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一條被單蓋在李興身上,吩咐他:「把棉衣脫下來,我給你拆開,拿掉棉花,改成夾衣。」
這天晚上,像探險一樣,我走進一個陌生人的世界。
「不行,」李興說。「我不能要,這是司令官的規定。我進來穿什麼衣服,出去還得穿什麼衣服。」
一匹馬可以使一個人變成英雄。
「繼續掃射!」
他們養了一隻狗,夜晚,狗留在門外看守菜園。半夜從狗吠中驚醒,有恐懼,也有安慰。但是,有一夜,狗在四圍叱罵聲和重擊聲中受了傷,不斷的尖嚎、不斷的衝鋒也不斷逃避。小茅屋裏,母子倆戰戰兢兢,比自己挨刀子還難受。好容易,等騷亂停止,李興的母親點亮油燈,悄悄把房門打開一條縫,狗沒命的鑽進來。半殘的燈火裏,狗流著血看她,她流著淚看那隻狗。
「都走光了?」
雖說是偷,其實等於公然搶奪,來者是身強力壯的男人,圍著小茅屋挖白菜,拔蘿蔔,腳下踩得苜蓿響。一個寡婦怎敢出門干涉,她只有坐在床上流眼淚,等那陣野蠻的踐踏成為過去,等天亮了再去收拾菜圃裏的狼藉。
父親的臉色很沉重。
「你的身材比我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有一套衣服太肥了,你換下來吧。」
我覺得我已經不小了,我比一隻狗大得多,可以跟人家拚命了。我到鎮上去買刀。
說到這裏,李興的眼睛很柔和,聲音也很柔和,跟白天的李興好像是另外一個人。我很喜歡晚上的李興,這天晚上,我不斷的想他,也不斷的想我。
一覺醒來,窗紙上灑滿太陽。心裏一急,來不及洗臉就往外跑,暗暗埋怨李興怎麼不來叫我早點兒起身。
打麥場裏人影不見,只有透明的陽光。我暗笑自己的慌張!他們怎會在打麥場裏過夜呢?
「好!我替你安排!」他伸出手。
我讀不懂他們的臉色。我只知道:李興走了!沒有解釋,突然無影無蹤,跟昨天晚上完全連接不起來。我陷入一陣莫名的悵惘……。
李興進游擊隊不過半年,就立過一次大功。他說:
第二天夜裏,李興在他母親枕頭底下偷偷塞了一封信。走到菜圃旁邊的小徑上,他拍了拍那隻狗。
……
我們已經夠大了,敵人的刺刀挑不動我們了。
第二步,我搬來兩條長凳,並擺在客廳裏,讓李興躺在上面,解開衣服,露出肚子來。母親取一帖膏藥,在燈火上烤熱了,輕輕揭開,貼在李興的肚臍上,手掌壓下去,揉幾揉。我有經驗,知道膏藥的熱力,手掌的熱心,藥的香味,一齊透入內心,教人想哭。李興的眼角果然滾下幾顆豆大的淚珠。
這個問題更使我心跳。
母親說:「我們讓他們吃粽子好了,明天過節,這些人離鄉背井,今天應個景兒。」
機槍向發出叫聲的地方擺頭,吐火舌。
「既然扮了游擊隊,就不該這樣禁不起打。」
去問母親:「我為什麼還不參加抗戰?」母親正hetubook.com.com煮粽子,滿院子竹葉的清香。
「都走光了!」
望人流來處,又湧起層層後浪,人群簇擁著馬,馬上高聳突出一個發亮的人,好像一團黑壓壓的雲捧著一尊神。我喜歡看馬,馬未到,槍隊先來。我也喜歡看槍,看槍身特別長的大蓋子,槍管特別粗的套筒子,槍膛旁邊多出一個方形鐵盒的漢陽造,槍托槍殼粗糙醜陋的單打一。準星和瞄準器都裝在槍身旁邊的「歪脖子」最能引起我們崇拜的心情,它是日本軍隊使用的機槍,沒處買,只有拚命從敵人陣營裏搶奪,一挺歪脖子代表一次大捷、一件輝煌的戰功。這些,我都看到了,可是這天最惹眼的還是一匹馬,在長槍短槍機搶護衛下,馬以最好的彈性走出俊美的姿勢。牠昂著頭,眼神從長長的鼻樑兩側落下來,一切蠻不在乎的神氣。馬毛整潔,像上了釉子。一身高貴的骨骼比美凝固的海浪,扭動的山嶺,相形之下,周圍的人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泥偶。
草中再沒有動靜,這才聽見宿鳥驚飛,亂作一團。槍聲的回音向山下的村落人家撲過去,再回來刮人的耳膜。
這天晚上,我跟李興談得很投機。談到興奮處,我的臉發熱,他的臉也褪去蒼白,鼻孔呼呼有風聲。我們談到我的家、他的家,我的母親、他的母親,談我到過的地方、他到過的地方,我的未來和他的未來。
他伸出手來握每一個人。他的手溫和,不過那一雙又大又熱的手掌還是嚇了我一跳。
「你的年紀不算大,也不算小,乾脆去打游擊算了。」老師說:「我可以介紹你進四四支隊。」
可是日子怎麼過下去呢?
為什麼不去參加抗戰?我問自己。
我連一個日本兵也沒看見,只見過他們留下的靴印。
我有點害怕,忍住戰慄。
這樣的日子怎麼過下去呢?
母親怔了一下,急忙到燈下去看她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點什麼,教我掌著燈一同察看李興的衣服,又從李興的肚皮上捏起兩個蝨子。
「你們司令官這麼厲害!」母親有些不服氣。「我有辦法,不能讓蝨子吃了你。」
……
村長走進打麥場中央,向四處察看:「他們昨天晚上在這裏吃飯,現在你看,地上連一顆飯粒、一片粽葉也沒有,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又到場邊圍著草堆走:「連一把草也沒少,地上連一根亂草也不見。他們吃過粽子,把粽葉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還給人家。太厲害啦!」
事後,大隊長當眾把李興大大誇獎一番,說他的機警可以做大家的模範。
他比我大兩歲。他能參加抗戰,我應該也能。為了確定我的想法,我問:「你的年紀這麼小,怎麼敢出來抗戰?」
燈下,我有永遠摹不像的歐陽詢,父親有永遠讀不厭的曾文正,而村長有他永遠應付不完的官差。
孩子們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挨大人的一www.hetubook.com.com頓申斥:
有好幾個家庭拿出粽子來。粽子送到打麥場上,大漢們睜大了眼睛,聽得出有人嚥唾沫。這些大漢背後插一把大刀,胸前兩枚手榴彈,是清一色的大刀隊。沒看到槍,有點失望,也有點悚然,暗暗擔憂:如果有一枚手榴彈「走火」爆炸了怎麼辦。
「我冬天從家裏出來,只有這麼一套衣服。」
小隊長報告中隊長,中隊長又報告大隊長,大隊長說:「也許草裏不止一個人。」他把機槍班從隊伍裏抽出來殿後,命令機槍向草叢掃射。
一個比我略高半頭的大孩子走過來謝我,他沒有帶刀,也沒有手榴彈,只在肩上掛一隻軍用水壺。他的衣服臃腫,手很熱,大眼睛又黑又精明。我跟大漢心理上有距離,總覺得他們咄咄逼人,尤其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可以用影子把人壓扁。
「媽!」我情急的叫起來。
我茫然。我只知道明末清初有個畫家叫石濤。
「大隊人馬半夜開拔,雞不叫狗不咬,他們好厲害!」父親說。
小隊長催我跟上隊伍,我貼近他的耳朵:
現在還不參加抗戰,抗戰一旦勝利了,你會後悔一輩子。
「你們為什麼不趁熱吃?」我指一指粽子。
話未說完,燈影下出現了李興。我以為他來投宿,不是,他兩手按在肚子上直不起腰來,嚷肚子痛。我去攙他,看見他額角往下滾汗珠,蒼白的唇直打咚嗦。
抗戰是夏天發生的。秋天,家鄉變成戰場,父母帶著我和弟弟妹妹逃難,西邊有砲聲,我們往東走;北邊有火光,我們又往南移。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家族,百里之內到處有親友照應,在小孩子心目中,這次逃難是一次自由活潑的長途旅行,只有做父母的知道憂愁。等到戰火推移到遠方,古城裏插上太陽旗,不斷傳來鐵絲網、流彈、刺刀和狼狗的故事,他們的歎息更沉重。一連幾年,我們只是遙望古城,飄流四鄉,無法回到老宅安居,可是出籠的小鳥從此野了心,開了眼界,把苔痕斑剝的四合房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跟這個大孩子馬上混熟了,他說他叫李興,半年前參加游擊隊。
「大娘,不能換,司令官會罰我。」李興的口氣簡直是哀求。
所有的人都仰臉看他,一臉敬畏。
李興沒有父親,從小跟母親種菜過日子,住在菜園中間的小茅屋裏,生活很苦,最苦的是半夜有人來偷菜。
我掌著燈,母親在火旁拆衣,一把一把扯下棉絮往火裏丟。棉絮著火,先劈里拍拉響一陣,像一串小小的鞭砲。蝨子在燒死以前,肚皮先炸開。一個蝨子一聲響。接著,火裏升起濁煙,有刺鼻的腥臭。棉絮燒完,棉衣賸下幾張布片,母親把布片放在澡盆裏,把蒸饅頭用的熱水倒下去,殺死蝨子在衣縫裏留下的卵。當年給弟弟烤尿布的竹籠已好久不曾用過,現在又搬出來,把布片烤乾。母親快速工作,轉眼間請https://m•hetubook.com.com
來東鄰阿姨,西鄰阿婆,把書桌飯桌都抬到廂房,拼成一個特大的裁縫桌,半打洋燭同時點著,大家趕工縫李興的夾衣。
他趕快回到那一夥大漢身邊去了。我注意看馬,仍然是那匹馬,馬上仍然是那個人,他圍著村子繞了一圈兒,察看地形,慰勉哨兵,仍然戴著茶色眼鏡。這時夕陽銜山,林下屋角已有暮色,眼鏡的顏色顯得很黑,連人帶馬都神秘起來。
老師的看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你在家,並不能幫助你的母親。你如果離開家去打游擊,你的母親反而有了仗恃。那些游手好閒的人不敢再偷你家的菜,他們怕你有一天騎著高頭大馬回來,用馬鞭抽他們的臉。」
「你要記住這個名字,這個人的名字會寫在抗戰史上。」
在鎮上碰見我的老師,他知道我的處境,他也看見我的眼裏有火。他說:「刀給我,這把刀會要你的命。」
他輕輕拍我的肩膀,使我恢復自尊:「下一次見面,我希望是在抗戰的部隊裏。」
「我的母親怎麼辦?」我以為,賸下母親一個人,豈不更受那些人的欺侮?
「繼續掃射!」
我一年四季有肚子痛的毛病,母親有處理這種病的經驗。她左手捧著一堆藥丸,右手端一碗溫開水,讓李興吞下去。
「他叫石濤。你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
馬走得很慢,我們來得及端詳騎在馬上的人。緊貼著馬的肚子,一雙黃皮鞋插在鐙裏,青布夾褲的褲腳紮在綁腿帶裏。腋下佩槍的地方掛著望遠鏡,頭上迎著天光是一頂草帽和一付茶色太陽眼鏡。這是游擊隊裏少見的裝束,我們斷定他是個人物,劈里拍拉不停的鼓掌。那人朝我們望了一眼,隔著墨鏡照樣尖銳刺人。他翻身下馬,朝著我們走過來。儘管他站在平地上,還是有異樣壓力,異樣氣勢。
原來一部分游擊隊留在本村吃晚飯,村長來通知家家送飯。他說四四支隊在附近七、八個村子歇腳,也許今夜不走。
我沒有扮演過游擊隊,每天只臨九成宮。
「等我們司令官來。」他說。「你看見過司令官嗎?」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小兄弟,你為什麼還不參加抗戰!」他不是問,是輕輕的責備。
那時候,我們興味盎然百看不厭的,是「過兵」。過兵是浩蕩的武裝部隊從你身旁經過,你一次可以看見那麼多的人、武器,聽到跟這些人這些武器有關的傳說,你是在享受新鮮的撞擊。正規軍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數量更多的游擊隊,四鄉成了他們來往穿梭的運動場。一波又一波莊稼漢,髮根裏還藏著泥土,衣襟上還沾著雞糞,就挺胸昂首連綿不斷變成血肉長城。你每看一遍,就像再逛一次博覽會一樣,總能發現新的意義。
「你身上全是蝨子。你的棉衣成了蝨子窩。這身衣服非換不可。」
「誰扮游擊隊?」
「怎麼知道?」小隊長很驚訝。
偷眼看爸爸,他正在https://m•hetubook•com.com看曾文正公家書,一臉正氣,我不敢插嘴。
她說:「去問你爸爸。」
一個人影從草尖上冒出來,高高舉起雙手,但是身體沒法站穩,扭了兩扭,倒進草裏。
李興看見過日本兵殺人:先強迫待決之囚自己挖好一個坑兒,再強迫那人跪在坑邊,像照鏡子一樣望著坑底。小日本兵站在他背後,雙手掄起軍刀。那個已經知道自己命運的人,閉緊眼睛,等著受死。可是揮刀的人需要對方伸直了脖子挨刀,他早知道應該怎樣做,他的馬靴旁邊已預備好一桶清水。他把軍刀插|進水中,迅速提刀,刀尖向下,對準那人的後頸,晶瑩的水珠從刀尖滴下來,流進那人的衣領裏。那個可憐的人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脖子發涼,就本能的收緊肌肉,既而知道是一場虛驚,又本能的放鬆。這時,他不知不覺伸直了脖子,這時,他頭上的刀勢一變,刀光一閃,突然不見人頭,突然兩肩中間有一個圓形的白色斷痕,突然斷痕變紅,血像泉水湧出,無頭的身體向前傾倒,掉進他自己挖好的坑裏,他的頭顱先在坑裏等他。由軍刀從水桶裏提起,到人頭從脖子處斷落,又快又準,簡直來不及看清楚。
當李興穿好他的「新衣」時,我下了決心,悄悄對他說:「我要參加你們的隊伍。你們離開村子的時候,我跟著走。」
隊伍總是愈走愈長,誰也猜不透到底有多長……
「好!謝謝你!」我握住他的手。
我搖搖頭。
村長說,游擊隊還沒有離開村子,看樣子,他們也許要宿一夜,村人要有心理準備。
「風裏有一陣臭味,是一個人正在大便的氣味。」
那天是端節前一天。那天我們很愛國。那天我們用抗戰填我們的心、用粽子填胃。那天我們發現白娘娘比屈原更出名。那天人人都愛蛇,妹妹從鄰家學會了絞纏五色線,把一小段一小段五色線丟進水裏,等著孵化為長蟲。那天每個人都忙,但是一聲「過兵了」使一切忙碌停止。我丟下竹葉、紅棗,奪門而出,朝著狗吠的地方、小孩子拍手的地方跑。
轉身看見村長和父親站在場邊,指指點點。
村長的臉色很沉重。
從我們眼前經過的隊伍是一條最長的蛇。它的頭已深深穿透東面的村子,轉一個彎兒向南面的曠野搖擺,它的尾部還盤在西面的幾個村子裏,一圈一圈放開、拉直。一條廢河兩岸垂柳掩護它的腰,隨著地形的起伏,蠕動骨環,向前延伸。
唉,我呢?
扮演日本兵的一方更慘,要不是躲得快,準會每人挨一個耳光。一頓罵當然是免不了的:「沒出息!什麼不好扮,偏要扮日本鬼子!你們既然扮鬼子,就該讓游擊隊打勝,居然有臉追到這裏來!」
「草裏有人。」
風是從草頂上吹過來的。小隊長用力吸他的鼻子。他知道,那人蹲在草叢中絕不是為了拉野屎。
照老例子,我們這一家分擔五人份的伙食。雖說「我們吃什麼,他們
和_圖_書也吃什麼,」沒錢的人家送出去的飯菜不能太壞,怕他們不高興;有錢人家供應的伙食也不能太好,怕他們吃饞了嘴。這也是老規矩,家家心裏明白。
吩咐我:「把火盆搬到院子裏,生一盆火!」
「小?」他盯住我,使我低頭發窘。「你以為你小?日本鬼子把小孩子挑在刺刀上,再小也不放過!」
村長來了,一個翹著小鬍子的乾老頭兒。我豎起耳朵聽他說什麼。
正思量到什麼地方去找李興,驀聽得背後有人:
我有幾秒鐘心神恍惚,說不出話來。等他放開手,我就轉身往回家的路上跑。
今天村長跟我一塊兒看兵,那個騎馬的人跟村長握過手。村長還自我介紹,說隨時準備效勞。
李興玩過游擊隊打鬼子的遊戲,兩隊兒童廝殺,勝的追,敗的逃,一溜煙鑽進茶館的桌子底下。喝茶的顧客喝住孩子們,仔細盤問:
不去抗戰,也不能進學校,只有去寫父親規定臨摹的九成宮。
我看見迎面而來的是一隊紅纓槍,纓鬚像平劇舞臺上的鬍子垂著,染得血紅,使你聯想矛尖的用處:挑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現在矛尖打磨得耀眼明亮,氣候雖然熱起來,矛尖上還掛著冰似的冷芒,冷芒加冷芒編成一張死白的網,網裏裝飾著盪漾著一汪一汪死紅。扛槍的漢子們鼓起胸膛,邁開大步,翹著下巴,兩眼傲然,一身優越感,看神氣,根本沒有把機槍大砲看在眼裏。旁觀的人激動了,拚命拍巴掌,孩子們朝著他們歡呼。這一點熱情化不開紅纓下面滿臉的僵硬,誰的眼珠也沒有朝我們瞟一下,這些人牢牢凍結在騰騰殺氣裏,不感無覺向前直奔。
「你怎麼還穿著棉衣!」母親嚇一跳。
有一次夜行軍,我們在一條山路上快步行走,路旁山坡長著很深的茅草,草葉在微風裏細碎的響著。走到一個地方,我的心一動,停下來想。
我像一個汽球,李興朝我裏面吹氣。吹滿了空氣的氣球再也安靜不下來,只要再吹一口氣,我就要飛、要炸了。
我思索怎樣實現這個願望,他又說:「你聽,我們司令官來了。」傍晚的鄉村很安靜,能聽見遠遠的馬蹄聲。「他很偉大,吃飯以前,他要到每個村子看看同志們,等到每一個同志嘴裏都嚼飯了,他自己才吃飯。」
「饒命!」草叢中有人叫喊。
「過兵」的時候,連大人也跑出來看。「抗戰」的念頭是生命的酵粉,弄得他們心靈癢癢,從他們眼底一列一列經過的兵,正好做反復搔爬的梳齒。看那些勇士們,放下鋤頭,扛起過時的步槍,跟你穿同一式樣的衣服,操同樣的口音,分明是你的鄰人,可是你不認識他,一個也不認識。你覺得自己的世界何等狹小!只好目送他們如目送飛鴻,悠然神往。有時候,隊伍裏的人招招手,看兵的人就進了行列。有些正在耕田鋤草的農夫,看兵看得心動,竟丟下自己的鋤頭,丟下主人的牛,拍拍兩手泥土,尾隨滾滾人流,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