六歲，如今回想起來，覺得那是一個多麼不同的世界，生活方式不同，一切習慣也都不同。

真想不到，這個書櫥竟然陪伴我渡過了三十幾個年頭的歲月，裡頭擺的全是當時我愛讀的書，幾乎每一本書都記載著一段難忘的美麗記憶。書差不多已全變黃，記憶卻還是鮮明的，望著這和*圖*書些書，我心裡不禁感嘆：啊，時間！但願時光能夠倒流。我知道這一切就像似水流年，是一去不復返，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的，只有哀傷兩個字才能形容我失去母親之後的心情，沒有止盡。

事實上，在我上一代人當中，像這種心智低等且又缺乏人生理解力的人並不少見，而像發生在我母親身上這樣的戲劇，固然很殘酷，在那個時代卻也可說是極為平常。上一代的婦女沒有這一代幸運，她們極少人有機會接受完整的教育，她們的不幸主要還是導因於欠缺教育，我的母親當時如果能夠接受某種程度的教育，以她的天資水平而言，她的命運就不會那麼慘淡了，甚至還可能會有一些作為。她要不是具有一定的天資水平，她不可能看得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態有何不對勁之處，然後拿出魄力和前夫一刀兩斷，並棄之如敝帚，沒有一定的聰明，她幹不出這樣的節目。在那個時代，目不識丁且又完全沒有謀生能力，要和丈夫翻臉拉倒，然後帶著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女率然出走，她比易卜生筆下的諾拉所需要的勇氣和毅力何止百倍！然而，母親敵得過人和環境，卻敵不過命運。

我讀初中一年級時，在什麼情況下會去買下《基度山恩仇記》這本小說，現在已經不記得。我從書櫥裡抽出這本書，大中國圖書公司出版，後面標示訂價二十三元。我翻開扉頁，上面簽有我的名字，民國五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購置，然而，這是第二次購買的版本，前面第一本的下落呢？我努力搜尋三十八年前的記憶，我想藉著這本書去重新建構那時候的世界。

五十幾年前，母親離婚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我是母親再婚之後才生的，許多事情都是我懂事以後陸續聽來的。這是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個人歷史，甚至根本就乏善可陳，這只是一個平凡女人的故事，然而如今回過頭去看，這顯然是一段家庭傷心史，也是母親個人的傷心史。

我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開始讀《西遊記》，然後緊接著讀《水滸傳》、《儒林外史》和《七俠五義》及《小五義》，還有《濟公傳》和《三國演義》，我首先在這幾本書中領略到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魅力，這種魅力不僅是內容的，而且也是文字的，讀來簡直到了要廢寢忘食的地步，而這些都不是課堂上或教科書裡能夠接觸得到的。藉著讀了這幾本書，在進入初中階段之前，我在文學上總算真正得到了啟蒙，同時也藉此打開了往後讀書的視野。

我一些朋友看到我現今擁有極豐富的藏書，其中甚至不乏珍本古籍，都以為我和_圖_書必定是出身書香門第，事實不然。我所生長的家庭絕對不是什麼書香世家，父親根本沒認識幾個大字，一輩子從未讀過一本書，他只勉強讀懂報紙而已，母親則完全不認識字，但她的領悟力很強，而且也有幽默感，這是在天資方面我父親永遠及不上我母親的地方。在我成長過程中，家裡幾乎看不到一本書，甚至連雜誌報紙也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會對書產生狂熱的愛好，並且那麼熱衷讀書，尤其愛讀文學作品，這說來實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但我不得不說，這一切莫不是和母親有關連。

有一天放學回來，母親拿出兩百元擺在我面前，然後說：「這是我所能做得到的地步，再多沒有了，我算過，你身上還有兩百元過年壓歲錢，另外畢業旅行的費用一百五十元，去跟老師要回來，如想要書櫥，畢業旅行就不能去，懂嗎？」我算了算，這全加在一起也才五百五十元，還不夠呀！母親接著說：「今天下午你叔公來了，他以前答應過你，今年夏天你如果考上省立高中要送你一個籃球，值一百五十元，我把書櫥的事跟他提了，要書櫥就不能要籃球，他同意現在把這筆錢先拿出來，夏天萬一沒考上省立高中，這筆錢必須索回，當然，我已經跟他保證了，希望你不要讓我漏氣，我這麼說，你明白了沒有？」為了把書櫥弄到手，我可以接受任何條件，可是，現在還差一百元，怎麼辦？母親說：「找你弟弟去，我檢查過，他身上一百元的壓歲錢還在。」母親說完若無其事一般走開了。

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因為我正讀到男主角鄧蒂斯逃獄成功，且已挖到了寶藏，接下來將是更精彩的報恩和復仇過程，錯過這個部分必會遺憾終身，唉，怎麼辦？半夜裡，我趁大家都睡了之後，偷偷溜出去想把書找回來，我在屋外窗口下找了老半天。竟然遍尋不著，我猜八成是給別人拾去了，這如何是好呢？第二天放學回來，我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發呆，我心裡在想著鄧蒂斯的命運。「怎麼樣？那本書那麼好看是嗎？」母親什麼時候站在我後面，我竟然毫無知覺，聽她這一問，我只淡淡嗯了一聲，她接著說：「再去買一本，讀完後把故事講給我聽。」母親說完往我書桌上丟下二十元就走開了，我說：「還差三塊。」母親頭也不回的說：「我不管，自己想辦法！」我還是感到有些喜出望外。此後整整兩個月時間，每天晚飯過後，母親一邊做裁縫，一邊聽我用台語唸《基度山恩仇記》，我唸到男主角被朋友陷害入獄，未婚妻被霸佔，父親活活餓死，唸到這些段落時，母親感動得落下了兩行眼淚。

大凡會討小老婆或是會覬覦人家屋裡閨女的人，這種人的人品大多值得懷疑，不是本性荒淫，要不就是心智錯亂，我母親的前夫正是這種人。我稱他為惡棍並非憑空捏造，凡是知道他底細的人都會這麼說，他正是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筆下所形容的社會上的「累贅」貨色，亦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中那位邪惡父親角色的翻版：淫|亂、荒唐、蹩腳且又欠缺理解力。我這樣的批評並不是出於私己的偏見，我四位姊姊全都是證人，我從未看過女兒那樣痛恨父親的。

如果不是命運作祟，我母親就不會碰上我父親，這第二次婚姻，以我母親當時的條件，是不可能期待會像樣到什麼地步的，果不其然，雖未必更糟，卻也好不到那裡。我父親上一代，也就是我祖父和曾祖父那一代，原來是有名望的地主，我祖父在日據時代還當過地方上的「保正」，有點類似今天的鄉長，在地方上算得上是有頭有臉，也就因為這個緣故，太平洋戰爭期間，我父親才免去了被徵召到南洋打仗的命運。可嘆這畢竟還是一個對現實世界欠缺理解力的男人，不要說毫無個性可言，精神層面一樣空虛貧乏，他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活在這個世上。到了他這一代，所有地產全被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放領得精光，他自己又不懂開源節流，竟日無所事事，坐看著家產一點一滴流光，卻什麼都不能做。

我母親下嫁我父親時，並沒事先打聽清楚，只憑媒妁之言，說得天花亂墜，以為對方仍是地方上鄉紳，等一嫁過來，才發現對方早已家徒四壁，簡直就是一無所有了，但也已來不及了。這是我出生時候的背景，等我稍長大一點之後，我不免時常在想，我來到這個世界是否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是多餘的？問題是，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多餘的？

四歲那年，五月裡一個初夏的清晨，天才剛亮，口渴得自己醒了過來，我想去廚房找開水喝，當我睡眼惺忪穿過母親臥房時，無意中看到母親床上多了一個小妹娃，我好奇走到床前，母親只臉著我看，笑了一笑，我指著她身旁的娃娃問：「這是什麼？」母親說：「弟弟，你的弟弟。」我說：「好小，好像老鼠，他叫什麼名字？」母親說：「昨晚才生出來的，還沒取名字。」屋裡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晨曦從窗縫滲透了進來，灑在床上。這時我才注意到，母親很虛弱，臉色很蒼白，她再看了我一眼之後就閉上了眼睛，我伸手摸摸她的鼻子，想確定她是不是還在呼吸。她的一隻手伸在被子外面，看來也幾乎沒什麼血色，那是一隻操勞過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