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堂與地獄
——談歐威爾的「一九八四」

不必說曹操定義為好人,於是上上下下歎服曹操;黃巢定義為英雄,於是街街巷巷命名為黃巢;武則天定義為女中豪,弄臣把戲馬上編成,李闖王定義為奇傑,諂士立時把傳寫就。而大舵手是定義的無產階級,卻英明天縱,三家村的冬烘是定義的善霸,所以死有餘辜。大洋國裏只有一個大阿哥在監視你,在東亞國裏,除了大阿哥之外,還有近四千萬小阿哥在每家的屋角,每巷的牆角,每城的街角,每市的樓角,掙著一億二千萬零三隻眼睛在注視你。當然是為了照顧你,怕你負擔不住封建的包袱,怕你承受不起精神的染污。與大洋國所不同的是:東亞國的人承繼了雷神傳統,每位阿哥都有三隻眼睛。

歐威爾在一九四八年脫稿了「一九八四」後,一九四九年這本書就出版了。同是在一九四九年,也許是在他那書上所說的東亞國罷,千山霹靂,烈日陡升,大海上閃出航行的舵手,一邊指點江山,一邊糞土王侯。於是十億普羅,先是分田分地真忙,繼之是煉鋼煉鐵真忙。然後是人頭落地真忙,然後是狡兔死走狗烹真忙,然後是無法無天真忙。
赫胥黎、佐亞田、與歐威爾的諸書,與其說是對極權主義開火進攻,不如說對機械文明的冷言嘲諷。當他們追溯這種近代極權何以如此頑強時,忽然發現近代極權的性質迥異於歷史上的集權。

「美麗新世界」出版於一九三二年,是一部今日大中學生必讀的諷刺小說。它所描述的烏托邦人是沒有靈魂的,是一切機械化了的。出版之後,知識階層似乎受到了當頭棒喝,木然之後繼之是震驚。
佐亞田作書之年還沒有看到史達林的蘇聯的大屠殺與大整肅,他只是由俄國革命所產生的極權制度很邏輯的推出將來必有的結果。隨著列寧之死,托洛斯基之被逐,史達林的當權,幾乎是照著佐亞田所想像的一幕一幕的搬演,只是佐亞田所預料的不夠劇烈,與不夠殘暴。為了補充這種劇烈與殘暴的描述,和-圖-書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充實並擴大了佐亞田的模型。
歐威爾很愛這本書,他的「一九八四」中的標語,諸如無知即是力量、和平即是戰爭等,與「我們」中的立國原則很近似。兩部小說的構架也類似,只是歐威爾把其中兩位角色還保持溫斯頓與朱麗亞的有姓有名,不像「我們」似的,只用兩個號碼D503與I─330。
在歐威爾成書的同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美國的貝爾實驗室發明了半導體。與瓦特的蒸氣機相比,體積自然是太小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可是經過三分之一世紀以來的發展,由半導體擴充成集成電路;由集成電路再擴展為大型集成電路,再擴展為超大型集成電路,體積越來越小,威力卻越來越大了。因為集成電路的發展,使高速計算機成為可能。於是第二代電腦應運而生,而第三代,而第四代,於今是向第五代電腦發展中。用電腦來作監視系統,是歐威爾所夢想不到的。而歐氏的想像所及相比起來實在是太浮太淺了。

一八五九年,距離歐威爾時代還不到一百年,阿.赫胥黎的祖父托.赫胥黎乍讀達爾文的「物種源始」,他不僅崇拜達爾文進化論的學術價值,且願作達爾文的看門小狗,來傳播他的學說。達爾文的進化論原本是研究生物界的學說,由老赫胥黎的宣傳、推廣,如連鎖反應一樣,影響到思想的各行各界。就是與生物渺不相涉的政治也有如下的論調,比如恩格斯覺得對馬克思無可再高的禮讚是稱之為「歷史的達爾文」。七十年過去了,從祖父到了孫子,小赫胥黎的論調則全然改觀。他可以說以「美麗新世界」來諷刺來質問他的祖父。
現代,電腦之為物,縱在有法律的國家,已經感到頭痛,幸好,這種東西未在東亞國的相應時代產生,假如今日電腦操在東亞國的阿哥手裏,歷史成何局面,實在是很難說了。
歐威爾生於英國殖民地的印度,受教育於貴族學校伊頓。最初職業是在緬甸作警察,中年投入反佛朗哥的西班牙內戰,所參加的組織近托洛斯基派,因而受排斥於左派。後來hetubook•com•com在戰時參加國內的新聞與宣傳工作,最後,為了完成「一九八四」這本書,辭了所有工作,專事寫作。剛把「一九八四」完成,即死於纏綿了數年的肺病,終年只四十七歲。
當其始也,是想把人間建造為十全十美的天堂;及其終也,卻把人間糟蹋成不折不扣的地獄。統籌其事的工程師,指揮其事的革命者,歌頌其事的藝術家,呼號其事的青年,奔走其事的群眾,大家注視著曾為自己血汗所挹注經由自己親手所創造的史無前例的大垃圾堆,痛苦之餘不能不茫然。從茫然與痛苦中慢慢清醒過來時,內心是受騙的感覺;嘴邊是呻|吟的聲音。在這一片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呻|吟中,有一人的最為亢烈,這就是歐威爾的「一九八四」。
歐威爾在對事實不能不說明;對謊話不能不拆穿的心情下,寫他的「一九八四」,我們雖無如椽之筆寫下另一本書來描述連恐慌也來不及的時代。但是,我們可不可以抱著與歐威爾相同的態度來正視這堆事實:冷靜的考慮一下人類的可能未來與可能出路。——不必再談一塵不染的天堂,而只想想如何避免萬劫不復的地獄。
「無知即是力量」
溫斯頓男主角冒萬難追求朱麗亞,兩人以性行動作為反黨的利器。最後溫斯頓經過洗腦,屈服於黨的壓力,而去愛無孔不入的、無所不在的監視網的總綱:大阿哥。
歐威爾的所有的書,除最後兩本外,幾乎都是自傳。「緬甸歲月」是說他在緬甸當警察的感受;「巴黎與倫敦」是說他在兩地生活的經驗。……而最後兩本是「獸畜農莊」與「一九八四」,可說是以他往日的經驗對未來所作的預測。這兩本書中,公認「獸畜農莊」是他登峰造極之作,要比「一九八四」好很多。
有人說,瓦特發明的蒸氣機帶來第一次工業革命,因而帶來貪婪的資本家,因而帶來一個幽靈作祟於歐洲,因而帶來十幾億生靈塗炭的東亞。電腦所帶來的是第二次工業革命,而這第二次工業革命,風乍起,雲乍湧,正方興未艾中。如果說第一次工業革命使人類坐在隨時可燃可爆的火藥堆上,那第二次工業革命是把人類放在透明不透氣的玻璃hetubook.com•com缸裏;前者使人類隨時粉身而死,後者則使人類窒息而亡。
「一九八四」可以說沒有什麼故事。大致的結構是天下三分,名為三國。大洋國、歐亞國與東亞國。大洋國的組成大多數是普羅,百分之十五是黨分子。黨再分為核心人物與外圍人物。國家機構分設和平部、真理部與愛情部等。這些部的名稱與所管的實質正好相反。這可以由大字標語看出:
歐威爾或許嫌赫胥黎的筆不夠精當,或許嫌赫胥黎涉及政治不夠多。於是他在臨死之前二年摒除一切社會活動,以「獸畜農莊」所得的版稅,在一荒邨買了一破屋。病菌蠶食他,在所不惜;病魔鯨吞他,在所不顧;集中他不能集中的精神,強打他打不起的力量,把「歐洲的最後一個人」完成於一九四八年尾。再一思索時,把他書成之年加以倒轉,遂改名為「一九八四」。
歐威爾思想的骨幹與托洛斯基的一脈相通。他的痛恨極權主義是溢於言詞的。在一篇論文學的文章中曾憤憤的說:「一個社會,當它的結構變成窮凶惡極的矯揉造作以後,勢必演為極權。也就是說,統治階級再無能運作。所用的手段,除了高壓,就是欺騙。這樣的社會,不論它存在多久,也是既不能有容忍胸懷,更不會有清明頭腦。忠實的記事與誠懇的思想自然不為所容。創作所需的空氣沒有了。
歐威爾是始終擁護托洛斯基的。托洛斯基是俄國革命的領袖之一,是帶領紅軍的,是早期共產政權的中心人物。到了一九二三年,托洛斯基開始批評俄國革命的官僚化。一九二九年被史達林驅逐出境。托洛斯基流亡到墨西哥,立論評擊蘇聯的極權。一九四◯年被史達林派人謀殺,死於他墨西哥的書房裏。
從前集權下,還可以揭竿而起,現代的極權下卻是無竿可揭的;從前的集權下,還可說寡頭為患,現在的極權下,是一夫專斷的。從前的集權下,還可以有不召之臣,現在的極權下,卻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不特此也:黨要給你幸福,比如說請你下鄉,你就要接受黨所給你的幸福;黨要給你照顧,比如說幫你改造,你就要感謝黨給你的照顧。黨給任何事所下的定義就是絕對的定m.hetubook.com.com義,而定義卻常常在改。黨所解釋的歷史,就是真正的史實,而與真正的史實可以毫無相關。現代極權的暴君所以如此頑強,如此無孔不入,如果不說是機械文明所造成,至少是機械文明在那裏助紂為虐。歐威爾很痛苦的說:我坐在這裏寫這本書,我並不是對我自己說:「我要製作一部藝術品,我寫這本書是為了有些謊話,必須把它拆穿,有些事實,我不能不讓人注意到。」他所說謊話的是極權政治製造出來各式各樣的謊話,而他所說的事實是機械文明助紂為虐的事實。
「一九八四」問世之後,歐威爾忽然來了一個聲明:聲明他這本書既不是諷刺蘇聯,也不是諷刺英國工黨的。他的意思是「一九八四」所描繪的那些情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發生。如果英國掉以輕心,自然也不例外。
「我們」的發生時間是在公元二十六世紀。到了二十六世紀,佐亞田所描繪的烏托邦,其中的人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沒有個性。每個人只是一個號碼,住在玻璃屋中,以便於「保衛者」的保衛。人所吃的是化學合成品,人的消遣是四人齊步走,統一大國經由擴音器唱國歌。有一定時間是性時間,性|伴|侶卻並不一定,憑票配給,完事簽號(名)。這個統一大國年年選舉,總是全民參選,全票通過。立國的大原則是快樂與自由不能并存。伊甸園的人是快樂的,卻因爭自由而被放逐;現在統一大國恢復快樂,所以絕無自由。
那麼,歐威爾諷刺的動機何在呢?
「受極權主義的毒害,也不一定只是在極權國家。只要死抱一個觀念,就會產生毒素。使許多原可成為文學素材的東西變為不可能。一旦『堅持』開始,創作勢必死亡。西班牙的內戰,對好多英國知識分子來說,是很感人的經驗;可是,他們卻不能誠實的寫出來。他們只許寫兩件事,而這兩件事無一非謊。結果呢,戰爭產生了連篇累牘的印刷品,但幾乎是無一可讀。」

約略回溯歐威爾的一生,對認識他的「一九八四」也許有所幫助。歐威爾如果不死於一九五◯m.hetubook.com.com年而一直活到今天也不過整八十歲。
一位在俄國革命以後流亡到法國的作家佐亞田,寫了一本小說「我們」。歐威爾早就聽說,但找了好幾年才找到它的譯本。這本書根本在俄國不准出版,只有英文、法文等譯本。歐威爾在一九四六年很扼要的介紹佐亞田這位作家與「我們」這本書。

他顯然不喜歡英國的殖民政策,卻生在殖民地的印度;父親是公務員的中下階層家庭,卻入了貴族的學校;在緬甸作警察,而同情的卻是鐵柵那邊的罪犯;他思想左傾,而卻因托派被共產黨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回國後,以他那誠懇的性格,偏偏又作宣傳的工作。一生的短短四十七年中幾乎沒有一輛車沒有搭錯,錯來錯去錯了一生,錯出一個歐威爾來。
「自由即是奴役」
在大洋國裏無知即是力量,在東亞國裏卻是交白卷即是好學生;在大洋國裏和平即是戰爭,在東亞國裏是以戰爭保衛和平;在大洋國裏自由即是奴役,在東亞國則是專政即是民主。
「戰爭即是和平」

有一件事是歐威爾所未料及,佐亞田卻料到三分。
這部「美麗新世界」自然成了「一九八四」的催生劑。
東亞國所吹的號角,所貼的標語,也被歐威爾猜中八分。
歐威爾大概是在西班牙內戰中領教了左派對他的思想控制,他的反抗同時開始萌芽。等到左派宣佈托洛斯基為反革命時,他只有激烈而又鮮明的與他們分手了。「一九八四」的骨幹思想是反極權主義,而他這種思想的形成是由親身體驗所得到的痛苦教訓而來。
這樣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小說,很少人看第二遍的。就是第一遍讀後,也會白日見鬼,黑夜作夢,昏頭昏腦的鬧好幾天。
歐威爾看到佐亞田的「我們」以後,他指出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佐亞田的「我們」相似之處甚多。所不同的,「美麗新世界」比較多用了生物學與心理學上的技術。
一九八四到來之前十天於香港
可以代表托洛斯基的後期思想的是他的名作「被出賣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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