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騎在火箭上，貫注了無比熱情，激奮地敲著鍵盤，在瞬間打出這一行字，同時期待夏綠蒂立刻回應。沒有話語傳到螢幕上，我只看見螢幕表層玻璃映照出自己熱切期待的面容，臉廓比平常瘦一點、俊一點。我等到不能再等了，隔間板的那一端響起一串泉水般的笑聲。我通過靠牆的走道繞過去看，脫掉外套的夏綠蒂從螢幕前站起身，向我平舉晶瑩的雙臂，優雅地旋身。那雙放出電光的大眼不再從眼眶外凸了，頭髮變黑變密了，兩道月眉長濃了，睫毛伸展得末端微鬈，鼻梁高聳得在臉部投下一道驕傲的陰影，嘴唇紅艷像珊瑚，皮膚潤澤亮麗像藍水晶。她的背脊挺直了，身材高挑了，裙角微微飄動。我抻抻自己的上衣，發現吊帶變鬆了，長褲褲管舒爽地飄動。我臃腫的身體變輕盈，濁重的呼吸變清切。我們微笑著對視，感到彼此合適得像一對探戈舞者。

幾分鐘以前，獨自下樓到櫃檯端取用我們各自點的咖啡時，我生起就此逃跑的念頭。轉念一想，我無法放棄夏綠蒂為我描繪出的另一幅生命圖景，樓上那個女孩總有些地方能和我在網路空間交往的、每打開電腦就搜尋她是否在線上的夏綠蒂連結起來。何況，說不定在我等到服務生調好兩杯咖啡、包好我的壽喜燒，端在盤子裡回到二樓時，夏綠蒂早已不見了。

夏綠蒂必定也在努力把她面前這個陌生人和網路上的「柏拉圖之夢」連結起來。我的咖啡喝完了，我仍然喚不起與她在線上建立的親密熟悉。

柏拉圖之夢（3：21PM）：因為妳令我迷失在網路迷宮。我相信妳手中同時握有一條絲線，讓我一路牽著，我可以順著這條線走出迷宮。

夏綠蒂（3：18PM）：這樣好多了吧？httｐs://ｍ.ｈeｔｕbｏｏｋ.ｃom•ｃｏｍ

我和夏綠蒂上次在網路透過ＩＣＱ線上交談程式，約好在這裡見。我們在公眾聊天室結識的第一次，夏綠蒂是一群人中最健談、打字速度最快的。我在線上單獨邀她單獨闢室聊天，是我的網路化名「柏拉圖之夢」吸引了她，她來了，我們單獨聊了一個通宵。我為夏綠蒂敲了一整夜的電腦鍵盤，第二天起床，背部肌肉酸痛不已，不得不到北投溫泉館做水療。

見面好不好？我打出這句話，感到腦中升起一把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夏綠蒂心生一計，一掃除臉上的羞澀神情：「我們換個地方。」

班上有好幾個男生描述他們約見女網友發現是恐龍的經驗，他們有人想當場跳樓，有人尿遁。女生則說，見了男網友以後，發現對方醜得像青蛙，回來以後想起會面的恐怖經驗，想喝王水自殺。另一個班上的帥哥，背著同居三年的女友上網找美眉，見面以後被對方深深吸引，為她與女友分手，後來發現這位女網友另外有一位固定炮|友，還找他談判。同學們的結論是：會上網交友的，九成是在現實世界不敢以本尊見人，只敢在網路上換個電子化身，見到沒被嚇跑的網友就迷戀得失蹤了；另外一成長得不錯的，是已經有性|伴|侶，上網交友只是意欲享受多重性|伴|侶。

「我們一起，雙體合一！」夏綠蒂說著，雙臂環抱我，流暢地嵌入我的身體，與我的身體交疊，形成雙重影像。對了，桔梗花！我說。那還需要嗎？我身上的夏綠蒂在耳邊柔聲說。我和她一同彎腰低頭，對準螢幕一躍身，進入螢幕裡的無窮空間。宇宙在我們前方旋轉成萬花筒，星雲與星團為我們起舞，四面八方而來的光流在太空中交織，我和夏綠蒂交融的身體變成溫暖流動的藍色發光體。在我們的身體完全沒入m.ｈeｔｕbｏok.cｏm•ｃｏｍ螢幕之前，我隱約聽到鄰座正在打「天堂」的少年大喊：「他媽的！你們是怎麼打到那麼高分的？」

夏綠蒂並堅持不給我她的電話號碼。她迷離的態度，煽旺起我對她的渴念。我們從網路聊天室發展到交換ＩＣＱ號碼，一上網就直接透過ＩＣＱ軟體搜尋對方，做一對一交談。我做夢也夢見螢光幕，在書上看到帶底線的文字就想用鼠標去點，打開實驗室電腦搜尋不到夏綠蒂就悵然不已。

咖啡屋對面十二層大樓新開了一間超新星網路咖啡屋，從街道上仰視，只見深色玻璃帷幕內部亮著細小繁密的吊燈，像群星的帳幕。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這家網咖。我們過了街，搭乘快得令人失重的電梯到了頂層樓。網咖的內部暗得像洞窟，走馬燈把０與１的數字投射在牆上和天花板上，鬼魅風的電子音樂發出深海的聲音，混雜著年輕顧客打戰爭遊戲的隆隆炮火聲。櫃檯後女服務員穿著著銀亮的太空服，戴著白色頭盔。我和夏綠蒂各選了最裡間緊挨靠牆走道的座位，相對而坐。有隔間板隔開，我們看不到對方的臉。我們把那兩朵紫色桔梗放在桌面，各點了一杯綠色的奇異果汁，然後操作滑鼠上網，在廿一吋大螢幕上尋找對方……

夏綠蒂（3：18PM）：手上的傷好了嗎？我剛才不好意思問你。

柏拉圖之夢（3：18PM）：嗯。妳就是能預見我的心意。

你美嗎？第二次在網路單獨聊天，我忍不住問她。

夏綠蒂（3：20PM）：到今天才說出這種話。

柏拉圖之夢（3：22PM）：美得像一個在夏夜星空下現身的藍色女神。

不見。夏綠蒂熟練地打出這兩個字，並說：外貌是個陳腐的話題，你相信我是什麼樣子，我就是什麼樣子。

我事先估量過，我和夏綠蒂的會面場所是封閉的玻璃帷幕建築，見面後若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人想跳樓，沒有窗口。這裡只有一個樓梯口，想獨自脫身沒有後門。我鼓起勇氣約見夏綠蒂，就是打定主意以我們的外貌對決，並承擔起我們感情發展的一切後果，包括愛情變成同情，或者是愛情證明為絕對自私，完全不講人道主義。

夏綠蒂的電腦螢幕發生了變化，線上交談畫面消失，轉為幽藍的太空畫面，群星不斷向前景逼近，再飛快地向螢幕四方消失，電腦喇叭奏起壯麗的音樂。我以為那是螢幕保護程式啟動，卻發現螢幕的表層化作滾動的液體。我伸手輕觸螢幕，竟然整隻手沒入幽藍的太空，並感到像浸潤在溫泉裡那麼溫暖流動。

夏綠蒂（3：20PM）：為什麼是我？我們世代喜歡多樣選擇、隨時改變心意、量身訂做、先試用、切換多個視窗，你為什麼固著在我一個人身上？

有一個深夜，夏綠蒂和我談到彼此都睏了，她在螢幕上間斷地打出這行字道別：「綠蒂吻柏拉圖一下，說掰掰。」我連續三天因而頭腦發熱、下身亢奮，以致在一次化學實驗中配錯了材料，引發一場小型爆炸。所幸，這場意外只在我的右手背上留下化學藥劑的灼傷瘢痕。我在線上向夏綠蒂談起這件事，她說知道是因為她的緣故。她終於答應跟我會面。像你這麼執著的人很少，她補充說。

我們相約各持一朵紫色桔梗做為識別標誌，因為桔梗象徵不變的愛。我早到十五分鐘，落座之後，喘息方定，一個留學生頭、頭髮疏淡的瘦小女孩低著頭走到桌邊，怯怯地從髮隙看我：「你是——柏拉圖之夢？」她手持一朵紫色桔梗，穿著藍色毛料外套，白色蕾絲邊圓領無袖上衣，黑色過膝長裙，足登高跟涼鞋，有久坐電腦前導致的嚴重駝背，頸部彎得像一隻鷺鷥，立姿才與我的坐姿一般高。

「是時候了，我們走吧。」夏綠蒂牽起我的右手，閃電的大眼看看我，和圖書再看看螢幕。走馬燈把流動的０與１數字投射在我們身上。我深知稍有猶豫，我們將各自回到可悲的現實生活，夏綠蒂也不可能永遠做我的網路情人。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男男女女會見網友以後失蹤，卻有網友宣稱經常在線上察看到他們的代號在交談。再見了！肥胖的我。再見了！碩士論文口試。再見了！研究所老闆。我想起在南部老家和姊姊共住的老母親，她一定很高興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夏綠蒂（3：23|PM）：藍色女神是什麼樣子？說給我聽。

「你先還是我先？」

夏綠蒂（3：19PM）：我剛才都不敢看你。

而我呢，我是個大胖子，我穿在身上的白長袖襯衫、深藍色西裝褲、皮鞋統統訂做的，市面上賣的皮帶長度繫不住我的西裝褲，我只能穿吊帶褲。我只要視線往下垂，就看得見自己臃腫的臉頰。午餐吃了兩客排骨飯來赴約，我控制不了食欲，在喝咖啡之際已經把一客壽喜燒吃完了。我想像著我在床上一翻身，像雷龍不慎壓死幼仔一樣壓死夏綠蒂。

夏綠蒂（3：22PM）：你覺得我美嗎？

柏拉圖之夢（3：23|PM）：就是我所相信的那種樣子。

柏拉圖之夢（3：22PM）：你美極了。

我一逕吸啜維也納冰咖啡，到了玻璃杯見底，吸管在杯底的碎冰塊中吸進空氣，發出「呼嚕」一聲，打破了我和夏綠蒂之間尷尬的沉默。她低頭坐在圓几對面，間或抬眼望我，靦腆而笑。我們在台北市西門町的羅多倫咖啡店二樓見面，到現在講沒有超過十句話。對於我講的話，夏綠蒂只會思索半晌，然後微微啟齒說「對呀。」在同樣長的時間內，她能在電腦螢幕上打出一句長話，文字從螢幕左方一直通到右方。

我的眼睛美極了！螢幕上閃出她打的這行字。

「你是夏綠蒂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緩緩站起身為她拉椅子，再將臀部的三分之一坐回我的圈椅，開始打量她。

柏拉圖之夢（3：19PM）：好了。哇，真不敢相信。那幾塊錢幣大的瘢痕完全消失了，我的手背完好如初。

像以往一樣，我們互相送出一個代表笑臉的「：）」，再開始交談。

夏綠蒂在市郊一所女子大學念哲學，在校時就號稱ＢＢＳ女王，畢業後在系裡擔任助教，辦公室有、家中也有電腦上網。我在研究所實驗室做化學實驗等結果的那些漫長光陰，就由夏綠蒂在線上陪伴我度過。夏綠蒂善於傾聽，我向她傾訴研究所老闆剽竊了我的研究成果，以他的名義向國科會申請補助。夏綠蒂善於記憶，我們生活中的瑣事成為共同觀賞的連續劇。夏綠蒂能猜到我要說的下一句話，在螢幕上一字一句打出來。當我們的默契發展到這種地步，我鎮日渴望著會見夏綠蒂，和她發展更親密的關係。

柏拉圖之夢（3：19PM）：那麼我現在擁抱妳。

我端著餐盤喘著氣爬上樓梯時，乍見有人遺留了一件藍色毛料外套在我對面座位上。我正想問是誰的，定神一看，瘦小的夏綠蒂裹在外套裡，明明還坐在那裡等我回座。

夏綠蒂輕輕地坐下，將桔梗與我帶的桔梗並排放在圓桌上，舉起右手撩開一綹頭髮，與我四目相接，又像會車一樣迅速移開了目光，低頭斜視桌上的桔梗。在目光交會的時刻，我瞥見夏綠蒂的眼睛的確如她所說的很美，大得會放出電光，但是像金魚眼一樣外凸。她的眉毛稀疏，睫毛短得看不見，鼻子短小得只見鼻尖，嘴唇缺乏血色而發白，面上膚色焦黃。我只好把目光停駐在她的雙手。就是那雙手，纖細靈巧，在電腦鍵盤上撩撥起我千萬種幻想，令我這半年深陷網路的迷宮，找不到出口。

夏綠蒂（3：22P汝）：怎麼美法？

柏拉圖之夢（3：20PM）：這句話早在我心中說了幾千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