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散步

星期天下午,太陽溫和地曬著,微風懶散地吹著。天邊秋雁二行,白雲幾處,飛逸出一片詩情畫意。街上悄然,沒有過客,沒有行人,唯見金黃色的秋光自由自在地到處徜徉,傳遞著秋的信息。
冰淇淋吧生意不淡,門前空地上的鐵椅子也坐了人。想必周末散步到此的人,都願意進來小憩。
學院街的盡頭分出兩條叉路,一條通向溪邊,一條要穿過紅綠燈,轉往另一條街。
「約翰這次沒有參加拼字比賽。」兒子告訴我。
秋日裡的回憶與追思也被染上秋的顏色,一層紫,一層黃,一層藍,一層灰。好複雜的秋色,好複雜的心情;溫馨與驚喜之中夾雜著失落的悵然。而那份絲絲縷縷的悵然又有著淡淡的,令人陶醉的境界。
「他媽媽帶著他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兒子少了一個好朋友,一定很難過吧。他們本來計畫著學校秋遊的細節。這樣看來,這次秋遊,約翰也不能去了。
人只能相信心裡的真理,相信自己相信的東西。
教堂的前面是上千尺寬的草坪,那保養得非常健康,顯得異常華貴的綠草地是我流連忘返的好去處。踩著厚厚的青草,像走在鬆軟而富有彈性的地毯上。秋季五色斑斕的樹葉在輕風中起舞,悠悠裊裊地盪向天空,又飄飄揚揚地撒到我的身上,像老朋友一樣地撫著我的肩,對我說:「再見了,明年再見。」它們會讓人記起久違的朋友,記起那些和自己生命的某些片段連在一起的地方。
平日上班,驅車從這個街角經過時,都會看見鄰居太太站在那兒。她穿著一件紅馬夾,戴著一頂紅帽子,替學校做義工。若有上學的學生要穿越馬路,她便率先走到路當中,亮出一張「Stop」的標誌,阻止來往的車輛。然後,像母雞護小雞伸開雙臂,讓孩子們安全通過。
與兒子一起散步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時候,我會陪他穿過交通燈,到達彼岸的街角。兒子畢竟還小,即使在散步時,我也不放心讓他獨自穿過交通燈,就像我不放心鋼琴老師對他的影響一樣。也許,只有在窮盡了所有的可能性,了解了各種試圖對世界,對人生作出解釋的理論以及學說之後,他的選擇才可能是自由的,才不會被簡單的道理和原因所套牢。
到底怕什麼呢,我自問道。怕被套牢吧,怕被這種或那種的思想學說套牢,怕被這種或那種的信條教義套牢,也怕被各種各樣社會上的玩藝套牢。秋天之所以多姿多彩,大概就在於秋的意志,秋的精神是最為自由的。
每次散步經過教堂,看到它奇特的結構,沉默的身姿,常常令我從心底生出一份尊敬,而它的威嚴和肅穆又讓我感到它的陌生。
沒有了鄰居太太的街角少了一道風景,看起來不太真實。街角上一家非常雅緻的冰淇淋吧在周末還開著。
張菊如
人在自然之中,或者與自然生活比較接近的人是否會活得更加寬容一點,輕鬆一點,友善一點,容易滿足一點呢?
原來,學院街上也有這麼多窗戶。每一扇窗戶後面的人家,都在做什麼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突然想起了法國作家沙特在他的小說《嘔吐》裡寫過的一景:一個女子站在街上擺弄她的長手套,她的母親雙眼無神地從家裡走出來,她的父親正彎腰鎖門,把空寂留在屋內。他們是一家子,在星期天的下午,正和街上其他的人家一樣,不是去參加葬禮,便是參加婚禮,或者去串門走親戚。
(散文集,一九九六年出版)
我有時想像自己www.hetubook.com.com也坐在這個街角,每天看來來往往的車流。車流中的上班人好像一張張半身照片,在面前恍惚,明明暗暗。我便斷定,天天翻著這本照相簿的鄰居太太,是很健康的,也是很有一些耐心和愛心的。我想,對大多數人而言,信仰或許真的能夠給人的日常生活帶來一些平衡和快樂,無論是基督教,天主教,還是佛教,都一樣。
「我並不相信佛教。」她告訴我。對於她,宗教只是一個課題,一段歷史,像昆蟲學家研究蝴蝶,地質家對待石頭,醫學家處理人的身體。
沒有答案。
從家門口右拐,是一條名為學院的街。實際上,學院街上並無任何學校,只有一座服務於社區的教堂,被一片直衝雲天的樹木環抱著,露出尖尖的屋頂,居高臨下,俯瞰著長長的街道和偶爾開過的車輛。
離三〇五教室不遠,有一條修長嫵媚的河流。河流兩岸長著四季皆綠的柳樹,秀美的柳條低垂著,像少女的長髮浸在河裡。河流穿過橋洞往南,流向一座孤島。孤島上,林木扶疏,鳥語花香。我們在那兒散步時,背詩詞,想心事,一年又一年。
老同學的問候,像樹葉鏗然一聲地落在肩上,又好像在生命的隧道中,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回響,那聲音是年輕而充滿著幻想的。
我獨自散步的時候,喜歡去小溪邊走一走。聽著秋水的涓涓聲,聞著秋天泥土和青草的香味,猶如身臨桃花源,禁不住飄飄若仙。想當年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歸隱之後,並不落魄,仍然有酒可飲,有菊可採,有舟可泛,有南山可望,有東籬可依,其悠然自得的生活讓多少代人心嚮往之。而此時,我有一溪相伴,有天地相隨,雖然以偷得浮生半日閒,也可算是幸運的了。
自然確實很奇妙,就像人生的奇妙,宇宙的奇妙那樣,只能體和-圖-書會,而無法追究的。我常常不能被鄰居太太的道理說服,因為關於自然,關於人生,關於宇宙的現象大概是注定不可被解釋的。當有人試圖去解釋這些現象時,你會發現人的渺小和無知。不管是宗教還是科學對「Being」的問題有如何深刻的思考,有如何驚人的發現,有如何周詳的理論體系,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其答案總免不了受到人的、時空的限制。
約翰家的房子很大,廊屋相連,樹木相銜,佔地頗廣。住在這樣大的房子裡,會不會有身置迷宮的感覺?「約翰的爸媽要離婚了。」兒子告訴我。喔,原來住在這漂亮得如同迷宮似的花園房子裡的鋼琴老師是個被婚姻套牢的人。那麼,沉浸在精神世界裡的人還是要面對現實世間的種種,上帝終究也無法為人解決塵世的糾紛和矛盾。
「而我」,作家寫道:「是徹底自由的人」,「我是自由的人,我便去散步」。
鄰居有對虔誠的基督教徒夫婦,是與人為善的好人。太太花費了許多的時間和心力,苦口婆心,要把我引入正途,皈依宗教。「至少,你來聽一聽,給我們一次機會麼」,她說。可是,想必我們這些曾經相信過馬克思的人都已經修煉得刀槍不入了,否則,鐵樹也會開花呀。
「約翰的家」,兒子看著街上一棟淺綠色的房子說。約翰是兒子的好朋友,他父親是兒子的鋼琴老師。我們住得近,來往便比較多。鋼琴老師信仰天主教,每次下課之餘,總要抽出時間與兒子討論上帝和真理的問題。我問兒子:「你真的相信上帝嗎?」兒子說:「不知道,我希望老師高興。」
大多數時候,鄰居太太便坐在街角的樹蔭下,不斷向過往的車輛打招呼。她確實在與人打招呼,她確實認識每一個從街角經過的上班人。
就像秋天裡的樹葉,因為承受光線https://m.hetubook.com.com的時間和向陽的角度不同。那色彩便深淺不一,濃淡不均。對於宗教和信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由。有的想尋找一份精神的寄託,有的想改變自己生活的態度,有的是習慣和順從,有的要使他身邊的人喜歡。也有的只是把宗教作為研究的對象,就像那位在哈佛研究佛學的老同學。
我望著約翰家的大房子,心裡想,鋼琴老師給了孩子這麼大的居所,又給了孩子們不少信仰方面的思考。那麼,為何不能給孩子一些他們要的東西呢,不給他們一些屬於秋天的記憶呢?
秋天吃冰淇淋,涼意頓生。可是,越涼越過癮,所以說,圍著爐火吃西瓜是賞心悅目之事呢。從冰淇淋吧望過去,學院街像一條灰白而安靜的河流,馱著兩岸的人家,向遠處延伸著。秋日黃昏的日照從人家的窗前反射出來,街上的樹影一片斑駁。
這天上午,收到了一枚遠方飄來的秋葉,一封通過編輯部轉來的信:「你是七七級中文系的那個張菊如嗎?如果是,我們便是同學。」我想起了那個溫和而穩重的女同學。失去聯絡多年,我不知道她如何到了哈佛大學研究起佛學,她也一定不知道我如何到了加州。她的信,使我想起了當年上課的文史樓三〇五教室。上課時,我總是搶第一排的位置,為了聽得夠清楚。坐在後排的她能夠一字不差地記筆記。如果講課的教授咳一下,她記道:咳嗽一聲,句號。
我喜歡在這樣平靜而充滿秋意的下午外出散步。
是不是秋日下午去散步的人都為了找尋一種自由自在的心態,一份不受拘束的感覺呢。
那麼何不來散散步呢,何不給自己一個無拘無束,不被任何東西套牢的下午呢,何不給自己在街角的冰淇淋吧裡留一個小小的座位呢。在這秋日的下午,讓我們隨心所欲地漫步,不需要計劃,沒有目的,沒有牽掛,更和*圖*書不要擔心那些深奧的關於天地人的哲學。我們只是單純地找尋幾片秋葉,品味一下秋風,領略一番街景,聽一個別人的故事,嚐一杯新鮮的草莓冰淇淋。說不定,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平常,這樣的快樂呢。
她的丈夫,一個半導體材料公司的老闆,也是個熱心教會活動的人。關於他,最讓我驚心的一件事是:當他公司的產品在市場上受挫,公司股票大跌之時,他卻請假一周,帶著一群教會的人到外州的窮鄉僻壤傳教去。如果換作我,絕對做不到。這樣看來,自己倒像個被工作,被錢財套牢的人呢。
學院街的住家喜歡臨街修月牙形草坪,繞草坪一圈的是車道。與車道相銜的則是各不雷同的房屋。兒子若與我一起去散步的話,他喜歡跑上人家弧形的車道,兜個大圈子。然後奔到出口的另一端,站著等著。帶著勝利者的寬容,微笑著與我會合。
在這個繁忙紛擾的塵世裡,人人都很忙碌,都很辛苦。都有些許牽掛,有割捨不掉、放心不下的東西。都會因為喜歡,因為憤怒,因為感傷,因為各式各樣的心情而有無法解脫的時候。
「為什麼?」我問。
偶爾,騎自行車鍛鍊身體的人會從這條人跡稀疏的小路上經過,猛然打斷我的思路。他或者她便一路向我招呼,一路殷切而會意地微笑著。那種殷切,好像是個流落在荒島上幾十年的人,突然回到了家;那種會意,使人想到異路的同行,在相同的時刻和地點同時找到了珍寶。我想,如果鋼琴老師和他的太太能夠經常來此散步,他們之間的交流也許會有新的內容。大概他們也會手拉著手,一起微笑著與人打聲招呼,那樣的微笑大概也是殷切而會意的吧。
晨光從她臉上的微笑和身上的紅馬夾,紅帽子蕩漾開來,給秋天帶來一絲春意,給秋天裡依然忙碌的人們送去早晨的第一聲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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