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世界歷史的透視
第二十章 經濟生命的形式世界——金錢

金錢與勞動

經濟政治

自亞當斯密以迄馬克斯,經濟思想,無非是一個文化在某一特定的發展階段上,對其經濟思考所作的自我分析而已,這徹頭徹尾是唯理性主義的,它從物質及其條件、需求、動機出發,而不是從靈魂——世代、階級、和民族的靈魂——以及其創造力出發。這種經濟思想,把經濟生命,當作可由明顯的因果定律而囊括無遺、常作相當機械而完全自成一體的結構來看待,甚至,最後還認為經濟與宗教及政治,有某種的因果關聯——而後二者亦仍被視為是個別自足的領域。這是系統式的看法,而非歷史的曠觀,故其概念與定律,表現為不具時間性的、欲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實在只能說是一種「信仰」,而其野心,仍是欲設定經營經濟的唯一正確的科學方法。因而,一旦其所謂「真理」面對了事實,便遭遇了十足的慘敗——例如中產階級理論家對世界大戰的預言、及普羅階級的理論家對蘇聯經濟的預言,皆告落空。
這樣的一種思考方式,其結果便是:與生命及土地密切相關的古老「財產」(property)觀念,為後來的「財富」(fortune)觀念所取代:「財富」在本質上是流動的,而且性質不甚確定;它主要不是基於貨物的本身,而卻基於對貨物的投資與經營,故而就其本身而論,純粹是一種貨幣價值上的抽象數量而已。
同樣,以金錢為思考基準,也分別有主體和客體兩種;那些以其能力,創造及引導金錢的人,便是主體,而被金錢驅策的人,便是客體。浮士德式的金錢,是自浮士德式的經濟動力學中,揮發出來的「力量」,它附隨在個人命運的經濟一面中,如影隨形,無論此人是內在足以代表這力量的一部份,或是相反地,與這力量毫無關係,均無法脫離金錢的影響。

貨物思考與貨幣思考

宗教修行的基本,諸如「無我」、「無罪」等,在經濟生命中,沒有意義可言。而在真正的聖人眼中,則連商業行為本身即是罪惡的,更不消說博取利率的作法、或對財富所生的欣悅、或貧者所具的嫉妒之感了。有關「田野中的百合花」的說法,對深刻的宗教(以及哲學)本質而言,乃是無條件無保留的真理所在。宗教存有的整個重心,完全落在「這個世界」的經濟、政治、及一般事實的層面之外。我們可以在耶穌的時代、聖本篤的時代,在今日俄羅斯人民靈魂中,看到這一點;而狄阿鑑尼斯或康德之類哲學家的生命路徑,也在在顯示了這一點。為此之故,那些人們自願選擇貧苦與修行,並深藏在寺院修道及學術研究的生涯之中。宗教或哲學之中:永遠不會有經濟活動;經濟活動只能見於某一教會的政治機構、或某一學理團體的社會機構之中,這是教會或學院對「這一世界」的一種妥協,但也是權力意志存在的一種指標。
但是,真正的君王與政治家,所要的是統治的權力,而真正的商人,所要的只是財富,至此,「貪利的經濟」便產生了目標與手段之間的分離。或為權力而爭取財富,或為財富而爭取權力。純粹追求經濟利益者——諸如羅馬時代的迦太基人,以及規模更為龐大的,我們時代中的美國人——相對而言,便不能夠表現出純粹的政治思考。以美國總統威爾遜為例,在高級政治的決策中,常會被人欺騙及利用,尤其是缺乏政治家的本能,而代之以道德的情緒時,情形更是如此。這便是何以今日的各大經濟集團,在政治上一再接連失敗的緣故,除非他們能找到一位真正的政治家,作為領袖,情形才會改觀,然而到那時,這政治家又會——利用他們。因此,雖然在形式上,兩者有高度的和諧性,然而經濟思考與政治思考,在方向上卻有基本的背離。偉大的商業成功,確會喚醒一種激越的權力之感——「資本」(capital)一詞與「領袖」同義,足透個中消息。但是,只有少數的人,能對由他們的意欲、及所處情況培養和-圖-書出來的基準,共同凝成的色彩與方向,作幡然的改變。只有當一位企業家,真正不再覺得他的企業,是他「自己的事業」,不再覺得其目標所在,只是積聚財產時,這企業家才可能成為一個政治家,如同南非的羅德玆那樣。
較早的人類,對貨物是採取「比較」(compares)的方式,而且這比較不僅是經由理性的方法為之;後來的人類,則對商品的價值加以「計算」(rechons),而且這計算硬性地排除了性質上的量度(unqualitativemeasures)。這樣一種價值的量度,是否能夠、以及如何能夠以一種價值表記,來完成其象徵的表達,端視一特定文化的經濟風格而定,而每一個文化,也都創造了一種不同的貨幣。這些貨幣發生的共同條件,即是都市人們的出現。都市人在經濟上,是以貨幣為思考的基準,至於作為價值表記的貨幣,是否同時也即是支付媒體,則視不同文化的都市人,特定的性格而定;是以,古典文化的錢幣(coin),以及巴比倫的銀幣,同時代表價值表記與支付媒體,可是埃及的銅卷(deben,以生銅鑄造),則只代表一種交易的量度,既不是價值表記,也不是支付媒體。而西方的銀行券與「相應的」中國銀票,也只是一種媒體,而不是一種量度。
至此,貨物變成了「商品」,交易型態大為轉變,而貨幣的思考,取代了貨物的思考。
要想瞭解各大文化的經濟史,其觀點不當求之於經濟層面。我們今日所謂的「國家經濟」(national economy)一詞,其所據以建立的前提,是明顯而突出地英國式的東西。英國是非農業國,利用世界貿易和出口工業的關係,產生了一套特殊的經濟型態——「信用貸款」(credit-money),以此作為基礎,而界定了諸如「資本」(capital)、「價值」(value)、「價格」(price)、「財產」(property)等詞眼。而這些名詞,又毫不費力地,傳遞至其他的文化階段及生命圈層之中。此一經濟圖像的創始者,是大衛休姆(David Hume)與亞當斯密(Adam Smith),自他們以後,每一篇討論他們或反對他們的文字,本身早已承認了他們的系統,所使用的結構和方法。經濟學家卡瑞(Carey)和李斯特(List)固是如此,傅立葉(Fourier)和拉塞雷(Lassalle)也無不皆然。至於亞當斯密最大的對手——馬克斯,無論他如何大聲疾呼,反對英國式資本主義,他本身其實已徹底浸淫在資本主義的意象之中,他的反對,本身即是一種承認,而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透過一種新的會計方式,來顛倒主體和客體的利益而已。
隨著城市靈魂的出現,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經濟生命覺醒了,轉捩點是在於——真正的都市人,根本不是以鄉土為主的生產者。都市人與土地、與自他人手中流過的貨物,全然沒有內在的關聯。
經濟既是屬於生命的種族一面,故其所具的,也如政治一樣,乃是習尚的倫理,而不是道德——這又是貴族與僧侶,事實與真理的判分。從經濟的角度看來,任何職業階層,皆如同政治的「階級」一樣,天生擁有一種辨別好壞(但不是善惡)的感受。沒有這種感受,便是缺乏榮譽之心,而對經營經濟生活的人們而言,榮譽無疑是中心的基準,有了榮譽感,才能有敏銳的智巧與才能,以擇取「正確」的事物——這與宗教思想中所含的罪惡觀念,完全不同。不但在商人、工匠、農夫等階層中,存在有非常明確的職業榮譽,即在店老板、出口商、銀行家、承包商,乃至於小偷及乞丐等階層中,也都有同樣明確的職業等級存在。雖然從沒有人,述出或寫出這些習尚的倫理,但這些倫理確實存在,並如同各地一直皆有的階級倫理一樣,各自在自身的圈層中,發揮其約束力。在任何一個職業社會中,與忠誠和勇敢、俠義和友誼等品m.hetubook.com.com行並行不悖的,尚有對於勤勉、成功、勞動等的倫理價值,所表現出的明白肯定的觀念。這類事項,是人與生俱有的概念——人對此所知並不甚多,但習俗只有在遭到侵犯時,才會在意識中凸現出來。可是相反地,宗教的禁制便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無時間性、普遍真確、但從未實現的理想,人在能夠理解或努力遵循這些禁制之前,必須先加以「學習」方可。
西方在一四九六年所發明的「複式簿記」(double-entry book-keeping),正呼應於古典在六五〇年對錢幣的發明。複式簿記是對「價值空間」(value space)所作的一種純粹的分析,其參考座標是自商業的「公司」出發。故而帳面簿記所代表的,乃是空間中的貨幣張力,所形成的「力場」,這「力場」中的每一物象,皆有一或正或負的「有效價值」。由此而設想的函數式貨幣,其象徵意義,不在於實際的帳面簿記,更不在於提貨憑單、支票、期票等,實是在於函數變化的行為本身,而保證金制度,只是這一行為的歷史證據而已。西方的經濟世界,是由「力」與「質量」所統轄,正如古典的經濟世界,與「實物」及「數量」息息相關一樣。
下面所嘗試,只是對經濟生命的各項可能情況,作一迅速的縱覽。
於是,直到今天,對於生命的經濟一面,尤其是高級文化的生命的此面,由於諸大文化,各有依自身的階段、速度、持續期而來的個別風格,故就形態學的意義而言,尚無「國家經濟」之可言。經濟學應無系統,只能是一種觀相。要徹底明瞭經濟生命的內在形式、經濟生命的靈魂,需要有觀相的敏銳才智。此等「判斷」的才智,是可以被啟發出來的,而啟發之道,乃是透過對歷史的同情的曠觀。因為對歷史作同情的曠觀,可以得出有關各種族本能的明徹觀念,而此等種族本能,在經濟活動之中,也和在生存活動的其他機能之中,一樣地發揮作用,能以象徵的作用,使外在的地位——如經濟資源、經濟需求等——與種族自己內在的特徵,諧和一致。故而,所有的經濟生命,都是一個愛魂生命的外在表達。
西方在三頂事物上,沿襲了古典的習慣,其一,是鑄造的錢幣,這是古典的「大小數量」觀念下的產物,其二,是哥德式時代,採用了羅馬的法律,這也是將事物與具體數量等量同觀的系統,其三,是歐幾里得的數學,這更是基於視數學為「大小數量」的概念而產生的。故而,在西方文化自己心智的形式世界,發展演進的過程中,這三項事象,便逐漸自「大小數量」的觀念中解脫出來,而表現其浮士德式的性徵了。
在每一文化的春天到來時,都先有一種固定形式的經濟生命。此時,人們的生活,完全即是鄉野農人的生活。在此,每一個人同是生產者與消費者。自這樣一種型態的生命中分離出來的,即是「貨物」(goods),而貨物的交換,即是所有早期交通的重點所在。這些時代中的交易過程,即是貨物自一個生命階層,轉入到另一生命階層而已。貨物的評價,全以生命為依歸,漫無一定的基準,因時而異,隨感而變。既沒有一種價值的概念,也沒有任一種或一些貨物,能構成共同的度量準據——金子與錢幣,也只算是貨物,惟由於極為稀少且不易毀壞,故而比較貴重。
至此,一種純粹廣延性的事象,一種抽象的形式,自可見的經濟物象之中,抽離了出來,正如數學的思想,自機械性的周遭事物中,抽離出某些事象來一樣。抽象的貨幣,恰恰對應於抽象的數字。兩者都是全然無機性的事物。經濟的圖像:乃縮到只屬數量(quantities)的範圍,而原先「貨物」的重點,卻是在於其性質(quality)。
有了這樣的思考型憋,城市便成為貨幣的市場,價值的中心,而一股貨幣價值的潮流,開始灌進了貨物之流中,將後者加以心智化,而終於主導了後者。至此,商人從經濟生命的一種工具,變成為經濟生命的主宰者。以貨幣為思考基準:永遠即是某種方式的貿易或商業的思考,它以土地的「生產經濟」為前提,而建立其「貪利經濟」的型態,因為並無第三種經濟路向可走。「貪利」、「m.hetubook.com.com獲益」、「投機」等詞眼,正指出由貨幣出發,至消費者之間,中途所襲取的利益,因此之故,在早期的農人間,不可能適用。隨著貨幣的交通,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彷彿成為兩個分離的世界,而第三種人,「中間人」(middleman)開始出現。而這種人的思想,先天地便為生命的商業一面所主導,他使生產者交貨給他,使消費者向他取貨,將中間的仲裁,提升到壟斷的地位,從而襲取經濟的首席主位,而使另兩者以他的利益為依歸,他依他的計算來預備商品,並以他的壓力來揚抑物價。

經濟生命

所有的貨幣理論,都犯了一項錯誤,即:不從經濟思想的形式出發,而卻從價值標記(value-token)甚或支付媒體(payment-medium)出發。事實上,貨幣,就像數字及法律一樣,是屬於思想的範疇。貨幣的價值,是一種以計算單位作量度的數字價值。這正是一種「孤離的價值」(value-in-itself),恰如「數字的本身」(number-in-itself)一樣,是城市中人,無根的人,最先想像出來的。惟有在真正城市人的經濟圖像中,才會有獨立於他私人需求之外的價值、及價值種預存在,並以之作為一種普遍真確的思想要素。而事實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獨具的價值系統及價值標準,並以此為據,才能感覺出市場現行的價錢,為「便宜」抑或「昂貴」
因此之故,經濟史的義蘊,與政治史頗不相同。經濟對生命而言,固然一定有其意義,但只是一個基礎。真正重要的,不是某一個人或民族「進入情況」,滋育良好,飽滿豐盈,而是:個人或民族「為何」如此。人在歷史世界中攀登越高,則其表現內在象徵的政治與宗教意志,其表達力凌越一切所完成的形式,其所具有的經濟生命的深度,都會越趨明朗。只有在「文明」到來時,整個的形式世界開始衰退,純粹的生命苟全才會彰顯出來,赤|裸而頑強。——到了這時候,所謂「飲食男女」乃是生命的原動力之類的庸俗言論,恬不知恥地公然出現,而生命不再是工作強度的增加,而只求「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只求舒適的逸樂,只求羅馬式的「麵包與馬戲」(Panem et circenses)。到了這時候,以經濟為主的政治,取代了大風格的政治,而其本身,即代表一種終結。
然而,所有這一切,正是一個高級文化歷程的外在顯露。在文化開始時,出現的是原始秩序,即貴族與僧侶,分別象徵著「時間」與「空間」。而政治生命,在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中,有其固定的位置、有其命定的行家,對事實與真理,也都有派定了的目標。而在此之下,經濟生命沿著確定的路徑,不自覺地行進著。然後,生命之流發展至陷入於城市的石砌結構之中,而心智與金錢,開始取得了歷史的領導權。具有年青的象徵力量的英雄人物與聖哲之士,越來越少,並撤退到日益狹小的圈層之中。冷漠的中產階層和_圖_書,所代表的清澈理性,取代了英雄與聖人。在城市的摩擦之中,生命之流失去了嚴格而豐富的形式。基本的經濟因素,浮現於表面,並與形式完俱的政治,所餘下的殘渣,交互作用,而在此同時,惟我獨尊的科學,也不得不將宗教列入其對象之中。政治上的自滿之情,猶且在對經濟生命,撒佈一種察察為明的世界情緒。可是,正是在此,個刖的生命歷程,四處湧現,取代了腐化的政治「階級」,這些個別的生命歷程,深具真正的政治與宗教力量,將決定全體人民的命運。(這便進入了群雄並起的「戰國時代」。)
每一文化,有它自己的貨幣思考方式,及它自己的,依本身價值原則而來的貨幣象徵。阿波羅的貨幣概念,是一種「大小數量」,浮士德的貨幣概念,卻是一種「函數功能」,兩者恰恰互相對立。如其他各方面一樣,古典人在經濟上,也視其周遭的世界為一種實體的總和;金錢也是一個實體。以大小數量來表示價值,在古典世界中久已存在。約在西元前六五〇年,出現了錢幣(coin)。以錢幣作為貨幣。是一種純粹的古典文化現象,是依歐幾里得式的概念導出的現象,浸假而主導了古典的經濟生命。故其諸如「收入」、「財產」、「負債」、「資本」等觀念,其意是指具體的價值事物之總和。財產永遠是指可動的現金。故而在漢尼拔之後,羅馬的無限制「財閥政治」時代中,由於有價值的金屬,數量上有天然的限制,已經不敷需要,而將奴隸也列為財產之中。當時的奴隸,只當作一項物品,而不是一個人,故而也便有討價還價的價值。很多戰爭,是為擄取奴隸而發動的,而私人的企業,也沿地中海岸,從事物色奴隸的工作。
經濟與政治,是同一活潑流衍中的生命之流,所表現出的兩種面貌,不是屬於覺醒意識及心智方面的事物。生命的「進入情況」,即是指兩方面——政治方面與經濟方面。兩者互相覆疊,互相支持,也互相頡頏,但政治無條件地,應列於經濟之前。生命的意志,是要保存自身及發揚光大,或者:使自身更為強大,以凌越其他之上。然而在「適者生存」的經濟狀態中,生命之流只能計及本身,在政治狀態中,則必須顧及其他,故而政治方是生命昂揚的表現。所有的民族,在長期生活的卑瑣腐蝕下,都會失去他們強烈的種族力量。在此,人只「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而不是「為」某一事物而死(clie for something)。政治猶能使人,為一項理念而犧牲,但經濟卻只能使人日漸衰耗,無聲無息。在戰爭中。生命因死亡而提升,經常達到不可抗拒的程度,僅由這種生命的存在,即已保證了它的勝利,但在經濟生活中,飢餓常喚起對生命的恐懼,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在這種狀態之下,文化的高級形式世界,悲慘地趨於瓦解,而人們開始如野獸般的赤|裸裸掙扎圖存。

古典與西方的貨幣思想

以勞動量的大小,來度量事物的價值,實在是與將金錢的功能、與金錢的數量混淆不分的幻覺,相並而生的。馬克斯只考慮純粹的實際勞動量,固然,事實上,這種勞動量,即是一種創造、整理、及組織工作的函數;其他事物,由此而導出其相對的意義、相對的價值、甚至成立的可能。自從蒸汽機發明之後,整個的世界經濟,已成為極少數優秀頭腦的產物,沒有這些人的高級勞動,其他一切事物,根本無從產生。但是,這種成就,是一種創造性的思考,而不是一種數量,其價值不能以某些數量的錢幣,來加以衡量。其實,這種思考,其本身即是金錢,不是實際鑄造的金錢,而是浮士德式的金錢,——因為浮士德式的生命,其性質能夠將思想提升至具有事實的意義,從而,在經濟學上,以金錢為思考基準,能夠生出金錢(Thinking in money generates money),這真是西方世界經濟的奧妙所在。一個企業界的巨擘,在紙上寫下一百萬,這一百萬元便能確實存在,因為他經濟的能力,可以擔保其經濟負荷的升高,而這,便是西方「信用」(credit)一詞的真義所在。當然,任何生命之流,都以領導的少數、及和圖書被領導的絕大多數,共同構成,故而任何種類的經濟,也都有領導者的工作與實際性的勞動,兩種不同的勞動表現。
所有高級文化的經濟生命,都是自農人社會之上,發展出來的。農夫本身,不需依賴任何基礎,它本身便是基礎。它可說是種族的根柢,是植物似的、無歷史的存有,它的生產與花費,完全起於自己的本能,對於世界上其他的經濟型態,它一概認為偶然之事,不屑一顧。這是一種「生產的經濟」(producing economy),相對於此的,便也有一種「貪利的經濟」(acquisitive economy),後者以前者為目標,加以利用——作為滋養的來源,索貢或劫掠的對象。政治與貿易,在開始時期,根本甚難分離,兩者都表現出強力的、個人的、嗜戰的特性,都飢渴地追求權力與戰果。原始的戰爭,一直也即是一種奪取戰利品的戰爭,而原始的貿易,更與擄掠及搶劫的行為,密不可分。冰島的傳奇,經常敘述維京人同意某一城鎮的人們,有兩個星期的市場和平,過此期限,便干戈大動,開始奪取戰利品了。
能夠掌握這一思考模式的人,即是金錢的主宰。所有的文化中,經濟演進都會走上這一條路。希臘人陸舍斯(Lysias)在他攻擊玉米商人的演說中,告訴我們:比里亞斯港(Piraeus)的投機者,經常散布運貨艦隊沉船、或戰爭爆發的報導,以製造恐慌。在希臘——羅馬時代,盛行一些安排土地輟耕、或將進口貨羈留,以迫高物價的事實。埃及的新帝國時代,已能以帳單折算的手腳,從事小麥的壟斷,其規模有如今日的美國,而這種帳單折算,與西方的銀行功能,已不相上下。亞歷山大大帝駐埃及的總管克里歐曼尼士(Cleomenes),竟能以文卷處理的方式,將整個玉米供應納入掌中,在希臘造成廣大的飢荒,以便中飽私囊,大肆搜括。從事經濟思考,而忽略這些事實,只能算是大都市的貨幣運作中的末流角色。所有高度發展的經濟,皆是都市經濟。世界經濟的本身,即是一切文明,表現在經濟方面的特色所在,故而可稱之為「世界都市經濟」(world-city-economy)。到了文明時期,甚至這樣的世界經濟,其命運也只由少數的地方、由世界的「貨幣市場」,來予以決定。最後,金錢成為心智能量的外在形式,而統治者的意志,改治與社會、技術與心靈的創造力,以及對完全成長的生命之渴望,全部集中於此。蕭伯納說得對:「對金錢的普遍尊敬,是我們文明中一項有希望的因素……金錢與生命不可分;金錢是使生命得以散佈於社會之上的籌碼;而這即是生命。」這裏所講的文明,即是文化已到了這一階段:——傳統與人格,失去了它們直接的影響力;而每一概念,皆已實現,不得不置入於金錢的統緒之中。
在這樣一種物物交易的韻律與歷程之中,交易人只是一個參與者而已。在市場中,「貪利的經濟」與「生產的經濟」,不免彼此碰見。但即使在早期艦隊與商船卸貨的港口,其貿易的型態,仍只是同鄉野交易的方式一樣
形式發展之後的政治與貿易,則同是以其他方式來代替戰爭,而表現為,利用心智的優越,壓服敵方,而獲取實利的「藝術」。每一種的外交,皆具有商務的性質,每一種的商務,也皆有外交的性質,而兩者都需基於敏銳的判斷與觀相的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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