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形」關係的逆轉,使基督教在羅馬的勝利,成為必然之事。例如新畢達哥拉斯學派,形成於西元前五十年間,本是一個古典的「哲學學派」,一個純粹的修道集會,可是已不免與猶太教的教義,密切相關,在宗教的「融合」運動之中,此類集會,參加到類似基督教士、及回教僧人的狂熱宗教理念中者,不在少數。終於,在約西元三〇〇年,普拉提尼斯的追隨者中,最偉大的一個——拉柏利察士(Lamblichus),開展了一套堅強有力的正教神學系統,把教會制度及嚴格教禮,帶入了異教教會之中,他的弟子羅馬皇帝朱利安(Julian),為使此一教會,能垂之久遠,而奉獻了一生的精力,並為此而犧牲了生命。朱利安甚至努力要創設專為沉思的人們,所用的寺院,並引入教會的修行儀禮。此一偉大工作,背後所支持的,乃是一種偉大的宗教熱情,熱情高處,即成殉道,並於皇帝死後,留存良久。他的墓上銘文,除以宗教教條來解釋外,絕難理解:「世上只有一位真神,而朱利安是其先知。」如果他晚死十年,也許這一教會已成為一個歷史的:永遠的事實。到了最後,不但是它的力量,而且連它的形式和內涵中,一切重要的細節,都被基督敘吸納而去。常有人說:羅馬教會調整自己,以適應於羅馬國家的結構,這恰恰相反,後者的結構,本身根本是一「教會」。有一段時間,兩種對立的教會,正面接觸了——因為君士坦丁大帝,既是尼西亞宗教會議(Council of Nicaea)的召集人,又是古羅馬最高僧院的院長。可是基督教終於獲勝,他的兒子們,是狂熱的基督教徒,逕以基督聖名及規定教儀,而埋葬他。馬日宗教精神,久已在「偽形」下暗滋潛長,故而後來聖奧古斯汀,敢於斷言:遠在基督教出現之前,真正的宗教,即已存在於古典的形式之中。
在岩層中,本已嵌入了某一礦物的結晶體。當裂縫與罅隙出現時,水流了進來,而結晶體逐漸洗去,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後,只剩下了晶體留下的空殼。然後發生了火山爆發,山層爆炸了,熔岩流了進來,然後以自己的方式僵化及結晶。但這些熔岩,並不能隨其自身的特殊形式,而自由地在此結晶,它們必須將就當地的地形,填入那些空間中。故而,出現了扭曲的形態,晶體的內在結構與外在形式互相牴觸,明明是某一種岩石,卻表現了另一種岩石的外觀。礦物學家稱此現象為「偽形」或「假蛻變」(Pseudomorphosis)。我提出「歷史的偽形」一詞,用以指謂一種情形,即:某一古老陌生的文化,在一片土地上壓荷奇大,以致一個年青的文化,在該地不能呼吸,不但無法達成其純粹而獨特的表達形式,而且甚至無法充分發展其自我的意識。從此一年青靈魂的深處,噴湧出來的一切,都要鑄入於該一古老的軀殼中,年青的感受硬填入衰老的現實,以致不能發展它自己的創造力,它只能恨著那遙遠文化的力量,而這份恨意,日漸奇特。
但此一擴大運動,只發生於美索不達米亞,而其精神,是「啟示錄」的,而非「泰默法典」的。耶路撒冷此時不斷增加法律的限制,以阻礙非信徒的加入,非但不去同化異教,反而橫加障礙。這與後來原始基督教時代,猶太反對宣揚福音於異教徒的狹隘作風,是一樣的。但在東方,根本沒有任何人,有此類阻礙異教的心理,因這與馬日文化的整個觀念,完全抵觸。正因此故,廣大的東方,相對於耶路撒冷而言,實具有精神上的超越性。
這就是阿拉伯文化的情形。它的史前時代,完全處在古巴比倫文明的境域中,而該地在兩千年以來,一直是連續不斷諸征服者的掠奪之地。阿拉伯文化的「梅羅文加王朝時代」(Merovingian period),是由一小族波斯氏族的獨裁,來表現的。這一小族與東哥德人一般原始,它兩百年的統治,未受挑戰,只是由於這一農人世界本身已極度疲乏。但自西元前三百年起,在西奈半島及札格洛斯(Zagros)山區之間,年青的阿拉姆系的民族之中,開始出現、並散播一種偉大的意識覺醒。正如在古典文化的特洛戰爭(Trojan War)時代,及西方文化的撒克遜諸帝時代一樣,一種新的人神關係、一種新的世界感受,貫穿了所有流行的宗教——無論這些宗教是以太陽神奧馬玆德(Ahuramazda)為名、以貝爾大神為名、抑或以耶和華為名——並在各處各地,掀發起一種,創造性的努力。但正在這時刻,馬其頓人到來了——來得恰逢其會,故而其中即有某種內在的關聯,也非絕不可能之事;因為波斯的力量,植基於精神的律則之上,而古典文化的精神法則,其時已告消失。對巴比倫而言,這些馬其頓人的出現,也不過如同其他的征服者一樣,是另一群亡命之徒而已。他們散下了一層薄薄的古典文明 遠伸至中亞及印度。狄阿多西(Diadochi)的王國,在不知不覺間,本確實可以成為先期阿拉伯精神的國邦;而塞留息德帝國(Seleucid Empire),本就在地理上與阿拉姆語區域相重疊,在西元前二百年左右,也的確已成了如此一個先期阿拉伯的國家。但從羅馬人打敗馬其頓的庇迪奈之戰(battle of Pydna)開始,這一帝國的西部,越來越被古典文明的羅馬帝國所籠蓋,終至屈服於羅馬精神的龐大成就之下,而羅馬精神的重心,卻是在遙遠的他方。這就構成了「偽形」。
從第二世紀以還,阿波羅靈魂逐漸凋萎,而馬日靈魂逐漸盛開,這種關係遂告逆轉。「偽形」的過程,仍在繼續進行,但如今是西方原來的「崇拜」,轉而成為一種新的東方的「教會」——即是:從各個不同崇拜的總和中,展開了一個信仰其神祇及儀禮的信徒社會。於是,就像早期波斯及早期猶太的情形一樣,興起了一種馬日型的希臘國度。就從犧牲祭祀、及神秘儀式,原來那種嚴格規定的形式之中,發展出一種,有關此等行動的內在意義的「教義」。各種崇拜,如今可以互相替代,而人們不再如往日一樣,在形式上執行或從事此等崇拜,而是變成了這些神祇的「皈依者」(adherents)。而地方上的小神,也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真正代表該地的大神。
與此尖銳對比的,是馬日宗教那種可見的形式——教會的組織,信徒的情誼,無所不在,無孔不入,不受地理境界的限制,深信耶穌的話:「只要兩三人以我的名集合,我就在他們之中。」不言可喻,像這樣的信徒,必然相信只有一個神,一個真神,其他的神祇都是邪惡而虛偽的。所以每一馬日的宗教,其重心都不在於祭禮崇拜,而在於「信條」,在於「教義」(creed)。
而也就在這幾百年內,出現了輝煌璀燦的馬日型的「經院哲學」與「神秘主義」,蘊蓄於一些著名的阿拉姆域內的學院之中——例如:台西芬(Ctesiphon)、雷賽那(Resaina)、崗迪沙坡拉(Gundispora)等地的波斯學院,及蘇拉(Sura)、尼哈底亞(Nehardea)、肯尼斯靈(Kinnesrin)等地的猶太學院,這些就是天文學、哲學、化學、藥學的濫觴之地。但向西去,這些偉大瑰奇的學術表現,也被「偽形」所扭曲了。性徵上,這些本屬於馬日文化的知識要素;但在亞歷山大城中,卻披上了希臘哲學的外衣,而在巴魯特(Beyrout),也蒙襲了羅馬法學的形式;它們被人們用古典語言寫錄下來,被壓入於陌生疏離、久已僵化的文學形式之中,被完全是另一個文明的後期灰白的邏輯所扭曲。阿拉伯科學的開始,並不是在伊斯蘭時代,而正是在這個時候。真正說來,事實上此時一切事情,都正發生在,上面提過的語言學家的邊界「另一邊」,這些事物,雖然在西方人眼中,是所謂「後期古典」精神的遺裔,其實卻正是早期阿拉伯思想之反映。下面,我們進而思考:「偽形」對阿拉伯的宗教,有何等的影響。
統治薩散匿帝國的封建領主們,名為狄可汗(Dikhans),這些東方早期的「荷亨斯多芬」蠻族,其宮殿之燦爛輝煌,在各方面,皆足以為後來戴克里先治下的拜占庭之楷模。甚至更久以後,回教領袖阿貝息德們(Abbassids)的巴格達新都,都要大規模地在宮廷生活方面,亦步亦趨模仿薩散匿的構想。另外,在北阿拉伯,迦散匿(Ghassnids)及萊克密(Lakhmids)的官廷中,還迸躍出了真正的吟遊詩人及成熟的情詩類型,還有一些騎士詩人,在那個時代裏,以「詩句,槍矛,寶劍」來互相決鬥,馳名一時。
新起的馬日靈魂,最初的先驅者,是諸大「先知宗教」(Prophetic religions)。這些先知宗教,以驚人的精神深度,開始於西元前七百年崛起,並對當地民族及其統治者們的原始行為,提出挑戰。先知宗教,也是本質上專屬於阿拉伯文化的一個現象。我越是一方面深思「舊約」中阿摩司(Amos)、以賽亞(Isaiah)、及耶利米(Jeremiah)等先知;一方面細考波斯的查拉圖士特拉(即瑣羅亞斯德),我越是感到這兩方面的密切相關。他們之間的分野,不是在於新的信仰,而是他們攻擊的目標。前者是對野蠻的古老以色列宗教作戰,而這古老宗教,其實是整個宗教要素的始源。後者則是向同樣粗陋的,古吠陀英雄信仰抗爭。我個人並且相信,在這一偉大的時代裏,還有第三種先知宗教——加爾底亞宗教(Chaldean)。
耶穌的教言,保羅
在此之後,一切隨此而來的事物,在真正的俄羅斯人看來,都是謊言和毒藥。一種真正啟示錄式的恨意,指向於歐洲,「歐洲」即意味非俄羅斯原有的一切,包括雅典與羅馬;正如對「偽形」時代的馬日世界而言,連古代埃及與巴比倫,也都是古老的、異教的。俄國與西方之間、猶太——基督教義,與後期古典虛無主義之間的對比,是很極端的——一方面是憎恨那陌生疏離的外來文化,在泥土的胚胎之中,即要毒殺自己尚未誕生的文化;另一方面,卻是過份嫌惡自己獨具的文化之過度成長。宗教感念之深刻、天才火花之閃現、對偉大覺醒的戰慄與恐懼、對形上思考的畏懼與渴望,是屬於歷史的開端;而精神明淨清晰的痛苦,卻屬於歷史的終結。在「偽和*圖*書形」之中,兩者交織,混於一起。托斯妥也夫斯基曾說:「街上和市場的每一個人,如今都沉思著信仰的本質。」此言也必可移用於馬日文化中的埃得薩城、或耶路撒冷。一九一四年以前的那些年青俄羅斯人——骯髒、蒼白、驕傲:抑鬱於角隅間,沉迷於形上學,從信仰的角度,來看一切事物,即使當前的題目是選舉權問題、是化學、或是婦女教育,也仍舊如此——這正是希臘各城市中,猶太人及早期基督徒的情形,當時的羅馬人,對這些人的看法,混合著確實可笑和秘密恐懼兩種情緒。沙皇時代的俄國,沒有中產階級,一般而言,也沒有真正的階級系統,只有地主和農奴,如同西方法蘭克王國時那般的情形。俄國沒有屬於自己風格的城鎮。莫斯科有一座加意建造的宮邱「克里姆林宮」,但環繞於它的,只是一片巨大的市集。就像任何一座俄羅斯母土上的城市一樣,這座模仿而成的城市,其成長、其蘊蓄,乃是為了宮廷及統治的便利。城中的人們,在上層的,是知識份子階層,以文學為生命,深浸於知識的問題中;在下層的,是流離失所的農人,個個如他們自己的代表托斯妥也夫斯基一樣,帶著滿副形上的悒鬱、渴盼、與憐憫:永遠對那片大地懷有鄉愁,並酸澀地恨著那個冷酷蒼灰的世界,那個反基督者曾經誘惑他們的世界。莫斯科沒有自己獨具的靈魂。高層階級的精神,是西方的,而下層階級所擁有的,是鄉野的靈魂,這兩個世界之間,沒有相互的瞭解,沒有溝通,也沒有同情。要了解這一「偽形」的代表人與犧牲者,只舉兩人即已足夠:托斯妥也夫斯基象徵著農人社會,而托爾斯泰代表了西方社會。前者永不能在靈魂中,脫離那塊大地;而後者無論如何地掙扎努力,也永不能接近這塊大地。
事實上,在耶穌行道之前,已有一種奇異的激動,就好像日耳曼世界後來在西元一千年時所經歷的那般,在當時的歲月裏,奔流於整個的阿拉伯土地上。那種文化誕生的要素,在先知宗教中表現為「宗教預感」(presentiment),在亞歷山大時代表現為「形上概念」(metaphysical outlines)的,如今已到了完美成熟的狀態。此一成熟,以無可描繪的強度,喚醒了「恐懼」的原始感受。在此一馬日的世界感受誕生時,人們躊躇不安,憂懼驚惶、世界的末日似已接近。除了一些淺陋的人們外,所有的靈魂,都在啟示、奇蹟、以及對事物始源的最終透視之前,轂觫戰慄。人們只在「天啟」(Apocalyptic)的意象中生活與思考。實際事物只成了表面現象。奇異而恐怖的視景,一方面在互相之間,神秘地傳述著;一方面從奇幻掩抑的古籍中,尋讀出來,而立即以一種頃刻內在的確定,被人緊握著。這一些的情景,就有如後來法國羅曼斯克時代,教堂門廊上的恐怖圖像,不是一種「藝術」,而是以石頭表現的恐懼一樣。每一個人都認識了那些天使與魔鬼、昇天堂與降地獄、「第二亞當」(Second Adam)、「上帝使者」(Envoy of God)、末日的「救世主」(Redeemer)、「人子」(the Son of Man)、永恆之城、與末日審判等等觀念。就在這一極度緊張、日益緊張的日子裏,也就是在耶穌誕生的前後幾年間,於無數的教團和教派之外,崛起了另一個救贖宗教(redemption-religion)——曼丹教。對於這一教團的創始者或起源情形,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只能曉得:雖然曼丹教憎恨耶路撒冷的猶太舊教,並無疑地接受了波斯的「救贖」概念,可是這教團仍似乎與敘利亞猶太人的流行信仰,相當接近。曼丹教驚人的文件,如今正一一尋出,這些文卷,不斷向我們顯示出一個「祂」,一個「人子」、一個「教世主」的降臨人間,祂本人必被救贖,且是人們期盼的目標。在「約翰書」(Book of John)中曾記載,天父高臨於「完美之官」,沐浴在光明中,對他的生身之子說:「我兒,做我的使者,走到那沒有光明的黑暗世界中去。」,聖子要求他:「我父,我何處有罪,致你要派我進入黑暗?」而最後聖子回天:「我無罪而昇天,我一無罪惡和瑕疵。」
透過保羅,城市中人及人的「理智」,開始出現。保羅是第一個把「復活」的體驗,視為一個「問題」的人;在他的腦中,年青的鄉野人民狂烈的宗教敬畏,開始轉變為心智的衝突。那些舊時的同志們,根本不可能有絲毫的瞭解他——當然對他們演說的時候,他們看著他的眼光,必然是悲哀而且疑惑的。他們心目中,耶穌那活生生的意象(保羅從未看到的),在此等「概念」(concept)與「命題」(propositions),輝煌而冷硬的光線之下,變得蒼白了。於是,神聖的回憶,萎縮為教條的體系。而且,保羅對他的觀念的真正「老家」,有著完全正確的感受,他的行道旅程,完全指向於西方,而忽略了東方。他從未離開過古典文明城市的境域。他為何要到羅馬,去到柯林斯(Corinth),而不去向埃得薩,或台西芬?他為何只在城市中傳道,而從不逐鄉逐村地傳道?
這與哲學完全無關。耶穌的話語,留存在眾多獻身傳道者的記憶中,甚至在古老的世代裏,已有如雛鳳清聲,嬰孩呢喃,迴揚於一個疏離、老大而有病的世界中。這些話語,不是甚麼社會的觀察、問題、辯論之類。而是有了耶穌,在當時羅馬皇帝提比留(Tiberius)統治的歲月中,加利利湖畔的漁夫和工匠們的生命,已有如恬靜的幸福之島,遠離了一切的世界歷史,也無涉於一切的實際作為,而環繞在他們的周圍,卻遍立著希臘文明的城鎮,展現出希臘文明的戲院和神廟、精美的西方式社會、喧囂的暴民騷動、羅馬的步兵團、希臘的哲學。而當受難者耶穌的友人和門徒們年已老耄,而他的兄弟成了耶路撒冷集會的領袖之後,他們聚集起來,從普遍流行於他們那小小教團中的傳說和講述中,拼合出一部內在意味非常引人注目的耶穌傳記,這傳記開展了一個屬於它自己風格的表現形式——福音,這不僅在古典文化中,沒有先例,即在阿拉伯文化中,也是戛戛獨絕的。在世界歷史中,基督教以耶穌一人的當世生命,來作為整個教義的象徵與中心,這是一個空前絕後的例外的宗教。
先知教諭的核心精神,正是馬日文化的精神表現。因為這些教諭宣示:世上只有一位真神——無論稱之為耶和華、為奧馬茲德、抑為馬得克——這神是萬善之源,其他一切神祇,不是無能,即是邪惡。在這一教諭中,本身便緊繫著一種彌賽亞的希望,這在「以賽亞書」中,已很彰明昭著,而在以後幾百年間,更以一種內在必然的壓力,而耀現於世間。這就是馬日宗教的基本觀念,在其中,已隱含著「善」與「惡」之間,遍及世界歷史的鬥爭概念,「惡」的力量,將盛行於世界歷史的中期,而在最後,「善」終將於「最後審判」之日,獲得勝利。這一種將歷史道德化的思想,是波斯人、猶太人、及加爾底亞人所共有的。這一思想一旦出現,當地民族的原來觀念便告消失,而馬日國家那種不計塵世家園及國境的觀念,即將誕生。「上帝選民」(the Chosen People)的觀念,也出現了。但是,我你也很容易瞭解:那些血氣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大的家族,會覺得這些太過偏重精神的觀念,與他們的天性格格不入,寧肯回頭去聽信他們自己古老的部落信仰。
對於西曆紀元初期數世紀內,這樣一個年青世界的存在,我們西方的考古家及神學家,全不曾注意。雖然他們忙於研究後期的羅馬共和、及羅馬帝國的狀態,可是當時的中東,在他們眼中,卻是原始不堪,全無任何重要可言。但是,事實上,為波斯瑣羅亞斯德手創的拜火教,所鼓舞的安息軍團(Parthian bands),曾一再與羅馬軍團對抗,在這一軍隊之中,頗有一種十字軍的精神。不惟如此,嚴格說來,在西元一一五年,羅馬皇帝圖拉真進入東方時,表現得有光有熱的,還不是安息之戰,而是那枝真正的猶太十字軍。為了報復耶路撒冷之被毀,他們屠殺了塞普路斯所有的異教徒,人口約共二十四萬。而由猶太人防守的尼西比斯(Nisibis),也對羅馬人作了艱苦卓絕的抵抗。上底格里斯平原(upper Tigris plain)的嗜戰之邦阿底班(Adiabene),也是一個猶太城邦。在這一切的安息及波斯對羅馬之戰中,美索不達米亞區域的猶太士紳及農民,都曾至最前線去作戰。
約翰、馬辛
然後,又從保羅當時的周圍,產生了第二樣創作。由此一創作,而實質上界定了這一新的宗教的形式。耶穌的人格與故事,在嗚咽哭泣中,被推入了詩篇形式之中,這全是由於馬可(Mark)的緣故。「馬可福音」的出現,造成了四福音書的開端。當然,無論如何,在耶穌死後,嚴格的文籍總會有一日問世的,但這些文籍自然的形式,應是那些曾與耶穌一起生活過的精神(也即是東方的精神)的產物;也應是耶穌言論的正式的集合,而由教會加以潤飾增強、最後確定,並賦予註釋,且以耶穌的第二次降臨,為其樞軸。但在這一方向的任何臆測,均為馬可福音完全打破。馬可福音約寫定於西元六五年,與最後幾篇保羅的「書簡」(Epistles)同時,而兩者皆是以希臘文寫下的。這福音是保羅影響下,那個文人圈子的願望的成果,而這個圈子中人,從未聽到過任何耶穌的同件,對耶穌的討論。故而,這只是一幅從遠處遙望的天啟式生命圖像;活生生的經歷,被文字講述所取代,而這文字講述,如此平泛與直截,使得天啟的傾向,簡直難以覺察。當然,天啟仍是「馬可福音」的先決條件,但已不是由耶穌的言詞,而是以保羅的形式出發的耶穌的教義,構成了「馬可福音」的實質。如是,第一本基督教的書籍,以保羅影響下的創作出現。但是,很快之後,保羅的教義本身,若沒有這本福音及其後繼者,又已變成不可思議了。
再說神學研究,其領域是按照西歐各不同教派,而劃分畛域的,故而西方與東方的「語言學上的界限」,仍然一仍舊貫,基督教神學亦是如此。波斯的世界,歸伊朗語言學的學生去研究,而「阿凡士塔」經典,雖非以印歐阿利安文編著,卻是以阿利安語散播的,故而經典中豐碩的課題,只被當作是「印度學」中的小小旁枝,而根本不見於基督神學的視野之內。最後,「泰默」猶太教(Talmudic Judaism)的歷史,又因希伯來語言學,被限定為舊約研究中的一門專科,不但得不到個別的處理,而且被我所知道的所有主要的宗教史,所完全遺忘。而這些宗教吏,卻有篇幅記載每一個印度教派(因民俗學,也列為一門專科),與每一個原始的黑人宗教。
「先文化時期」的猶太人、加爾底亞人與波斯人
古典的「崇拜」,曾經容忍耶穌崇拜為本身之一種。但是此類「教會」,卻注定要攻擊耶穌的教會。一切對基督徒的大迫害(正對應於後來對異教徒的迫害),其實不是來自羅馬帝國,而是出於此類「教會」。此類「教會」最重要的「聖禮」(sacrament),乃是為皇帝而獻身——正相應於基督徒的「洗禮」——故而,我們應很容易理解到,在那些迫害基督徒的日子裏,下令迫害與反對迫害之間,所代表的象徵意義。這實在是「宗教融合」過程中,一種調整期的痛苦,而「聖禮」本身,便是馬日宗教的產物。所有的宗教,皆各有其聖禮,例如聖餐方面,即有波斯人的「生命樹之飲」(Haoma-drinking)、猶太人的「踰越節」(the Passover)、基督徒的「聖體聖餐」(the Lord's Supper),以及阿提斯神和密斯拉神信徒的類似儀禮,還有曼丹教徒(Mandaeans)、和-圖-書基督徒、和愛色斯神與栖貝拉神的崇拜者之間,盛行的「洗禮」。
羅馬皇帝維斯佩斯(Vesppsian)進軍猶太之戰,是對猶太民族的一大解放。第一,這結束了猶太本土卑瑣小地中的人民,自命為真正猶太國家的宣稱;並結束了對這地方人民赤|裸無隱的精神,與整個猶太民族的靈魂生命,混為一談的要求。東方的學院中,學術研究、經院哲學、與神秘主義,開始獲得了他們應有的權力。第二,這也將基督教,從其時所陷入的「偽形」之中,拯救了出來。
保羅與馬可,在另一項無比重要的事情上,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由於保羅傳道使命的結果,與一切原來的可能性恰恰相反,希臘文變成了教會通用的話文,再經由第一福音書的導向,希臘文且成為聖經文學的語言。與阿拉姆母土的鄉野精神,失卻了接觸。故而自此以還,前述兩類教會,具有了同一的語言文學,同一的概念傳統,同一的書本文學,同一的學院園地。而遠較此為樸實清新的,東方阿拉姆的文學——真正馬日文化的,以耶穌及他的同志的語言,寫錄與思考的文學——被排出於教會的生命之外,消失於無蹤,而代之以柏拉圖與亞理斯多德。結果這兩者,遂被兩類教會中的學人,交相混織,交相夾纏,而共同誤解了。
雖然近些年來,廢史學家曾仔細檢視「宗教融合」的情形,可是先前東方「教會」轉形為西方「崇拜」,而後過程逆轉,西方「崇拜」轉形為東方「教會」,這一發展的線索。仍不曾被人發現。事實上,在基督教已處在「偽形」的影響之下,而開始面對西方,從事精神上的發展時,它最艱苦的戰鬥,並不是對真正的古典神祇之戰。基督教與這些神祇,從未正面相對,因為這些流行的都市「崇拜」,早已內在死亡,對人的靈魂,不發生作用。真正可怕的敵人,是從那強而有力的新的西方「教會」中,產生的異教精神(Paganism),或希臘精神(Hellenism),而這本是生來即與基督教本身相同的精神。終至,在羅馬帝國的東面,不止存在一類教會,而是有了兩類。一類即是只包含基督的追隨者的教會,而另一類則是由名目繁多的各個社會共同組成,只是,後者根本也有意於崇拜同一的宗教原理。
在「偽形」之外,在鄉野地區,古典文明的影響愈微弱,則表現的程度愈強烈的,躍起了一個真正的阿拉伯封建時代,表現了封建時代的一切形式。在薩散匿帝國、在皓屋蘭(Hauran)、在南阿拉伯,出現了一段純粹的封建時期。希巴王國的一位國王,歇美爾.尤哈利奇(Shamir Juharish)的勳業,足與西方傳話中的羅蘭或亞瑟王等並垂不朽,阿拉伯的傳奇中,曾記述他遠越波斯,直至中國。統治希巴的,是漢達尼德人(Hamdanids),這些人後來成為基督教徒。在他們之後,基督教王國阿克薩巍然屹立,它與羅馬成立同盟,約於西元三百年左右,從白尼羅河(White Nile)伸展勢力至索馬利海岸(Somali)及波斯灣,並於五二五年,推翻了猶太的希瑪耶特人(Jewish-Himaryites)。在西元五四二年,希巴首都馬利伯(Marib)有一王室會議,羅馬及薩散匿兩大帝國,均派使者參加。直到今天,這個區域,還是充滿了不可勝數的強大堡壘的遺骸,這些堡壘,在伊斯蘭時代,頗有助於一干不凡的開國英雄之事業。例如戈丹(Gomdan)大堡,便是一座二十層樓的建築。
事態如此發展,端在保羅一人。在他那指向實際的能力之前,所有其他的感受,已無足輕重。於是,年青的教會竟決定性地採取了城市的、西方的走向,積重難返,以致到了後來,還把剩下來未城市化的教徒,指為異教徒,鄉下人。這便產生了一種絕大的危機,只有年輕而青春的力量,可以使成長中的教會,拒斥這一危機,而那個古典城市中的勞工世界,卻雙手緊握著這一危機,其緊握的情形,迄今斑斑可考。但是,——這已與耶穌的精義,相去何等遙遠?耶穌的整個生命,都執著於鄉野地區、及鄉下人民的身上——對於那個他生於其中的「偽形」,他根本不曾予以注意;他的靈魂,絲毫未受這一「偽形」的影響——而如今,僅在他以後的一世代,可能在他母親尚活著的時候,由他的死,所產生出來的宗教,卻已經成為該一「偽形」的定形中心。
宗教是形而上的,不是其他任何事物,是「絕對的信仰」(Credo quia absurdum),而且,這形上學不是知識、論證、證明的形上學,而是生命與體驗的形上學。即是:不可想像的確信、超乎自然的事實,不是在現實世界中存在的生命,而是在真理世界中存在的生命。耶穌從沒有在任何其他世界中,生活過一剎那,只除了真理世界。耶穌不是道德說教者。而認為宗教的最終目標,是道德說教的人,對宗教可謂根本無知。道德說教是十九世紀啟蒙運動的事,是人文的腓力斯汀主義的事。要說耶穌有何社會意圖,更是對耶穌的褻瀆。耶穌的傳道,只是宣揚,只是宣揚他一逕充滿的,那些「最終事物」的意象:「新的世代」的到來,天上使者的降臨,最終的審判,新的天堂與新的塵世。沒有任何其他的宗教概念,出現於耶穌身上,或出現於歷史上任何真正感受深刻的時代。宗教,自始至終,是形而上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是對另一個世界的感知(awareness)。而肉體感覺的證據,在那一個世界裏,只是映出了前景而已。宗教是在超感覺(supersensible)中的生命,是與超感覺一致的生命。在此一感知的能力消失時,或只是對它的存在的信仰消失時,真正宗教,便走向了終結。
相反的,托斯妥也夫斯基不屬於任何宗派,只屬於原始基督教的使徒精神。像他這樣的靈魂,可以忽視一切我們所謂的社會性的事象。因為這一塵世對它而言,毫不重要,不值得去改進。靈魂上極大的痛苦痙攣,與社會主義何曾相干?一個宗教,若是著手於社會性的問題,也就不成其為宗教了。但托斯妥也夫斯基所生活於其中的「真實」,甚至在他此生的生命中,即已是一種直接展示於他的宗教性創造。他筆下的艾利沙,已否定了一切的文學批評,甚至俄羅斯的文學批評,也不例外。他的基督式的宗教生命,如果寫了下來——如他一直想寫的——將是如同原始基督教的「福音書」一般的真正福音,而「福音書」,完全已脫離了古典文學及猶太文學的形式之外。另一方面,托爾斯泰,則是西方文學小說的巨擘——他的「安娜.卡列尼娜」遠超儕輩——而即使在他穿著農人裝束時,他仍是一位文明社會中的人物。
這一確定的感受,完全轉變了那個小小基督教團的世界展望。於是,耶穌的「佈道」,本是從他那溫柔而高貴的天性中,流瀉出來的——他對人神關係的內在感受,他對時代意義的內在感受,完全可包含在「愛」之一字中,完全可由「愛」字來界定的——如今,已退入到背景之中,而由所謂耶穌的「教言」,予以取代。由於他的昇天,他在門徒眼中,成為嶄新的形像,在「啟示錄」之中,並且代表「啟示錄」的形像,也是最重要而最終極的形像。自此以後,門徒們便以回憶的意象,來賦形予未來的意象。
「我的王國不屬於這個世界」。這是耶穌終極的話語,絕對不容曲解。在有導向性的「時間」與無時間性的「永恆」之間,在真實歷史的「過程」,與神性世界秩序的「存在」之間——沒有橋樑可以溝通。因為後者結構中的「天佑」(providence)或「寬赦」(dispensation)字樣,乃是指謂因果的形式,而不是塵世的事實。這就是耶穌與彼拉多面面相對的那一刻的終極意義。在這一個世界中,代表歷史的羅馬人,把加利利人釘死在十字架上,這是耶穌的命運。在另一世界,羅馬被註定靈魂的沉淪,而十字架成為救贖的保證——這是「上帝的意志」。
這是因為,很短時期之內,興起了一項發展,這是保羅這位天生的學者,從不曾想像到的,但也是他的工作,所必然無可避免要導致的傾向,即是——基督教國度的禮拜堂(cult-church)中,聖母崇拜的傾向。耶穌的誕生情形,門徒們一無所知,但是,環繞著耶穌的誕生,如今衍展出了一套他的童年故事。在「馬可福音」中,這套故事尚不存在,然而,早在古老的波斯教天啟觀念中,末日的救主「所善揚」,已傳說是童貞女所生。當然,此時所發生的新的西方神話,所蘊含的,是另外的意義,並有著無可數計的後果。因為,在「偽形」領域之內,耶穌之旁,很快崛起了一個形像,耶穌只是「聖子」,而這一形像,已超越了耶穌的形像——這即是「聖母」。她,與她的「聖子」一樣,代表著無比引人注目、且深具吸引力量的單純人類命運,她超越了宗教「融合」中,所有其他的「童貞」與「母神」——愛色斯、泰妮特、栖貝拉、底米特等女神——,也超越了一切生命與痛苦的神秘,並且在最後,將所有這一切,都吸入到她自己身上。在早期基督教偉大作家依瑞奈斯(Irenaeus)筆下,她是新人類的夏娃。另一基督作家歐雷金(Origen),力言她代表永恆的童貞。由於她生了救世主,故而實際上,是她救贖了這個世界。古典文明境內,此一觀念風起雲湧。於是,瑪利亞成了古典文明境外,基督徒信仰的一大絆腳石,也由於此一觀念,在教義上的發展,使得一性論者(Monophysitcs)與景教教徒(Nestorians),脫離教會,而去重建純粹的基督教。但是後來的浮士德文化,在永恆童稚中覺醒過來,需要有一個象徵,來及時表達它對「無限」的原始感受,並展示它對世代綿延的感覺時,它在哥德式時代的日耳曼天主教中,也是以「憂愁的聖母」(Mater Dolorasa)為其樞軸,而不是以「受難的救主」作為主體。在浮士德文化,整個璀璨豐富的創作世代中,這一女性形像,即正是浮士德世界感受,與一切藝術及詩歌、虔信的目標之綜合表現。
向這一方向走的最後一步,是由馬辛(Marcion)完成的。此人有與保羅相等的組織傳說的才能,並比保羅長於心智的創見,但在對「可能」與「事實」的感受上,弱於保羅,故而不曾完成,如保羅那般的偉大感知體系。馬辛把保羅的創構及其後果,和_圖_書僅視為創建新的救贖宗教的基礎。作為先知的保羅,宣稱「舊約」已經完成,並告結束——可是作為創建者的馬辛,卻聲言「舊約」已被擊敗,並且取消。他努力要斬斷任何猶太教的色彩,鉅細靡遺,一網打盡。自始至終,他只對猶太教作戰。像任何創建者一樣,在這宗教創造的時代裏,他把古老的舊神,轉形為失敗的力量。於是,作為「創世主」、「造物主」的耶和華,變成了「戰神」(Just),故而乃是「惡」的代表;而作為「救世主」的化身的耶穌,由於與這「惡」的創作相隔離,乃成為「善之原理」(the Good Principle)。
啟示錄的觀念,本是那些沒有城鎮、並恐懼城鎮的人類,所具的一種表達形式,在猶太教的正式「會堂」(Synagogue)出現後,啟示錄思想,對此一鉅禍的刺|激,作了最後動人的反抗後,便很快趨於終止了。後來,在耶穌的傳道,很明顯地不是導向於猶太教的改革,而是導向於新的宗教時;以及在西元後一百年左右,反對基督教徒的詛咒日趨活躍時,啟示錄觀念的殘餘,又曾一度短暫存在於基督教年青的教堂之中。
無疑這一新教的始源,已告失落,不可復見。但是有一個曼丹教的歷史形像,以驚人的清晰,矗立在世人之前,這就是施洗者約翰(John the Baptist)的悲劇——他的目標,以及他如耶穌本人一樣的殞沒的悲劇。施洗者約翰,幾乎已脫離了猶太教義,並對耶路撒冷的祭司精神,充滿了強烈的恨意,正如原始的俄羅斯,憎恨彼得堡一樣。他講述世界的末日,以及天使「伯那夏」(Barnasha),「人子」,即將來臨,而這天使不再是猶太人盼望的復興國家的彌賽亞,而將是世界末日大火的攜帶者。耶穌與他的門徒,曾聽他行道。在耶穌三十歲時,覺醒的情操來到了,自此以後,天啟的、尤其是曼丹的思想世界,充滿了他整個的生命。那另一個在他周圍的,歷史事實的世界,對他已是一個虛偽、疏離、全無重要意義的世界。耶穌已堂堂地確定,「祂」將立即到來,並結束這一虛假不實的現實。於是,像他的老師約翰一樣,耶穌向前傳道,作為傳佈這一消息的使者。耶穌在他國內四處傳道,毫無保留地宣揚他的使命。但這國度是巴勒斯坦。他生在古典文明的羅馬帝國之內,並處在耶路撒冷的猶太舊教監視之下,故而當他的靈魂,從這可敬的使命的啟示中,脫穎而出,縱目四顧時,他立即面對了羅馬帝國與法利賽教派的現實。他對法利賽教派,那種頑固與自私的觀念之厭惡,是他自始至終所有談話的標誌,這一感受,無疑是從曼丹教團、及東方荒野上猶太農人處得來的。耶穌對法利賽那種冷血野蠻的教條,竟被當作是唯一的救贖之道,而深感憤怒。終極而言,他的信念,所堅持的,是另一種虔信,用以對抗猶太祭司的教條。故而這也即是「律法」與「先知」的對抗。
我膽敢猜想:這加爾底亞宗教,以及其驚人的天文成就、與迷人的精神面貌,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古代巴比倫宗教的遺骸中,由以賽亞式的創造性人格,而展現出來的。約在西元前一千年,加爾底亞人,是一群如同以色列人一樣的阿拉姆的部落,居住於西奈之南——耶穌的母語,有時仍稱為「加爾底亞語」。在塞留息德王朝時代,加爾底亞這一名稱,被應用於一散布廣泛的宗教社會之中,尤其是指那些僧侶而言。加爾底亞宗教,是一種拜星的宗教,在漢摩拉比以前的巴比倫文化中,並不存在。它是一切對馬日宇宙、對「世界洞穴」、對「命運感受」(Kismet)的闡釋之中,最最深刻的一種,故而在非常後期時代,仍是以色列及猶太思想的基礎。西元前七世紀以後的天文學,不是由巴比倫文化形成的,而正是由加爾底亞宗教塑造的,這種堪稱精確科學的天文學,本是僧侶仰視天象,所用的奇異敏銳的技巧。終於,在宗教感受的浸潤下,「擇一神教」(henotheism)的思想宣告誕生,加爾底亞的名王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認定太陽神馬得克(Marduk)為唯一真神,為憐憫之神;而另一古神奈波(Nebo),是太陽神的兒子,及遣來人間的使者。尼布甲尼撒信奉馬得克的入教祈禱,與舊約的「耶利米書」同時,迄今尚存於世。在深度和純度上,這篇禱文絕不會弱於以色列先知,最精妙的傳世名文。
然而,以上這一發展,是發生於古典文明的土壤上。在這年青的馬日文化的西部邊際上,異教的教會(Pagan Cult-Church),與被保羅移來的耶穌的教會,以及由希臘宗教家腓羅(Philo)衍發出來的,希臘語的猶太教會,它們的語言和文學,緊密互鎖,以致早在西元第一世紀,即已以「基督教」為其最終的名稱;而且基督教義,也與希臘文明,結合起來,而形成了一種共同的早期哲學。但另一方面,在從俄倫提斯(Orontes)到底格里斯的阿拉姆語世界中,則是猶太教與波斯教,不斷而緊密地交互作用,各自在這一時期內,於「泰默」經典及「阿凡士塔」經典中,創作了各自嚴格的神學與經院哲學。而從第四世紀起,這兩種神學,都對抵抗「偽形」壓力的,阿拉姆語基督教國度,發生了最大的潛在影響。且在最後,脫穎而出,完成了景教教會的形式。
新的聖經,正是屬於此一新的教義。迄此為止,在整個基督教國度內代表正統的「律法與先知」,已只成為「猶太教神的聖經」(the Bible of the Jewish God),故而,他認為基督徒手中的聖經,乃是一本邪書。於是,馬辛現在以「救贖主神的聖經」(the Bible of the Redeemer-God)來與之對抗。這新的聖經,也即是對那時流行於基督教團中,作為簡單啟迪用、而非正式規定的諸作品,所作的集合與整理。他以「福音」——,唯一而真正的「福音」——來取代摩西五經,而這「福音」,便是他從紛繁不一,並且在他看來,陳腐而又虛假的諸福音書中,統一整次出來的。他又以耶穌的唯一先知——即保羅——的「書簡」,來取代了以色列的諸先知書。
阿拉伯的封建時代
現在我們把首尾勾勒出來:托斯妥也夫斯基是一位聖人,而托爾斯泰只是一個革命家。托爾斯泰,是彼得大帝的真正繼承人,只有從他這裏,才會產生布爾雪維克主義。這主義不是彼得主義的反面,而毋寧是彼得主義的最終課目,也是自形上問題轉入社會問題的最後降墜。因此之故,也就是「偽形」的一種新形式。如果彼得堡的建築,是反基督的第一行動,則構成這彼得堡的社會,本身之自我毀滅,將即是次一行動。而俄羅斯的靈魂,必會感受到這一點。俄國大革命的動力,其實不是知識份子的仇恨,而是來自民族的本身。民族本身,非關仇恨,只是急於要拋棄它的弊病痼疾,一舉摧毀古舊的西方主義,而帶來另一個新的文化,因為,這一沒有城鎮的民族,所渴盼的,是它自己的生命形式、是它自己的宗教,和它自己的歷史。托爾斯泰的基督教,只是一個誤解,他所謂的基督,其實卻是馬克斯。而未來的一千年,將是屬於托斯妥也夫斯基的基督教的時代。
阿拉伯的「偽形」,始於安東尼與屋大維的艾克西海戰(Actium);此戰本應是安東尼勝利的。該次戰役,不是羅馬與希臘之鬥——羅馬與希臘之鬥,早在加奈與查瑪兩役,而在這兩戰中,漢尼拔的悲劇命運,乃是他並非為了自己的國土而戰,而其實是為了希臘文化而戰。在艾克西,是尚未誕生的阿拉伯文化,被已呈灰鐵的古典文明所壓制;是羅馬的元首,壓服了回教的先王。如果其時安東尼獲勝,馬日靈魂已被解放;可是他的失敗,招致了羅馬帝國的嚴酷鐵石般的統治。
但是,當耶穌被帶到羅馬巡撫彼拉多之前,現實世界(the world of facts)與真理世界(the world of truths),便立即仇深恨重地面面相對了。這是一幕象徵意義無比清晰而顯著的情景,這是世界歷史上空前絕後、爍古震今的一幕。深植於人類生命根柢中,與生俱來的傾軋;由於人之有身,由於人既有「存在」,又有「知覺」,而導致的傾軋,在此處,展現了吾人所能想像的人類悲劇的最高形式。在羅馬巡撫的著名問句:「真理是什麼?(What is truth?)」中,蘊含著整個的歷史意義、完全的事實真相、國家與戰爭的威嚴、成功的全能、家世的驕傲。而耶穌的沉默,卻是以另一個問題來回答它,一個在宗教的一切事物中,最具決定性的問題:「事實是什麼?(What is actuality?)」,對彼拉多而言,事實就是一切;可是對耶穌而言,事實不值一哂。真的,如果宗教看重任何塵世的事實,則純粹的宗教,必不能夠對抗歷史與歷史的力量,也不可能對現實生命提出裁判;而如果宗教看重任何塵世的事實,而它也不成其為宗教,而是屈服於歷史的精神之前了。
只要在古典精神仍然強盛之時,西方風格的「偽形」,不免一直籠罩在一切東方教會之上。這就是有關宗教「融合」(Syncretism),一個最重要的觀點。因為「偽形」之故,波斯的宗教,進入了密斯拉(Mithras)崇拜的形態之中,這即是加爾底亞——敘利亞的星神及太陽神崇拜(包括周彼得、希巴澤、梭爾、阿特加提諸神的名字);猶太的宗教,進入了耶和華崇拜的形態,因為托勒密時代的埃及社會,沒有其他的神祇名目,可供應用;而原始東方的基督徒,如保羅的「使徒行傳」及羅馬的「墓窖傳道」所明晰顯示的,是採取了耶穌崇拜的形式。https://m•hetubook•com.com
異教教會與基督教會
「想想那些野百合花」,意指:「不要注意財富及資產,因這兩者束縛靈魂,使靈魂只著意於這一塵世」。「人不能既信奉上帝,又侍奉曼奴(Mammon)」。此處財神曼奴,即是指全部的現實。若想含糊混過此一現實需求,所代表的重大意義,實是膚淺而且膽怯的。但在耶穌,則於:為增加個人的財富而工作,與為減輕個人的社會負擔而工作,這兩者之間,根本不感到有什麼區別,因為這只是塵世的事。當財富使他驚嚇時,當耶路撒冷的原始基督教團——一個嚴格的宗教「秩序」,而非社會團體——否定個人所有權時,所表現的,恰是原來驅動他們的那種「社會」情緒,最最直接的反抗。他們的信念是:可見事象的狀態,不但不代表一切,而且什麼都不能代表;他們的信念,不是基於圖求在這塵世上的舒適,而恰是基於,反過來輕視這一塵世的舒適。
而重要的問題——遠較猶太一地與馬日世界的爭執為重要——在於耶穌的福音,究應傳向東方、抑或西方?其時波斯的教會,與希臘世界的「融合」教會,均正在形成的過程中,耶穌的福音,究應與前者,抑或後者,發生密切的關係?〕
如是,馬辛變成了「新約」聖經的真正創造人。但正因此故,我們不可能忽略那位,與他有密切關係的神秘人物,那位很久以前,即已寫下了「約翰福音」的人物。這位人物的意向,既不是要增強、也不是要替代原有的諸福音書;他所作的——與馬可不同,他是有意的——是要創造某一全新的東西、基督教的第一本聖書、新宗教的「可蘭經」。那個世界終結正在迫近的觀念,是耶穌徹頭徹尾充滿心靈的觀念,甚至是保羅與馬可也多少浸淫過的,如今遠退到「約翰」和馬辛之後了。天啟觀念,走向了結束,而神秘主義,開始滋長。此時教義的內容,不是耶穌的教言,甚至也不是保羅所宣揚的耶穌的教義,而是宇宙之謎、是「世界洞穴」的思想。在此,所有現象的意義與方法,不是「福音」的問題,不是「救主」的形像,而是「邏各斯」(Logos)的原理。耶穌的童年故事,又被拋棄了,神不是「生下來」的,他本就存在,並以人的形式,漂遊在世界上。而且神是「三位一體」(Trinity)——即「神的本體」(God)、「神的精神」(the Spirit of God)、與「神的道」(the Word of God)。於是,第一次,這一早期基督教的聖經,含有了馬日文化中的「實體」(Substance)問題。它主導了以後的世紀,排除了一切其他事物,而終於導致宗教分裂為三個教會。而且,尤其重要的是,對「實體」問題,約翰最接近的答案,卻正是景教的東方,所代表的真正答案。即是透過了「邏各斯」觀念,(這字之為希臘字,在此只是偶然的)它成為四福音書中,最接近東方的一個,並且不強調耶穌是最終而全盤啟示的持有者,而強調耶穌是第二使者,將有第三使者,隨之而來(約翰福音十四章:十六節,二十六節;十五章:二十六節,所謂的「賜福者」「聖靈」)。這是耶穌本人宣揚過的驚人教義,也是這本神秘書中決定性的觀念。這就非常突然地,顯出了馬日式的東方信仰。例如「約翰福音」十六章第七節,所謂「邏各斯」不去,則「聖靈」不會來;又十四章三十節說:在這兩者之間,尚有最後的世代,由黑暗之神阿力門(Ahriman)統治。但在「偽形」中,由保羅式心智所主導的西方教會,一直在與約翰福音作戰,只有在這一攻擊性的、黑暗深沉的教義,已被保羅教義的詮釋所覆蓋時,才予以承認。約在西元二四五年,摩尼(Mani),這位與東方基督徒的潮流,親密接觸的教士,拋去了保羅的、人形的耶穌,視之為惡魔;而認定約翰的邏各斯,才是真正的耶穌,但又宣稱他本人是第四福音的「聖靈」,這就是摩尼敏。在迦太基,奧古斯汀即是一位摩尼教徒。而具有高度暗示意義的事實是,保羅教義與摩尼教義,最後都溶入於馬辛的教義之中。
在耶穌後期的門徒中,有很多人,在感受上,純粹表現馬日文化的意味,完全脫離了法利賽精神,這些人,遠在保羅之前,便擔任著宣揚教義的使命。
訴諸眼睛之前的,是所有這些思想和感受的歷史,已在馬日建築的歷史上,重複出現。
為耶路撒冷之行,最後的悲慘結果所震驚的耶穌友人和門徒之中,在短短幾天之後,便有人散播出耶穌復活和再現的消息。這一消息對當時這些靈魂、及當時這個時代的震撼之鉅、甚至直到後期人類的感覺之中,尚可以感受到其部份的迴響。這意味著馬日文化的春天時節,所呈現的「天啟」觀念之實際完成——那個救贖世人的「救世主」、「第二亞當」、「所善揚」(Saoshyant)、「以諾許」(Enosh)或任何其他用以指謂「祂」的名字的人,已昇入於天父的光明之殿——這顯然標示了現前世代的結束。故而,那個已預告的未來,那個全新的世代,「天上的王國」,已立即可見。於是,人們感覺到他們自己,正處在「救贖的歷史」的轉捩點上。
「偽形」的整個思想中,最具特色的中心觀念,是「邏各斯」觀念,在應用及發展「偽形」的信仰意象上,關係重大。這裏的「邏各斯」,沒有受任何「希臘」方面的——也即是古典文化的——影響;其實,在這個時候的人們,早已沒有一人的精神位向上,尚能容得下原來希臘赫拉克利特斯、以及斯多亞的「邏各斯」概念中,任何微小的痕跡了。然而,僅管如此,在亞歷山大城櫛比鱗次的諸家神學,還是一樣不能如它們所希望的,發展出完全純粹的「邏各斯」觀念,這自然是「偽形」的侷限。倒是在波斯教及加爾底亞宗教的想像中——如「神的精神」及「神的道」;以及猶太教的教義中——如「精神」(Ruach)及「神諭」(Memra);「邏各斯」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在西方,「邏各斯」教言所成就的,乃是經由腓羅及約翰福音,而發展出的一套古典的教義,這不但發展為基督教神秘主義的要素,而且終於發展而為一種「教條」。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套「教條」,為西方兩類型的教會,在知識方面,共同持守;這正對應於,在信仰方面,這兩者共同表現的宗教「崇拜」:融合教會的神祇崇拜,以及基督教會的聖母與諸聖崇拜。而從第四世紀起,東方的感受,則起而反對了這一切事情,不論是「教條」,或是「崇拜」。
然而,我們也不可忘記,從巴比倫的觀點,來看猶太人自放逐的「禁制」中,返同故土的實況。大部份的猶太人,事實上已遠離了這些觀念,或祗將之視作幻景或夢想;那些團結的農夫、工匠,以及初期的地主貴族,無疑仍在他們的「放逐之王」迦路撒(Galutha)的統治下,王都即在那哈地(Nehardea)。回到「故土」的猶太人,只是少數,是頑固和狂熱份子。他們連妻子帶小孩,共只四萬人,不足全數的二十分之一,故而,任何人若把這些回家定居者、及他們的命運,與整個的猶太民族混為一談,則必然不能看出一切後來的事件的內在意義。這一猶太教的小世界,過著一種精神上與整體分離的生活,而整個的猶太民族,雖然尊敬這一生活,事實上卻不曾加入於此。在猶太的東方,啟示錄的文學,預言的後繼者,繁花盛開。這是猶太民族真正的自然詩篇,於此,我們仍擁有如「約伯記」這樣的傑作,「約伯記」——事實上是一篇表現伊斯蘭特性,而根本非猶太精神的作品。另外,此時大量的其他傳奇和史詩,如「朱蒂絲」(Judith)、「圖比特」(Tobit)、「阿奇卡」(Achikar)等,也播散出來,成為阿拉伯世界中一切文學的源頭。在猶太本土,只有摩西法諭盛行不替:「泰默」法典的精神,首先出現於「以西結書」,並以西元前四五〇年之後,在以斯拉(Ezra)撰下的銘文中,獲得充實。從西元前三百年至西元後二百年間,猶太祭司們闡述了摩西五經,並發展了密西那神諭(Mishnah)。耶穌的出現及神廟的被毀,皆不曾打斷了這一抽象的學術進展。耶路撒冷,在死硬的信徒眼中,成了後來回教麥加一般的聖地。「律法」(Law)與「先知」(Prophets)這兩個名詞,實際上劃出了猶太本土與美索不達米亞之間的區別所在。在後期的波斯、以及一切其他馬日的神學之中,「律法」與「先知」這兩大傾向,皆能結合而為一體,只有在此一情形下,兩者在空間上被分割了。此時,耶路撒冷的決定,被四方的猶太人所共同承認,可是他們服從的程度,卻是一個問題。
另有一個課題,須加以考慮。猶太民族,在放逐之後,如波斯一樣,人數大為增加,遠超過了舊時小小的氏族水準。這是由於民族的同化和分化——一個沒有國土的國家,征服他人的唯一形式,故而,自然、也顯然是馬日宗教征服他人的唯一形式。
一般概念
回到馬辛本人,是他,透過了「約翰」,帶入了這等概念,並創造了基督教的新聖經。與在他之前的保羅、及在他之後的雅瑟那賽斯(Athanasins)一樣,馬辛也是在基督教會瀕臨解體的時刻,基督教義的承傳者;他的概念之莊嚴偉大,也絕不因後來,基督教的統一,不是經由他,而卻是反對他,這一事實,而告減色。事實上,早期天主教會——即是「偽形」的教會——只是在西元一九〇年左右,盛極一時,然後,就處於對馬辛的教會自衛的狀態,並甚得馬辛教會中,某一個組織的助益。尤有甚者,天主教是以與馬辛的聖經,結構相同的東西——四「福音書」與「使徒行傳」,來取代馬辛的聖經,然後再進而結合「律法」與「先知」,使成一體。而最後,在這一結合新舊約兩聖經的行動中,本身已確定了天主教會對猶太舊教的態度,它雖進而反對馬辛的第三創造,馬辛的「救贖主」教義,可是它自己的神學,開端即是植基於馬辛對此問題的闡釋之上。
在此同時,在東方的「羅馬大軍」,於短短兩百年間,從一枝當世無敵的軍隊,轉而至於普通封建軍隊的層次。而羅馬軍團,也在西元二〇〇年左右,羅馬皇帝西弗拉斯重新整軍時,宣告煙消。正在西方軍隊退化為遊牧民族之時,在東方,於第四世紀崛起了一個真正的騎士時代。戴克里先設置的「禁軍」,不是用來代替為西弗拉斯所廢的軍事執政團,而是一枝數目雖小、而訓練精良的騎士軍隊,將領的徵募,也成立了一套制度。他們的戰術,是文化早期的戰術,帶有個人勇氣式的驕傲。他們的攻擊,採取日耳曼式的所謂「野豬頭襲擊」(boar's head)——精兵集中,一次突破。
托爾斯泰是先前的俄羅斯,托斯妥也夫斯基,卻是未來的俄羅斯。在內心深處,托爾斯泰離不開西方。故而即使是他正反對彼得大帝的政策主義時,他仍是該主義的偉大代言人。雖然他曾狂烈地反對西方,托爾斯泰其實永不可能擺脫西方,他恨西方,其實即是恨自己,所以他才是布爾雪維克之父。這種精神,及隨之而來的一九一七年俄國大革命,其明顯的虛軟無力,已在他死後出版的「黑暗之光」(A Light Shines in the Darkness)中,表露無遺。而托斯妥也夫斯基,卻毫無恨念https://m•hetubook•com•com,他熱情的生命力,同情的諒解心,足以擁抱一切事物,包括西方在內——「我有兩個祖國,俄國和歐洲。」他超越了彼得主義,也超越了俄國革命,他從他的將來遠景,迴看這兩者,就如自遠方曠觀一樣。他的靈魂是啟示錄式的,渴盼、絕望,但仍對將來遠景有所確信。在他的「卡拉馬助夫弟兄們」書中,伊凡.卡拉馬助夫對他的弟弟艾利沙說:「我要去歐洲,雖然我明知我只是去到一所墓地,但我也知道這墓地於我,非常的親切。可愛的死者,葬在那裏,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石頭,每一塊都在告訴世人:遺骨是無比熱情地生活過的生命;這曾是無比狂熱的一位信仰者——信仰於他自己的成就、自己的真理、自己的戰爭、自己的知識,故而我知道,我也確信,我會跪下來,親吻這些石塊,為死者而哭泣。」托爾斯泰,正與此相反,他本質上代表一種偉大的理解力,是已經「啟蒙運動」後的,是屬於「社會心態」的。他所看到的一切,是文化後期的、世界都會的、及西方形式的問題。托爾斯泰仇恨私有財產,這是一種經濟學家的仇恨,他仇恨社會體制,這是一種社會改革者的仇恨,而他仇恨國家觀念,也無非是一種政治理論家的仇恨,並不是出自於真正的宗教精神。故而他對西方產生重大影響,——而他在各方面,也本都屬於西方,屬於馬克思、易卜生及左拉這一流派。
俄羅斯的偽形
耶穌
今日,展示在我們眼前的第二個「偽形」,是在俄國。俄羅斯的英雄傳奇,在基輔大公烏拉底米爾(Vladimir,西元一千年左右)周圍的史詩圈子,和他的「圓桌武士」時代;以及那聲名赫赫的英雄伊拉亞.穆若美茨(Ilya Muromyets)時代,達到巔峰。俄羅斯靈魂,與浮士德靈魂之間的巨大差異,已在這些傳奇人物,與「相應的」西方亞瑟王、厄瑪那瑞奇(Ermanarich)、及尼布龍的傳奇,彼此之間的對比中,顯露無遺。俄羅斯的「梅羅文加王朝」時代,始於一四八〇年,由伊凡三世推翻了韃靼人的統治,經過初期蠻族領袖路列克(Rurik)的後世王族,以及最初的羅曼諾夫王朝(Romanov),直到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一六八九——一七二五)。這恰可對應於西方從法蘭克名王克洛維(Clovis,四八一——五一一),至臺斯催之戰(Testry,六八七)間的那段時期,在此期間,加羅林王朝曾凌越四方,獨霸一時。俄羅斯這一段由貴族世家、和基督主教所代表的「莫斯科維」時代中,有一恒定的因素,即古老的俄國集團,對西方文化的友人之反抗。隨後,從一七〇三年彼得堡建造之時起,伐羅斯進入了「偽形」。「偽形」迫使原始的俄羅斯靈魂,進入陌生疏離的軀殼之中,這軀殼,首先是已呈完滿的巴洛克,然後是「啟蒙運動」,然後是十九世紀的西方。俄羅斯歷史中的致命人物是彼得大帝,因為,本來莫斯科的原始沙皇制度,甚至在今天,還是適合於俄羅斯世界的唯一形式,但是,在彼得堡,它被扭曲成了西歐那樣的動態形式。東正教南方的聖地——拜占庭及耶路撒冷——的吸引力,在每一正教靈魂中都很強大,如今已被面向西方的全球性外交政策所扭轉。俄羅斯人民火焚了莫斯科,這是原始人民強烈的象徵性行為,這是有如猶太狂熱的麥卡比族(Maccabaean),對外地人及異教徒的憎恨之表示。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俄皇亞歷山大一世訪問巴黎、神聖同盟、以及與西方強權的協議。於是這一國家,它的命運本應繼續行進,不需某幾代的歷史的,卻被強驅入於一段,虛假而浮泛的歷史之中,而古老俄羅斯的靈魂,根本不能了解這一段的歷史。俄羅斯的歷史,明明本應是處在先文化時期,宗教本應是其人們瞭解自己與世界的唯一語言,可是,卻引入了後期西方的藝術與科學、啟蒙運動、社會倫理、世界都會的唯物主義。在這漫無城鎮的大地上,在這原始樸質的農人中,型式陌生的城市,儼然矗立,有如罪惡的淵藪——虛偽,不自然,不動人。「彼得堡,」托斯妥也夫斯基說:「是這世上最抽象、最虛浮的都市。」雖然托氏誕生於斯,他總感覺到:這城市將有一天,隨晨霧而消失。散布在阿拉姆農人的土地上的希臘式石砌城市,也即是如此的形同鬼魅,如此的不可信賴。耶穌在加利利時,即已知道這一點,當聖彼得注目於羅馬帝國時,必也已感受到這一點。
然而,巴比倫放逐猶太人,固然的確使猶太人與波斯人之間,有了重要的區別,可是這區別所在,並不是那衷心虔信的終極真理,有何不同,而是他們實際遭遇的事實,以及兩者對這些事實,所持的內在態度,有了不同。耶和華的信徒,被迫離鄉背井,而奧馬玆德的信徒,卻能雄霸一時,後來猶太人獲准返回故土,便是由波斯居魯士所准許的。
在這一豐盛的文化春天時節,把嬰孩似的基督教,提昇至超乎一切宗教,舉世無與倫比的,是耶穌的形像。這些年代中,所有的偉大創作裏,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與耶穌的形像相提並論。一切密斯拉神、阿提斯神、歐西理斯神(Osiris)的神話傳奇與神聖歷險,在任何讀過、或聽過迄今流行的耶穌受難故事的人看來,都已顯得過於溫吞和空洞,耶穌受難的故事,歷久彌新——耶路撒冷最後的旅程、最後的憂慮的晚餐、客西馬尼花園絕望的時刻、以及十字架上的死亡。
古典文化的宗教,是一些數目繁多的不同祭禮或「崇拜」(cults);其神祇永遠只侷限在一個固定的地點,這恰與古典靜態的歐幾里得世界感念相符合。與此相應,人對神的關係也採取一種地域崇拜的形態,其重點所在,乃是儀禮程序的形式,而不是它後面的教條信念。人們可以從事這些祭禮崇拜,而絕不屬於這些崇拜。也沒有什麼信徒的結社之類。
在另一邊,「偽形」是一貫而完整的,一方面表現於中古庇斯提派(Pistis)對馬日信仰的接受,一方面也表現於諾斯替派(Gnosis)在形上方面的內省。西方形態的馬日信仰,是由名宗教家依瑞奈斯,尤其是宗教家特爾吐林(Tertullian),為基督徒制定的,其著名的箴言,就是「絕對的信仰」,這箴言正是此一信仰的確定性之總結。在異教徒方面,與此對應的,是普拉提尼斯在他的「九神集」(Enneads)、以及其門徒鮑菲里(Porphyry)在論著「靈魂歸神」(On the Return of the Soul to God)中的言論。但在這些異教教會著名的學人筆下,也有所謂「天父」(即理性Nous),「聖子」、及神人中間的「媒介」的存在,正如在腓羅的教義中,「邏各斯」已經成為第一「聖子」及第二「上帝」了。普拉斯尼斯及宗教家歐雷金,是源出一師的弟子,他們顯示了「偽形」的經院哲學,實是由將柏拉圖及亞里斯多德的典籍,作有系統的價值重估,以配合馬日概念與思想,發展而成的產品。
宗教融合
由地理方面及歷史方面看來,馬日文化正是各大高級文化群的正中央,無論在空間或時間上,它都是唯一與所有的文化,實際接觸的一個文化。故而,在我們的世界圖像中,它的整體歷史結構,完全要依我們能認清,那已被外在軀殼所扭曲了的內在形式而定。在此一情形中,「偽形」特殊化的後果,也許遠重於任何其他的例子。一般的歷史學家,抱殘守缺於古典文化的語言領域之內,以古典語言的邊界,為其東方的地平線盡頭;所以他們完全不能察知,那邊界兩方的深刻而統一的發展。在他們的精神中,這一切根本不存在。結果,便是用希臘和拉丁語文,整理及界定出來的所謂「古代」、「中古」、「近代」的歷史觀。對古代語言的專家、及他們的「經典」而言,阿克薩(Axum)、希巴(Saba)、甚至薩散匿王朝(Sassanids)的領域,都是不可接近的異域,於是在所謂「歷史」之中,根本沒有這一切的存在。文科的學生,也把語言的精神與工作的精神弄混了,如果偶然有阿拉姆地區的作品,被寫入於希臘文、或僅僅保存於希臘文中,他便將之列入他的「後期希臘文學」之中,並進而將之歸類為後期希臘文學中的一個特殊時期。
以故,波斯的宗教,看來如此的威風,而猶太的宗教,顯得如此的謙卑。讀者不妨一閱大流士著名的「卑黑銘文」(Behistun inscription),持與「耶利米書」相對照,便可見大流士對他那勝利的神,如此何等的專崇而驕傲,相形之下,以色列的先知們,為了竭力保持上帝的意象完美無缺,所作的論辯,又是何等的顯得絕望!在流浪中,每一個猶太人的眼睛,都為波斯人的查拉圖士特拉教義的勝利而側目,於是純粹的猶太先知預言——「阿摩司」、「何西阿」、「以賽亞」、「耶利米」等,乃一轉而為「啟示錄」——「申命記」、「以西結書」、「撒迦利亞」等。其中,所有下列新的視觀,如:「人子」、「撒旦」、「天使長」、「七重天」、「末日審判」,都是馬日共同的世界感受中,由波斯人展示出的一面。甚至在「以賽亞書」四十一節中,出現了居魯士本人,廣受猶太人歡呼,猶如彌賽亞。由此看來,舊約「申命記——以賽亞書」的偉大作者,其靈感是否由查拉圖士特拉的信徒啟示而來?
這一問題,是由保羅(Paul)決定的——保羅是新的運動中,第一位偉大的人格,但也是第一個不但感受「真理」,並且感知「現實」的人。在承受了一種,那些時日裏時常發生的覺醒啟悟之後,保羅轉向到西方,那些為數繁多的小型「融合」教團去,並將這些教團,以他自己的模式,鎔鑄成一個大教會。
〔耶穌最早的友人們,在耶路撒冷的最後時日裏,成立了一個教團,並常去猶太神廟集會,他們視耶穌為古老聖經中的彌賽亞,只為猶太人而來。他們結果仍保持為猶太教許多教派中的一派。可是所有其他的阿拉伯世界中的人們,卻只在等待那啟示錄中記載的「救贖主」、「救世主」、「人子」的到來,而無論其為猶太人、為波斯人、為加爾底亞人、為曼丹人,皆是一樣。
耶路撒冷被羅馬人摧毀,其實只打擊了馬日文化的一個非常小的部份,也是在精神上與政治上,重要性極小的一部份。說猶太民族在耶路撒冷被毀後,「一片散亂」,是完全不確的,因為猶太民族(以及波斯和其他民族)早已有幾世紀之久,生活於與其國土無關的形式中。
保羅在心智上,是一個學者,在感受上,則是一個「天啟」信徒。他也認識猶太教的教義,但那只是初步發展的教義。故而,因保羅的佈道,世上出現了兩類的馬日宗教,雖用著同一的聖經(即:舊約),但卻有不同的重點:一類是服膺於西元前三〇〇年以來,即由耶路撒冷的主流祭司們發展出來的「泰默」法典;另一類即是由保羅奠基,向福音的方向發展,而由早期基督教眾主要教父(Fathers)完成的教義。但是,尤有甚者,保羅並把當時盛行不替、豐富繁褥的「天啟」理念,與即將降臨救世主的諾言,統一起來,成為一種「救贖的確定感」(Salvation-certainty)。這種「確定感」,是在大馬士革時,直接而臨即地啟示於保羅一個人的:「耶穌是救世主,而保羅即是他的先知。」——這便是保羅使命的全部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