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到台聯會的人,我就很不客氣地問他們:你們到底有沒有把「國民黨」和「台灣人民」兩種概念分清楚啊?他們支支吾吾回答我,他們以前是不太能分得清楚,現在比較能理解這種現象。
柏楊:香港太小了,即使他們有什麼想法,也很難施展。
柏楊:蘇聯也沒有希望,人口是一個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制度,所有社會主義國家我認為都沒有希望。只有資本主義國家,在修正的資本主義制度下,人民生活和品質,才可能提升,才可能有具體的希望。
魚夫:還有,我在參觀紫禁城的時候,有兩個很深刻的感想,第一個,以前被皇帝宣判推出午門斬首的人實在太辛苦了,從金鑾殿推到午門那麼遠,累都累死了(眾大笑)!第二個是……
所以,我們一定得先看看香港回歸祖國之後怎麼變,如果北京對香港真能遵照諾言「一國兩制」,而且做得不錯,那台灣和他「統一」也無所謂!假如他們弄得不好,把香港弄得一塌糊塗,那你和他們「統一」幹什麼?
我比較擔心的是台灣的宗教,您看臺灣的宗教今天墮落成這個樣子,您這趟去大陸,有沒有留意到他們的宗教信仰?經過文革這種浩劫,他們的宗教還存在嗎?
柏楊:所以我們必須有這樣的認識,才能瞭解他們的生活,譬如:他們請我們吃一頓飯,花了一百元人民幣,你不能換算台幣說:只花了八百元,那太便宜了!這樣算不對,他一百塊是一個月薪水,請吃一頓飯花了一個月薪水(那就等於我們吃一頓飯花了二萬元),那當然很貴嘛,怎麼可以說便宜呢!
魚夫:我去找一個公家的朋友,他竟然在睡午覺,我問他:「你早上幾點上班?」他說:「八點半、九點左右,到十一點半去吃午飯,吃過午飯睡午覺,睡到三、四點,四點半下班!」這種上班法,他一天能幹什麼事啊?
所以,他們如果給你五百元人民幣版稅,就等於給了你五個月的薪水,這種稿費也算相當高了。
魚夫:我對大陸還有一個很深刻的印象,那兒的人對人的態度都非常凶,非常沒有禮貌,辦什麼事如果有特殊關係就方便得多,譬如:我們想在東來順訂一桌酒席,去到那兒,明明一個人沒有,他們卻說:「沒有位置!」後來我們找到裡面認識的經理,馬上就有位置了,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態度,好似什麼事沒有關係便辦不通。
魚夫:我每天在北京城四處看看,回到飯店,累得半死,坐下來喝杯咖啡,噯,我忍不住就會想,我還是比較喜歡資本主義!(眾大笑)
魚夫:他們的社會還有一些現象,我很不能適應,譬如:他們普遍看不起知識份子,知識階層普遍的薪水收入都偏低;我曾經問他們,難道他們不為自己爭取更高的待遇嗎?他們說:「有啊,但是我們的老大不答應!」我問他們誰是「老大」?他們說「工人」,知識份子要求提高待遇,工人就會反對,說:「你們這些臭老九憑什麼比我們領更高的薪水?」
大陸的作家協會,等於是「作家管理局」,它是一個「筆軍隊」,每一個作家在他們都是一個「戰士」,他們領薪水,他們的「戰場」就是他們的「書桌」,然後,共產黨叫你寫什麼,你就寫什麼,不叫你寫什麼,你就不可以寫什麼,他們有接受命令、俯首帖耳的「義務」!
魚夫:我感覺到大陸的人民,現在接觸到外國來的人時,態度上很自卑,那種自卑有時候又以自大的態勢出現,譬如:他們的電視台,動不動就喊「這是中華之光!」其實我覺得他們自卑自大的態度都沒有必要,他們現在最重要的是:虛心下來看一看別人,再研究下一步怎麼走。
譬如說:諶容寫的小說《人到中年》,我覺得寫得很好,一個波蘭朋友看了那部電影,她直截了當就說:那就是共產黨,諶容的小說這樣寫,就是為了執行共產黨現階段的對知識份子的政策!
但是龍,你不會想和他擁抱,他遍身鱗甲、金光閃閃,你和他在一起既沒有溫暖,也沒有安全,爪子又利,眼睛凸出來,邪門得可怕。(眾笑)
柏楊:宗教信仰還是存在的,因為它遭受摧殘的時間不是很長,嚴格說來大約只有二十多年;潛伏在人們內心中的信仰,在浩劫過了之後,它就慢慢回復過來了。好比說:廟宇的香火逐漸恢復,教堂也開始為人做禮拜。另一方面屬於情操的,在大浩劫的時代,沒有人敢「誠實」,因
和_圖_書為那時候「誠實」可以成為一種「罪行」,所以沒有人敢說真話,但是現在,運動過去了,大家恢復以往的樣子,逐漸重視起「誠實」的美德。
像我這次回大陸去,有人向我說:台灣來那麼多作家,就數你最受禮遇,還上了《人民日報》。我警告我自己:這是政策!
荒唐的是,被害人也一點都沒有打算把是非黑白算清楚的意思,好像事情過了就算了!
吳錦發:我們還是回來談談您們的大陸之行吧。
柏楊:他不需要多做事嘛!一個回鄉探親的台灣同胞看到飯館的服務生動作慢吞吞,竟然跑過去責備他,責備服務生:「你動作能不能快一點?快一點,你不是可以多賣兩桌!」
魚夫:我也覺得台灣現在沒有必要拚命急著喊「獨立」,台灣應該加緊喊「民主」,台灣徹底民主之後,台灣就是台灣人民大家的。
吳錦發:有人說,他們給的稿費您只能在那兒用,不准帶回來,有這回事嗎?
柏楊:所以,丁玲如果真的是這樣說,我認為她在假冒偽善,可卑!
柏楊:你想不想嘛,生意好,他忙得半死,薪水一百元,他把你趕出去,沒有客人,他還是薪水一百元。
柏楊:我想那主要是制度的影響,社會主義制度就是使人失去尊嚴,沒有尊嚴之後便失去人性,沒有人性,社會上就只剩下獸|性。
後來我把這個感受和柏楊討論,他說了一段話,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柏楊說,這個片子之所以這樣拍,只不過是,現在運動換了個方向,有了不同的需要,他們只不過是要讓受害的人有個翻身的機會,而不是要告訴你一個絕對的標準:做惡事的人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吳錦發:因為那兒物價指數低吧?
魚夫:對了,柏老,我在北京和很多年輕人聊天,他們都說看過您寫的《醜陋的中國人》,這本書在那兒的影響非常普遍。
就好比說:事實上我怕你,但是我不願意說我怕你,而假裝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啦,你也是不得已啦,過去你把我兒子殺了也是因為誤會!
我對中共的印象是:很多事,其實他們是很不願意做的,香港是國際局勢逼得他們不得不要,年限到了,人家把東西送到你家門口,你不能不要,只好收回來。對台灣,我覺得也是如此,台灣沒有必要非得去刺|激他們,逼得他們不得不下手,那大家都不好。
魚兒(魚夫太太):漁夫回來以後也這樣說,他說:去那兒,如果你心理上能不去想自己是中國人,把自己當作外國人看,或許心理的感受就會不一樣!
我有兩個很深的感受,第一個是:這根本就是一個神話,事實並沒有那麼簡單容易。第二個是:這個片子看了之後,雖然那裡面描述的堅貞愛情,也帶給你一絲溫暖的感受,但是並不足以彌補前面所描述的那種醜陋,跟西方的悲劇帶給我們的感受,完全不同。
我趁著前往台北之便,約了魚夫夫婦到花園新城拜訪柏楊夫婦,並請他們作一對話,暢述大陸之遊的雜感。
柏楊:這就是共產黨的本領啊,世界上有哪一個黨能把十億人變得這麼懶!(大笑)
魚夫:其實,那裡生活的落後,台灣也經歷過,但不同的是:它那兒給人的精神壓迫感實在太大,讓人覺得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世界……
我告訴他,就是因為我們不是用外國人的感情去看它,我們才會如此憤怒,我如果是把自己當作外國人,那我對看到眼裡的景象,就不會那麼激動。
魚夫:我和大陸那邊的人接觸時,還有一個很令我覺得意外的發現,就是他們對台灣的印象,好像沒有辦法把「國民黨」和「台灣人民」兩個概念區分開來,因為在大陸,人們的一切,連修張桌子都和共產黨有關,所以他們以為台灣也是如此;我和他們的知識份子談台灣的事,他們竟然認為:台灣今天那麼繁榮,完全是國民黨的功勞,所以台灣人民還有人反對國民黨,那就是一種「下賤」!
柏楊夫婦去年(一九八八)回大陸探親,回來之後,在台北《中國時報》陸續發表題目「家園」一系列的文章,引起海內外矚目,日文譯本不久也將在東京出版。另外,漫畫家魚夫夫婦,去年底也到大陸一遊,並且訪問了大陸的漫畫家。
柏楊:這是和圖書社會主義國家共有的現象,就像我在上海看的那齣話劇一般,劇中的人全都是中性的,不男不女,那個社會就是叫你不要有差別,不要有思想。面對有獨立思想的人民,他們會覺得很危險的。
吳錦發:我想大家一定還有很多話要講,但是限於時間、篇幅,我們今天就談到這兒為止吧,謝謝您們!
柏楊: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國民黨在經濟上最起碼沒做過太錯誤的決策,到底他是掌舵的,他的確有功勞。但我也要強調,台灣經濟的繁榮主要是台灣人民的「汗」、台灣民主政治的進步是台灣人民的「淚」,累積出來。
但是以現在和十年前比較,他們十年前更是悲慘,所以對他們的現在,我還稍微有點希望。
張香華:對,每天心裡都乒乒乓乓,好像整個人要爆炸了一樣!
柏楊:所以中國人始終沒有辦法平等,永遠在那兒革命革命,寶座不換屁股換!滿清推倒了,袁世凱坐上去,袁世凱倒了,蔣中正坐上去,蔣中正倒了,毛澤東坐上去,都一個樣兒。
吳錦發:所以,我心裡也想:對於中國大陸,我們恐怕是太陌生了,像我們這種教育背景出生長大的人,如果以我們民主社會那一套去推想他們,也許很多方面都會很離譜吧!他們那兒的很多現象,我們大概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還有,在大陸我看到兩件事令我覺得很納悶:第一件是,共產黨一向是強調勞動的神聖性,但是,他們卻把勞動當作是一種「懲罰」,犯了錯的人便送去「勞動」,如此一來,工人對「勞動」這件事自然就不再覺得神聖了;另外,第二件,我覺得他們把工人的形象矮化、粗俗化,那些女性工人,長得漂漂亮亮的,但是一聽她講話,一句話一個髒字,照理說,要使工人形象好,應該是要他們彬彬有禮才對,如果把工人形象塑造得如此粗俗,那不是一毛錢都不值了嗎?
所以,我覺得國營制度如果不改,五百年之後,社會主義國家中便沒有人類,統統變成了野獸。譬如你說餐廳裡那些人很沒有禮貌,其實原先他們也是很文明的,但是那個制度漸漸使他們失去了禮貌,他們一個月就固定領一百元左右,他們看你一頓飯就吃掉二、三百元,心裡當然受不了,而且他們忙得半死也只是領那份薪水,餐廳天天客滿,他們也不加薪,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對你們有禮貌?
吳錦發:但是,像你的書,在各省都有出版社印行,你的稿費怎麼收?
吳錦發:這種「反智」的現象,好像很多共產國家都是如此,共產黨革命奪權成功以後,常常都先批鬥知識份子,譬如:蘇共批鬥布哈林,毛澤東搞文革,另外東歐的情況也不例外。
這個片子如果說是為了反映文革的話,可以說是蠻成功,蠻深刻的;但是整個看起來,我們禁不住會懷疑,這麼樣一個悲劇,為什麼會和西方的悲劇如此不一樣?到了最後,是非黑白好像並沒有得到一個清楚的評判!
柏楊:所以,你如果到大陸去收版稅,要一一收齊的話,累都把你累死了!(眾大笑)
張香華:所以他們每一個單位都有許多冗員。
魚夫:我也不是認為國民黨沒有功勞,我的意思是國民黨並沒有非常顯著性的功勞。
張香華:你記不記得,當那個女書記向他丑表功說:「你的平反,我也是簽過字的!」那個男的怎麼回答他?他說:「是嘛,程序上就是這麼回事嘛!」他的意思就是說:「那也不是你的功勞!」
柏楊:他們作家希望拿國家薪水,寧可不要稿費,我們覺得很難接受,但是依我的瞭解,我很明白他們的困難。
魚夫:我們畫漫畫喜歡把中國畫成貓熊。
我到他們那兒,他們有些作家也正在討論:不要拿國家薪水,要拿稿費就好,但是卻有更多的作家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是:沒有薪水生活會有問題,你向他強調「創作的尊嚴」,他會回答你:「我不要尊嚴,我要吃飯!」
柏楊:中國太大了,人口那麼多,知識程度那麼低,生活那麼貧苦,要弄好實在不容易,你現在要我去大陸當個有良知、負責任的皇帝,我不會願意幹。(眾笑)
他還說:中國人能不能不自稱「龍的傳人」?因為那給www•hetubook.com•com人恐怖的感覺,如果改稱為「兔子的傳人」或「鹿的傳人」,那就好多了!
柏楊:《河觴》的震撼力主要是來自它的畫面,那些畫面非常感人,如果你只是看那本書,就不容易覺得那本書有那麼大的衝擊力,配上畫面、音樂、講話的聲調,給人的印象就深刻得多。
張香華:唉啊——(長聲感嘆)
張香華:基本上,社會主義社會就是壓抑人性,使人只剩下「黨性」,譬如我見到他們那兒的作家,其中一位竟然強調說:「我黨性很強。」我一聽,覺得非常訝異,如果是在我們這兒,如果我說「我黨性很強」,一定會覺得那是很丟臉的一件事。做為一個作家,一個靈魂的工程師,自己不強調「人性」,卻拚命強調自己的「黨性」,在我們看來,這真是太奇怪了!
柏楊:我認為她這種態度,不是心胸寬大,而是恐懼心理下一種偽裝!
魚夫:一個小小的廚房竟有七、八個廚師。
魚夫:柏老,我覺得更難過的是,中國這個民族本來是一個很勤勞的民族,今天卻……
他們那種社會是說翻臉就翻臉的,而且一翻臉便是十億人一起翻臉!
魚夫:哈……,我坐在飛機上,當飛機由北向南飛的時候,從飛機上往下看底下的地形,我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我覺得中國根本就不適合統一,多分成幾國比較適合!
魚夫:但是,我們從訪問中或資料中可以知道,他們在五〇年代新中國剛建立的時候,人們還很有禮貌……
柏楊:好比影片裡提到對「龍」的觀念,去年(一九八八)元旦,香港《九十年代》雜誌訪問我,我就說了我的看法:龍沒有親切感,沒有溫暖感,而且給人一種凶暴的,和邪門的感覺。
他們這些從共產陣營出來的人,瞭解共產黨那一套,一語就把它道破!
或者美國那個山姆叔叔,老先生蠻和氣的,給人一種安全感,溫暖感。
吳錦發:李鴻禧教授曾向我提起,日本有一個憲法學者小林教授,有一回告訴他說:你們漢民族是一個有十幾億人口的巨大民族,應該要特別懂得和平才好,假如漢民族像二次大戰時日本軍閥一樣好戰的話,對自己、對世界都會是一個可怕的災難。
吳錦發:對,不要說是《芙蓉鎮》裡的那些人物,連大作家丁玲也是這樣,有人問丁玲有關文革的事,她竟然也說:「過去的事也就算啦!」這算什麼話!
所以,我看到那裡落後的情況,心裡便忍不住憤怒起來!
柏楊:那根本就是一個政策!
張香華:這個片子我看了,柏楊因為忙沒有看,我看過後便把劇情講給他聽。
吳錦發:我覺得她這個觀念就是大大的錯誤,追究歷史上的悲劇,不是你要不要算帳的問題,弄清楚歷史的功過是非,主要是為了未來,使後代能從這件悲劇中得到教育,將來不要再走上那麼愚昧的路途!我們不能說:她不願提往事,就認為她心胸寬大,了不起,如果大家都這樣,那歷史還有是非嗎?還有正義嗎?
魚夫:這樣做事太辛苦了嘛。
吳錦發:對,你看那個縣委書記,把人害得那麼慘,最後她竟一點也沒有愧疚感,還向那個被害人丑表功,說他之所以得到釋放,還是有她簽字的關係。
柏楊:那時候真的是彬彬有禮,夜不閉戶啊,我是從他們佔領區所謂「解放區」逃出來的,他們當初真是不拿人民一針一線。我想,他們壞在毛澤東「引蛇出洞」的運動之後,人民才開始變得欺詐,不再說真話。
張香華:我覺得今天中國人應該培養「面對現實的能力」,「自卑」「自大」事實上是一體的兩面,今天中國人講話或思考的方式都是用一種「面子」來充殼子,沒有「面子」來裝門面就卑躬屈膝,這是很不健康的心態,我覺得他們應該面對現實,現在他們弱,他們需要外來資金幫助,那就承認這個事實,再來尋找進步的道路。
柏楊:沒有,我去那兒,他們把我的稿費算得一清二楚,分別給我美金和人民幣,乾脆得很。台灣作家在那兒刊登作和_圖_書品,稿費他們弄得清清楚楚,普通稿費一千字是從五元到二十五元人民幣左右。
魚兒:魚夫的錢都花在那兒喝咖啡,那兒還有北京的西洋樂團演奏!魚夫咖啡一喝,陶醉在音樂裡,他就說:還是資本主義好,使人比較有安全感!(笑聲)
吳錦發:您們都是剛去大陸回來不久,今天就由你們來互相談談你們大陸之行的感想好不好?
柏楊:我看真正的文化不是這麼容易被消滅掉的,如果一個文化這麼容易就被消滅掉的話,那這種文化消滅掉也就算了。
柏楊:我們去大陸以前碰到一個朋友——香港《九十年代》雜誌社社長李怡先生,他告訴我們說:「你們到大陸,心理上如果能先有個準備:『我不生氣,我不生氣!』你們就會很快適應!」
柏楊:對嘛,急什麼呢,為什麼不等下一代去由他們作決定!
吳錦發:我是覺得以電影來說,那反而是成功的,就被害人表現得那麼懦弱,更看出活在那種制度下的人是多麼可憐,人性被扭曲成那個模樣……
首先,我看就由我來引題好了,我最近看了大陸拍的影片《河觴》,我不知道你們親自到了那兒,有什麼感受?
張香華:那部電影結尾的部份,被下放回來的男主角,在返鄉的渡船上,碰到那個害人的女書記那一段,柏楊認為處理得非常好,但是我卻看得氣死了,那個男的怎麼會表現得那麼溫和……
魚兒:對,我們在北京東來順看到的正是如此,他們寧願三個人坐著聊天,你向他們要位置,他們就愛理不理地說:「沒有!要訂桌啊?一個禮拜前來訂!」
柏楊:對大陸的錢,我們不能用匯率標準看,因為人民幣的購買力太強,你看它錢少,但你要明白,它那兒一塊錢可以買的東西,台幣八十元在台灣絕對買不到。另外,你還要這樣想,好比他們一個月薪水一百元人民幣,這一百元對他們來講,價值就等於現在(一九八九年春季)台幣的兩萬元(因為台灣一般中年人薪水階級,一個月的薪資大約在兩萬左右)。
吳錦發:大陸五個留學生來台灣訪問的時候,也的確給我們這種印象,他們看到台灣所有繁榮的現象,都完全歸功於國民黨,國民黨對台灣的繁榮是有些功勞沒有錯,最主要是我們有勤奮努力的人民啊,他們看到為勞資問題上街頭,竟然脫口說什麼「賤化的民主」。
柏楊:對,貓熊很好嘛,甚至老虎也可以,獅子、兔子或者像美國民主黨的驢子也可以。
魚兒:(補充)紫禁城太雄偉了,起來革命的人打到那兒,看到那麼威風的建築,誰不想當皇帝啊?
柏楊:老實說,我這次回大陸,有失望也有一點希望。失望的是:共產黨革命四十年,到底幹了些什麼,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了一大步。
吳錦發:柏老,你去了一趟大陸,依你的看法,你覺得香港的前途會變成什麼樣啊?
張香華(柏楊夫人):但是那很難喲!
柏楊:大家都那麼懶,那麼政府的運作靠什麼呢?我發現他們是靠「江湖義氣」!北方人所稱的「哥兒們」,領導幹部靠和屬下的「哥兒們」關係來做事。
⊙訪問者吳錦發先生。
制度影響人性,社會主義實行的日子久了,便形成人民凶暴的性格,一代傳一代學下去,一代一代都如此,這個社會就成了野獸的世界。國營制度非改不可!如果不改,不但害了一國人民,也害了全人類!
我聽見了馬上阻止他:「你這個人真是豬腦袋,他為什麼要多賣兩桌?他賣一桌就煩死了!」(眾大笑)
柏楊:實際上中國太大,積存的東西太多,我們當子孫的實在沒有辦法(半開玩笑地),我覺得中國各省應該各自去獨立自治(眾大笑)!這樣才能集中力量,像美國一樣。
柏楊:所以你說大陸和台灣社會相距多少年?我覺得沒辦法衡量,整個社會的基礎不一樣,大陸社會今天還是一片沙灘,台灣社會在光復那一年就已經是水泥地了,而且已有很多「房子」的建築。「水泥地」的意思就是它已經具有「法治」的觀念,社會有秩序,和-圖-書社會可以正常運作,一點也沒有破壞,國民黨一來就接收了這些現成的東西。可是大陸的社會沒有這個基礎,他們今天能有這樣的成就,比起毛澤東統治的二、三十年也算不錯了。
魚夫:我覺得到大陸去最難受的是:祖先的東西太多太大了,走出去,看到的都是古蹟,讓你覺得祖先的壓力就在你肩膀上,要當中國人的子孫實在太苦太難了!
吳錦發:但它的觀點並沒有超出你以前說的範圍。
吳錦發:前幾天,我在《中國時報》看到柏老寫的那篇文章,那位中國老作家向你們說的那番話,真叫人訝異。
柏楊:不是落後的問題!我們和先進國家比,我們也落後,就是一個國家,也有進步、落後的地區。但大陸給人的感覺不是落後的問題,而是看到那兒的人民,精神竟被改造成那個模樣,使人恐怖。
所以,我由衷的希望,台灣千萬在一九九七年以前不要和大陸統一,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反對統一。
我告訴他:「當飛機飛過黃河上空的時候,我忍不住激動起來,但我想你飛越黃河時,你不會激動,因為你是德國人,你在穿越多瑙河的時候,你才會激動!我看到黃河會激動的原因,就是因為我自小的教育都在告訴我們,我們和這塊土地有關係!」
現在和北京談「統一」,根本就只有台灣「回歸」大陸,而不是什麼「平等」的統一,因為台灣太小。
吳錦發:我們來換個話題吧,最近台灣作家因為大陸出版了他們的書,他們也就去領了大陸的版稅,我聽說他們那邊的版稅相當低,是這樣子嗎?
張香華:對,還替他說話,幫他掩飾。
吳錦發:文化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不被消滅,文化就會留下來。
吳錦發:其實,我們看他們拍的影片《河觴》,它所描述的內涵,很多都是一、二十年來柏老常講的東西,只是他們更有系統地加上一些資料整理出來罷了。
魚夫:我在大陸還看了他們的影片《芙蓉鎮》,看了覺得非常難過,特別是那最後一幕,那個瘋子敲著鑼叫:「運動了,運動了!」站在那兒的人群,聽到那個聲音都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文載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九日高雄《民眾日報》。
吳錦發:所以,我們在看他們的影片《河觴》時,格外地覺得中國人實在可悲,一個希望升起轉眼便幻滅,然後再期待另一個希望,馬上跟著又幻滅了……
張香華:這是好現象啊,說明大陸知識份子同樣的有了反省的能力。
魚夫:我有一個德國朋友,我們在北京期間,住在他家,他看我們每天回來一直在罵,就顯得很憤怒,他叫我們不要用西方的標準去看中國,不要用外國人的看法去評論中國。
魚夫:這次的大陸之行,我還有一個深刻的感受,我發現共產黨在中國大肆破壞中國文化,而國民黨是在台灣破壞台灣文化,我看搞到後來,兩邊一定都會變得沒有文化(大笑)!
魚兒:對,魚夫的意思也是說:他心理實在很矛盾,心裡也明知道是和他們同一民族,所以看了之後,格外難受。
吳錦發:十億多人口實在太多,所以我認為蘇聯的改革比較有希望……
我們現在要先等等看,看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大陸政權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再來決定。
吳錦發:我覺得柏老在《中國時報》提的那個觀念蠻好,您說,台灣和中國現在雙方的條件都還未成熟,就像兩個小孩子,他們還沒有決定他們婚姻的能力,我們應該先等他們長大,等他們長大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結婚。
張香華:我就是看到這個地方很生氣,也很悲哀,一個國家被弄得這個樣子,怎麼這樣就算了,最後那個女主角回去賣米豆腐,一切就好像有了美滿的結局。
柏楊:我覺得這個觀察非常深刻,比如:你看「北極熊」,他雖然非常險惡,但是看起來蠻親熱的,他不攻擊人的時候,人們也會想到和他玩一玩。
柏楊:那只能說是:國民黨功勞的大小可以討論,但有人把所有的功勞歸給他,當然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