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和
真的什麼都沒有嗎?果如此,那五原在唐代的地名——豐州——倒真是一大諷刺。豐州,物產豐盛之州,取其富足的意思。當年,李唐的屯田大使婁師德,不就在這一帶大舉屯田,養活了不知多少守邊的軍人嗎?而且還有剩餘,可以由黃河漂流到其他地方,接濟缺糧的邊卒。當年,武則天皇后,不就對婁師德的這種大功,讚賞不已,還親自給他寫了一封信。大大嘉獎了他一番嗎?這封信的片段,今天還能見到,就收在《新、舊唐書》的婁師德傳裡。曾幾何時,豐州竟變成乾涸的五原了!我坐在列車上,看著周圍一點綠色也沒有的風景,不禁搖頭歎息。
從北朝隋唐回到二十世紀的呼和浩特,我馬上面對一個很現實的住宿問題。出了火車站,已經是午夜了,火車站附近,見不到有什麼賓館。而我所知道的一家賓館,還在幾公里外。這麼晚了,不知如何找車去。我站在街頭想辦法時,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走上前來問:
一七〇次是從銀川始發的唯一一列火車,開往北京,將在晚上十一點半開抵呼和浩特,所以也不必買臥鋪了。我開始體會到始發列車的好處:票容易買,而且又對號入座,不必去擠。上車前,先去買好了一隻燒雞,幾瓶啤酒,準備坐一整天的火車,跑完杜甫的五城。
那班小男生,也早有備而來。晚上,他們打開兩張草席,鋪在硬座位底下,再徐徐把身體鑽入座位下,而朝上平躺著,睡了。真的很有創意,連座位底下這麼小的空間都能充分利用。不知會不會有窒息感?不知睡得安穩否?看來全無問題。整整兩夜,這班小男生便輪流在座位下睡了。夜裡上廁所,走過其他車廂,發現不少其他大男人,也用這方法睡覺。甚至有一位老太婆,也如此睡,睡得很香甜的樣子。
「那你先在這裡登記,我去打水給你洗臉。」服務還不錯。
唐初,駐守在北方的朔方軍,和李唐的死敵突厥是以黃河為界的。黃河北岸,今包頭以北的沙漠上,有一個叫拂雲堆神祠的綠洲。突厥將入侵時,必定先到這神祠去「祭酹求福」,順便在那綠洲上把戰馬養肥了,然後就大舉越過黃河,騷擾唐室的北疆。公元七〇九年,朔方軍的大總管韓公張仁愿,趁著突厥傾巢而出,往西方出擊他們的敵人突騎施時,奏請「乘虛奪取漠南之地,於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絕其南寇之路。」於是,朔方軍就在六十天內,匆匆忙忙的在黃河外的沙漠上,築起了這三城,相隔各約四百里,從今天的五原北部開始,一直伸展到呼和浩特以北。從此,突厥就再也不能越過陰山來放牧了。這是唐初軍事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也是韓公在北疆上所立的一個大功,所以隔了半個多世紀後,杜甫寫詩時,都不忘記上這一筆。
忽然,車上的播音機響起了那名女播音員受過訓練的悅耳聲音:
當初入西域,幾乎全乘火車去。回程時心想,如果飛機票好買,就乘飛機回蘭州。我先到華僑飯店的中國旅行社去探聽。職員說,「機票緊張,不好買。」一聽,心想算了,還是坐火車回去。或許,我一直在逃避飛機,心中迷戀的依然是火車。其實,烏市的民航局售票處可能還有票賣,我也懶得去問。
我轉到內蒙古飯店去。那裡中國旅行社的一名女同志很熱心的說:
「這些空的鋪位,可能是預留給吐魯番站的,也可能是保留給什麼單位的,臨時又沒用上。你再等一會,應當可以補一張臥鋪的。」後來遇到一個列車員,她也叫我等一等。
呼和浩特通往希日穆仁大草原的路,就是當年昭君出塞的路,也是通往北朝隋唐史的要道。這一條路上,發生的戰事,數也數不清。屍首暴露曠野,熱血流過。如今,路上只有我們那輛車子,往北方開去,出奇的安靜。
不料,到了和_圖_書蘭州,我這一段旅程竟還無法結束。
突然,車子到了武川,北朝隋唐史書和《資治通鑑》上常見的一個地名。北周的不少將領,在這裡度過了他們的青少年時代。當年,唐高祖李淵在這裡待過,唐太宗李世民也待過,這裡是北朝隋唐史上培育軍人的溫床。
「那好,我們內蒙的山羊絨是很有名的,還外銷到歐美香港。您可以在賓館的小賣部買一件。」
「山羊絨?」
晚飯吃涮羊肉時,又見到那奶皮子。只有小小的一碟子,很珍貴的樣子。司機、導遊和我三人搶著吃,一會兒就沒了。人家反而對那一大碟切得薄薄的羊肉片,興趣不大。我嚐了幾片,覺得清淡,有點羊臊味。那晚倒是喝了不少老窖。
半夜裡,列車開過河西的大漠,車裡的氣溫越降越低。我的長袖毛衣不見以後,只剩下一件毛背心,夜裡常常被冷風吹醒。睡睡醒醒,反而難受。索性不睡了,起身去洗了個臉,坐看火車奔過黑暗的大磧,和車上的眾睡相,直到天明。
「好,那我就包房好了。」這樣夜裡可以睡得安穩些。
下午三點,列車到了中衛。杜甫所說的「五城」的起點,就在這兒了。唐初在這裡派駐了一支軍隊,總共五千名軍人和戰馬,在黃河外的沙漠上,築起了豐安軍城。如今,豐安軍城的遺址早已不存,恐怕已經掩埋在一大片黃沙之中。但中衛城裡,只怕還住著不少當年這些軍人的後代。他們的先祖,曾經在這兒屯田,世世代代替李唐守邊,防止吐蕃和回紇越過黃河,直驅長安。雖然唐代已經廢除了北朝世襲的軍戶制度,但這些守邊的人,一代一代的屯田耕戰,過著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命運其實也跟軍戶差不多。
說得我好心動。秋天到冷清的大草原去,該是另一番風味。
我們到的時候,正好吃午飯,吃手扒羊肉,用蒙古小刀把羊骨頭上的肉刮下來,大碗喝著內蒙著名的寧城老窖。飯後,我回到蒙古包裡去睡了個舒服的午覺。下午醒來,到一個蒙古敖包上去瞭望大草原。又到一個牧民家去探訪,看他們飼養的一群羊。喝酥油茶時,第一次嚐到蒙古人用牛乳酪做成的奶皮子。乾乾扁扁的,像乾的豆腐皮,卻甘甘甜甜的,風味絕佳。
果然,前面一家民居前,掛著一盞燈籠。走前去,門上有一塊木製的小牌子,用紅漆歪歪斜斜的寫著「雙蓮旅社」。原來是一家個體戶,把自己住家的一個空房,改成客房出租。
草原上的落日,是一大片罕見的橘紅色。像什麼人把濃濃的油彩打翻了,潑到天邊去,流成不規則的抽象圖形。一頭母牛,帶領著十來隻小牛,一字兒列隊走過我的蒙古包前。奇怪,見不到牧牛人。這群牛似乎認得路,日落時會自己回家去。
第二天清早,一七二次列車非常準時在九點三十五分開出站台。中國的列車,在始發的時候幾乎都十分準時,簡直分秒不差,值得表揚。但我走過硬臥車廂時,卻見到鋪位上幾乎空無一人。怎麼昨晚售票員就說「沒了」呢?
回到蒙古包時,夜已經很黑很冷了。零下二度,草原上黑漆一片,連星光也沒有了。我穿著內蒙的山羊絨。感覺確是溫暖無比。再把鋪蓋打開,鋪在地上,蓋上了兩床棉被,在微微的醉酒中,躺在內蒙的草原上,緊貼著大地睡了。半夜裡,下起大雨來了。我被雨打帳包的聲音吵醒,靜靜的躺在溫暖的被窩裡,聽了一會兒雨聲和風聲。然後,我又沉沉的睡去了,睡在中國的大地上。
九月初秋,白晝越來越短。八點多到包頭時,天已全黑了。晚上十一點多,列車幾乎是正點到達呼和浩特。我終於走完了杜甫五城的全程了,圓了我十年前的一個夢。「五城何迢迢?」杜甫當年自問,又自答:「迢迢隔河水。」今天從蘭州到呼和浩特的這段鐵路,幾乎全程都建在黃河外的沙漠上,也確是「迢迢隔河水」。
然而,安史亂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杜甫寫那首詩時,他的心情想必是沉重的,而且恐怕深深感覺到歷史的諷刺。因為,韓公當年築三城,他的「本意」,正像杜甫所說,原是為了「絕天驕拔漢旌」。天驕者,突厥也。但沒想到,李唐在安史之亂中,卻要依靠另一群天驕外族的兵馬,這次是回紇的兵馬,來救國消災:「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
列車經過中衛時,瘦瘦長長的黃河,在右窗遠方和火車平行了好一會,時隱時現,不久便再也見不到了。五點多過了青銅峽站,不遠就是唐代的靈武。當年,安祿山攻入長安,玄宗倉皇奔蜀逃命。他的兒子肅宗,來到靈武即皇帝位。今天的列車已經不到靈武了,只是穿越黃河外的沙漠,在暮色中開入靈武以北不遠的銀川。那便是「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塞上江南。火車開進站台時,穿過綠油油的稻田。
第四十四次列車從蘭州始發,沿著黃河大河套,經包頭開往北京。我將在傍晚六點二十二分抵達銀川,不必臥鋪了,所以只買了一張硬座票。檢票進站時,大家都很有秩序的排隊。畢竟,蘭州是始發站,大家的硬座票都對號入座,不必爭先。這一段旅程,晨早出發,傍晚到站,很有「未晚先投宿」的境界。這以後,我乘火車暢遊中國大地,總是儘量安排在當天午夜之前到達目的地,省了買臥鋪的煩惱。
十幾個蒙古包,一字兒排列在草原上,沒人居住。我一人分到一個大蒙古包,那原本該住上六人的。蒙族女服務員,燒了一壺熱開水,從老遠的帳包提過來。我站在蒙古包前,看著她慢慢走過來。炊煙就在她的身後升起。
這麼早,賓館的服務員還在睡大覺,沒人辦事。大廳黑漆漆的。我去敲櫃台後面那道小門。「九點鐘再辦住宿,」裡面一個充滿睡意的女聲應道。我也無處可去,就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好像沉入一個無底深淵,輕飄飄的,身體像一根羽毛,在太虛中浮著,說不盡的舒暢。直到半小時後,又有一名旅客在敲打那扇門找服務員,才把我吵醒。
上了列車,還有不少空位。選了個靠左窗的位子,準備迎接黃土高坡的到來。果然,列車離開蘭州站不到半個小時,一座座的黃土高坡,就在窗外隆起,像變形的黃色怪獸,一座比一座高,而且那麼接近,彷彿隨時會倒塌下來,把路過的列車活埋了。列車在高原下的河谷穿過。窗外的黃土地那麼荒涼,沒有一根草,一棵樹。這是我見過最悲壯的黃土高坡。
才六十八元?真是太便宜了。「好,那就試試套間吧。」
「套間?」像我這樣獨自旅行的人住套間?我在想。
茄士咩,確是毛衣中的精品。料子像絲一樣輕柔柔的,很保暖,價錢也很高。在美國五年,我一直在研究所當窮學生,買不起這種茄士咩。沒想和中國的茄士咩,卻似有緣。賓館小賣部的櫃中。擺放著好幾件。有一件鵝黃色的,春天的顏色,正好是我的尺碼,很難得。要價四百六十七大元人民幣,一點也不便宜,比我去大草原玩一趟還貴,也可見山羊絨身價之高。
武川縣汽車站就建在通往大草原的大路邊。路兩旁有一排小商店,站前還有一排水果攤,販賣著青青的蘋果和紅紅的西紅柿。典型的小鎮風光。一條大街,幾間商店。低矮土築的民居集中在附近的一個小村裡。我們停車,在水果攤上買蘋果。
一
出了呼市不久,便是大青山,進入陰山山脈了。這青山的海拔在一千米以上,可是山勢卻不高,像一個一個大饅頭那樣,堆在那裡。難怪匈奴、鮮卑和突厥騎兵,可以輕易越過這些大饅頭,到山南來放牧。
起床時,還在遲疑要不要到銀川附近的西夏帝陵去玩。但我不研究西夏史,又亟欲早點走完這迢迢的五城www.hetubook.com.com,最後還是決定回到銀川火車站,改乘第一七〇次直達快車,到我的下一個目的地呼和浩特去。
三
路真是太黑了。她竟從衣袋裡掏出一根蠟燭,點了起來,在前面引路。
「沒有普通客房了,住套間好嗎?」女服務員問。
九月中,草原上果然冷冷清清,沒有什麼遊人了。我只遇見一對年青的日本夫婦,來攝影。夏天雨季過後,草原上的綠草也將枯萎,甚至只剩下草梗了。但遠遠望去,還是一大片的綠色,淡淡的綠色,望也望不到盡頭。
一摸料子,柔柔軟軟的,很有彈性,垂墜性也好,觸感更是絕佳。再試穿上,很合身,無限溫暖,我捨不得脫下了。於是,女售貨員替我把毛衣上的標籤牌子剪去,我就穿著這件內蒙東勝出品的國產山羊絨,到希日穆仁大草原去了。東勝位於唐代的中受降城以南。突厥與回紇騎兵從陰山南下,得經過那兒的。後來,這件毛衣伴我度過了好幾個香港的寒冬。每次穿上,都會想起那年秋天,我弄丟了一件普通的長袖毛衣,卻得到了一件內蒙名產的山羊絨。
但如今,韓公所築的那三城,早已被黃沙掩埋了,連遺址也找不到了。
入西域以來,吃到的大米飯都不好,碎小而多砂粒。銀川號稱塞上江南,我帶著期待的心情,在賓館外一家餐廳,叫了一碟蓮花白炒肉,再要了「四兩大米飯」。米飯來時,看樣子就不錯,潔白而粒大。一咬下去,柔軟而有彈性,確有江南風味。晚飯後,回到賓館,把三天來西域的塵埃洗盡,很早就睡了。當晚,是我三天來第一次睡在一張床上。我睡得很熟很沉。第二天一早起來,感覺自己好像換了一副筋骨一樣。
我走到附近的汽車站一問。「今天到草原的班車已經開走了,明天六點鐘再來吧,」一名女辦事員說。
「各位旅客,本列車的硬臥和軟臥都還有空的鋪位。凡有需要鋪位的旅客,請趕快抓緊時間,到列車長席辦理登記補票手續。列車長席在第九車廂。」
二
中秋過後,呼和浩特越來越寒冷了。夜裡,我把那條又厚又重的棉被蓋上。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年輕的老闆娘給我打了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又告訴我怎麼搭班車去內蒙的大草原。
第二晚,播音員又在推銷臥鋪,看來生意清淡。這一晚,我更能耐了,更不想補什麼臥鋪了,也睡得更少。然而,坐在長途火車上,我倒是沒有看書的習慣,好像深怕看書時,錯過了窗外的風景。我喜歡火車這樣永遠不停在奔跑的感覺,就像少年時代,夜裡坐在公車上,希望公車永遠不停在開行一樣。或許這就是火車為什麼那麼吸引我的一個原因。經過這一回從烏魯木齊到蘭州無休止的兩千里長途奔馳後,我想以後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更艱苦的火車旅程,可以難倒我了。
「我老家在廣東,廣東梅縣。」
套間是一房一廳一衛生間。廳裡有一套五六十年代的老式沙發和一張大書桌,古雅簡樸,令人懷舊。這種套間恐怕是招待高級幹部的。我後來在青海的西寧和格爾木這些邊陲城市,也住過這種套間。
一整個下午,火車沿著黃河最北的那個大套,穿過烏蘭布和沙漠,往東奔去。觸目所見,盡是黃沙和乾涸的土地。一種地老天荒的悲涼。一切靜悄悄的,彷彿從遠古開天以來,什麼也未曾發生過。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塊連綿五百公里的土地,卻充滿了歷史。這一列車彷彿是回憶的列車,載我回到北朝隋唐。北朝?沒錯,因為北魏六鎮也在黃河這一套。
翻查了那本隨身帶著的《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終於選上了第一七二次直快車。這列車從烏魯木齊始發,開往河南的鄭州。行前的一晚,去火車站買票,售票員說,「軟臥硬臥全沒了,只有硬座。」
「現在是九月中,天冷和*圖*書了,已經沒有什麼人去大草原了。不過,您要去,我可以給您一人找輛車,外加一名導遊,來回一趟,包草原的食宿,原本要四百五十元外匯券。但現在秋天沒人去,可給您打個八折,就收您三百六十元。怎麼樣?」
接下來的三城,也就是杜甫在〈諸將五首〉第二首中所說「韓公本意築三城」的三城:西受降城(今五原以北)、中受降城(今包頭以北)和東受降城(今呼和浩特以北)。當年築起這三城還真不容易。
五點多,天還未亮,出了蘭州站,又見到那一班婦女,在兜售洗臉水。我走到火車站前的那家小吃店,又吃了一碗「正宗蘭州牛肉拉麵」。蘭州拉麵在全國各地都很有名,甚至遠在泰山腳下,都有人在賣蘭州牛肉拉麵,還特別標明是「正宗」的。一大早,有這麼一大碗熱辣辣的牛肉麵吃,真是一大享受,而且在蘭州吃,肯定假不了。呼里呼魯的把麵吃完,很滿足,只嫌牛肉放得太少,只有可憐兮兮的薄簿幾片,浮在湯上,不過癮。再叫了一籠五個小籠包,趁熱吃了。然後,打算到火車站對面的一家賓館去睡個好覺,再繼續我的下一段旅程。
又見蘭州,又見蘭州。我從烏魯木齊,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跑了將近兩千公里的路,在一個寒冷的黎明又回到了蘭州。
早上,列車經過鹽湖,白白晶亮的鹽池在戈壁灘的大太陽下閃耀。一點鐘抵達吐魯番。這一段路倒是我沒走過的,因為我來時是乘搭長途汽車的。在吐魯番站停靠時,又買了兩個哈密瓜,留在車上吃。下午,戈壁灘看厭了,走到硬臥車廂的盥洗間去,用一根塑膠水管,洗了個冷水澡。洗完回到座位,喝新疆啤酒,吃花生,不久便又到了晚飯的時刻了。火車上的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不難打發。過了哈密以後,天才開始慢慢黑下來。
「那你就填廣東梅縣的老家地址吧。」這一招倒是不錯。否則,按照「國家」的規定,這種小旅社是不能接待我的。
列車離開五原後,不久可以見到陰山了。太陽即將西沉,夕陽把陰山和天邊染成一大片詭異的橘紅色。像血的顏色。我跑到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去;喝著銀川啤酒,想像漢代匈奴和唐代突厥的騎兵,如何越過這些山脈,來「拔漢旌」。然而,火車疾馳過沙漠,陰山快速往後退,最後終於都消失在黑夜中了。
四
「咦,」這名女同志好像發現什麼,「您就穿得這麼單薄去草原啊?恐怕不行啊!昨晚的天氣報告說,草原上是零下三度。」
「就是香港人說的什麼茄士咩啊。」
一看錶,七點鐘不到,還得等兩小時才能辦住宿。隨手翻看我那本《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才發現蘭州到包頭、包頭到北京的鐵路線上,有一列第四十四次特快列車,很快就要在八點三十三分開出蘭州站了,我正好可以趕上這班列車,到我的下一站銀川去。心想,不如傍晚到了銀川再睡吧。看來我和蘭州,除了牛肉拉麵外,就沒有什麼緣分了,第二次過門而不入。
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動靜,還是走回自己的那張硬座位上。硬座車廂倒不擁擠,還剩下不少座位。在我後面,正巧就是列車長席。鄰座有四個年輕的小男生,斯文有禮,初中剛畢業,在一位長輩的陪同下,到陝西渭南的鐵路局專科學校去受訓。這位長者穿著鐵路局的制服,和藹可親。其實,他們的路程比我更遙遠,要足足三天三夜才到得了,可是他們卻完全沒有補臥鋪的念頭。我決定學學這些大陸百姓,就在硬座上度過兩天兩夜。
「住宿嗎?很近,才五塊錢。」
一般說來,臥鋪總是要千般拜託,走後門,拉關係才能搞上。誰料這班列車的鋪位,竟和-圖-書賣不出去,弄得要主動推銷!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陸火車上見到這種事。但我已決心在硬座上度過兩天兩夜,一點也不心動了。
「好,就這麼辦。」
一頭驢子,被人綁在一排窯洞前的一根木柱上,在猛烈的太陽底下曝曬。四周空無一人。驢子動也不動,在一大片黃泥色的背景下,沉默地站著,彷彿一座雕像,站在那裡已經有一千多年了。又彷彿在進行某一種儀式。一種懲罰。隔了許久許久,每當想起黃土高坡,我都會不期然的想起了這頭驢子,在那年秋天的太陽底下曝曬。
「我從香港來的,沒問題嗎?」
「就快了。你看,前面有燈光的地方就是。」
「快到了嗎?」
「很近,走幾步就到。」
於是,我趕緊提起行李,快步走到火車站去買票。
這時,一個年輕瘦小的男子走進來,看來像是作丈夫的。
(散文集,一九九九年出版)
前幾天,一直乘坐火車趕路。難得今天在草原上,什麼事也不必做。從牧民家回來,我坐在蒙古包前,喝著寧城老窖,望著這一個淡綠色的大草原,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好像從沒有如此悠閒過。陽光透過雲層散下來,淡淡的,沒有什麼力道。風吹來,送來草原上的秋寒,以及泥土和青草混合著清露的味道。
「你在香港工作,那你在國內有沒有戶口?」他問。
傍晚,火車開到五原時,荒涼的景象令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五原會變得這麼貧瘠。黃褐色龜裂的泥土,彷彿好幾個世紀未曾下過雨了。在五原上車的一名幹部告訴我,十年動亂期間,下放的知識青年最怕被派到這兒,因為,他說,「這兒除了風和沙,什麼都沒有。」或許他本人就是當年被下放到這兒的知青。我不忍心問。
客房十分簡樸古舊,有三張鐵床,牆上貼滿那些顏色鮮艷的明星海報。我看看房裡收拾得倒還乾淨,決定試一試。
「六十八元外匯券一晚,」服務員馬上又補了一句。
正巧有一名善良的媽媽型女士,也乘這班列車回她河南的老家探親。她的丈夫是列車上的廚師,正在想辦法給她補一張臥鋪。她給我「開竅」:
「好的,硬座也行,請給我到蘭州的一張。」
五
「沒問題,你跟我來。」說完,她主動幫我提起小行李。這麼晚了,就跟她去看看吧。不久,她帶我走進一條條又窄又黑的小巷裡,兩旁都是民居。怎麼這樣的地方會有旅館?又轉進一條巷子,更黑了,幾乎摸不著路。我不禁想起《水滸傳》中,那些誤投黑店的故事。誤投黑店的旅館,被老闆娘孫二娘殺了,屍首碾製成餡,做成人肉包子。要不是這名年輕女性,樣貌看來還善良,我真想回頭不去了。
「我有一件毛衣弄丟了。」
才五塊錢?「什麼地方?」
我乘了一輛小麵包車,到銀川舊城的寧夏賓館去投宿。一路上,水田取代了我看了足足三天的戈壁灘,讓人眼前一亮。
列車在早上十點多準時開出銀川站不久,賀蘭山便一直停留在車子的左窗上了。遠遠望去,低低矮矮的,青褐色,就像在地圖上所見的模樣。一個多小時後,到了平羅站,那就是杜甫五城中的第二城定遠軍城了。停車五分鐘,我走到簡陋的站台上去。這兒四周已見不到銀川那種青綠色的江南風景了,只見到一片黃沙,和單調的防風林。土地看來是那麼乾涸和貧瘠。那些守邊人的後代,不知到哪兒去了?或許,他們有的還在看守著黃河外沙漠上這個小小的火車站。
畢竟,這裡曾經是歷史上戰事頻繁的一個邊城。空氣中彷彿仍然飄浮著陣亡軍人的幽靈,戰馬的嘶叫和喘息。任何人來到這兒,彷彿都不知覺的會被那種無影無形的歷史感籠罩著。賣水果的老婦人,穿著藍棉襖,滿臉皺紋,慈祥地微笑著。
這才想起,那件長袖毛衣在烏魯木齊丟了後,我只穿著一件毛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