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形式與實際
第十章 浮士德與阿波羅的自然知識

如果把「熵」的理論,一直推展到結論,則結果是,第一、在理論上,所有的過程都必須為「可逆的」——這是動力學的基本肯定之一,而在能量守恒的原理中,加以嚴格的再度確認——但是,第二、在事實上,自然過程全部都是「不可逆的」。甚至在實驗室的實驗,那種人工控制的情況下,都沒有任一種最簡單的過程,能夠成為確實地「可逆」,即是說:一個狀態一旦過去,便永不可能再重新設出了。
西方的物理學,自其內在的形式而言,是教條式的(dogmatic),而不是儀禮式的(ritualistic)。它的內容,即是力的教條,而這內容,是與浮士德文化的特色「空間」、「距離」,認同一致的。
化學一旦想要儘可能明銳直截地,界定元素的諸般性質——諸如化學價、原子量、親和力、反應性等等——之時,卻反而驅除了這些可以感覺的特徵。問題就出在元素的「衰變」(degradation)之上。元素在性質上的不同,是依其出自何種化合物而定,但它們本身,是不同的單元,所構成的複合物,而構成元素的這些高級單元,本身實際上並不可分,但卻在放射性方面,呈現出深刻的差異。透過輻射能的放射現象,「衰變」不斷在進行之中,所以我們可以提到所謂元素的「生命期」(lifetime)。而這,便與元素的原始概念、以及由拉伏息爾(Lavoisier)所創造的,現代化學的精神,形成正面的衝突。所有這一些的傾向,使得化學的觀念,非常地接近於「熵」的理論,而暗示了因果與命運、自然與歷史的對立。它們指出了我們的科學,正在追求的道路是:——一方面,趨向於使邏輯與數字的結果,能與推理的結構,認同一致;而另一方面,卻趨向於呈現一項事實:即這個覆以數字外衣的全盤理論,本身只代表了浮士德生命的,一種象徵的表達。
科學家在習慣上,把神話和神的觀念,指為原始初民的產物,並認為當精神的文化「進步」時,這種形成神話的能力,便告流逝。可是事實上,情形恰好相反。如果歷史的形態學,在目前不是如我們所見的,一片未經開拓的處女地的話,則一般所以為,是無所不在的神話創造力(mythopoetic power),便早已會被發現為:只是限制在某些特定時代的現象。我們早就應該認識到:這種由文化的靈魂,以自身的形像特徵、和象徵,來填塞於其世界,以使世界能像自己,與自己協和一致的能力,主要並不屬於初民的混沌時代,而只是出現在各大文化的春天。每一項大風格的神話,都出現在一個覺醒中的文化精神之開端,它是該精神的最初脈動行為。它不可能出現在別處,它一定出現在文化的春天。
一切自然科學所追求的目標,每一位自然研究者心中的推動力,即是要獲致一種純粹的「數字超越」概念(numberical transcendence),而完全征服可見的外表;並以一種意象的語言,來取代現象的外觀。這種語言,是一般人不能領會的。也是感官認知不能達致的——但卻是浮士德文化那「無窮空間」的基本象徵,所賦予的內在而必然的語言。對這些最終的判斷,發揮深刻的懷疑主義,便把我們文化的靈魂,重新與早期哥德式的宗教形式,聯接了起來。這是因為:無機的、已知的、解析的世界——即是自然與系統的世界——一直在向深處發展,直到它已成為,只剩下函數數字的純粹領域為止;但是,如我們已知的,數字是每一文化之中,最最基本的象徵。故而,通向純粹數字的道路,即是使覺醒意識,回返到它自身的秘密中去,呈現出它自己的形式必然性。一旦目的達成,則纏繞於自然科學周圍的龐大、陳舊、而無意義的結構,便告分崩離析。這一種結構,無非只是「理性」的文字結構,自以為能夠征服表象,而抽取真理,可是,其現在這結構之下的,卻終究是一個文化最早期的、也最深刻的——神話、臨即的生成變化過程、生命的本身。科學越是自以為脫離了「人神同形」(anthropomorphic)的始源,便越是逃離不了「人神同形」的表現。科學在自然的圖像之中,一一驅除了不同的人為特徵,可是到了最後,它手中自以為是純粹的自然,卻其實是:——人性的本身,純粹而完整的人性。自然科學所代表的,本是一種「城市精神」(spirit已City),是非宗教的精神,它從哥德式的靈魂中,成長起來,終至籠蓋了整個宗教的世界圖像。但是如今,勝利的懷疑主義已經興起,而在科學時代的落日高暉中,雲彩已經消失,早晨的寂靜風景,已經再度出現,格外分明。
從這種發展看來,很自然地,我們發現美以爾那決定性的發明:「能量守恒原理」,在時代上,恰可呼應於社會主義理論的誕生。甚至連經濟學的系統,也使用了這些功能的觀念,從亞當斯密(Adam Smith)以來,價值問題便與作功的數量,發生了關係。亞當斯密,加上奎斯內(Quesney)與凃爾淦(Turgot),正標示了經濟領域內,從有機結構,轉向機械結構的變遷。於是,我們可以在經濟學家的語言中,發現一些詞話,恰恰對應於物理學中的能量「守恒」、「熵」(entropy)、與「最小作用」等的命題。
自然律是由已知的事物,所架構的形式。在自然律中,個別的事項被組合起來,而形成一種較高等級的單元。然而,在自然律裏,活生生的時間,是被忽略了的——這即是說:事項究竟是否發生、何時發生、以及發生的頻繁與否,是無關緊要的,因為,自然律的問題,不涉及編年的順序,而只注重數學的序列。可是,在我們的意識中,其所以認定世上沒有什麼力量,能搖撼到自然律的計算,其基礎實在是在於:我們那種壓服自然的「意志」,這是浮士德文化的本性使然。只有從此一觀點看來,才能理解到:「奇蹟」(miracles)的出現,乃是自然律的裂罅所在。馬日文化的人,則自「奇蹟」之中,看到一種超越人世的力量的運作,這不是一切文化所共有的觀念,也絕不與自然律相矛盾牴觸。至於古典文化的人,以普魯泰哥拉斯(Protagoras)為例,實在祇表現為事象的度量者,而不是事象的創造者——他們在潛意識中,放棄一切經由定律的發現、或應用,而能征服自然的觀念。
經過以上的探討之後,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出:每一種自然科學的形式世界,實對應於其適當的數學、宗教、及藝術的形式世界。例如:一位深刻的數學家——當然不是指一部熟練的計算機,而是一個人,任何人,只要他能感受到他內在的數字精神——便能瞭解到:透過數學的形式世界,他可以「認識上帝」。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對這一點的覺知,絲毫不遜於巴斯卡和萊布尼玆。
從這一觀點看來,世界過程中的「不可逆性」,必定意味著歷史觀念的抬頭。「不可逆性」,不再代表物理時間t的表達,而是表現了真正的歷史時間,內在地經驗的時間。這與命運,是彼此認同為一的。自然知識所表現的,批判性形式世界,是開始於與自然感受、上帝感受相反的方向,如今,在文化的後期時代終結時,它已抵達到最遠的距離,而開始折向回來。於是,越來越緊湊的事實,一件接一件地出現:動力學在接近到其目標時,已發揮盡它一切的內在可能潛力,而自然圖像中的歷史特性,乃決定性地浮顯出來;而命運的有機必然性,也不斷地強調了自身,與因果的無機必然性,相並而行,毫不遜色;導向的感受,更已與純粹廣延的要素——容量與強度,互為長短,不相上下。這一過程的經過情形,已經由目前所有的科學上,大膽的假設,所顯現的外觀,明確地標示了出來。這些假設,都是同一類的心態,表面上,固然是由實驗的結果所導致的,而事實上,早在哥德式時代,浮士德的世界感受和神話,已在夢想這些假設的出現了。
迄今還沒有人能完全體會到,但卻是導致我們把「熵」的理論(一八五〇),當作是西方心智的傑構崩毀的開始、是陳舊的動態物理學崩毀的起點,其關鍵即在於:深刻的理論和實際的對立,在此處,第一次被引入到「理論的本身」之中。第一定律已經畫出了一種,因果性自然變化的嚴格圖像;但是第二定律,由於引進了不可逆性的概念,而第一次把屬於臨即的生命(immediate life)的趨向,帶入到了機棄邏輯的領域之中,而致在基本上,和該領域的本質,發生了衝突。
有了這一些觀念,我們可以看出:浮士德靈魂中的神話創造能力,正在返回於其起源處。力,意志,都有一個目標,而一旦這目標已經達成,則靈魂的探索之眼,便告闔閉。油畫的透視法,利用其「消逝點」(vanshing point)所表達的;巴洛克的公園,利用共「視景觀點」(point de vue)所表達的;以及解析學,利用其無窮數列的第n項所表達的——一言以蔽之,都是一種「意志導向」(willed directedness)——而到了此時,已經確定了觀念的形式。於是,「浮士德」劇本第二部中的浮士德,已將死亡,因為他已達到了他的目標。華格納「諸神的黃昏」一劇,表現了這一事實的古老的、非宗教的形式;而「熵」的理論,則顯示了它在今日的形式。

「上帝感受」與自然景觀

每一個文化,對於物理的過程,都有一組自己的意象組合,這組合只對它本身而言,才為真確,也只有當文化本身活著時,才能活著。例如,古典人類的「自然」,其最高的藝術表徵,在於裸體雕像,基於此等世界感受,而邏輯地發展出一種形體的「靜力學」,一種指向「切近」的物理學。阿拉伯的文化,可以由阿拉伯風格的鑲嵌、及回教寺院的洞穴穹窿來加以象徵,而經由此等世界感受,乃出現在阿拉伯特有的「冶金術」(Alchemy),以及神秘的「質粹」觀念,諸如「哲學水銀」(philosophical mercury)之類,這既不是一種實物,也不是一種性質,但可以透過魔法,而使一種金屬變化成為另一種。至於浮士德文化中人的「自然」觀念,則發展為一種幅度無限的「動力學」,一種指向「遙遠」的物理學。於是,屬於古典文化的,是「實質」和「形式」的概念,屬於阿拉伯人的,是帶有可見或神秘屬性的「質粹」觀念(很近似於斯賓諾莎的思想),而屬於浮士德文化的,則是「力」與「質量」的觀念。
浮士德的智慧,所指向的最終課題——雖然它只能在其最高的時刻,才能看出這一課題——是把一切的知識,溶入於一個龐大的「形態學」關係系統之中。事實上,在意識、實質、形式語言各方面,動力學和解析學,其實與羅曼斯克的裝飾、哥德式的教堂、基督教─日耳曼的教條、以及中古王朝的國邦,是脗合一致的。它們所表出的,是相同的世界感受。它們的誕生、成長、老衰,都與浮士德文化相終始,它們使這一文化,在世界上、在空間中,上演了一齣歷史的戲劇。
但是,如果無神論——這一世界感受及世界意象的後期形式、我們的「第二度宗教狂熱」(second religiousness)的序幕——終竟是對我們現有的宗教的一種反逆,則它的結構,在各個文明之中,當然也便有所不同。任何一個文化,其宗教都會具有一種,只屬於自己、也只針對自己的,無神論的反動。具體言之,在文化已逝、文明開始的時候,古典、馬日、和西方的人們,仍然分別繼續經驗到他們的外在世界,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形體組成的宇宙、或一種世界的「洞穴」、或一個永恆動態的空間,但是,他們不再能活生生地體驗到,其中的神聖的因果律則。他們僅能感覺到一種只屬於機械的——或希望只成為機械的——瀆神的因果律則。故而,古典、阿拉伯、和西方,各有其無神論,彼此在意義上和實質上,都各自不同。尼采揭櫫其動態的無神論,是基於他所謂的:「上帝已經死了」(God is dead),倘若古典的哲學家,要表達其靜態的、歐幾里得式的無神論,則勢須宣稱:「住在聖地的諸神,都已死了!」前者指出無窮的空間、後者表示有數的形體,已經失去了「神性」。但是,死的空間和死的事象,正是物理學中的「事實」,而無神論者,則還不能體驗到物理的自然圖像、和宗教的自然圖像之間的差別。只有語言,以其精微的感覺,能夠區分出智慧(wisdom)和心智(intelligence)之別:——前者,是靈魂的早期時代、鄉野狀況的表現,而後者,則是後期時代、世界都會的產物了。
在第四章中,已說明了「深度經驗」的重要性。深度經驗與靈魂的覺醒是認同為一的,故而也與屬於此靈魂的外在世界之創造活動,密不可分。單純的「感覺印象」,只包括長度和寬度,只有活潑而必然的「藝術」,才能增加「深度」,而形成實際與世界。像任何其他活生生的事物一樣,它也具有導向、運動、與不可逆性(這些性質,在我們的意識中,綜合而為「時間」一詞)。在此,生命本身,進入於經驗,而成為第三進向。這頗不同於廣延空間——古典意識中,純粹的廣延,是一種感覺與具體的存在;而西方意識,依自己的形像,所獲致的廣延,則是一種超越的空間。而當它設想的空間,越來越益超越時,它便逐漸發展出「容量」(Capacity)和「強度」(Intensity)的抽象性兩極對立,這與古典文化中「實質」和「形式」那種具體的兩極對立,恰成強烈www.hetubook.com.com的對照。
現代力學中,這一深具象徵意義的難局,並未曾為法拉第所創立的「位能理論」所解除。物理思想的重心,已從物質的動力學,轉向於「以太」(aether)的電動力學,可是情況依然。法拉第是著名的實驗家,也是一位完全的幻想家,在現代的物理大師中,他是唯一的一位不是數學家的巨擘,在一八四六年,他說:「無論空間是空的,抑或是充滿了物質,我認為,空間的任一部分,除了『力』,以及『力』所作用的線之外,沒有任何事物是真實的。」在此,法拉第與牛頓,在形上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因為牛頓的超距力,所指向的神話背景,也是一般虔誠的物理家,不能看出的。然而,這樣一條可能引致一種明白清楚的「力」之定義的途徑——同時也即導致了「能量」觀念的出現。而能量的概念,與力的概念之不同,乃是在於它代表的是一種定向的數量,而不是一種向量,只能在數量上近似於萊布尼玆的「活力」觀念。換句話說,能量的概念,其實只是力的延伸。值得注意的是,如此一來,質量概念的精義,已被能量所取代;而事實上,連能量的「原子結構」之類的古怪觀念,也曾被嚴肅地討論過。

進一步理論發展的極限

在古典世界中,我們現代人所謂的「寬容」,其實是一種與無神論相反的表現。可是,在浮士德靈魂而言,則並不是以可見的儀禮、而是由教義的規條(dogma),構成了信仰的精粹。浮士德意義下的「無神」,即是指對教條的反對,而所謂異端的觀念,就是源自於此。浮士德的宗教,本性上不能容許任何的「良知自由」(freedom of conscience);因為良知的自由,與宗教那種侵略性的空間動態精神相抵觸。甚至自由思想,也不容存在。在西方人中,沒有任何的信仰,不是依伴著某一種的「宗教裁判」(inquisition)的。引申下來,若以適當的電動力學的意象來表達,則宗教的信仰,無異於一個「力場」,它按照自身的強度,來調整「場」內所有的心靈。若不能如此,即表示缺乏信仰——以教會的術語來說,則是「無神」。相反地,對阿波羅靈魂而言,只有對於祭典的蔑視,才是「無神」。故而阿波羅的宗教,不容許有「姿態自由」(Freedom of attitude),這與不容許「良知自由」,是迥然不同的表現。而在兩者,由宗教感受所要求的、以及所拒絕的「寬容」之間,都有一條截然分明的線條,畫分清楚。
如果我們重溫一下,自從「力」的中心概念,在巴洛克產生後,所經過的諸個連續的階段,以及其與偉大的藝術與數學的形式世界,所具有的密切關係,我們可以發現:一、在十七世紀(加利略、牛頓、萊布尼玆),力的概念之形成,是趨向於「圖像式」的,而與偉大的油畫藝術頗為調和,油畫藝術約於一六三〇年告終;於是二、在十八世紀(拉普拉斯與拉格雷基的「古典」力學),力的概念獲得了「複調風格」的抽象特性,而與巴哈的音樂相一致;再後來三、在文化已達到終點,而文明化的心智,已壓到了精神的時候,力的概念,則出現在純粹分析的領域中,尤其在多項複變函數中。力的最現代的形式,若沒有純粹分析與多項複變的知識,已絕難獲得理解。

無神論

這種馬日的一神教信仰,顯現在所有的宗教創作中,從東方出發,泛濫了整個的羅馬帝國——亞歷山大城的愛色斯神及太陽神,為羅馬皇帝奧理略所崇信;密斯拉太陽神的波斯形式,在敘利亞完全重鑄之後,在羅馬為戴克理先所維護;迦太基的貝爾(Baalath)太陽神,則為羅馬的西伏拉斯所尊崇。這些神祇的輸入,並不是如同在古典時代那般,增加了具體的神祇的數目,相反地,它們吸納了古代的神祇,而且逐步剝除了古代神祇的具象形態。這時,馬日的冶金術,也取代了古典的靜力學。而與此對應地,我們看到在宗教上,越來越多的象徵——諸如:聖牛、羔羊、聖魚、三角形、十字架——取代了神像,出現在民眾之前。到了君士坦丁時代,古典宗教的殘餘回音,也都煙消雲散了。一神教信仰中,對於人設聖像的厭憎之情,已告根深蒂固,終於發展為伊斯蘭和拜占庭時代,對神像下了禁命,才告終止。
作為一種科學,現代物理學,乃是以名詞和數字的形式,所構成的一個龐大的「指涉系統」(system of indications),經由此等指涉系統,我們可以像處理一部機器一般,來處理自然。既如此,它自有其十分明確的指向。可是,若作為歷史的一個片面來看,則物理學,完全是由致力於物理的人,生命中的命運和偶然、以及研究過程的本身,所集合而成的。故而就目標、方法、和結果等觀點看來,物理學也一樣,是一個文化本身的表達和實現,是該一文化的本質中,一種有機而開展的項目。它的每一項成果,本身都是一種文化的象徵。
向前曠觀那不可避免的命運的能力,是歷史才能的一部分,而歷史的才能,乃是浮士德文化所特具的天賦。古典文化死亡了,如我們行將面臨的命運一樣,但它死得無知無覺。它相信一種永恆的存有,故而到了最後,它的日子過得非常地滿意,把每一天都看作是神所賜予的禮物。但是,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的歷史。在我們的面前,所出現的,是一種最終的精神危機,行將席捲整個的西歐和美洲。它的過程究竟如何,後期的希臘歷史已經告訴了我們。理性的獨裁——我們並不意識到它的嚴重性,因為我們本身,正是它的最高峰——在每一個文化中,都代表了成人與老人之間那一段的時間,此外無他。而它最明顯的表達,即是對精確科學、對辯證法、對理論演證、對因果原則的崇拜。在古典文化中的愛奧尼克時代,以及我們文化中的巴洛克時代,是理性上升的時刻。而現在的問題是:它下降的曲線,將表現為如何的形式?
到了「帝國時代」的最初幾個世代間,雖然一般並沒有任何外在的儀禮、或神話的形式之類的變遷,可是古典的多神教卻已逐漸解消,而轉化為馬日的一神教信仰。一個新的文化靈魂已經奮然興起,它雖生活在舊的宗教形式中,卻帶來一種新的型模。原來的神祇之名仍然襲用,可是宗教的基本型構,已被覆蓋,而告消溶
一種自給自足、自我一致的力學,其發展的可能性,目前已將永遠地止息了。如我以上所示,每一種物理學,必定在運動問題上,慘遭失敗的下場,因為在運動問題之中,求知者活生生的個人,必須在方法上,硬擠進已知的無機形式世界中去,故而難逃失敗的命運。但是在今天,不但此一難局,仍然存在於一切最新的理論之中,而且三世紀以來的心智工作,已使我們尖銳地面對一頂事實:即我們毫無可能,無視於此一問題。自牛頓以降,萬有引力的理論,已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可是如今,已只能被當作一項短暫而侷限的、相當靠不住的假設而已。而如果假定在無窮空間之中,能量是無窮大的,則能量守恒的原理,也毫無意義可言;接受此一原理,便與空間的三度結構不能相容,無論此結構是無限的、歐幾里得式的、或是非歐的球面空間,而具有「有限,但無界」的體積,結果都是一樣。於是,能量守恒原理的真確性,便只能侷限於一種「自給自足,不受外力影響的物體系統」之中,可是這樣的一種限制,實際上卻不可能存在。然而,象徵性的無窮空間,正是浮士德的世界感受。所要表達的基本理念,正是浮士德的文化,對世界靈魂的不朽觀念,浮現在機械而廣延的世界中的意念,故而便造成了顧此失彼的弔詭局面。
科學只存在於數代偉大學者的活思想之中,而書本如果不能活在人們身上,產生有力的影響,也就毫無價值可言了。科學的結果,只是一個心智傳統中的一些項目,故而長達兩世紀之久的,對精確科學成就的狂歡慶祝,不免帶來煩厭的感覺。古典科學的偉大世紀,是在亞理斯多德死後不久的西元前第三世紀;而等到阿基米德死亡,羅馬人登場的時候,便告走到了終點。我們的偉大時代,則在十九世紀,而才華煥發的學者,如高斯、洪保特(Humboldt)、漢姆荷玆等,到了一九〇〇年,已凋零殆盡。在物理學方面、化學方面、生物學方面、數學方面,諸偉大的宗匠均已死亡。我們正經驗著能力和成就,逐漸遞滅的局面,只剩下一些落日餘輝中的拾穗者,在排列、收集、和結束科學的成果,一如羅馬時代的亞歷山大城學者那般。任何事物,只要不屬於生命之中實際的一面——諸如政治學、技術學、或經濟學——便都呈現出共同的徵象。
漢姆荷玆(Helmholtz)發表於一八六九年的一次演講,現已非常有名。在該次演講中,漢姆荷玆提到:「自然科學的終極目標,即是要發現在各種變化之下,物體的運動,及其原動力;這其實就是:要把自然科學的本身,解消於力學(Mechanics)之中。」這裏所謂的「解消於力學之中」,其意是指:要使一切的「定性的」(qualitative)觀念,都以某些「定量的」(quantitative)數值基底為依歸的準據;也即是:——以空間的廣延和位置的變換為參考的基準。引伸言之,這也意味著——如果我們想及生成變化的過程、與已經生成的事物之間的對立,形式與定律之間的對立,以及意象與觀念之間的對立——感官可見的自然之圖像,要依據想像的圖像為準據,才能建構出來。而此處所謂想像的圖像,則是指一種數字上和結構上,可以度量的「秩序」(order)。所有西方力學的特定傾向,都是趨向於利用度量,所從事的一種「心智之征服」(intellectual conquest)。因此,勢必要在一種具有某些「恒定」的基礎的體系中,才能追求到現象的本質,而系航中這些「恒定」的基礎,很明顯地,是完全需要以度量來鑑別的。在這些基礎中,漢姆荷茲特別揭出「運動」(motion),作為其中最重要的一項。
如今,在甚至昨天還是物理學理論中,不可挑戰的基礎上,在能量原理、質量、空間、絕對時間等觀念,以及一般的因果律上,出現了突然而致命的懷疑。這種懷疑,已不再是巴洛克時代,那帶來豐碩成果的懷疑,已不再能把求知的人,與他知識的目標結合起來;而是一種針對自然科學,本身的可能潛力,所產生的懷疑。不妨略舉一例:目前不斷增加的、對運算和統計方法的應用,其目標已祇求獲知結論的「或然率」(Probability),而放棄了進一步絕對性的科學精確度。但絕對性的科學精確度,本是充滿希望的較早世代的科學家,所念念不忘的信條,這整個的事實,豈不正代表一種無意識之下的,深度懷疑主義?
後期的文藝復興運動,不但自信是繼續發揚了古典的雕塑,而且自以為復活了阿基米德的物理學。甚至連加利略,都仍處在這種文藝復興的情緒的影響之下,所以,他把「力」的概念限制為接觸力(撞擊力),而他的系統敘述,也不能超出「動量守恒」的範圍之外。他僅僅牢握「移動」的現象,而不曾強調到空間的本質。直到萊布尼茲時,才首先在辯論的過程中,超脫了這種具體的限制,繼而經由他在數學上的發明,而發展出真正的自由而定向的「力」的概念,也就是所謂的「活力」(living force)。於是,「動量守恒」的觀念,才讓位與「活力守恒」的觀念,而數量的數字,也變成為函數的數字。牛頓是第一位完全脫離文藝復興情緒的巨人,他定出了「超距力」的觀念,認為物體越過空間本身,而產生引力和斥力。從而,距離的本身,便成為一種力。這種概念太遠離感官所能感覺的內涵,所以連牛頓本人,都感到這概念有些不甚自在,——但是事實上,正是這種空間觀念,主導了牛頓,而不是牛頓主導著它。直到今天,還沒有人能對這種超距作用力,作出適當的定義,甚至還沒有人,能瞭解離心力究竟是什麼。地球繞軸旋轉的力,是這一運動的原因?抑或恰恰相反?抑或這兩者是同一事物?沒有人能知其底蘊。
無可置疑地,此一事實的重要意義,一直沒有人注意到。「統計學」,正如「編年學」一樣,是屬於有機的範疇、屬於流變的生命、屬於命運和偶然,而不屬於定律的世界,也不屬於沒有時間因素的因果原則。如所週知,「統計學」主要是用於政治和經濟方面,換句話說,它是研究歷史的發展的學問。在加利略和牛頓的「古典」力學中,「統計學」是毫無地位的。而現在,突然之間,力學的內涵,要在或然率的觀點下,經由統計的方法,才能獲得理解——而不再依賴巴洛克的思想家們;共同一致所主張的「先驗確定性」(a priori exactitude)——這意味了什麼?這表示:我們所理解的對象,其實正是我們的自身。在這種情形下,「已知」的自然,即是我們經由活生生的生命經驗,所瞭解的自然,即是我們在我們自身的生命中,所體會的自然。而定理所確定的事物,只代表了陳舊的嚴格理智形式的遺骸,代表了偉大的巴洛克傳統的遺跡,而與對位法的音樂,形成一對孿生的姊妹。訴諸「統計」的方法,即是表示:由傳統所規範支配、賦予效力的力量,已經整個用盡了。於是,生成變化的過程,與已經生成的事物,命運與因果,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因素,開始交互混淆。而生命的律則,生長、老衰、導向、與死亡,乃告紛紛地湧現出來。

動態物理學的自我摧毀;歷史觀念的出現

我們若把一個物理系統之內的運動,看作是該一系統的「長成」(aging),則會立即而明晰地感受到:「運動」這一名詞,以及它一切的導出物中,所表露的內在命運感,與無可征服的有機內涵。但是,力學顯然與「長成」無關,故而也便與運動無關。既然一個科學系統中,若不包含一種運動的問題在內,則不能成其為科學系統,所以,一個完整而自足的力學系統,便成為根本不可能之事。在這系統中,總會有一處地方,會成為一個有機的「起點」(starting-point),而讓臨即的生命進入於內——這成為一種臍帶,把心靈的童稚與生命的母親連繫起來,把思想與思想家本人連繫起來。
至於「必然性」,本是一切精確的研究,所必需的基本條件。可是,我們在此也必需考慮到,有兩種必然性,其一、是精神和生命內的必然;其二、才是已知條件下的必然。前者存在的原因,是緣於:決定任何一項個別的研究工作,其歷史是在何時、何處、如何發生,是命運的事;後者的西方流行的名稱,即是「因果律」。——如果一則物理公式中,純粹的數字,代表了因果的必然,則一條定理的存在、誕生、與生命期,本身即是一種命運的必然。

浮士德物理學,是力的教條

物理學上的發現,如果不計其寫下來的公式,而就其想像的內涵來看,則頗具一種純粹神話的性質。這即使在慎密嚴謹的物理學家,如美以爾(J.R.Mayer)、法拉第(Faraday)、赫玆(Hertz)等人的心靈中,亦是如此。故而,每一條自然律,儘管它在物理上,可能完全正確,可是我們仍需要分辨清楚,式中的無名數、和它的名稱;以及此式一般的固定極限、和這些極限在理論上的解釋。公式,只代表通用的邏輯數值、純粹數字——即是說,只代表客觀的空間。但是公式本身是不會說話的,例如S =1/2gt2這條公式,若非我們能夠在心理上,將式中的字母,與一些特定的詞語、及其象徵的意義,聯想起來,則它根本無任何意義可言。但是,一旦我們將式中那些死的符號,覆以上述的詞語,給以血肉、形體、和生命,使它們具有了可以感覺的意義,則我們在事實上,已逾越了僅屬科學「秩序」的極限,而動用了我們自己的「視觀」——「視觀」一詞,意指意象和視景,因有了它,乃使得自然律,超出了圖形和字母的公式的限制,而浮現了文化本身的性徵。任何事物,在https://m.hetubook.com.com本身之內,是無意義可言的,任何的物理觀察,全是為了要替一些想像的「預設」(presuppositions),找出其實際的基礎;它的結果如果是成功的,則其效果,也只是使這些「預設」,變得更為可信而已。若沒有這些「預設」,則物理學的結果,便只剩下一堆空洞的圖式。但事實上,我們不會、也不能摒棄這些「預設」,即使有一位研究者,能把他所知的每一項假設,都拋諸腦後,可是一旦他把自己的思想,投向於某一項「假定為」(supposedly)清晰的物理工作之時,便已不是由他在控制工作的形式,而是由工作的形式,控制了他。因為,在活潑潑的生命動作中,他永遠是一個屬於他的文化、他的時代、他的學派、和他的傳統中的人。信仰和知識,是人類僅有的兩項內在的確定事物,但在兩者之中,信仰較為早出,故而是它主導了一切知識的情狀。因此之故,所有自然科學基本的支柱,乃是一些人為的「理論」,而不是純粹的數字。文化人的潛意識中,渴望追求真正的知識,而這所謂真正的知識,其實本是該文化人的精神中,特定的性向;有了這種渴望,我們才能領悟、透視、並掌握到自然的世界意象。徒然孜孜於為度量而度量,永遠只不過是一些褊小的心靈、可憐的嗜好而已。每一項大科學家所作的實驗,無論其屬那一方面,其實同時也即是一種象徵作用之浮現;這種象徵的作用,主導了該科學家的理念意向。一切以文字列出的定律,都是導源於經驗,故而它即是該一文化——僅祇該一文化——的典型象徵。
現在重要的事,是研究各大文化的意識,如何理智地凝固出它的基本「型構」。我們發現,這是利用「名稱」(names)完成的。文化的意識,將一些重要的「名稱」,置於現象之上,從而拘束了這些基本型構。而由於人們擁有「名稱」,終使基本的型構,屈從於人的理智力量之下。正確的名稱(在物理學上,是正確的概念),是一種魔術似的符咒,靈驗萬分。宗教上的神祇和科學上的基始觀念,最初都只是一些咒語似的名稱,代表一種在感覺上,漸趨明確的概念。例如,以「神」(Deus)來指謂一種神聖的意志,以「概念」(idea)一詞來表示一種心智的動向,即是如此。對於最有學問的人們而言,「事象本身」、「原子」、「能量」、「重力」、「原因」、「演進」等詞的命名,其意義就如拉丁的農夫以「西瑞斯」(Ceres)命名穀神、以「坎瑟斯」(Consus)命名農神、以「詹納斯」(Janus)命名門神、以「維斯塔」(Vesta)命名竈神一樣,都極具文化的特性
現在剩下的工作,是要描繪出西方科學的最後階段。從我們今日的觀點看來,日漸緩緩傾墜的沒落之路,已是明晰可見的了。
「力」的概念,起源既是如此,所以我們不能對之加以定義,一如我們不能界定其他一些非古典的名詞,例如「意志」和「空間」一樣。因為這其中,永遠剩有一些事物,是須要由感受和直覺來體會的,故而使得每一項由個人所下的定義,都幾乎成為此定義的作者,本人的一種宗教性的教條。拉普拉斯稱「力」為一種已知功用的「不明物」;牛頓想像其為一種「超距作用」的虛構力量。萊布尼玆說是一種量子,它與物質合起來形成一種單元,就是他所謂的「單子」(monad);而笛卡兒與一些十八世紀的思想家,都不願相信運動和被移動的物體之間,有什麼基本的區別。我們甚至發現,在哥德式時代,除了「潛力」、「強力」、「衝力」等觀念之外,尚有一些煩瑣迂迴的名詞,諸如「驅力」(conatus)、「驅動」(nisus)之類,在這些觀念中,「力」與釋放物體的原因,顯然不可分離。而斯賓諾莎(Spinoza),由於是一個猶太人,精神上是馬日文化的一份子,則根本不能吸收「力」的觀念,故而「力」在他的思想體系中,毫無地位。令人訝異的是,赫玆——近代大物理家中唯一的猶太人,竟也正是物理學家中,唯一企圖由消除「力」的概念,來解決力學中的兩難式困境的人。由此可知,基本觀念的秘密力量,實是文化本身的一種表徵,而不是普遍的真理,永恆的原則。
故而,現在的系統科學,最重要的成就,即是引介了一種「基本不規則」(elementary disorder)的假設,以緩和心智的假說、與實際的經驗之間的衝突。一個物體的「最小粒子」,雖然當作是行「可逆」過程的,可是在實際事象中,最小的粒子也不規則,而且會交互干涉,所以,觀察者所能經驗到的,只有「不可逆的」過程;而不可逆過程,便可以經由取其發生次數的平均或然率,而算出「熵」的增加量。如此一來,「熵」的理論,變成了或然率計算法中的一章。而我們也以統計的方法,取代了精確的科學。
有多少個文化、多少類早期的建築,便有多少種偉大神話的形式世界。就古典和西方文化而言,是在荷馬時代(西元前一一〇〇~八〇〇年)及對應的騎士時代(西元九〇〇~一二〇〇年),也即是所謂的「史詩時代」,不早不晚,恰在此文化的春天,出現了文化上兩大新宗教的偉大世界意象。在印度與埃及文化中,對應的時代,則分別為「吠陀時期」、及「金字塔時代」。終有一天,我們將會發現,埃及的神話,是在第三王朝和第四王朝之間,達到成熟而入於「深度」的。
以此之故,每一種原子論,都是一種神話,而不是一種經驗。在原子論之中,各文化透過其偉大的物理學家的創造性思考能力,而展現其最高的本質,及內在的自我。
然而,儘管物理學上,這些基本字彙已經重新安排,可是並不曾改變我們的感受,我們仍然認為一種無往不在的力(world-force),歸根結底,畢竟是存在的。而運動的問題,一如以往一樣,不得解決。從牛頓到法拉第的物理——或者說,從柏克萊(Berkeley)到彌爾(Mill)的哲學——所發生的事,只是宗教的行為概念,被那非宗教的功能觀念所取代而已。在現代物理學的自然圖像中,自然是在作功的(doing work);因為,「熱力學第一定律」中的每一「過程」,都須以能量的消耗來加以度量,而能量的消費量,即是對應於「束縛能」(bound energy)形式的功之數量。

最後階段:溶入於形態學關係系統之中

「力」的教條,是浮士德物理學的唯一主題所在。西方並沒有靜力學——這即是說:西方精神在本質上,對於力學事實的解釋,並不是基於「形式」和「實質」的觀念,甚至也不是基於空間和質量的觀念,而實在是注重在「時間」與「力」的方面。讀者可以任意在各方面,試驗以上所說是否正確。
於是,我們看出:因果的原理,只是一種西方的現象——嚴格說來,只是巴洛克的現象——它對我們的必要性,自是不在話下,它是我們的數學、物理學、及哲學所共同承認的真理基礎。因果原理是不能證明的,因為以西方語言,所表達的任何證明、及由西方心靈所導引的任何實驗,都先已預設了它自身的存在。一般而言,在每一項問題中,闡述問題的本身,即已包攝了證明的胚芽,而一項科學的方法,即是該科學的本身。毫無問題地,自羅傑培根(Roger Bacon)以降,自然律的觀念、以及物理學是一種「經驗科學」的概念,都「先驗地」涵攝了這種西方特殊的因果必然性。相反地,古典人類認知自然的模式,卻並不包含這種必然性,而希臘的科學地位,表現在邏輯中的,卻也並不因此而呈軟弱。如果我們細心地研究德模克利特斯、亞拿克撒哥拉斯、和亞理斯多德的言論——尤其亞理斯多德,他身上包容了古典文化對自然沉思所得的總和——並且,最重要的,如果我們能檢驗一些關鍵名詞的意蘊內涵,我們會驚訝地洞察到:一個迥異於我們自己的世界意象。這一世界意象是自給自足的,故而對希臘人而言,也是無條件地真確的。而我們所謂的因果律,在此並無用武之地。
在五十年以前,化學的精華本質,不需要利用數學,就可以描述出來。而今天,化學的元素,已經逐漸變成了複變關係之中的數學常數。生理學變成了有機化學中的一章,而開始利用到極限微積分的方法。對知識論所作的最新的考察,已離不開高級的解析科學和理論物理學,而這些合起來,幾乎已成為一個無法企及的領域,例如,相對論的理論,就屬於這樣的一個領域之中。而輻射體的放射理論,所表達的符號語言,已經完全失去了可以感覺的具象形式,而剩下一大堆神乎其神的抽象符號。
自牛頓以還,質量恒定的假認,一直被認為是不可爭論的真確。但是,普朗克(Plank)的「量子論」,以及波爾(Niels Bohr)關於原子的精微結構的結論,已經經由實驗的證明,而摧毀了這一假認。每一個自我圓足的系統,除了動能之外,還具有一種,與此系統不可分離的輻射熱能,故而,已經不可能只以質量的觀念,來代表此一系統。因為若質量只以活動能量,來加以界定,則它將不再能在「熱力學狀態」(thermodynamic state)上,維持恒定。但是,我們也不可能把量子的理論,和構成巴洛克「古典」力學的一些假設相湊合;尤有甚者,依照「因素連續的原理」(principle of causal continuity),連牛頓與萊布尼茲所奠定的極限微積分的基礎,都為此而受到威脅。更可怕的是,若以上這些,只是足夠嚴重的「懷疑」,則相對論中,一些尖銳而不容情的假設,卻實在擊中了動力學的心臟要害。經由密契孫(A.A. Michelson)實驗的支持,相對論已證明光速不受介質的運動所影響,而透過羅倫茲(Lorentz)和閔可夫斯基(Minkowski),在數學上的預備工作,相對論的特定傾向,正是要摧毀「絕對時間」的觀念。天文上的發現,既不能確定相對論,也不能反駁它;而「正確」與「不確」,也不能作為檢驗相對論假設的基準,問題只在它本身能否成為一種有用的假設而已。但是無論如何,相對論已經消除了所有物理量的恒定性,而加入了「時間」的因素。而西方的動力學,不像古典的靜力學,它所知的,也只是這些物理量而已,如今已被從根搖撼。沒有絕對的「長度」度量,也沒有絕對的「剛體」,絕對的數量既有如此的界限,於是,「古典」的質量觀念——力與加速的比值F/a——便告墜殞於地,而另一種作用量——能量和時間的乘積,——乃成為一種新的常數。
如果我們能弄清楚:拉塞福(Rutherford)與波爾(Bohr)的原子觀念,所表示的,無非是:實驗觀察的數字結果,已忽然被配以原子內的一幅行星圖像,而不再是從前所以為的原子星群圖像;如果我們注意到,這個時候有多少的假設,飛速地產生,而每一項矛盾,立刻被一種趕造出來的新假設所掩蓋;如果我們反省一下:我們何等忽視,這些意象互相間的矛盾,及其與「古典」的巴洛克力學的牴觸之處,我們不得不承認:大風格的科學觀念,已經走到了終點,而如同在建築及形式藝術的情形中一樣,一種專門玩弄科學「假設建構」的「工藝」,已取代了它的地位。只是,在實驗技術中,我們那極端的傑出成就,隱藏了這樣一種,文化象徵已告崩解的事實。
每一種批判的科學,就像每一項神話和宗教信仰一樣,是植基於一種人類的「內在確定」。這內在確定所創造的事物,雖然在結構上和名稱上,可以紛繁不一,可是在基本原理上,則全無二致。所以,任何由自然科學施諸於宗教的攻訐譴責,都只是一種無的放矢,不惟是同根相煎,而且會反傷自己。我們以為我們能自行建立「真理」,來取代「人神同形」(anthropomorphic)的概念,其實這只是我們狂妄放恣的一廂情願,因為所有的概念,都是源自於「人神同形」,只有這概念才是真正存在的。每一項可能成立的觀念,都只是其創作者,本人生命存有(being)的外在反映。不論物理學的理論,如何堅持它名義上的基礎,那個「人以其自己的意象,創造了上帝」的陳述,不惟對任何一個歷史上的宗教為真確,而且對任何一項物理學的理論,也為真確。
阿波羅與浮士德的自然意象之基礎,在各方面,都分別表現為兩種對立的象徵:「個別的事象」與「純一的空間」。古典的奧林帕斯神山,和冥府赫地斯(Hades),都是感覺上完全可以確定的地方,可是北歐神話中的矮人國、小鬼邦、妖魔國,以及「英靈殿」和「幽森殿」(Niflheim),卻都是在宇宙中某一不知處所的地方。在古羅馬的宗教中,「大地之母」(Tellus Mater)並不是萬物之母,而只是一塊可見的耕作地,木神「孚納斯」(Faunus)即是木頭,河神「伏特納斯」(Valturnus)即是河流,穀子的名稱即是穀神「西瑞斯」,而收穫物的名稱即是農神「坎瑟斯」。當羅馬大文豪霍雷斯(Horace)在冷冽的天穹下,說及:「朱夫(Jove)之下,何其寒冷!」(sub Jove frigido)之時,他真正表現了羅馬人具體的宗教感。在這種情形下,羅馬人甚至從不嘗試在拜神的地方,製作任何神像來供其膜拜,因為這等於是複製了神的形像。甚至在很後期的時代,不僅羅馬人、而且連希臘人,本能的直覺都與偶像崇拜格格不入。所以,當塑型藝術,變得愈來愈瀆神的時候,便愈來愈與大眾的信仰、虔誠的哲學不能相容。無論如何,這種多神教的信仰,是與西方宗教大相逕庭的。在屋子裏,門神「詹納斯」即是門,竈神「維斯塔」即是竈,即是:所奉為神祇的,祇是屋子兩項機能的客觀化。而希臘的河神,即確切地指一條河而言,而不是意味著此神是居住在河中;牧羊神潘恩(Pans)與森林神散塔兒(Satyrs),也只是指正午的原野和草地。至於樹神特瑞德(Dryads)與哈瑪特瑞德(Hamadryads),更只是指一些樹木而言。相反地,北歐神話中的小妖、矮人、女怪、女戰神臥凱瑞絲(Valkyries)及其族類,以及午夜遊蕩的「幽靈軍」,則絲毫不沾一點此等地域性的具體色彩。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奈亞德(Naiads)水神,本身即是河泉;可是北歐神話中的水精、樹妖、屋怪,則是一些幽靈,並不固限於河泉、樹木、房舍中,總想要奔脫出來,自由漫蕩。希臘神話中的山澤女神寧芙(nymph),在想要訪晤英俊的牧羊人時,她是具有人形的;可是北歐的林仙奈克西(nixie),則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髮中長著睡蓮,半夜從她所居住的池塘深處,偷跑出來。由此看來,浮士德的宇宙,似乎厭憎一切實質而具體的事物。我們總在事物之中,猜疑到另外的世界,總認為事物的硬度和厚度,只是外表,總認為有些天賦特佳的人,具有透視峭壁危崖,而看到地層深處的能力www.hetubook.com.com——,這在古典神話中,是注定為不可能的。但是,這種尋幽探秘的心向,豈不正是我們的物理學理論、我們的每一項新假設背後的秘密意欲?沒有任何其他的文化,有這麼多闕於深山潭底的寶藏神話;關於神秘的地下王國、宮殿、花園,而其中居有另外的人類的傳說。可見的世界中,所有的具體實質,都似為浮士德的自然感受所否定,認為:歸根結柢,並沒有任何事物屬於地球,唯一的真實只是「空間」。正如哥德式風格,消溶了我們教堂的石頭形質一樣,這種神仙傳奇,也消溶了自然的實質,使成為無數鬼魅似的形式和命運,發散出一切的力量和知識,無垠無際。
但到了純粹分析與複變函數的階段,不容否認地,西方的物理學,正趨近於其可能潛力的極限。歸結而言,作為一種歷史的現象,西方物理學的使命,只是把浮士德的自然感受,轉形為理性知識;把文化春天的信仰形式,轉形為精確科學的機械形式。這項使命,已經達成了,故而,雖然目前它仍將繼續探索更多實際的、「純粹理論的」結果,可是不論這些成果是何種類,都將只屬於一個科學的表面歷史之中了。事實上,只有它的象徵意義、只有它的風格,才是屬於它的深度所在。而明顯得不消說的,以這些深度而言,我們科學的精華和核心,已在飛快地崩解之中。直到十九世紀之末,物理學的每一步驟,還在趨向於把物理學,帶往一種內在的完成狀態、一種漸增的純粹程度、一種嚴格而完滿的動態自然圖像——可是時候一到,這種曾把物理學,帶向理論上最高的明晰性的原動力,本身突然間變成了一種溶劑,足以溶化一切的科學進展。這種發展,並不是有意為之的——事實上,現代物理學的一些高級心智,根本還不曾意識到所發生的事實——而是一種先天固定的歷史必然。這情況就正如同古典科學,約在西元前二百年左右,內在地完成了自身的命運時,處在同樣的相對階段。解析學到了高斯、歌西、和黎曼,已到達了它的目標所在,而今天,剩下來的工作,只是在彌補它結構上的缺漏而已。
人類思想的趨勢,永遠傾向於因果的意念。所以總想要簡化自然的意象,使儘可能成為最簡單的「定量」形式單元,以便能以因果的推理、度量、和計算來予以掌握——一言以蔽之,就是由機械的推演,來解釋自然的意象。這種趨勢,必然地,將古典、西方、以及任何其他文化的物理學,都導向於一種原子的理論。關於印度和中國方面的原子論,我們只知道它們曾一度存在過,其詳情便不甚了了;而阿拉伯方面的原子論,甚為繁複,甚至直到現在,仍似乎極難展現明白。但對於我們自己的、以及阿波羅型的科學方面,我們所知卻相當豐富,足可憑以觀察兩者之間,深刻的象徵上的對立。

大神話——浮士德、古典和馬日的基本型構

在以上這些沒落的象徵之中,最為明顯彰著的,是構成「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entropy)的觀念。熱力學第一定律,即是能量守恒的原理,是對動力學本質的明白陳述,但並沒有說到西歐靈魂的構造狀態。事實上,在西歐的自然,必然只表現為一種,對位法式的動態因果律的形式(以相對於亞理斯多德的雕塑式的靜態因果律)。浮士德型的世界圖像,其基本要素不是「姿態」,而是「行為」和「過程」,而第一定律,只是將這些「過程」的數學性質,置入於變數和常數的形式之中而已。但是第二定律,卻更進一步,對自然的變化,表示了一定的態度,而這種態度,不會在任何方面,受到動力學的概念基礎,所先驗地施予的驅迫。

原子論

從這樣一種基本感受出發,我們便在周遭世界之中,興起了一種內在的神聖之感,而這種概念,漸漸地愈來愈趨於明晰。有知覺的人,接受了自然之中運動的印象後,便感受到一種幾乎不可名狀的疏離的生命、陌生的力量,他追溯此等印象的來源,便歸結到所謂的「基本型構」(numina),歸結到「另一世界」,而此另一世界,顯然也具有生命。對陌生疏離的運動,感到驚訝,是宗教與物理共同的起源;宗教與物理,分別是經由靈魂、及經由理智,對周遭的自然,所作的闡釋。而「力量」也即是恐懼或親愛的敬畏、以及批判的研究,所共同的最初目標。在此所表現的,既是一種宗教經驗,也是一種科學經驗。
自然科學既離不開生命的籠罩,故而浮士德與阿波羅的自然科學的基礎,便截然不同。世上沒有一種「自然」是純粹的——在它之中,總永遠會有一些歷史的成分在內。如果人是反歷史的,像希臘人那樣,則他整個的世界印象,便貫注在一種純粹的、點狀的(point-formed)「現在」,他的自然意象,也便是靜態的,自給自足的。時間用作一種「大小數量」的觀念,很少出現在希臘的物理學中,正如亞理斯多德的「實體」觀念中,不含時間因素一樣。另一方面,如果人是歷史型構的,像西方人那樣,則他所形成的意象,便是動態的。
「上帝」(God)一詞,在哥德式教堂的拱門之下、在摩布隆(Maulbronn)和聖迦倫(St. Gallen)的寺院,以及在敘利亞的長形式聖殿、在「共和時代」的羅馬神廟中,都各有不同的意涵。例如,浮士德教堂的特徵,是一種「森林性徵」(character of forest)。浮士德的世界感受,體現在建築方面的,最初是在北歐平原的高聳森林中,找尋到自己的象徵。落葉林及其神秘的格子方型、遙響在觀者頭上的葉子永不止息的嗚咽聲、樹頂那種掙扎著似欲脫地而去的形像,都與浮士德的基本感受暗暗契合。我們不妨想一下,中古羅曼斯克的裝飾藝術,以及它在感覺上與樹林的風貌,有何等深刻的類似,便可略知一斑了。
但準此而論,則在「已知」(known)的領域內,活潑潑的時間,必不可能再現。因為它已進入「已知」、進入恒定的「存在」,而成為深度,故而,與廣延認同一致的,只是「持續」(duration),只是「無時間性」(timelessness)的狀態。至於「求知」(knowing)的過程,則具有導向的特性,故而把「時間」一詞,應用於物理學上那種想像性的、可度量的時間進向(time-dimension)中,便成為一種錯誤。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這一錯誤是否為無可避免的事?如果我們在任何物理的陳述中,以「命運」一詞來取代「時間」,我們立刻會感覺到,純粹的自然,根本不包含時間。因為,物理的形式世界,所能展延的幅度,應恰是數字和觀念的認知的形式世界,所能容許展延的幅度,而我們已知道:數學的數字和時間之間,不可能有任何最微小的關係存在。然而,這與周遭世界圖像上的「運動」的事實,又發生牴觸。故而這便成為希臘伊利亞學派(Eleatics)所未解沃、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存有(或思想)與運動互不相容;運動並不「存在」,而只是「出現」(apparent)。
最明顯的例證,莫過於「原子分裂」這一古怪的假設;原子分裂闡釋了放射性的現象,而根據放射現象,鈾原子雖在所有外力作用之下,猶能保持不變,達數百萬年之久。但是倏忽之間,沒有什麼確定的原因,卻告爆發,將其最小的微粒,散布於空間之中,而速度高達每秒數百萬呎。在放射性原子群中,只有一小撮能被命運所選中,而造成放射現象,其鄰接的原子,卻根本全不受到影響。故而,此處所呈現的,也是一種歷史的圖像,而不是「自然」圖像;雖然在這方面,統計學已證明為必要的學科,我們仍幾乎可以這樣說:在放射性原子中,數學的數字,已被編年的數字所取代了
在此,第二次,自然科學變成了教條式與神話式的東西。「時間」和「命運」二詞,任何人若是直覺地使用它們,則接觸到生命本身,接觸到生命最深刻的深度——生命是一整體,不能自生活經驗之中分離出來。可是在另一方面,物理學卻「必須」分離它們。於是,活生生的經驗「本身」,在心理上脫離了觀察者的行動之後,成為死板的、無機的、嚴格的「對象」,成為所謂的「自然」,成為只屬數字處理的事物。從此角度看來,自然的知識,只成為一種「度量」的活動。可是,當我們在觀察時,我們同時也在生活,正如我們所觀察的事物,也與我們一起生活一樣。而自然圖像中有一個要項,是覺醒意識、及其世界之間的連繫物,經由它,生命不但能時時刻刻的「存在」,而且能在我們周遭的一條連續長流中,「生成變化」,這一要項,便稱為「運動」,它與自然的圖像本身相抵觸,可是它卻代表了此一圖像的「歷史」。於是,正如理解(Understanding)自感受之中抽離出來、數學的空間自光阻之中抽離出來一樣,物理上的「時間」,也要自運動的印象或觀念之中,抽離出來,才能成就所謂的「自然科學」。
每一個活潑潑的文化,不論是否自知,其精神即是宗教,即有宗教。從沒有一個文化精神,是非宗教的;若有所謂「非宗教」,至多也只是如中古的一些佛羅倫斯人那樣,玩弄觀念的遊戲而已。但是,世界都會中的人,確是「非宗教」的,「非宗教」是他生存的一部分,是他歷史地位的一項標記。
柏樹與松樹,給人的印象是具體的、歐幾里得式的,不可能成為無窮空間的象徵。但是橡樹、山毛櫸和菩提樹,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光斑,映現在淺密的形體上,卻使人一種虛無縹緲、無垠無限的精神之感。森林中的樹梢沙沙之聲,是一種古典詩人所無法體會的魅力——因為它不在阿波羅型的自然感受的可能範圍之內——這種魅力,以及它所帶來的秘密問題:「自何處來?」「往何處去?」,以及它的表象,淹沒在永恆的空間中,這一切,都與命運、與歷史和持續的感受、與導向的性質,有極深刻的關係,驅迫著人們焦慮苦憂,不能自已,使浮士德的靈魂,趨向於無窮遙遠的未來。同樣的原因,風琴的音調,透出於我們的教堂,深沉而高揚地迴響在四野,與希臘那種長笛與豎琴的平板堅實的音調相形之下,似乎無遠弗屆,不知所窮,成為西方祈禱時專用的樂器。教堂與音樂,形成一個象徵的統一體,一如神廟和雕像。十八世紀的管絃音調,也孜孜不息掙扎無已,以期能更接近於風琴的主調。「照臨」(schwebend)一詞,用於古典的事物上,簡直毫無意義,可是在我們的音樂理論、建築、油畫、以及巴洛克的動態物理學中,卻都十分的重要。一個人若站在一棵莖幹強實的高樹之下,而上面風雪凜冽,嘎然有聲,他便立刻可以體會到:那種推移質量的「力」,其概念的全部意涵所在。
阿拉伯風格的化學方法之崛起,展開了一種全新的世界感受。它的出現,一舉擊倒了古典的世界感受,使阿波羅型的自然科學、力學上的「靜力學」,趨於終結。這種化學的出現,與一個神秘的人物退斯米基斯塔斯(Hermes Trismegistus)有關。一般認為他曾居住於亞歷山大城,而與普拉提尼斯、戴歐芬塔斯等人同一時代。與此相同的,正當西方的數學,經由牛頓和萊布尼茲,作了確定的解放之後,西方的化學,也出現了史達耳(Stahl,1660~1734)及其「燃素說」(Phlogiston theory),而脫離了阿拉伯的形式。化學與數學一樣,成為純粹的分析,然後,波義耳(Robert Boyle, 1626~91)發明了化學解析的方法,從而出現了西方的「元素」(element)概念。事實上,這也即是真正化學的一種終結。它溶解在純粹動態的理解系統之中,而被自加利略以迄牛頓的巴洛克時代,所奠定的力學景觀所吸收而同化。

每一項科學,皆有賴於一種宗教

只有以文化春天的行為來體會,我們才能夠瞭解到,那些充瀰於日耳曼的「帝國時代」(Imperial Age),歷時三世紀之久的,宗教直覺的神話創作,實在是無限豐富的精神財產。這時所出現的,正是我們的「浮士德的神話」(Faustian mythology)。迄今為止,由於一些宗教上、學術上的成見,使我們在處理這些神話時,總把天主教的成分排拒於北歐異教的領域之外,反之亦然。終至,我們不能看到這一神話的形式世界之廣袤和統一。事實上,根本沒有這些差異存在。因為當時基督教團內,在觀念上的深刻改變;與蠻族移民,對古老的異教崇拜之統一,作為一種創造性的行為來看,實在是可以認同一致的。愛達史詩中一些偉大的上帝傳奇,與飽學僧侶們所作的福音詩中的許多主題,都出現於此時;日耳曼的很多英雄故事,如齊格飛與古德林(Gudrun)、底退克(Dietrich)和韋蘭(Wayland)的事蹟,也綻現於此際;此外,由古代賽爾特傳奇中,演變出來的無數騎士傳說,有關於「亞瑟王與圓桌武士」、「聖杯」、「屈萊斯坦」、「派西孚」、「羅蘭」等的傳奇,也在這時出現於法國的土地之上。與這些傳奇同時的,還有對耶穌受難的故事所作的精神重估,以及天主教的「聖徒傳」(hagiology)。其最豐富的成就,產生在第十及十一世紀,創造了聖母瑪利亞的宗教生命,以及羅赫(SS. Roch)、西貝德(Sebald)、席維林(Severin)、方濟各(Francis)、聖本篤(Bernard)、歐迪利亞(Odilia)等聖徒的歷史。還有,「黃金傳奇」(Legenda Aurea)的編作,約在二一五〇年——正是宮廷史詩和冰島吟遊詩歌的開花時節。當然,在這些宗教創作之中,能將終極意義,顯示得最為清晰的,仍莫過於有關「英靈殿」(Valhalla)的歷史。關於「英靈殿」的概念,並不是日耳曼原有的,甚至在蠻族大遷移時的各種族,也完全不曾具有這等的概念。這是在文化的春天,於新崛起於西方土地上的各民族意識中,突然地成形的,表現為一種內在的必然。故而,它實與我們從荷馬史詩中,所知的奧林帕斯神話「相應」。而奧林帕斯的神話,與其產地梅錫尼殊少淵源,正如英靈殿,也與日耳曼無甚關係一樣。要之,神話的發源地,與神話本身的意義,並沒有若何的關係。「基本型構」的本身,世界感受的原始形式,是一種純粹、必然、而無意識的創作,是不可言傳的事物。
進而言之,古典的多神教,有其自己的風格,與任何其他文化的世界感受的觀念,皆不在同一範疇內,無論表面上是何等肖似,畢竟不可混為一談。像這種「具有諸神,卻沒有主神」的宗教,世上只有在希臘文化中才曾存在過,也只有在希臘文化中,裸體人像的雕刻,才成為其藝術的整個表現。
在一切後期古典的宗教崇拜中,原來那些神祇,諸如愛色斯神及栖貝拉神(Cybele)、太陽神密斯拉、梭爾(Sol)、與西拉比斯(Serapis)等的神性,已不再被人感覺是:具有確切可認的形態,地域固定而形式分明的「存有」。到了早期基督教時代,對於羅馬主神周比特,鐸力鏗奈斯(Jupiter Dolichenus)或太陽神梭爾,因維克特斯(Sol Invictus)的崇拜,已變得可以有「兩個或三個神祇,共用一個此等的名稱」。所有這些神祇,越來越被人感受為單一的神道,不復眾神並立了。雖然,一個特定宗教崇拜的信徒,仍然會相信自己確實知道該神的真正形態。於是,一個愛色斯神,可以有千百個不同的名稱,而名稱縱然紛紜,所指仍祇一神。在此之前,不同的名稱,代表的是眾多不同形體、不同地域的神祇;可是如今,這些名稱只是每人心中唯一的「真神」(the One)的不同稱號而已。m•hetubook•com.com
不但是問題的敘述和處理的方法,各有不同,而且連基本的觀念,都南轅北轍,互不相干,它們都只是各自那一個文化的象徵,而不是「普遍的真理」。古典文化中一些基本的字彙,不可能翻譯成我們的語言,例如,把一詞,譯為「基本素質」,便失去了它的阿波羅型的內涵,而成為一個空洞的外殼,聽起來陌生而刺耳。古典的人看到空間中的「運動」,他便以「位移」——物體的位置變動——來加以理解;而我們西方人,則從我們自己經驗到的運動,而演繹出一種「過程」(process)的概念、「進行」的概念,以表達、並強調我們思想中,所認為的「自然」歷程中必要的因素——導向能量。在阿拉伯的「冶金術」中,對於物象既具有塑型的實體——即希臘數學家、物理家、詩人所謂的「體質」(soma)——而又希望能消溶和摧毀體質,以找尋自己的本質一事,便曾發生深刻而科學性的懷疑。這一衝突,涉及到基督教人士,顯現在早期的教會之中,並導致了「景教」(Nestorian)和「一性論」(Monophysite)的分離運動,究其實際,便是導源於阿拉伯冶金術上的問題。故而,這類事不會發生在古典世界,因為一位古典的物理學家,永遠不可能一面研究事象,而同時卻又否定、或消滅事象所具的可感覺的形式。而也因此之故,古典文化中,便不會有化學發生。
歷史是永恆的生成變化的過程,故而是永恆的未來;自然是已經生成的事物,故而屬於永恆的過去。可是,在自然科學中,這裏卻似乎出現了一種奇異的逆轉情狀——「生成變化的過程」,失去了它對「已經生成的事物」的優勢地位。當人類的心智,從自己的領域內往後看,則生命的觀點便告倒置,承載著目標與未來的命運,轉變成機械的因果原理,而因果原理的重心,則在於過去。於是,空間的經歷,提昇到瞬時的生命之上,而時間,被空間的世界系統中的「長度」所取代。然而,既然在創造性的經驗中,廣延出自於導向,空間來自於生命,則人類的理解力,把生命當作是一種,進入無機的空間的歷程,顯然只是一種想像。也即是:生命把空間視作是,屬於自己的一種機能,而心智卻把生命視作是空間中的一種事象。故而,所謂設定「科學的系統」,意指:從已經生成和已經實現的事物出發,沿著一種機械的構思歷程,倒溯回去,以追求其「原因」,這也即是:把生成變化的過程,處理為一種空間的「長度」(length)。但是,時間和命運其實是不能逆轉的,所能逆轉的,只是物理學家所謂的「時間」,他把他公式中的「時間」,視作是可以分割的單元,尤其是一種負性的、或想像的性質。這與我們所稱的時間,顯然不可混為一談。
我們所稱為「靜力學」、「化學」、和「動力學」的學科,在現在科學中,只是一種傳統的區分,而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可是,事實上,這三者乃是分別代表了阿波羅靈魂、馬日靈魂、和浮士德靈魂中的物理體系。而且,每一者都是只從其自己的文化中,發展出來的,也只限於對自己的文化,才為真確。與這三種「物理學」一一對應的,我們在數學上,有歐幾里得幾何、代數學、與高等解析幾何;在藝術上,則有雕刻人像、阿拉伯鑲嵌、和複句音樂。
於古典、阿拉伯、和西方文化中,春天的神話,在每一方面的表現,都是正如我們所預期的;即:古典神話是靜態的、阿拉伯神話是馬日型的、而西方神話則是動態的。我們檢驗一下神話形式的各種細節,便會發現:在古典神話中,所表達的是一種「姿態」,而背後的主體,是一種「存有」;而西方神話中所透示的,則是一種「行為」,而背後的主體,即是「意志」。在古典神話中,具體而確實的事象、感覺上圓滿的事物,壓蓋了一切,故而其宗教崇拜的重心,在於「感覺印象式」的祭拜;可是在北歐,是空間、是力,壓蓋了其他,故而其主要為「教條式」的宗教情操,重心在於渲染空間與力的原理。這些年青靈魂所表現的最早期創作,使我們認識到:奧林帕斯諸神的形像、古典的雕刻、和具體的哥力克神廟之間的關係;圓頂的長方形聖殿、上帝的「精神」、與阿拉伯式鑲嵌之間的關係;以及英靈殿與瑪利亞的神話、高聳入雲的教堂、和樂器音樂之間的關係。它們分別屬於某一文化的產物,彼此各有自己的性徵,不可混淆。
「能量守恒」的原理,經美以爾的闡述之後,一般已極其認真地,將之視為是一種明白的概念性的必然原理。可是事實上,這只是利用物理上「力」的概念,所重述的一種動態的因果原理,並不是什麼新的真理。而訴諸「經驗」(experience)的習俗;以及爭論「判斷」(judgment)究竟是必然的、抑或是經驗的——以康德的話來表達:即「判斷」究竟是「先驗的」(a priori)、抑或「後驗的」(a posteriori)——這些都是西方文化中特有的徵狀。但是卻沒有人注意到:在如此一種「經驗」的概念、及其活躍的動態意涵中,所隱含的,是整個西方的世界觀;其他任何文化中,都不曾、也不可能有意義如此豐富的「經驗」。故而,當我們拒絕承認亞拿克撒哥拉斯、或德模克利特斯的科學成就,是「經驗」的成果時,這並不意味古典的思想家,不能解釋事象,只是浪擲幻想;而是意指:我們不能在他們的綜論中,找到構成我們的「經驗」的因果性的要素而已。
「無神論」這一論題,迄今為止,心理學家和宗教學家,仍認為沒有什麼仔細研究的價值。雖然已有很多文章討論到它——一方面是出於自由思想的殉道者,另一方面是來自宗教的狂熱份子,恰恰形成對立。可是,從沒有人提及無神論的「種類」;也沒有人將它當作一項個別而明確的現象,當作正面的、必然的、高度象徵的現象,而予以分析地研究;更沒有人認識到,無神論是如何地被文化的時代所侷限。

運動的問題

一個時代所能具有的虔信程度,是表現在其對於宗教「寬容」(toleration)的態度上。一個人寬容某些事物,其一,是因為這些事物,與他一些神聖的經驗有關;另一,是因為他已不再能有這等的經驗,故而已對異端的存在,漠不關心。
數學上看來,「熵」是一種數量,由一個自我圓足的物體系統的瞬間狀態所固定,而在一切物理與化學的變化下,只能增加,而絕不減少;我們最樂於見到的,是「熵」保持不變的情況。「熵」,像力與意志一樣,是一種內在地清晰而有意義的事物,但它的具體呈述,卻因人而異,絕不能使人人都感滿意。這又是一種:世界感受要求表達,但科學心智無能為力的情境。
西方物理學中的「力」或「能量」,其實是一種由意志凝注而成的觀念,而不是什麼科學經驗的結果。這可以由下述的,常被忽視的事實中看出來:物理上有名的基本原理「熱力學第一定律」(First Law of Thermodynamics),雖然是有關「能量」的重要定律,卻根本不曾提及能量的本質;而我們可以說,那一項並不正確的(雖然心理上而言,卻是最為重要的)假定——「能量守恒」的概念,即是此定律的一部份。實驗的度量,對於事象的這一特性,只能設定一個數字,此數字我們命名為「功」。但是我們思想的動態型模,卻硬性要求「功」須被當作為能量的一種「差額」(difference)來看待,雖然能量的絕對值,本身卻只是一種虛構之物,不能以確定的數字來加以衡度。故而,有關能量的計算,永遠要加入一項不定的正值常數,換句話說,我們永遠要努力維護我們的內在慧眼,所形成的「能量」意象,儘管實際的科學實驗,與此並無關係。
如果我們從研究:自然感受,如何變成為形式的問題,轉而注意:自然知識,如何形成為系統的問題;則我們便會明白:上帝或諸神,實在是一切意象的起源,而透過這些意象,文化的心智,才能企求去理解其周遭的世界。歌德有一次向雷默(Riemer)評論道:「理性與這世界同其古老,甚至孩提也有理性。但理性並不是應用在所有時代中,方法都相同,目標都一致的。較早的世紀是由想像的冥思,獲得他們的概念;但我們的時代,則把概念簡化而成觀念,相形之下,以前的創造力比較巨大,而現在則是摧毀力、或分解力比較當令。」牛頓力學中,那種強烈的宗教性,與現代動力學定理中,那種近乎純粹的無神論,其實具有同一的色彩,只是同一的基本感受在正面、和負面的表現。一個物理學的體系,必然具有其文化靈魂的一切特性,因為它的形式世界,本就屬於這個靈魂。巴洛克時代宗教上流行的是「自然神論」(Deism),物理上隨之而來的便是動力學與解析學,而「自然神論」的三原則:「上帝」、「自由」、「不朽」,表現在力學的語言中,便成了加利略的「慣性原理」、德蘭伯特的「最小作用」、與美以爾的「能量守恒」。
事實上,我們可以感受到:知識永遠不可能成功地,形成一個清晰的系統。不妨再看一下:物理學上假設的一種發光的「以太」。這是現代動力學的一項理想假設,經由「以太」的存在,每一項運動可以獲得載動的介質。但是,每一條關於「以太」的結構的可能假設,均因內在的矛盾,而告破裂。尤有甚者,凱爾文爵士(Lord Kelvin)已以數學證明:不可能有這樣一種,不受抗力的光導體結構存在。另外,如弗瑞斯尼(Fresnel)的實驗所闡明者,光波是橫的(tranSversal);故而「以太」若為一種剛體(而帶有確實奇怪的性質),則彈性定律也必適用於「以太」,於是,這樣一來,光波便又成為縱的(longitudinal)了,這顯然又不可能。馬克斯威爾——赫玆的光電方程式,也也排除了任何以力學來解釋「以太」的可能性。因此,若再加上相對論的結論,如今的物理學家,已認定「以太」只是純粹的真空。然而,這便又與推翻了動態物理圖像的本身,相差無幾了。
古典的「原子」,是一種極小的「形式」(forms),而西方的原子,則是一種極微的「量額」(quanta),也包括了極微的能量在內。希臘物理學家盧細帕斯(Leucippus)與德模克利特斯所謂的原子,形式、大小各有不同,它們是純粹可塑的單元,固然,如「原子」一名所指,是「不可分割的」,但只是形象上的不可分割。至於西方物理學中的原子,則好似音樂中的輪廓和主題,它們的存有或本質,端賴自身的振動與輻射而定;它們對自然歷程的關係,一如「動因」(motive)之於「運動」(movement),故而它們的所謂「不可分割性」,根本另有所指。在一方面——德模克利特斯那些繁多而混亂的原子,像依底帕斯一般,被盲目的機遇所追獵,好似一些犧牲品;而另一方面——西方的原子,是抽象的「力點」(force-points)系統,在和諧、活潑、而由能量所主導的「空間」之中,運動不已,像馬克白一般,克服了一切的阻礙。根據盧細帕斯的說法,原子「自己」在虛空之中飛動;德模克利特斯也認為震動與反震,只是「位移」的一種形式,這些,都是「靜力學」的觀念。至於亞理斯多德,則解釋單獨的原子運動,是偶然的事件;而恩庇多克利斯(Empedocles)並引伸言及「愛」和「恨」,亞拿克薩哥拉斯(Anaxagoras)則認為是「聚」(meetings)和「散」(partings)——,所有這一切,也都是古典悲劇中的要素。阿提克舞臺上的圖像,就正是如此地互相聯繫的。進而言之,這些也自然都是古典政治學中的要素。故而,「原子論」並不是獨立存在的客觀「真理」。
諸般分離的科學——知識論、物理學、化學、數學、天文學——正在加速地彼此趨近,而輻合於一種完全相同的結果之中去。這種科際輻合的主題,將是一種諸個形式世界之間的鎔合反應。在一方面,表現為一個數字的系統,本質上是函數性的,而被約簡為一些基本的公式;另一方面,則是一小組的定理,成為各種科學共同的分母。這些歸納的定則,最終可以看出來,是在現代掩幕覆蓋之下的,文化春天的神話。故而必然可以簡化為一些:可以用圖像來描摹、用觀相的方法來掌握的,深具象徵意義的基本性徵。這一輻合的現象,迄今還不能見諸行事,理由是因為,自從康德——事實上,自從萊布尼玆——以來,還沒有一個哲學家,能掌握所有的精確科學中的各項問題。
對物理學家而言,以上的定義,既清晰明白、又徹底完整;可是,若對於已研循過此一科學信念本身的「歷史」,而如今身為懷疑論者而言,則完全不是如此了。在物理學家眼中,今日的力學,純是一些清楚、統一而重要的概念,以及一些簡單而必然的關係,所構成的一個邏輯系統;可是,在懷疑論者看來,它只是一種「圖像」(picture),雖然他承認這圖像本身,在最高層次,是圓滿一致的,而且在觀感印象上,也極其可信,可是,這圖像畢竟與西歐的精神結構,不甚相同。而很明顯易見的,事實上並無實際的結果和發現,足以證明這「理論」、這「圖像」的真確性。
物理學家的工作,是「簡化」(reduce)自然,而此工作的終極形式,即是純粹的力學。可是純粹的力學,本身即先預設了一項「信條」(dogma)的存在——即:哥德式時代的宗教性世界圖像。因為西方心態,所特有的物理學,本是由此一圖像所導出的。世上沒有一種科學,其潛意識中,不具有此類的預設,超過了此類預設,則科學研究者將無所適從,而這些預設,可以追溯到覺醒的文化之最早時期。故而,「世上沒有一種自然科學,會不具有一個先於它而在的宗教」。
但是,在文化的幔幕落下之前,具有歷史才賦的浮士德精神,尚有一項工作可做,這是一項迄今從未做過、也從未有人以為是可能的工作。這即是:尚待寫下一種包含各門精確科學的「形態學」。這種「形態學」將要研究:所有的定律、概念、理論,如何內在地互相懸絞起來,而構成文化的諸般形式;而在浮士德文化的生命歷程中,它們所代表的意義,終竟是什麼?這就要把理論物理學、化學、數學,作為一些象徵的組合,而予以再處理——和圖書這將是以一種直觀的、再度宗教性的世界景觀,對機械的世界景觀,作確定性的征服;以一種最終而有效的觀相方法,將系統的方法擊潰壓服,並將之作為一種表達和象徵,而吸納於自己的領域之中。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再如十九世紀那般,追問有關「化學親和力」、或者「物理反磁性」的真確定律,究是如何?甚至,我們將會驚異:第一流的心靈,何以竟曾被這一類的問題,完全縈繞住了?到那時候,我們所將追詰的,無寧是:屬於浮士德精神的這些形式,是從何處來的?它們何以只專屬於這一個文化?我們所獲得的圖像,具有如此的外觀,其中是否有何深刻的意義?可以這樣說,我們今天甚至尚不曾覺知到:我們著名的「客觀」價值和經驗之中,有甚多的部分,只是形像的「裝束」(disguise),只是文化的意象和表達而已。
在希臘的人羊神戲劇及喜劇中,諸神的歷史,是可以作為消遣的對象——這並不違悖到他們那種歐幾里得式的存在模式。但是神的雕像、祭禮、以及其信仰的造型表現,是不允許任何人妄自觸及的。而且,早期帝國時代人們遵行那些公眾的祭典,尤其遵行各類祭典中最深刻真實的——皇帝的祭典。這並不是出於矯揉虛飾,而是古典宗教的本質所在。而在另一方面,成熟的浮士德文化中的詩人和思想家,則可以任意「不去教堂」、避免告解,在新教的氛圍下,更可以於教會集會日時,待在家中,不與教堂發生任何關係。但是,他們卻不可以觸及教條、懷疑教條,這在任何教儀、任何教派中,都認為是極其危險的事,尤其包括自由思想在內。羅馬的斯多噶主義者,對於神話全不信仰,然而卻能虔誠地遵守儀禮的形式,這種行為在西方文化中的拓影,可見於啟蒙時代的一些人士身上。例如萊辛和歌德,他們忽視教會的一切儀禮,但是,卻從不懷疑「信仰的真理基礎」——教條。
這種自然和歷史相乖謬的困境,一直是存在著的,可是很少有人看出這是必然而天生的事。在古典科學中,伊利亞學派拒絕承認要把自然設想是處在運動之中的必需性,他們並設立一種邏輯觀點來排拒這一思想,認為:思想是一種「存有」,並推論「已知」與「廣延」認同為一,故而知識本身,與生成變化的過程,並不相容。他們的批評,一直未被反駁、也不能反駁,但是,他們並不能阻礙古典物理學的演進,因為,古典物理學的演進,是阿波羅靈魂的一種必然的表達,故而超乎一切邏輯的困難之上。而在巴洛克時代,由加利略和牛頓所奠定的所謂「古典」力學中,也一再基於動力學的思考,而欲尋求有關運動問題的一種無懈可擊的解答。其最後一次嚴肅的嘗試——必然地,也像其他各次一樣,歸於失敗——即是赫玆的努力。赫玆企圖完全消去「力」的觀念,而把整個的物理學圖像,建立在時間、空間、和質量三種性質之上。他感覺到一切力學系統中的謬誤,應在基本觀念之中尋找,這是正確的;但是,他沒有觀察到:時間本身,是一種有機的要素,沒有它,不可能表達出一種動力理論,可是有了它,便不可能獲得清晰的答案。進而言之,即使不提這一點,力、質量、和運動的概念,所構成的乃是一種教條式的單元,它們互相關聯,互相牽制,應用到其中的任一項,從開端起,即已暗中牽涉到另兩項。質量的觀念,只是力的觀念之補足物。牛頓——具有一種深刻的宗教氣質——當闡明「力」與「運動」二詞時,說及「質量」是「力」的附著點,是「運動」的承載者,這便正是表達了浮士德型的世界感受。「力」與「運動」二者,也即是十三世紀的神秘教派,所感受到的「上帝」及其與「世界」的關係。故而,對於西方人而言,「力」在機械的自然圖像中的地位,就如同「意志」在他靈魂圖像中的地位、以及無限的「上帝」,在他世界圖像中的地位一樣。物理學上這三種基本觀念,遠在第一位物理學家誕生之前,即已根深蒂固,因為,它們是深植在我們文化中,最早期的宗教的世界意識內的。
統一諸種科學的觀點,而融合為一,將表現出偉大的對位法藝術的一切性徵。因為「無窮空間」的永恆音樂,正是浮士德的靈魂,深邃悠遠、永不止息的希祈之情;正如那秩序井然的、雕像形式的、歐幾里得的「宇宙」,是古典靈魂的最大滿足一樣。這一種科學的統一,是浮士德的靈魂,對世界的瞭解,所必將達臻的境界。緊隨在動態規制的因果律公式之後,它將發展成為一種單一的「世界形變」(world transforming)科學。這將是浮士德的靈魂,遺留給未來文化的靈魂的偉大遺產,是一種後代人很可能會忽視的,無限超越形式的遺贈。然後,經過了這一切的掙扎追尋之後,西方的科學精衰力竭了,它遂回返到它的精神故鄉之中。
柯契荷夫(Kirchhoff)曾說:「物理學,即是對運動,作完整而簡單的描述。」這確實一直是物理學的目標。可是,問題並不是自然圖像之中的運動,而是圖像本身的運動。運動,其實是一種形上的事象,它造成了意識的連續綿延。「已知」的事物,由於不具時間性,故與運動割離;它那「已經生成」的狀態,本身即涵蘊了它與運動無關的事實。只有「有機」的次序,才能產生運動的印象。物理學家接受「運動」這一印象,並不是基于「推理」,而是基于他整個的人;而物理學家所涉及的,也不僅是「自然」,而是整個的世界。而這,便是屬於「世界歷史」的觀念了。故而,「自然」,只是各大文化的一種表達形式。而所有的物理學,都是對運動問題的一種處理——這是因為生命問題,即蘊涵在運動問題之中——而物理學處理運動問題,不是以為有一天能解決此問題,而正是因為這問題是不可能解決的。
自然,如古典人們就其周遭所感受和認知的,是構形完美的具體事象之總和,故而惟有構形完美的事物,方能奉為神祇,這便是古典的多神教信仰。因之,羅馬人覺得基督教把耶和華當作唯一的真神,本身即具有一種無神論的成分在內。對羅馬人而言,一神,即是無神。這也可以解釋: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大眾情緒,何以如此厭憎哲學家,——因為哲學家多是泛神論者,也即是無神論者。而對於一般數學家、律師、和詩人而言,神祇即是形體,且是最高典型的形體,而神祇的繁多,本是形體分佈的一種性質,而且,神祇也如人們一樣,具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具有深刻意義的一項事實是:在希臘各城邦中,代表遙遠世界的基本型構的「星神」(star-gods),完全闕如,而「日神」只有半東方的羅德島,曾加以崇拜。「月神」則根本無任何祭拜可言。古羅馬的宗教,是將古典的世界感受,表達得特別純一的地方,而這宗教,完全不知崇奉日、月、風、雲等神祇。森林的撼動與森林的沉寂、狂暴的風雨和洶湧的浪濤,完全主導了浮士德人們(甚至先於浮士德的賽爾特人與條頓人)的自然感受,並在浮士德神話中,賦予了特殊的性徵,可是古典人們,對比卻無動於衷。在古典文化中,只有具體的事物——如爐子與門牆、樹叢與土場、這一條特定的河、那一座特定的山等——才能凝入於他自身的「存有」之中。
到了此處,我們最後必須提到一項真正的浮士德型的理論——「集合論」。這是我們科學整個的形式世界之中,最有份量的理論之一。它與較早的數學,形成尖銳的對比;它不處理單純的數值,而只處理由所有的、具有特定的形態上相類性(morphological similarity)的數量(或物象),所構成的集合體,例如所有平方數的集合,或是某特定類型的所有微分方程式的集合。像這樣的集合,便是一種新的單元,一種新的較高等級的「數字」;而它的一些基準律則,也是全新的,迄今仍很難想像的,例如:「勢」(potency)、「次」(order)、「對等」(equivalence)、「可算性」(computability)等,並基於這些基準,而設定了一些定律和運算的方法。漸漸地,這集合的理論,吸收了我們整個的數學。到了現在,它已利用「群論」,處理了變數的函數特性;以及「集合論」,解決了變數的數值問題。數學的哲學(mathematical philosophy),已經發現到:這些對於數字的本質,所作的終極沉思,正在與對純粹邏輯方面的思考,熔合起來,而匯為一流;並且還討論到一種「邏輯的代數」的可能性問題。於是,對於幾何公設的研究,也變成了知識論中的一章
但是,原子論與倫理之間的內在關係,實在更為深遠。前面已言及:浮士德靈魂的存有,是在於對可見事象的征服,其感受,是一種孤獨感,其渴望,是在於無窮的空間。並已言及,這靈魂是如何將它對孤獨、遙遠、和抽象的需要,置入於它實際的表現、公共的生活,及其精神的形式世界、和藝術的形式世界之中去。用尼采的話來表達,這即是一種「遙遠的悲懷」(pathos of distance),這在古典靈魂而言,是極端陌生疏離的,因為在古典世界中,每一個人所需要的,是切近、支持、和共存共榮。這便使得巴洛克的精神,與愛奧尼克的精神,迥然有異;而西方中古政體的文化,也與伯里克里斯時代的雅典,大為不同。這種悲懷,在倫理上,區分了英雄的「行動者」和英雄的「受難者」的不同;而出現在西方物理學的圖像上,便是所謂的「張力」(tension)。「張力」是德模克利特斯的科學理論中,所沒有的觀念,因為在德氏的震動與反震的原理中,已蘊涵地拒絕了,有一種指揮空間、並與空間認同的力的存在。相應於「張力」的,是古典的靈魂意象中,也沒有「意志」這一要素。張力的原理,是發展自「位能」的理論,它既不可能翻譯為古典的語言,也不可能溝通入古典的心靈,可是對於西方的物理學而言,「張力」卻是基本的原理。它的內容,既源出於能量,而能量,即是自然中的權力意志,故而,它在我們西方,實在是必然的觀念,正如它在古典的思想中,卻根本不可能一樣。
一般而言,按照「熵」的增加與否,自然過程可以分為兩類:即是可逆的(reversible)、與不可逆的(irreversible)。在任何一種不可逆過程中,「自由能」先被轉變為「束縛能」,而這種死的能量,若要再次變成為有用的活能量,惟有經由一種瞬間的能量變換,方能發生;最有名的例子是煤炭的燃燒——即是,儲存在煤炭中的活能量,轉化為二氧化碳的氣體形式,所束縛的熱能;進而把水的潛能(latent energy)轉變為蒸汽的壓力,而造成了運動。由此看來,在世界的整體中,「熵」不斷地在增加;也即是,動力系統很明顯地,在趨向於某一終極的狀態。不論此狀態究竟是什麼,這一趨向是不變的。不可逆過程的例子,有熱的傳導、擴散的作用、摩擦的現象、光的閃亮、以及化學的反應等等;而可逆過程,則有萬有引力、電的振動、電磁波與聲波等。
我預言,就在這一世紀——相應於古典「亞歷山大城主義」的科學批判的世紀、偉大收穫的世紀、出現最終律則的世紀——一種感受的變遷,將會壓服了科學本身的勝利意志。精確科學,必然向它本身的利劍,發動攻擊。這是因為:首先,在十八世紀,科學的方法已經用盡;然後,在十九世紀,它的能力也告衰竭,而現在,它的歷史角色,已被加以批判地研究。但是,從懷疑論的立場看來,我發現還有一段通向「第二度宗教狂熱」的路途要走。然而,這已是文化的尾聲,而不是序幕了。在那時,人們不再需要證明,所希欲的,只是信仰,而不是解析,科學已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正確地理解,則無神論是一個文化的精神,在完全實現了自身,耗盡了宗教的可能潛力,而正沒落衰亡入於無機狀態時的,一種必然的表現。它與文化本身,對於真正的宗教的活潑潑的渴望與需求,是相容一致並不衝突的——它就好似「浪漫主義」一樣,是對那無可避免地已一去不返的文化,所殘餘的一份追憶。無神論很可能只是一個人的感受的產物,它潛伏在他的心底,而他並不自知;它可能從不與他的思想習慣,發生衝突;也從不向他的宗教信仰,提出挑戰,然而,這畢竟仍是無神論。如果我們能領悟到:何以信仰虔誠的海頓,在聆聽貝多芬的一些音樂之後,稱貝多芬為一個「無神論者」,我們也便可以理解到這一點了。一言以蔽之,無神論,不是隨文化的黃昏以俱來,而是來自於文明的早期。
對我們而言,「經驗」實是一種心智的活動,它並不祇侷限於接受、認知、並排列短暫而純粹的目前印象,而無寧是要追尋和回憶這些印象,以征服它們感覺上的歧異,而把它們歸匯為一個無限的統一體,使感覺上的歧異,消溶於無形。故而,我們意謂的「經驗」,實具有一種「由殊象入於無限」(from particular to infinite)的趨向。正因此故,它與古典科學的感受,恰相對立,對我們是通向獲得「經驗」之道者,對希臘人而言,卻反是失去「經驗」之路。故而希臘人避免採用強項有力的經驗方法。我們的精確科學,是強制性的,而古典的科學卻很「圓柔」,是消極的沉思結果。
古典的多神教,不斷強調其神祇在實體上的具象化、個體化,這在其對「異教的神祇」(strange gods)的態度上,表現得特別的明顯。對於古典人們而言,埃及人的神祇、腓尼基人的神祇、日耳曼人的神祇,只要能想像出形像來,即如同他自己的神祇一樣的真實。例如,如果一個希臘人旅居於巴比倫,而宙斯和阿波羅離他很遠,他便有足夠的理由,特別尊崇當地的神祇。這就是雅典那座供奉「未知之神」(the unknown gods)的神壇的真義所在,而後來的聖保羅,以馬日的一神教觀點來衡量它,便犯了嚴重的誤解。事實上,這些未知之神,希臘人並不知其名,只是希臘一些大海港(庇雷斯、柯林斯及其他港口)中的外地人,所崇拜的神祇,而希臘人也便隨之加以尊奉。羅馬人把這種古典的清晰宗教感,表達在宗教的誡命、以及妥慎保存的律則之中,例如,在羅馬著名的「萬民法」裏,便可覘其大要。由於宇宙即是所有事象之總和,而神祇本身也是事象的一類,所以,羅馬人對於他們並未實際發|生|關|系、甚至在歷史上也無所淵源的神祇,也一併加以認知。

「經驗」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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