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形式與實際
第九章 靈魂意象與生命感受
——佛教、斯多噶主義、社會主義

我們只需將純粹西方的,關於人之美德的概念:——尼采所標舉的「英雄道德」(moralinfrei)、西班牙所謂的「宏壯多姿」(grandezza)、以及法國巴洛克的「莊嚴光榮」(grandeur)——持與希臘理想中陰性的「樂天精神」比較一下,便知個中端倪所在。希臘的「樂天精神」,其實際的應用,對我們而言,即是享樂的能力、意欲的平靜、不奢求、不妄想,這與我們是格格不入的。尼采曾提及所謂「金鬃碧眼獸」(Blond Beast),並認為它的氣質,體現在文藝復興時代人的典型中,這便與呈現在每一種古典的倫理、並體現在每一個有價值的古典人身上的型態,恰可形成對照。浮士德文化,已製造了一連串鐵石心腸的人;古典文化,則一個也沒有。在北歐,偉大的撒克遜、法朗哥、荷亨斯多芬諸帝,皆出現在文化的尖端,其周圍並環繞著一些巨人,例如「獅心王」亨利(Henry the Lion)、與教皇葛里哥萊七世(Gregory VII)等。然後,便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人們、紅白玫瑰之間的戰爭、法國的新教徒之戰、西班牙王位繼承之戰、普魯士人民和國王的崛興、拿破崙、俾斯麥、羅德玆。還有什麼其他的文化,曾出現過這些人事?從浮士德道德的高峰時期看來,由十字軍到世界大戰,我們能在何處找到所謂的「奴隸道德」(slave-morale)、柔順忍讓、宗教「博愛」?這些,只有在虔誠而恭敬的言詞中存在,其他便無處可尋了。甚至典型的僧侶,也是浮士德型的人物;不妨想一下:古日耳曼皇帝的那些輝煌卓越的主教們,騎在馬背上,指揮部下進入戰場;以及那些能迫使亨利四世、及腓特烈二世屈服的教皇們;再想一下在奧斯特馬克的條頓武士;以及馬丁路德在古代北歐的異教世界上,昂然崛起,挑戰羅馬教廷;再想一下路易十四的三大紅衣主教:黎息留(Richelieu)、馬扎林(Mazarin)和福流雷(Fleury),都身為一代名臣,塑造了法國的形像。這,便是浮士德型的道德,如果一個人看不出,這種浮士德的道德在西歐歷史的整個領域內,所發生的效果,則他必定是個瞎子。從這些重要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世界性的激|情,表達了一種「使命感」。只有透過這些,我們才能瞭解到浮士德型的道德,所表現的濃重的精神上的狂熱,和不可抵擋的直率而強項的所謂「博愛」(caritas)。這種動態的「博愛」,與古典的中庸精神、早期基督教的溫和性質,大不相同。日耳曼的神秘哲學、日耳曼和西班牙的軍事性的「教會」、以及法國和英國的加爾文主義者,所實踐的,便是一種「硬性」(hardness)的憐憫。在俄羅斯,博愛的型態,是指一個靈魂,溶進在其他靈魂的兄弟之愛中;可是在浮士德文化中,博愛乃是一個靈魂,超出在其他靈魂之上。故而,「惟我自是」即是道德的定則,而個人的「博愛」,只是為了要在上帝面前,救贖自己,救贖個人而已。
每一靈魂,都有其宗教,宗教只是它存在的另一名稱。一個靈魂,能夠藉以表達自己的、所有活生生的形式——一切的藝術、原理、習俗;一切的形上、與數學的形式世界;一切的裝飾;每一根圓柱、每一首詩、每一個觀念——最終都是宗教的,也必須是宗教的。但是從「文明」的開端起,這些便不再能如此了。正如每一文化的本質是宗教,——故而,每一文明的本質即是「非宗教」(irreligion)。文化與宗教、文明與非宗教,乃是同義語。而世界都會本身,恰與古老的文化鄉鎮相對立——亞歷山大城對雅典、巴黎對布魯傑斯(Bruges)、柏林對奈恩堡——它甚至在最小的細節上、在街道的外觀上、在人們臉上那種枯乾的才智上,都表現為「非宗教」的。當然,對應地,屬於世界都會的形式語言之中的倫理情緒,也必然是非宗教的、無靈魂的和-圖-書
讓我們再次回顧一下:——倫理意義的「社會主義」,應與和它同名的經濟運動無關,它其實只是「文明」的倫理,表現在浮士德靈魂中的例證。它的朋友,把它當作未來的形式,它的敵人,把它視作墮落的徵記,而這兩者,都一樣是正確的。我們都是社會主義者,無論是否自知,亦無論是否自願。甚至反對它的事物,本身也具有它的形式。
我們所知道的、或所能感受到的,每一種古典的倫理,都是在將人構成一種個別的靜態整體,構成諸個體形之中的一個形體;而所有西方的倫理價值,則都在使人成為無窮整體中的影響中心。所謂「倫理的社會主義」,其實恰正是一種「超距作用」的道德情緒、「第三進向」的道德悲懷;而「關心」(Care)的基本感受——關心與我們一起的人們,關心未來世代的人們——也瀰漫在我們時代的氛圍之中。於此看來,我們的社會主義傾向,在某些方面,倒有些近似於埃及文化。而古典文化那與此相反的,傾向於固定不變的姿態、無欲無求的心境、個體的靜態性自給自足的趨向,則令人聯想到印度倫理、及此倫理所塑成的人。那穩坐蓮臺的佛像,「一逕看著自己的肚臍」,這與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的「恬靜精神」,彼此之間並不陌生。古典人們的倫理理想,曾導入於其悲劇之中,並特別顯現在悲劇的「清滌作用」中。清滌作用,以其最終的深度而言,意味著阿波羅的靈魂,自其所沾染的非阿波羅的負擔之中,洗滌淨化出來,而並不是指從「距離」和「導向」等因素中,解脫出來。為了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必須認識到:斯多噶主義,正是希臘悲劇的成熟形式。斯多亞(Stoa)意欲把希臘悲劇的嚴肅主題——雕像風格的靜態、與不具意志的精神,散播在生命的整個領域之上。如此,則清滌作用的概念,豈不很近似於佛家的「涅槃」(Nirvana)的理想?涅槃,其成為佛家的要義,無疑是在「後期」印度文化中,但它的精髓,完全是印度特有的本質,甚至早在吠陀時代,即已有跡可尋了。當我們想及這兩者的相似性時,便會感到:若蘇格拉底、伊比鳩魯斯、尤其是狄阿鏗尼斯,此諸人的觀念,產生於恒河沿岸,也並不是荒謬可笑的事;可是,若狄阿鏗尼斯,是生在西方的世界都會中,則無疑會是絕不可能發生的笑話。在另一方面,普魯士的腓特烈威廉一世,這位廣義的社會主義者的典型,若是產生在尼羅河岸的政治體系中,並不是不可想像的事,可是,若謂他能存在於伯里克里斯時代的雅典,則絕不可能。
社會主義,是浮士德的世界感受,變成為「非宗教」以後的形像;英國的社會主義者,唇邊永遠不忘掛著:「基督教」的字樣(甚至限定是「真正的基督教」),對他而言,宗教似乎只是一種本質上不帶教條的道德而已,並不是文化的生命所在。而斯多噶主義與奧斐爾宗教(Orphic religion)相較之下、佛教與吠陀相較之下,也都是屬於「非宗教」的。至於羅馬的斯多噶主義者,贊成並遵從「皇帝崇拜」;後期的佛教徒,誠摯地否認他的無神論;或是社會主義者,自稱是真誠的自由思想者、甚或繼續信仰上帝,這些,都是無關宏旨的瑣事,不具什麼象徵意義。
當尼采第一次寫下:「對一切價值,作價值重估」(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的字樣時,我們所生活於其中的、幾世紀以來的精神發展,終於尋到了它的定則。「對一切價值,作價值重估」,是每一個「文明」最基本的特性。因為在文明開始時,它要重鑄已逝的文化之各種形式,以不同的眼光來瞭解這些形式,由不同的途徑來實踐這些形式。但是,這一文明的基本特性,其所能為力的事,只不過是「重新解釋」(reinterpret)而已,故而文明的各個時期,所共有的,乃是一種「否定」的態度。它認定真正的創造行動已經發生過了,它只需要著手繼承已成的偉大現實即可。在後期古典時代,這情形是發生於希臘——羅馬的斯多噶主義中,這也是阿波羅靈魂長期的垂死掙扎。蘇格拉底,其實是斯多噶學派的精神之父,在他身上,可以很明顯的看到,內在的靈魂荒瘠、和城市的理智主義的最初徵象。從蘇格拉底到伊比克底特斯(Epictetus)與馬古斯.奧理略,這中間的時期內,每一項以往古典文化的m.hetubook.com•com存在理想,都經過了價值重估的歷程。另外,在印度文化中,婆羅門生命的價值重估。是完成於阿蘇卡王(King Asoka)時代。我們若比較一下,在佛陀之前、和佛陀之後形諸文字的吠陀哲學,前後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至於我們自己,則表現在浮士德靈魂所特具的「倫理的社會主義」。如我們已見的,當靈魂本身,已被巨大都市的石牆圍堵起來時,它的基本倫理,也正在經歷價值重估的歷程。盧梭是社會主義的先驅者,他像蘇格拉底和佛陀一樣,是一個偉大的「文明時代」的代言人。盧梭否定一切偉大的文化形式、和一切的重要傳統,他的「回歸於自然狀態」的名言、他的實用理性主義,都是不容否定的證據。蘇格拉底、佛陀、盧梭,這三位文明的代表者,各自埋葬了一段千百年的精神深度。他們各自對人類宣揚他們的福音,但這只是對城市中知識階級的人類。而城市的知識階級,已經厭倦了鄉鎮、厭倦了後期的文化,他們「純粹的」(即無靈魂的)理性,盼望著自文化的權威形式、及其嚴肅性質之中,解脫出來;也盼望著從他已不再與之活潑交流、並因而已經憎恨的象徵系統之中,解脫出來。文化,就是經由此一辯證歷程,而歸於絕滅。由此觀點看來,蘇格拉底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佛陀亦然,而西方、埃及、阿拉伯、或中國,人類靈魂消逝的情形,都是一樣的。這不僅是政治與經濟的現象,也不僅是宗教與藝術的變異,更不僅是任何有形的、或實際的變遷,而是一個靈魂,已實現了它所有的可能潛力之後,必然的狀況。
用尼采的用語來說,則現在我們面前所討論的,是三種「虛無主義」的形式。在每一種中,昨日的理想,幾世紀以來發展出來的宗教、藝術、與政治的形式,都已被棄如敝履了;但是,即使在這一最後的行動中,即使在這自我的否定中,每個文化,還是使用了它整體存在中的「基本象徵」。因為:浮士德型的虛無主義者——易卜生或尼采、馬克斯或華格納——是自己粉碎了這些理想。阿波羅型的虛無主義者——伊比鳩魯斯、安提斯西尼斯(Antisthenes)、或芝諾——是眼看著它們在自己眼前崩潰。而印度的虛無主義者,則自此等理想中抽身,轉而退返於自己之中。斯多噶主義是指向於個體的自我照料,指向於雕像式純粹的現世存有,而無視於過去、未來、或鄰人。社會主義,則是對同一主題的動態處理;它像斯多噶主義一樣,是防禦性的,但它所關注的,不是行為,而是過程,尤有甚者,它是攻擊性的防禦,因為它將自己投於「未來」,並計畫將全體人類,帶入於一個單一的體制之下。佛教,與基督教比較起來,是極少涉及到宗教的探索的,故而也很難以西方語言的用語,來加以重述。我們可以談及所謂「斯多噶式的涅槃」,並以狄阿鏗尼斯的形像為例;而只要歐洲那高舉著「世界和平」、「人性尊嚴」、「人類的兄弟之愛」等口號,為了生存的掙扎而起飛的心態,為靈魂的厭倦所覆壓的話,則所謂「社會主義的涅槃」,也自有其存在的餘地。然而,無論如何,沒有一者能接近到佛家的「涅槃」概念,那種奇異的深奧性。由此可見,文化的基本象徵,也浮現在這種文化崩解的歷程中。
只要一個文化,仍在向其完成之路行進,只要此文化中的人,仍繼續順乎自然、毫無問題地直道而行,則他的生命自有安頓之所。這是一種「直覺的道德」(instinctive morale),無論它的形式如何地千變萬化,但是此文化的人本身,不會無所適從,因為他內在「擁有」這種道德。但是,一旦生命已經衰竭,一旦人被置於大都市的虛假土地之上,一旦他需要一種適於安身立命的「理論」時,道德,便成了一個「問題」。直到古典文化的柏拉圖、和西方文化的康德之時,倫理學仍不過是一種辯證之學,一種概念的遊戲,或一種形上體系的周衍,歸根究柢,這不是什麼真正必需的學問。以康德為例,他所揭櫫的「範疇的規制」(Categorical Imperative),只不過是對一種根本不成問題的事象,所作的抽象陳述而已。但是,到了芝諾和叔本華的時代,情形便不同了,在此時,存在的規律,已不再牢繫於直覺之中,故而去發現、創造、或緊握一種安身立命之道,乃成為必須之事;基於此點,便出現了一種「文明化的倫理」,它不再反映生命的本身,而只是反映生命的知識。我們可以感覺到,在所有「文明」的最初幾世紀中,都充滿了一些「深思熟慮」的體系,這些體系所包攝的事象,是虛飾矯揉的、沒有靈魂的、半真半假的。這些體系並不是什麼深奧難解、幾乎不屬人間的創作,不值得與各大藝術並列。等到生命不再能統理自己,而需要一種「實際的」道德來加以統理的時候,一切高風格的形上理念,一切純粹的直覺智慧,都在這一需要之前,消失殆盡了。直到康德、直到亞理斯多德、直到瑜伽和吠陀哲學時代,哲學本身,還是偉大的世界體系之延續,在這世界體系中,形式的倫理學只佔了非常微不足道的地位。可是,現在,它已成為一種具有形上背景的「道德哲學」(moral philosophy)。知識論的熱情,已屈服於硬性的實際需要之前。社會主義、斯多噶主義、和佛教,就是這一類型的哲學。
文化和文明——前者是一個靈魂的活生生形體,後者卻是靈魂的木乃伊。對西方文化而言,兩者的分際約在西元一八〇〇年——在境界的一邊,從哥德式的童稚時期,至歌德和拿破崙,生命是由內在的成長所形成,是在一個偉大而連續的演進中發展,直到充分完成和*圖*書,自我確定;在境界的另一邊,則是我們大都市中秋天氣息的、人工虛飾的、沒有根柢的生命,其形式是由理智所塑造。換言之,文化人生活於內在,而文明人外向於空間,置身於「具體」和「事實」之中。前者所感受為命運的,後者只以因果的關聯來加以理解;故而,文明人即是唯物主義者——而唯物主義者也只是對文明而言,才有真實的意義——無論他自願與否,文明人皆是唯物主義者。也不論佛教、斯多噶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原理,是否披上了宗教的外衣,它們其實都只是唯物主義。
相同地、而且必然地,所有「後期」時代的古典人們,都是不自知的斯多噶主義者。全部的羅馬人,其形體之中,都帶有一種斯多噶的靈魂。真正的羅馬人,儘管是斯多噶主義最頑強的反抗者,可是,卻要比任何一個希臘人,更接近於一個嚴格意義下的斯多噶主義者。
佛教便是如此。迄今為止,佛教的深入意義,一直為人所誤解。它既不是一種「清教運動」(Puritan movement),像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詹生教派(Jansenism)那樣;也不是一種「宗教改革」,像阿波羅世界的戴奧奈索斯崇拜的風潮那樣;事實上,若以「吠陀」的宗教、或「使徒保羅」的宗教的意義看來,佛教根本不是一種宗教。它是「印度文明」的一種基本感受,故而相當於、也「相應於」斯多噶主義和社會主義。這一完全屬於世界性(worldly)而非形上(unmetaphysical)的思想,可以見於佛祖所宣諭的「四如真諦」之中。釋迎牟尼這位王子哲學家,便是以此教諭,而獲得了他最初的信徒。它的根柢,是在於理性而無神的薩迦哲學(Sankha philosophy),它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一世界觀;就如同十九世紀的社會倫理,是來自十八世紀的「感覺主義」(Sensualism)和「唯物主義」一樣;而斯多噶哲學,雖然表面上是,襲取自赫拉克利特斯,而其實,卻是導源於畢達哥拉斯和詭辯學派。在這三種情形中,都是以「理性」的全能為其起點,而著手討論道德。若以宗教的意義,為「對任何形上事物的信仰」的話,則宗教並不曾進入這三者中的任一者的內心。這三者的原始形式,所表現的體系,可謂完全是「非宗教的」(irreligious),——我們在此所關心的,就是這些體系本身,而非其導出物。因為它們的導出物,是屬於文明的後期階段。這在本書後面,再加討論。
只有病人,才會觸摸自己的肢體。當人們建構成一種非形上的宗教,以反對宗教上的崇拜和教條;當人們設定一種「自然律」,以對抗歷史的定律;當藝術上,真正的風格已不再能夠產生或駕御,而另外發明了很多雜亂的風格;當人們認為國家只是一種「社會秩序」,不但可以、而且必須加以改變時——很明顯的,文化中有某些事物,已經的確崩解了。世界都會本身,是最高形態的無機體,它矗立在文化的風景之上,它的人民,被它連根拔起,吸入本身,而消化得無影無蹤。
生命的「導向律動」(directional movement),文化人是將之感受「時間」為和「命運」的,一旦它的形式,變成為一種有方法、有目標的心智機器時,它便僵化而至死亡了。「倫理的社會主義」,便是最明顯的生命目標之表達,便是一種心智的機器。
道德的強制規範,成為道德的形式,只是浮士德文化的特殊表現。把基督教與道德的強制性,扯上關係,是非常錯誤的事。不是基督教改變了浮士德文化中的人,而是浮士德型的人,改變了基督教本身——他不但使基督教變成為一種新的宗教,而且給予它一種新的道德取向。基督教原先的「祂」,變成了「祂」(I),「我」成為滿含熱情的世界之中心,成為「個人懺悔」這項偉大聖禮之基礎。權利意志甚至存在於倫理學中,即是:狂熱地追尋著,設定一種自己獨具的道德,以當作「普遍的真理」,將它強置於人性之上,並重估、或征服、或摧毀一切與此不同的道德——沒有任何事物,比這更能表現我們自己的特性了。而由於這一特性,哥德式時代的春天,便曾經將耶穌的道德教諭,作了一次深奧的內在變形——這是迄今無人評估過的。一種自馬日文化的生命感受中湧現的寧靜的精神道德——一種被認為是努力追求救贖的道德或行為、一種其知識是作為「聖寵」的特殊行為來領受的道德——被棄置了,而代之以一種強制要求的道德
不管呈現在前景中的外觀如何,「倫理的社會主義https://www.hetubook.com.com」實在並不是一個同情、人道、和平、仁愛與關懷的體系,而是一種權力意志。任何人若不作如是觀,所見的便是海市蜃樓般的幻景。斯多噶主義者,直接地接受他所發現的世界;而社會主義者,卻想要於形式和實際中,將世界予以組織、予以重鑄,他想要以他自己的精神,來充塞於這個世界。斯多噶主義者,是修正自己,使適存於世界,社會主義者,則是指揮世界,命服從於自己。他想要使整個的世界,都依照他自己的意欲,而賦定形態。所以,他把「純粹理性批判」這一套的觀念,轉入於倫理的界域之中。這就是他在政治、社會、與經濟事務,各方面所念念不忘的「範疇規制」一辭的終極意義——使人以為自己所實踐的箴言,經由自己的意志,已經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律。這種思想獨裁的傾向,甚至在這一時代中最浮表的現象上,都屢見不鮮。這不僅是一種態度與姿勢,而是一種已定了型的主觀行為。在中國與埃及,生命只是「如實」地呈現。而「事實」(Deed)的有機概念,被西方加以機械化之後,便導致了一般所瞭解的「功」(work)的概念,「功」,便是浮士德意識中「效能」的文明化形式。阿波羅的人們,矚視於過去的「黃金時代」,這使他能由憂心未來的時代,所引起的困惑中,解脫出來:而社會主義者,則把未來,看作是自己的工作和目標,並認為現世的幸福,與未來相形之下,是微不足道的。古典的精神,及其宗教中的神諭和預兆,都只希望能「知曉」未來,但是西方人,卻要「塑造」未來。「第三帝國」,就是德國人塑造未來的一個夢想。從佛洛勒斯的耶爾琴,到尼采和易卜生——如查拉圖士特拉所言,都是一些「渴望抵達彼岸的箭矢」——每一位偉人,都把自己的生命,連繫著一個「永恆的黎明」(eternal morning)。

每個文化皆有自己的倫理

從其最高的意涵而言,「社會主義」,和其他的任何浮士德型的理念一樣,是獨佔性的。它之所以能夠通俗流行,完全是由於人們誤解了它的本質,甚至連闡揚社會主義者,也有此等的誤解。他們把它當作是權利的總和,而不是義務之一種;他們把它當作是康德式規制的革除、而不是強化;把它當作是導向能量的減弱、而不是加深,這是何等的誤解!朝向於「福利」、「自由」、「人性」等理想,所代表的猥瑣而膚淺的趨向;「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的主張,都只是浮士德倫理的否逆。這與伊比鳩主義傾向於「幸福」(happiness)理想的趨勢,完全不同。因為幸福的狀況,正是古典倫理的實際總和與本質。這裏提供了一個好例子,即:儘管外表的情緒可以非常相像,可是內在的意義,卻完全不是同一同事。
申而言之,每一個文化,各有自己的精神熄滅的模式,這是隨每一個生命的整體,所表現的必然性,而不得不爾的事。所以,佛教、斯多噶主義、和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文化的終結現象,它們從形態學的觀念看來,是彼此「相當的」(equivalent)現象。
假若尼采能以少一些的偏見、少傾向於對某些倫理產物的浪漫性維護,來認識他自己的時代,則他當會發覺到:他所謂的一種特殊的基督教「憐憫」(compassion)的道德,事實上,並不存在於西歐的土地之上。我們必須不被諸如「人類定則」(humane formulate)之類的詞眼所誤導,而無視於它們真正的意蘊。其實,一個人所持有的道德、和他自以為他持有的道德之間,關係是十分的曖昧和不穩的,(正因此故,一種顛撲不破的心理學,實在可謂是無價之寶)。充滿了信心的「聖經」經文,並不即是保證了它的真實性,因為:人是很少能意識到他自己的信仰的。我們對「新約聖經」教諭的理論上的尊崇,事實上,與我們對文藝復興運動、及對古代藝術的「古典主義」,所持的理論上的尊崇,並無什麼區別;前者不曾改變我們西方人的精神,後者也不曾影響我們作品中的精神。我們時常引用為宗教精神的代表的「苦行教派」(Mendicant Orders)、「基督教兄弟會」(Moravians)、和「救世軍」(Salvation Army),由於其數目極端稀少、所產生的影響力更是輕微,故而,它們實在是一個,與其完全不同的整體之中的例外情形,而這個整體,才是「浮士德式的基督教道德」(Faustian-Christian morale)。這種道德,並不是馬丁路德或特倫特教會,所製訂的;而是所有具有偉大風格的基督徒——殷諾森三世(Innocent III)與加爾文(Calvin)、羅耀拉與薩佛納羅拉(Savonarola)、巴斯卡與聖特瑞薩(St. Theresa)——內心所湧現的,甚至在潛意識中,這還與他們自己公開的教諭相抵觸。

早期「文明」的道德

有多少個文化,就有多少種道德,一一對應,分毫不爽。正如每一位畫家和音樂家,心中都有某些事物,起自於內在必然的力量,從未浮現在意識之中,但卻「先驗地」主導了他作品的形式語言,並使他的作品,與其他任何文化的作品,有所差異;故而,一個文化中的人,其所持有的每一項生命概念,也都「先驗地」(取此詞之最嚴格的康德式的意義)具有一種天性,它較一切的瞬間判替和追尋更為深刻,並且能把這些判斷和追尋的「風格」,都印烙在此一特定文化的表徵之上。故而,相對於文化和圖書的基本感念而言,個人的行為,可以有「道德」與「不道德」之分、有「為善」與「為惡」之別,但是,他的行為所根據的理論,本身並不是一種結果,而只是一種「基據」(datum)。每一個文化,有其自己的判斷標準,它的真確性,始終以該一文化本身為依歸。世上沒有人類的「普遍道德」。一種道德,就像一種雕刻、一種音樂、或一種繪畫藝術一樣,是一個自己自足的形式世界,表達出一個文化自己的生命感受;它是一種基據,一種內在的必然,基本上是不可改變的。
就在此處,社會主義成為一種悲劇。尼采,他如此完全地明瞭、並確知文化價值中,何者應予摧毀、何者應予重估,可是,一旦他進而討論「方向」(Whither)和「目標」(Aim)的問題時,他便在霧樣的「通性」(generalities)中,目迷五色了,這是具有最深刻的象徵意義的事件。他對頹腐文化的批判,是曠古無比的,可是他的「超人」理論,卻是空中樓閣。在此便見到一項深刻的必然命運;因為,從盧梭以降,浮士德文化的人,對於任何與生命的偉大風格有關的事,已毫無指望了。某些事物,已經走到了終點。北歐的靈魂,已耗盡了它內在的可能潛力;曾經在世界歷史的未來景觀上,表達了自己的動態文化力量和韌性,如今也已一洩無遺,只剩下純粹的壓力、創造的狂慾、和毫無內容的形式而已。這一靈魂,其實即是「意志」,除了意志之外,也別無所有了。它需要為它那哥侖布式的世界希祈,找尋一個目標,它也至少已給予它的固有的活力,以一種意義和目標的幻覺。故而,敏銳的批評家,會發現在所有的現代事物中,甚至在其最高級的現象中,都有一種強自掙扎的哈馬伊克達(Hjalmar Ekdal)式人物的踪跡存在。易卜生稱此為「生命的謊言」。因為在它的底層深處,充滿了不可抑遏的陰暗感受,而一切此類強作昂奮的熱望,其實都是一個靈魂中,不能、也不會止息的絕望的自我欺騙。這是一種悲劇情狀——恰是哈姆雷特悲劇主題之倒轉——而它的螺絲,已旋入了整個的社會主義的結構之中,包括政治、經濟、與倫理,這使得它無視於它自己的終極意蘊中,所代表的文化絕滅的嚴重性,而仍保持幻覺,以為它自己的存在,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非宗教

倫理的社會主義

浮士德的道德

西方的人類,毫無例外,全都處在一種龐大的視覺幻景的影響之下。每一個人,都要求其他的人如何如何。我們常充滿信心地說:「你應如何,」(thou shalt),事實上,意思就是世上的一切,都應該、能夠、而且必須加以改變、形成、或安排,使遵從於固定的「秩序」,而且我們相信這些秩序,無論在功效上,抑或在我們所賦予的名稱上,都是不可動搖的。對我們而言,這就是所謂的「道德」,除此之外,便別無道德可言了。在西方的倫理學中,任何事物都具有導向、都具有權力的主張、都想以意志來影響遠方的事物。在此點上,馬丁路德與尼采、天主教的教皇(Popes)與達爾文主義者、社會主義者與耶穌會會員,都是完全一致的。對其中任何人而言,「道德」的肇端,就是先主張有普遍而永恆的真理存在,而對浮士德型的靈魂而言,這且是必然應該如此的。任何人所思想的、或所教授的,若「與此不同」,則必定是有罪的、是開倒車者、是仇敵,應該毫不容情地加以擊倒。你「應該如何」、國家「應該如何」、社會「應該如何」——這種的道德形式,對我們而言,是無可置疑的自明之理,它也代表了我們所謂的「道德」一詞的真正意涵。但在古典文化、或中國文化、或印度文化中,情形都不是如此。例如:佛陀提供了一套入世或出世的型模,而伊比鳩魯斯(Epicurus)也提出了另一項型模,無疑地,這兩者都是高境界的道德形式,但其中任一者,都不曾含有「意志」的因素。
像這種活潑潑的內在宗教情操之熄滅,漸漸地,甚至影響到人的存有之中,根本無關緊要的項目。當「文化」轉入為「文明」的時候,這種宗教情操之熄滅,是歷史的圖像上,很明顯的一種現象。
我們所完全不曾觀察到的,是我們這種「動態道德」的特殊狹隘性。如果我們承認「社會主義」(倫理意味的、不是經濟意味的社會主義)是一種:「試圖以實現自己的觀點,來代表所有人類的世界感受」的思想。則我們無論是否自願、無論是否自覺,都毫無例外的,是社會主義者。即使是尼采,這位最熱情的「世俗道德」(herd morale)反對者,也完全不能自己抑制其狂熱,不能走上古典文化的道路。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人類」,可是他卻攻擊每一個與他自己不同的「人」。相反的,伊比鳩魯斯則是很誠懇地,不介意他人有與他不同的意見與行動。尼采心目中的查拉圖士特拉,雖然是公開地超越於善惡之上,可是一當看見人們,與他所要求於他們的不同,畢竟會感到痛苦,而一種深刻的、純粹非古典的欲望,想要提供一種生命,給他們去「改革」——改革成他自己所希望的形像,也就自然地,成為他唯一的欲望了。正是尼采這一種「普遍的價值轉換」(general transvaluation)的觀念,造成了他的倫理一元論、和「社會主義」——此處的社會主義一詞,是用為一種新奇而深刻的意義。所有的「世界改革者」,都是一些社會主義者,故而理所當然地,古典文化中,並無所謂「世界改革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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