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

不僅民間的收藏遭蹂躪,國家保存的古蹟也受池魚之災,杭州的岳墳,廣州的四大寺院(佛像和五百個羅漢被打個稀爛),北京香山的石佛,頤和園長廊的彩繪,都被破壞;西安武則天陵墓外的石人,人頭全被斫去,一望全成了無頭鬼!這是隨便舉幾個例子而已。頤和園裡看得見的彩繪和壁飾,後來乾脆用白粉水塗沒,碧雲寺的字雕也都用泥灰蓋住;免得紅衛兵完全破壞了。到了尼克森訪華時,為了招待外賓,又花費鉅大人力重新修葺描繪,但已經砸破了的碑石雕刻可是「千古遺恨」。
但紅衛兵最受非議的是隨意抄家,有如明火執杖的劫掠。我在美國時,由時報周刊讀到宋慶齡被抄家,尚將信將疑。在上海和北京,幹部答覆抄家問題,全眾口鑠金地說紅衛兵立下汗馬功勞,抄出多少「反革命謀反」用的武器和地主資本家「反攻倒算」的「變天賬」,肅清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隱患,把多少年來破不了的案都破了。北京有一次舉行「紅衛兵破四舊成果展覽」,幹部特意安排我們去「學習」。元寶和地契給我開了眼界,感到不虛此行;武器卻令我大失所望。幾把土裡或井中撈出的日本軍刀和匕首多半生銹了,切菜都有困難,別說砍人。原來作為紀念品和古董收藏的人家卻為此備受凌|辱和折磨,實在冤枉。
十一月下旬是毛澤東第八次也是最後一次檢閱紅衛兵,據說人數有三百萬。晚飯後,我們夫婦步行到天安門廣場。長安街兩旁最觸目的是臨時廁所。那是真正的茅房,用齊人高的竹桿和蘆蓆圍成回字形,人在其中真正是頂天立地,雖然簡陋,卻很解決問題。廣場附近和長安街兩旁早有挖好的坑洞,水泥砌成,平時蓋上鋼板,必要時布篷和蘆蓆一搭就是廁所;水龍頭也是相當距離就有一個,堪稱深謀遠慮。對外人而言,北京最拿手的是組織遊行和集會,動輒百萬人頭,而且幾小時之內就可以上街。在宣傳鼓動和組織控制方面,確是無出其右。三百萬人走過的長安街,留下了很多菓皮和紙屑,工人正在打掃,也有老人和小孩來撿廢紙賣錢。市委開來了一部卡車,專門撿拾紅衛兵丟掉的鞋子、水壺和背包等。亮了燈的廣場聚集了很多人,看大字報和小字報(紅衛兵和造反單位自印的小報紙),交換各地的消息,或者交換紀念品——毛澤東像章和語錄本。另一部卡車在廣場周圍來往逡巡,專門收容走失或無處可歸的紅衛兵,絕大多數是小孩子。
那一陣子,凡是名字和招牌不「革命化」的都自動或強迫改換,無視歷史與人情。協和醫院雖是美國人創辦的,但它幾十年來為北京人民服務是有口皆碑的。一知半解的紅衛兵卻翻出舊案,以極少數失敗的病例,誇大協和「血淚斑斑」的歷史,把它改為「反帝醫院」,復又改為「首都醫院」。改來改去,在北京人民心中的還是「老協和」。南京的古樓醫院也改成「反帝醫院」——每個大城市都有一座「反帝醫院」。當然,並非「反帝」這個名稱不好,但處處「反帝」,醫院有了名稱的共性,就失去其原來的個性。全聚德烤鴨店的招牌被紅衛兵砸得粉碎,換成「北京烤鴨店」。我平生有數的口福之一便是叨了中僑委一桌一鴨三吃的烤鴨席,記得進出大門時,都聽到主人殷殷提醒:「這是全聚德老店!」
我第一次發現中國人對洋人好奇到把人家當稀奇動物來觀賞和尾隨(有一回,幾個東歐的國家外交官家屬來北京百貨大樓購物,眼見人群如潮水般湧過去),十分驚異和氣憤。後來我見到紅衛兵目不轉睛,呆若木雞地望著洋人,再回想到他們火燒英國代辦處,以及許許多多破壞外交準則的「革命行動」,心裡有一腔難以抑壓的衝動,真想跑過去賞他們幾記耳光。但平心靜氣地想想,崇外也罷,仇外也罷,全是在毛皇帝的鼻子底下上演的,責任並不能全由他們來負。
十月中旬到京,紅衛兵上街「破四舊」的高潮已經過去。他們談起「紅色的八月」,洋洋得意,認為大滅了資產階級的威風,為無產階級揚眉吐氣,概括成一句新成語,叫「興無滅資」。負責我們生活和工作的單位是科委和中僑委。他們提到紅衛兵,總是滿口讚揚,除了說是「新生事物」外,還一定順便檢討自己「喪失鬥志」,趕不上青年人的造反精神,但絕口不提紅衛兵的許多過火舉動。紅衛兵封閉、破壞北京各教堂,毆打「聖心書院」八名外籍修女,最後驅逐出境,他們也含糊其詞,以「特務活動」之名搪塞過去。只有和北京的居民閒和-圖-書聊時,才聽到幾聲抱怨。在六六年冬,還沒有人敢公開說他們是胡攪。
年輕人敢作敢為,何況還有「江阿姨」的愛護和指點,再加上國務院命令各級學校停課半年「鬧革命」,於是不但在校內造反,八月中又上街「破舊立新」,不久就像潮水般氾濫了整個中國。
我認識的一對夫婦,都在大學裡教書,勤勤懇懇,而且安份守己。他們生活中的唯一陰影是女方有親戚在國民黨政府做官。雖然二十年來彼此不通音訊,而且早已書面「劃清界線」,但仍逃不了抄家的噩運。翻箱倒櫃後,一無所獲,紅衛兵把幾件舊旗袍和所有非制服的舊衣裳全撕成破片,這才揚長而去。這對夫婦自認為十分僥倖了,沒有像一些教授那樣罰站下跪(有個中學,由於紅衛兵不懂「歷史反革命」的定義,所有教歷史的老師都被當「反革命」揪鬥!),為此家中的老人竟午夜起來對天跪拜,感謝上蒼的保佑。
紅衛兵破四舊的功勞被捧上天,可惜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首先,他們破壞舊的事物,充其量是一種形式主義。他們一窩「瘋」地把北京的許多街道改了名字,市委不敢違逆,趕緊重做路牌,結果造成了不便,因為「革命化」的名字究竟不多。(譬如剛開始「反修路」就有好幾條,後來,正式定蘇聯大使館所在的街為「反修路」)把東交民巷改成「反帝路」,民眾還能接受,但王府井大街先而「革命路」,再而「人民路」,就沒有甚麼道理。我住的旅館「華僑大廈」就在這條路上。起先,人家問我住哪裡,我不願意說旅館(怕對方一聽就退避三舍),總說在人民路。對方卻是一臉茫然,趕到我點出「王府井大街」,才恍然大悟。北京人說起舊街名,舌間總帶著一份親切和嫻熟,彷彿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這些街名也會屹然不動似的。
「紅衛兵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這句話由北京傳佈到各地,於是人人都有竭誠接待「紅色接班人」的責任。只要打張介紹信,車船免費,吃住都有人管。連市內公共汽車都白坐,以致壅塞不堪。我和朋友去頤和園玩,來回都要擠車,規定四十五人的車廂,擠了九十個人都不止,我們是車上僅有買票的兩位。賣票員被擠得臉貼在玻璃上,動彈不得,聽見喊買票,直翻白眼,嫌我們多此一舉。
紅衛兵這樣奔走效勞,甚至出生入死,卻沒有好下場。兩年後,毛澤東來個「飛鳥盡,良弓藏」,先用「清隊」整肅了一批頭頭,繼而用「上山下鄉」運動,把大家趕到農村去。當年的風雲人物,如蒯大富等,被地方上借重(因為他們曾走南闖北,各部門的人事關係瞭若指掌;易於打通關節),榮任採購,一時便傳為佳話,算是最好的出路。由於他們曾犯了極左的錯誤,又受權力的腐化而武鬥不休,人們不禁幸災樂禍。多少人私下喊「活該!」並不寄予同情。但只要我們冷靜思索一下,便發現責任不在紅衛兵,而在那「最高統帥」毛澤東身上。
六六年秋到六七年夏天,這樣的例子很多。許多小孩子兩手空空地離開家門,音信全無,三個月或半年後回來,家人才發現他已遊遍了半個中國。許多平常百姓去不了的地區,像新疆和雲南,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自稱是千載難逢的機遇,確是實話。當然,不幸事件也很多,像有去無回做外地武鬥的冤死鬼;或在外抽烟喝酒,回來變成準流氓的也有;更有不少女紅衛兵挺著肚子回家,或是偷偷在外地醫院做刮宮手術。
可以想像,紀念章耗費掉大量的鋁錠和其他寶貴的工業原料。大概在六九年吧,當局看苗頭不對,才由毛澤東批了「還我飛機」四個字,下令禁止無計劃的製造。毛澤東到了那時,乾脆承認自己就是國家,要人民還他鋁材。
他們趕走了「工作組」,認為工作組執行了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簡稱資反路線),要加以批判,並且要為當時被打擊者平反。從秋天開始,這個「戰鬥任務」前後進行了一年。滿街的批評當權者大字報,大會小會地揪鬥走資派(劉鄧一系的幹部)。連貴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不經任何法定程序,就被這些紅衛兵「拉下馬來」。
名義上文革的目標是「反修」和「防修」,要「永不變色」。他們大概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華國鋒和鄧小平所推行的正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而且變本加厲,快馬加鞭,似乎要補償這十年浪費的時光。而華國鋒正是毛澤東御筆欽命「你辦事,我放心」的接班人。九九歸一,繞了一和_圖_書個大圈子,花費了十年寶貴時光,損耗了無數人力物力,只攪得全國生靈塗炭,到頭來是一切如舊。官僚,特權加專政,哪一樣都沒少;多的是建設遲緩,科技落後,文化藝術一貧如洗,教育上一段空白,人民生活水平降低;其中,人民心靈上的創傷,再一個十年也平復不了。紅衛兵如今在田間勞動之餘,翹首雲天,不知作何感想?
這以後,他又批評了全國各處豎立的塑像,哀嘆造反派怎麼「忍心讓他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日曬雨淋」地做著門神。這是十足的馬後砲。明明要全國人民對他搞「個人崇拜」,把全國的紙張都調來印他的選集;又把建築材料用來建比樓房還高的塑像。如今是既成事實,搬不動,又沒人敢冒天下之至諱去拆除它,他反而假惺惺,甚至還倒打一耙,責怪起群眾來,好像人民強加在他頭上,害苦了他。大家學習到這段假情假意的「最高指示」時,真是一肚子的憤怒。
我們幾個歸國留學生曾經請求在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能分到幾張觀禮票,得以一睹領袖的「丰采」,但被告以「無法安排」而碰了一鼻子灰。我們雖然也是千里迢迢而來,但是地位不如紅衛兵,幹部局的語氣明顯地表達了這個意思。
五四年制訂的憲法明文規定;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然而毛澤東為了奪權,利用紅衛兵來打亂原有的體制和秩序,竟縱容他們抄查平民住宅,肆意掠奪私人財物。抄來的物品充公的也有,但飽入私囊的不計其數。許多紅衛兵成了暴發戶,鈔票多到用不了,拿嶄新的十元鈔票(人民幣最高額)當草紙用。紅衛兵和造反派假公濟私,巧取豪奪是公開的秘密。我後來工作的單位,一個女紅衛兵告訴我:某某同學出身貧農,剛來南京念大學時,全部行李是一捆舖蓋捲;六九年畢業分發前回鄉探親,帶走三大件行李,隻隻裝得圓鼓鼓的像香腸。裡面據說全是「戰利品」——甚麼戰利品她不肯透露,但肯定不是報紙上講的世間最珍貴的寶貝毛澤東著作。
比起一些知名人士所受的迫害,他們確是幸運。老舍受到紅衛兵圍攻,夏衍被批鬥,打斷了兩條腿。老舍受圍攻,被京劇道具打得頭破血流,被迫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百般受辱,憤而自殺於北海太平湖。屍體被發現時,手中還抓住一本手抄「毛主席詩詞」,形成絕大諷刺。傅聰的父母也備受凌|辱,求死無門,最後爬出烟囪,用繩子雙雙捆在一塊,由屋頂上跳下摔死。馬思聰也備受迫害,幸好女兒是能幹的紅衛兵,及早籌劃,一家才能逃出虎口(這是六七年從紅衛兵小報上得到的印象,據說還追查了一陣)。馬家吉人天相,是我僅知的最運氣的一家。
當初我們要求觀看檢閱紅衛兵,只求遠遠看一眼城樓上的毛澤東時,幹部局認為我們不夠格。如今我們要向紅衛兵看齊,出外做短程的串連,忽然又變得很尊貴了。為了不讓我們離開北京,不惜貶低國家聲譽,這種「何患無詞」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做法,正是中共幹部的特色。令我們佩服的是他們說話時一本正經,即使前後矛盾,他們也言之鑿鑿,一副心服口服的樣子,叫人無從反駁。
六六年底的「紅海洋」是紅色狂熱的頂峰。這是由上海和北京帶頭,其他城市立刻效尤。把街道兩旁的鋪面和牆壁全漆成紅色。有時是整片紅牆用白漆寫上一條毛語錄;有時牆上畫成紅旗招展的宣傳畫;朝街的門面乾脆清一色紅的。我對紅色原有偏愛,那一陣子卻只覺得恐怖。每當旭日初昇或夕陽西下,驀然回首,常有一片血淋淋的錯覺。大量的需求紅漆造成全國調配困難,甚至動用寶貴的外匯由香港進口。這個時候,才由江青出面賊喊捉賊地宣佈:「紅海洋」是一少撮人別有用心的發明,故意破壞生產,擾亂經濟,真正的造反派必須堅決抵制云云。
我從他們印賣的小字報上看,他們批判資反路線和對待反對派的手段便是道地的法西斯,比原來資反路線所用的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抬出了「革命導師」魯迅「痛打落水狗」的主張,認為把狗打落水還不夠,必須打死為快。「人民日報」的社論帶頭鼓吹「打落水狗」的精神,可見煽動紅衛兵無法無天的不是別人,就是毛林本身。實行了三個月資反路線據說逼死了幾個人,但批資反路線倒逼死和打死了更多的人;但即使兩者加起來和六七年武鬥中死亡的人數相比,又差多了。我一向佩服魯迅,遺憾他死得太早,去了大陸後,不禁為和-圖-書他慶幸。以他嫉惡如仇的性格,不必等到文化大革命,早就是一條狗(中共把「反動」的都叫做狗),而且會成為不折不扣的落水狗,被打個不停。
當時人人都說紅衛兵做了好事,打擊「歪風邪氣」就是一件。自從利剪上街,剪破了女人的花裙和旗袍,又造成幾起「陰陽頭」(一邊剃光,留下另一邊,粵劇名伶紅線女便遭此侮辱)的例子,北京的街上果然看不到衣著有甚麼色彩和款式。一眼望去,滿街是制服,深藍為主,灰黑其次,單調灰黯有如古老頹廢的四合院。但愛好色彩和變化是人的本性,也許這是圍觀和爭睹外國人的原因。
紅衛兵完全認同於紅色,臂上的袖章是紅的,毛澤東是他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原來象徵革命和進步的顏色,卻成為寧左勿右,越左越好的宣傳色和政治保護色。因此,舉世通行的交通訊號要改:紅燈才是「通行無阻」,綠燈變成「危險!停止前進!」結果司機大為反感,聯合抵制。工人老大哥才有抗議的資格,別人誰敢吭一聲?最後是周恩來出面勸阻了事,把紅燈停止進行解釋成「遵守革命的交通秩序」。
在金水橋邊,我們遇見一個滿身污垢的男孩踡縮在那裡,伸手向我們要糧票和錢票。交談之下,知道他才十歲,家在黑龍江,念小學三年級。聽到人人上北京,他就不聲不響跟著擠上火車,到了北京站也不知道去登記接待,如今流落在廣場上。我們沒有糧票,只好給他錢。圍觀的一個市民招來了收容車,把他送去臨時接待站,俟機安排送他回黑龍江。
毛澤東很早就籌備發動「文化革命」,但一直受到黨內抵制。聶元梓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其實是康生授意下的產品,攻擊北大校黨委執行文化革命不力——於六六年六月在「人民日報」發表後,劉少奇和鄧小平才派出「工作組」到各大學去領導運動,打擊了一小撮帶頭鬧事的幹部和群眾(以後成為響噹噹的造反派),控制了運動步調。
六七年春天,我們去參觀十三陵水庫和定陵的地下宮殿(十三陵中,只有明神宗萬曆的定陵挖出,保持原狀,可以進入墓中參觀)。在郊區見到一群群紅衛兵走在公路上,每人身後背著鋪蓋捲,胸前掛著毛澤東像或者語錄牌子。他們走走停停,沿路見車就攔——汽車,馬車,騾車和板車都攔。司機看到他們就頭痛,超重也得讓他們上來,否則他們手拉起手,造成人牆把公路堵住。走大馬路都經不起考驗,還談甚麼效法爬雪山過草地的傳統?
然而見過三次還不算多,據說還有見過七次的紅衛兵,創下了記錄。原來他是專門在京津和保定一帶流竄,三個月內進出北京五次,昆明和北京的直達火車有運輸援越物資的任務,那一陣子幾乎全裝著慕滇池、石林和西雙版納大名的紅衛兵。這種免費旅行全國,使工人們很眼紅,造成第二年春天他們的曠工鬧事,爭著要到北京來「告狀」,是所謂「經濟主義妖風」的部份原因。
資反路線尚未批完,年底就響起「批修反修」的號角,這才是毛澤東林彪陰謀所在。黨中央和國務院裡,再大的幹部都拖出來批鬥遊街(朱德也差點被遊街,據說是毛澤東怕太難堪)。我印象最深的是彭德懷元帥,衛生部長錢信忠,和劉少奇與彭真賞識過的勞動模範——掏糞工人時傳祥。大人物遊街用的是卡車,對象被簇擁著站在車前或車後,作低頭認罪狀,照例掛牌子,紅衛兵或敲鑼或喊口號,威風凜凜。錢信忠低著頭,一副逆來順受樣(此君也真有涵養,被折騰屈辱了幾年,如今官復原職還做他的衛生部副部長);彭大元帥怒目圓睜,紅衛兵按下他的頭,他卻極力要挺起來,不肯低頭認罪;時傳祥微歪了嘴,一副不知錯在哪裡但認定了要倔強到底的樣子。
這時,天氣轉冷,北京的棉被調購一空;感冒也分外猖獗;每日至少一百萬額外人口的食衣住行使市委窮於應付。「文革小組」第一次下令停止串聯,要紅衛兵回原地鬧革命;同時一再通知今冬不再接見,要他們養精蓄銳以待明春的「徒步串連」——不許再白乘車船了。
毛澤東本來是要借文化革命之名,行奪權之實,苦於造不成氣候。正好清華附中的五、六個學生成立了「紅衛兵」的組織,宣佈效忠毛澤東,卻被校方壓制。他們寫了篇「論無產階級革命造反精神萬歲」,在報上發表。受到鼓勵,又寫篇「再論」革命造反的文章投「解放軍報」。毛澤東發現後,立刻寫信表示支持,用「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鼓勵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稱之為一股「新生力量」。這封信成了鼓動全國青少年起來造反的口號,各地紛紛組織起來,到七月中,已經全國到處有紅衛兵。
紅衛兵自稱破四舊是土改的繼續,誠然不錯,這回是「城市的土改」。五十年代,愛國的工商業者在統戰下被冠以「民族資本家」的稱號,由「公私合營」和平過渡到「國營」,放棄私有產業而改領「定息」,是政府定期廿年逐步贖買政策的表現。這本是政府訂的政策,但紅衛兵抗議說是向資本家屈膝投降,勒令全國的定息都取銷。
紅衛兵的革命形式主義已經到了自虐的地步。他們虐待走資派和當權派,要被批鬥的對象胸口掛個至少兩尺見方的牌子,書明罪名和姓名,如「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彭真」。他們連自己徒步串連也要掛個牌子——不是毛澤東像就是他的語錄——好像要依靠毛澤東做護身符。到了北京,我才發現祖國原來是處處牌子的國家。農民去下田,要排著隊,鋤頭的一端掛個語錄牌子,領隊的捧個毛澤東像,工作時都豎在田邊。無錫的農民號稱全國最富有,可以騎自行車下田,就這樣,車龍頭上也掛個語錄牌。六九年春,我和水院的師生到青龍山煤礦勞動,全校整隊步行了一天,每人胸口也都掛個牌子。那時我們剛分配去南京,來不及製作,還虧同事讓出多餘的兩付。其中一付是毛澤東像,掛得我一路戰戰兢兢,生怕弄出裂損會招來橫禍。以後我們也自做了兩付語錄牌,以備不時之需。
各級學校早不上課,教室裡住著外地來的紅衛兵;他們把窗戶釘死,把桌椅劈了燒柴取暖,校園裡常見到缺胳膊斷腿的桌椅。每個學校都有蘆蓆篷搭的大字報欄,花花綠綠的紙張,加上觀眾人頭攢動,景象十分熱鬧。有一回我去北大看大字報,順便到學生餐廳轉一圈。見紅衛兵有大米飯或饅頭稀飯,外加豬肉熬白菜佐餐。在北京,這是一般伙食標準,難怪紅衛兵樂此不疲,趕走了又來。十一月底,來自山西的紅衛兵很得意地告訴我,他三個月裡來了北京兩趟,見過毛澤東三次。我當時頗羨慕。
由於無知和偏激,紅衛兵抄出並毀壞了不少民間收藏的典籍和藝術品。三里屯是使館區,基於「內外有別」,那一帶管制比較緊。但即使這樣,紅衛兵在那裡乘黑燒書,染紅了半邊天,是外交人員親眼目睹的事。其他地方的無法無天就可以想像。長春汽車廠的一個工人告訴我,她認識的人家(愛新覺羅家族)收藏了幾隻越窰青瓷壺器。紅衛兵抄家時,這家人曾經苦苦央求「小將」們手下留情,不要砸爛它們,情願捐給國家;又批評自己思想落後,不曾早早獻出。但是「小將」們的答覆是當著他們的面把瓷器砸個稀巴爛!
我以前愛譏笑美國人一窩蜂,有流行熱,這時才發覺原來我們炎黃子孫的流行狂熱也並不遜人。進入六七年,紀念章成為餽贈品和收藏品。我們住在飯店裡,光是由旅客贈送給我們嬰孩的,就收集了幾十枚。交換紀念章成了紅衛兵的副業,前門,天橋,西單商場,美術館前,各處公園都成了交易場所。紅衛兵以物易物,便交換各種票證。這種時候,他們毫無勢不兩立的派性,討價還價也融洽和氣,十足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景(左霖右鳥)和我曾躍躍欲試,準備到天津去「串連」。幹部局卻不允許,理由是:「現在出外旅行很不安全,扒手小偷很多——這是階級鬥爭的客觀事實。而且火車太擁擠,外面飲食也不衛生,容易生病的。」
這還不打緊,幾乎所有的「資本家」全被抄家;銀行存款查封(有些紅衛兵只給人家保留基本生活費用,其餘勒令獻出做他們的「活動經費」),房子住得好或房間多的逼迫讓出;至於人身侮辱更不在話下。紅衛兵這些犯法行為,中共當局全看在眼裡,不但不阻止反而大聲喝采,說是「革命行動好得很,就是好!」失信於民,莫此為甚!
這種批判大會和以後進一步的批鬥大會,總有受害人聲淚俱下的控訴和造反派「無限上綱」地誇大罪名(舉個例子:譬如某人不喜歡讀「毛選」,他一旦出事,不讀毛選就成了抵制毛澤東思想,也就是反對毛澤東,而毛是黨和國家的化身,於是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份子,必要時可以「罪該萬死」!)大會臺上有紅衛兵押著的批鬥對象和陪鬥者,他們一律被背押著雙手,頭被壓得低低地,超過九十度地彎腰向著臺下(這叫做「坐噴氣機」);胸前掛著大牌子(故意選重木料做成),有的頭上還戴上紙製的高帽子。紅和*圖*書衛兵後來各立門戶,派性很強,使用古往今來的各種污穢伎倆,彼此互揭、攻訐和武鬥。
「批修」的手法自然是批資反路線的再版。天津市委書記萬曉塘被紅衛兵七鬥八鬥而當眾鬥死;彭真在一次押解赴會的路上,企圖拿腦袋撞石頭自殺未遂。批修的矛盾頭是直接對準劉鄧,根據「先掃外圍,後打核心」的一貫伎倆,他們手下的大批親信便首當其衝。被鬥倒鬥死的不計其數,紅衛兵和造反派哪知高幹的底細,完全是按照「中央文革小組」的提示辦事,文革小組則透過江青和陳伯達等執行毛澤東的旨意,在文革高潮中凌駕黨國,成為最高司令部。於是,紅衛兵為了替毛林向劉鄧奪權,充當起馬前卒,按著司令部開列的名單,拋給的檔案資料,由中央到地方全面地衝鋒陷陣去擒拿對方的幹部。
我從大字報和紅衛兵小報上看到揭發文章,對工作組打擊造反派所採用的法西斯手段十分駭異(這與文革後期的「清理階級隊伍」相比,不論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是小巫見大巫)。有「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要人人檢查才能「下樓」;製造甚麼「槍打出頭鳥」;擅自把人關押叫做「隔離審查」;並對之進行「逼、供、信」。那時我很天真,先還以為社會主義新中國淪為法西斯統治是劉少奇一伙的罪,十分氣憤。我第一次跑去參加「批判資反路線大會」,便是為了聲援紅衛兵和造反派,目的是抗議法西斯專政。
我初到北京的時候,很遺憾自己當不了紅衛兵,因為羨慕他們「造反有理」的特權(這特權不久就被毛澤東收回自用)。我也夢想當造反派,可惜那時回去的留學生三三兩兩,年紀相差懸殊,對政治的興趣和反應也不一,無法組織起來。當時,兩者的必要條件是階級成份和家庭出身都好,而我天真地以為自己父親以上三代木匠,外祖那邊兩代佃農,條件該是綽綽有餘。新漢夫婦剛到京時,我們還商量過要造中僑委官僚主義的反。但他們很快去了太原,剩下我孤掌難鳴,只好作罷,也幸好因此不曾闖禍。因為,一年不到的時間裡,我對紅衛兵便由尊敬轉為失望,繼而是憤怒,到離京時(六九年初)才開始同情他們的遭遇。發現他們實在是被利用被犧牲的一代,對造反派的認識過程也如出一轍。
不知那個先帶頭搞起「毛主席紀念章」,鋁製烤漆的紅底金色的毛澤東頭像。六六年秋天剛出現時,只有小指頭大小,和「小紅書」同時成為紅衛兵和造反派的必需品,一般人也趨之若鶩。紀念章流行得很快,各個單位都紛紛仿效製作。花樣不斷翻新,從正面頭像到側面頭像,接著半身像,以至全身像,或揮手指示方向,或用金色光圈圍繞有如神佛……不一而足。起先只有紅金兩色,以後加黃配綠,在色彩上競奇鬥豔。而尺寸也越來越大,由紐釦大小發展成碗口般大;材料上由鋁、塑料,而至燒瓷,重甸甸地掛在胸口,常把衣服扯破個洞。
想起一個小學校的老校工,已經七十高齡,因為出身好,是標準的「苦大仇深」,被工作組利用過。紅衛兵進行反撲時,對他吐沫,責罵,用皮帶抽打,綁架遊街,逼得他吊死在廁所裡。紅衛兵這時的「階級感情」不知哪裡去了。
我在六六年冬天仍然對紅衛兵存著希望。他們造成的破壞固然使我心痛,感到萬分遺憾,但我那時仍執迷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溫良恭儉讓」的說法,等著看他們在「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之後的「立」(他們喊出「不破不立」,「先破後立」),盼著他們立功贖罪,弄出一個新氣象來。但是他們在破四舊之後,便熱衷於上京晉見,「革命串連」,和到外地去「煽風點火」(其實是到全國各地去遊山玩水)。陶鑄繼陸定一之後,當了幾個月的宣傳部長,下臺的罪狀之一便是提出「串連」的口號,招致交通大亂,引起工人抗議怠工,造成生產停頓和經濟紊亂。據說陶鑄是由於自保,有意分散廣東地區紅衛兵對他的壓力,這和六二年大災荒時,他放了很多人逃到香港,有異曲同工之妙。
紅衛兵當然也打經濟算盤,把抄出的物品或者賣給國營的收購店,或者自行集中拍賣,所得充作「革命經費」。拍賣時,據說生意興隆。肉類罐頭一元,水果類五角,沙發十元廿元的……轉眼售罄!既然有沙發的人家是「資產階級」,罪該查抄,那麼誰還敢買沙發呢?不然,工人就搶著買。有一回,我到一個人家,他們住的四合院內的兩間屋,簡陋破舊,但進門一隻皮沙發赫然在望,原來是買來的抄家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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