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帳

他倆盯著一間小茅屋死看。
「等一等!」裏面有些慌張。
我緊跟在他們後面,想看個究竟。我望見大樹旁邊的小茅屋,停住腳步。無須再往前走了,我已經知道死者是誰。
手裏有了一枝槍,雖然僅僅是五發子彈的馬槍,那滋味真夠刺|激,加上放哨,更興奮得難以入睡。娃娃護兵不知到那裏去了,我抱槍獨坐,望窗外的一天星月。
他愛唱小調。有一個小調,他唱得次數最多:
不錯,前面有人,是中國人。雖然聽不清楚說些什麼,但是可以斷定是中國人的聲音,說的是中國語言。
對於立功的人,司令官一向有賞。他大概賞我兩塊袁大頭。兩塊銀幣在口袋裏叮噹摩擦是一件教人開心的事情。不過,我要用這筆錢去買子彈,請中隊長教我打靶。我要練成一個神槍手,一槍打斷一棵高粱。
「你是漢奸,怎麼能放你!」一提起「漢奸」,我又挺起胸膛來。
「青紗帳!」這個名字一點也沒有錯!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他把我從地下拉起來。「我走了,你留下,待一會兒自己找路回去。」
我也在樹下站住。
「娃娃」對我說:「放了他!」
我自問沒有得罪她,我自問一向對她懷著善意,我自問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她為什麼要侮辱我呢?
「是!我再也不來。」
在「娃娃」鬆綁的時候,那人沒命的說:「謝謝,謝謝。」
臨走,她狠狠的對我說:
她倒是不跑,轉身過去,以背向我,舉起雙手整理頭髮,肌肉隨著動作彈動,看得我心驚肉跳。她又從容揭掉貼肉的高粱葉,凡是頭髮和高粱葉壓過的地方,特別紅艷,像是一道一道的鞭痕。我立刻斷定她受了委屈,在鄉下,很不容易看得到像她這樣姣好的女人,她卻沒有美滿的生活。
我正在躊躇滿志,那個名叫「漢奸」的人插|進來:
回程中,我一路悶悶不樂。漁夫看見大魚破網而出,大概就是這種心情。我總覺得那人是漢奸,不該釋放。娃娃護兵連盒子砲都沒解下來,就把身體拋在床上,心滿意足的說:
女人長長的黑髮,一半黏在自己的肩上,一半黏在男人背上,在太陽下晶瑩有光。
「先把燈點著!」
我望望他,再望望她,她的眼裏突然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氣,轉臉看牆。
昏沉的燈光射在她身上,變成溫潤的色澤,在這個骯髒紊亂的小茅屋裏,她像是遺失在垃圾堆上的石膏像。
我早想在這堵名叫「黑暗」的牆上鑿一個透光的洞。
「小兄弟,你要處處聽我的話,事事跟我學,你才可以長命百歲,熬到抗戰勝利還活著。司令官交代過,要我收你這個學生,訓練你能游能擊,最不濟事,你也得能游。」
有一次,他跟在一個小媳婦後面叫「嫂子」,嘴裏不乾不淨。小媳婦起初不理他,後來氣極了,回過頭來罵了一聲「不要臉!」雖然罵的不是我,我的臉先紅了,娃娃護兵卻高興萬分,對我說:「罵得好!她肯罵,我就有希望!」
我像挨了耳光一樣沮喪。
中隊長一拍娃娃護兵的肩膀,往前推他。m.hetubook.com.com
娃娃護兵也常常帶著我四處走動,他說:「你跟我一起,大家知道你是支隊部的人,不再拿你當外人。游擊隊沒有制服,沒有符號,每個人憑一張臉。多露臉,少誤會。」
娃娃護兵一點不肯放鬆,拿磚頭去砸窗戶,一陣嘩喇嘩喇,窗紙全震破了。
好在我們的目標不是支隊部。我們登上村前的高崗。
她一定恨我。在青紗帳裏,她狠狠的說過:「今天的事,你要是告訴了別人,我就死!」她,還有「漢奸」,都以為是我搗的鬼。冤枉啊,冤枉!天曉得,地曉得!我得買香、買紙,到她墳上去祝告,請她去問問天,問問地!
門裏窗裏飄搖著暗紅色的光燄。中隊長吩咐我:「你在這裏守著!」
原來放哨還負責戶口,我沒想到。
我把腳一跺:「你還不快走!」
「查戶口!」娃娃竭力使他的聲音粗暴。
「你這個小傻子!」那人卻並不怕打。「你以後會長大,你以後會懂事。等你懂事了,你就知道我並不是漢奸。傻瓜,你怎麼不想想,他們兩個關起門來在裏面幹什麼?」
望著一排一排高粱桿兒遮沒他的身影,心情輕鬆了許多,脫下了小褂,把汗水擰乾,又用它把身上的汗擦掉,覺得涼爽一些。可是我馬上嘗到孤單的滋味。這是植物的世界,我站在裏面完全是多餘的。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不知該往那裏走,從一棵一棵高粱的隙縫中遠望,密密麻麻的高粱織成帷幔,你總以為揭開帷幔,到了盡頭,其實一層帷幔後面還是一層帷幔,帷幔後面還有帷幔。
門關了,我弄清楚手裏握住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綑著那個男人。
女人轉頭,在濃黑和濃綠之中,我看見她清澈的眼白。她發現了我,驚慌的推那男人。
輕輕向前,揭開一層青紗,地上躺著兩個人,兩個肉體,但是只有一顆頭。在一片青綠的背景下,露著人類血肉獨有的淡紅,顯得特別赤|裸。
我是手持魔杖遨遊四海的法師。
「你這是幹什麼?」
屋子裏面沒有反應。
「我的小爺,你得把衣服給我!」
他拾起半截磚頭來,敲得比鼓還響。一面敲,一面狠狠的說:「開門!再不開,手榴彈丟進來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著了急,一把拉住娃娃:「你怎麼把漢奸放了?」
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剎那間,她認出了我,我認出了她。
他有理由。但是跟在他後面,他有一個習慣使我受不了,見了年輕女人,他就露出色鬼的樣子來。
他上前敲門。
他倆一擁而入。隔著窗子,傳來一陣簡短的問答,之後接著是劇烈的爭執。原來小茅屋裏面還有一個人,一個男人,他並不是女人的丈夫。
「是,是,」他是四肢能夠伸屈自如了,跪下磕了一個頭。
槍身是那樣可愛的光滑,手握的部份恰恰均勻滿掌,整條槍給你的感覺是柔順服從,它聽命於人,成為人的另一個肢體。我摸遍槍身,到達槍口;在黑暗中,這是深不可測的凶險之地,我好像俯瞰一座隨時可能https://m.hetubook.com.com爆發的火山,唯恐它轟然出聲。我愈看愈怕,愈怕,又愈想多看一眼。
中隊長是一個黑黝黝的漢子,依鄉村的標準看,他算是一個胖子。他的右腮掛著一個軟皮的瘤,像是口袋裏咬著一個錢袋。我幾乎在沒有看見他這個人之前,先看見那個著名的血瘤。他說話的時候,用右手托住那東西,以便唇舌運用自如。望著這個人,我心裏有兩個疑問:第一,既然有這麼大的血瘤消耗他的精血營養,他怎麼還能這麼胖?第二,游擊隊經常跟敵人捉迷藏,他拖著這麼大的累贅,怎麼跑得快?可是中隊長用自負的口吻對我說,他是一個優秀的游擊隊員。
「她總要回來找她的水罐子。」他說。
「娃娃」招我進屋。「漢奸」,短褲短褂,胸膛敞露,周身五花大綁,繩子把肌肉擠得凸凹不平。女的坐在床上,裹在被單裏,肩膀以上裸|露著。
想看見什麼?我也不知道。
想到這裏,我覺得每一棵高粱,一山一水一樹一木,都無比的親切。敵人連草木都不能征服,又怎能征服山川草木的主人?
再揭開一層紗,看得比較清楚,是兩個人,兩個頭,可是只有一個身體。於是我再揭開一層紗。
糊裏糊塗中,娃娃護兵匆匆把一樣東西放在我的手裏,我糊裏糊塗握牢了,糊裏糊塗連同那個男人一齊被他推出門外。
忽然,帷幔後面傳來了人聲,驚得我汗意全消。我連忙蹲下,傾耳細聽。
中隊長來到一棵大樹底下,站住。
「今天夜裏,我幫中隊長報了仇。」
放哨!
可是她沒有回來。娃娃護兵解開褲子,朝著她留下的水罐裏撒小便。
「今天的事,教你撞破了。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死!」
明天,整個支隊部,整個大隊,都會知道我親手把一個大漢奸拴在樹上,我一定立刻變成一個小英雄。誰還敢再輕視我?
居高臨下,握著槍,品嘗握著權力的滋味,想飛。
門關得緊緊的。
娃娃護兵住在司令官隔壁的一個小房間。司令官要找他,就用手杖敲牆。
今晚,我衝破黑暗了,我踐踏黑暗了,我刺透黑暗了!
我望望中隊長,中隊長望天,一隻手托住血瘤。
我如潛艇刺穿了水。
我聽見第二個人的聲音,是個女人。我站起來,沒有什麼可怕的事,男女輕聲細語,情況一定不會嚴重。
我也目不轉睛的看。
手把著肩膀叫了一聲哥兒啊,
你不要忘了我啊!
手摸著大腿叫了一聲妹兒啊,
誰能忘了誰啊!
「誰呀!」屋裏有女人的聲音。
中隊長給我弄到一枝馬槍,五發子彈。馬槍是騎在馬上使用的一種武器,長度比步槍短,重量也比步槍輕,對我這個半大不小的隊員比較適合。
我現在才知道她是個寡婦!
聽得出來他在罵我。一個「漢奸」還敢這樣沒禮貌!我知道,漢奸,尤其是捆成一團的漢奸,你儘管打,我狠狠用槍托搗他。
m•hetubook.com•com這是攸關生命的判斷。那時代,游擊隊在防區內捉到擅自出沒的漢奸,可以就地活埋。奇怪,這嚴厲的指控提出之後,爭辯反而停止了。如果他是清白的,他應該叫起來。可是,他沒有,她也沒有。一陣沉默。中隊長確已擊中他們的要害。看樣子,他們準備接受命運的一切安排了。
「小兄弟,放開我吧,我以後絕不再來。」
「我並沒有說他一定是個漢奸,」中隊長接過去:「我只是說,他有嫌疑。現在查清楚了,他並不是。好了,回去吧!」
「娃娃」不理我,自己動手解繩子。
終於,我依照中隊長教導的方式,端平槍身,槍口向前。在我想像中,那懾人心魄的力量,正逼得黑暗步步後退,逼得這小小房間的四壁一丈一丈移開。我是坐在一座大廳的中央,燈火輝煌,不見阻隔。
我說:「他是漢奸!」
他沒注意我的震動,揮手說一聲「走!」帶著我下了崗子。我跟他走進高粱地,左轉一個彎,右轉一個彎,小褂兒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在前心後背上,好不難受。中隊長倒是一個很認真的教官,他一再糾正我的姿勢,使我在行走中盡量不要碰動高粱桿兒。他教我怎樣利用日影分辨方位。他說,如果渴了,可以找一顆只長葉子不抽穗子的高粱,它的桿兒是甜的。他沾沾自喜的說,如果有人追他,他可以利用高粱桿兒把對方絆倒。他要表演給我看。於是他在前頭跑,我在後面追,他突然蹲了下去,不知怎麼,兩棵高粱橫在我的腳前,我一頭栽下去,滿臉是土。
一天,井口只有一位姑娘,她聽見娃娃護兵的小調,紅著臉,低著頭,用小碎步回家去了,丟下兩罐清水在井邊沒有帶走。我催娃娃護兵離開,他不肯。
在這裏,我要記下我並不喜歡而又終身難忘的兩個人物,一個是游擊隊三九支隊的一位中隊長,他大概姓張,也許姓劉,事隔多年,姓名模糊,掛在他右頰下面的一個血瘤卻愈久愈清晰,像一枚熟透了的茄子沉沉下墜,拉得鼻子眼睛都向右斜去。另一個,綽號「娃娃護兵」,一張娃娃臉,整天背著盒子砲東奔西走傳達司令官的指示,跟中隊長的交情好極了。我為什麼既不喜歡他們而又忘不了他們呢?那是因為這裏面牽涉到一個女人;是因為夏季華北漫天遍地都是望不盡穿不透的高粱田。說來話長。
他把我帶到村外,登上一座高崗,望那天連地、地連天的高粱。陽光射在高粱的葉子上,反射成萬點火花,風過處,火花跳躍,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他指著一片原野:「你來打游擊,第一件是要學會鑽青紗帳。要做到鑽進去,鑽出來,敵人逮不著你,太陽曬不昏你。你要在裏面分得清東西南北,找得到自己的營房,不要瞎撞到四四支隊去,教人家活埋了!」
娃娃護兵和中隊長並肩,一路交頭接耳,把我撇在後面。
有時候,聽來很纏綿,但是他在井旁望著打水的大姑娘唱,腔調就邪淫了。他喜歡到井邊看女人,來打水的女人都年輕。他說,女人使勁提水的時候,他www.hetubook.com.com能隔著衣服看清她們全身的肌肉。
中隊長,娃娃護兵,我,三個人出來放哨。
我如飛行員刺穿了大氣。
我只有唯唯稱是。
站在這裏做什麼?我不知道。我想,總有該站住的道理。
窗櫺一片黑,燈早已熄了。
驚慌無措的反倒是我。
「有一次,中隊長獨自一個去找那個小娘兒,被人家伸手抓住了瘤子,一動也不能動。今天夜裏,哈!」
我像他們一樣快樂。我到底長大了,獨立了!
人,有了一支槍以後,跟以前徒手的時候不再是完全相同的一個人。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血肉裏作怪。我撫摩著懷裏的槍,任自己悄悄的膨脹……膨脹……
可憐,我真的獨立了嗎?
我不懂他說什麼,只是覺得可恥。
我像拴牛一樣拴他。他說:
朦朧中,有誰在說:「快去看看啊,那小寡婦自殺了!」在半睡半醒中聽來,聲調十分怪異。
是啊,他倆怎麼還不出來呢?
賸下的一個也迅速起身,她不逃,朝著我向前一步,帶著滿身的高粱葉,滿身的亂髮,滿臉的汗,也許還有淚,直挺挺的朝我跪下,仰臉看我。
「過癮!」
第一天放哨就捉到漢奸,太美妙了!等我老了,我要把今晚的事講給下一代聽,讓他們睜大了眼睛羨慕我。
「報仇?」
我們離天最近,我們也不睡。我們有凌駕一切之上的驕傲。
他花了一個小時的工夫教我裝子彈,瞄準,扣板機,然後說:「行了,今天夜裏,我帶你去放哨。」
「誰說他是漢奸?」
我一躍而起,門外已被陽光烤得很熱。隊員們三三兩兩朝同一方向走去。
「她在自己屋子裏上吊死了,真可惜,那麼漂亮!」
他們的身體下面鋪著很厚的高粱葉。由於他們多汗的軀幹在上面滾動了很久,斷葉亂七八糟的貼在身上,像是原始人的文飾。
我一個人獨享我自己的秘密樂趣。小時候,家人不准我接觸黑暗,我聽到的次數最多的命令是「那裏很黑,不要去。」黃昏來了,我一步步後退,從城外退到城內,從街道退入家宅,從院子退入室內,退得不甘心,也退得很快,夜是我的監獄,黑暗像一堵牆封死門窗,使我窒息。
那年高粱正在抽穗,我開始了久已躍躍欲試的抗戰經歷。高粱比任何軒昂的大漢還要高,汪洋遍野,裏面藏得下千軍萬馬。這季節,日本兵躲在城裏擦砲,不敢出門,游擊隊趁機會縱橫四方,從一片無涯無際的植物海裏漂游而上,潛隱而去,無所不至,無所不在。那年頭,誰家裏窩藏著一個年輕人是誰家的罪惡,這種壓力把我擠出來,擠進高粱地裏,跟著長工摸摸索索尋找三九支隊的司令部。平時想起來,三九支隊就在眼前,一旦要找他,誰知竟十分艱難,東奔西走,你看見的只是高粱,森嚴羅列的高粱,不透風不透光的高粱,夾壁牆似的高粱,迷宮一般的高粱。高粱圍困我,封鎖我,我屈身在千重青萬重綠解不開掙不脫的包裹裏,跟世界隔絕。我懷疑我置身另一空間,永遠找不到三九支隊,也許等我衝出網羅,世界已經變了樣子,也許抗戰勝利,和-圖-書也許所有的游擊隊都已解甲歸田。也許根本沒有三九支隊,根本沒有抗戰,所有的只是高粱,高粱,高粱。
他是幹什麼的?
我有槍,有子彈。子彈比我的手臂長千倍,可以挖出黑暗的心臟,以隆隆巨響宣布黑暗的死訊。
「去看看吧,這是最後一眼了!」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在高粱田裏撞見我們的那個小兄弟吧?你把我們的事告訴中隊長,又帶著他來欺負人,是不?一個還不夠?還要帶來兩個!你害死人了!年紀這麼輕,怎麼不知道積德呢?」
我們大概是前世冤家。如果不跟他在一起,覺得孤單,跟他在一起,又處處受他連累。
男主角呢?難道就是他嗎?
「四四支隊?」我吃了一驚,想起這支隊伍在我們莊上住過一宿。那一宿,我結識李興,引發抗戰的衝動。
她就是在青紗帳裏上演的那一幕艷情的女主角。
我想起,當「娃娃」推我出門的時候,中隊長說過「把他拴在樹上!」
繩子掉在地上,那人摩擦兩臂,抖動雙腿,活動血脈。中隊長開腔了,眼睛仍然望天:「你還不快滾?」
「好吧,」女的說:「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她穿好了衣服,去收拾地上的高粱葉,用繩子捆好。我才明白她為什麼不逃,她是藉「打高粱葉」為由出來幽會的,得把這東西帶回去做個證明。她的生活裏面也需要這些東西:編蓆子或者曬乾了引火。
司令官吩咐我在娃娃護兵的房間裏搭幾片木板,住在裏面。有了伴兒,「娃娃」很高興,我在房裏,他可以多偷些時間到外面遊逛。司令官敲牆的時候,我就跑過去應付。
這是游擊隊天造地設的護身術,一向憑砲兵和騎兵致勝的日本兵,難怪要束手無策。天地茫茫,他的砲往那兒打!如果他們騎著馬在高粱地裏馳騁,單單是高粱桿就可以抽得他鼻青臉腫,高粱葉子會割得他兩臂血痕。每一棵高粱都會監視他,反抗他。對於敵人,每一棵高粱都是猛士,都能捲地而來,一擁而上。
男人也看見了我,他跳起來,抓起地上的衣服,像一隻突圍的獸那樣鑽進高粱棵裏,不見了。
第一個感覺是好涼快!月光星光塗個滿身,每一個毛孔都愉快。
我這才發覺,無意中把她的衣服踩在腳下了。連忙退後一步,把地上的褲褂踢過去,她雙手抱住。
那麼,四四支隊?
高粱是一片銀灰,村莊是一叢黑。人人都睡了,高粱也垂著頭打盹兒。蒼天永遠不睡,俯瞰這季節性的植物海,如抱幼子,宇宙間瀰漫凜不可犯的氣概。
「漢奸!」中隊長下了判斷。
月亮西斜,他們出來,中隊長對「娃娃護兵」說:「放了他。」
鬱悶的空氣裏有一股汗液的氣味,和一陣低低的呻|吟。
這裏也不是目的地,中隊長揮揮手,示意我們跟他走。
「娃娃」在前,中隊長居中,我最後,我們圍著支隊部轉了一圈兒,惹得附近人家狗叫,狗叫引起狗叫,連遠處的狗都在叫,鄰村的狗也叫,叫得人好不心煩。
「這兒不許你再來!」
「中隊長說的呀!」
吱呀一聲,開了門,不見有人。中隊長開了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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