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時代的困惑
——在香港中文大學校外課程部講「科技時代的思想」

強調實驗是任何科學命題的唯一的有效的證明,是十七世紀初的發現。這是近代科技的基本柱石。實驗在巫術裏就很重要,在中國的道教生活裏也佔重要的一部份。可是巫術及道教的思想中雖也重視實驗,但並不是把它當作唯一的有效的證明。而近代科學對實驗的看法卻是唯一有效的。
指南針,火藥,固是技術、印刷術,馬蹬也是技術,這些主要的發明旨在解決實際問題。而與愛美、愛智,渺不相涉。
科技既以數量來作衡量,凡是不能用數量來衡量的東西,就難見其功了;科技既以實驗來作證明,凡是不能作實驗的東西就難以為力了。科學固然提供了可靠的知識與有效的方法;但是,我們把科學所描述的世界與我們所感到的真實世界相比較,就知道科學成就之可憐了。與人最接近的是他的心靈,科學似乎並無所知,比如:永恆何所指謂,人人急切的想知道,科學不能答;上帝是否存在,也是人人熱中的想明白,科學卻無所助。美與醜的分野,善與惡的分際,科學是避而不談的,不談還好,如果勉強去談,答案是近乎可笑的。
他又說:在自然界中,人,究竟是什麼?與「無窮」比較起來,人,可以說,什麼也不是。這個「什麼也不是」的人,對某些智識是無能為力的,是缺乏靈感的,是錯誤百出的,是受了哄騙的!可是,我們卻熱切的期望一個最堅實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要建一巨塔,以期步步登高、攀至無窮。但是,俯首下視時這個基礎和-圖-書卻正在崩裂。
於是我們對科技所促成的進步的信念,由堅定而懷疑了。這是因現代科技思想所產生的第一個反感。
仔細探究起來,科技對人類所產生的用處,多是手段,而非目的。比如火車從舊金山到紐約通車了,電話從波士頓到達拉斯通話了,飛機從香港到倫敦通航了,電影播映了,電視播放了,人造衛星轉播了。這些無一不是手段。如果我們問電視上所播的是什麼內容,電話所通的是什麼談話,飛來飛去的乘客是在做些什麼事,科技是既不聞,也不問,而且也管不了的。
手段高明並無補於目的之茫然。這是人類對現代科技所產生第三種反感。
以多方的應用研究為方向,以實地的證驗為態度,以精確的數量作工具,這三種特色所構成的科技文化在歷史上的煥發與壯觀可謂空前。其勢如排江倒海,漫山遍野而來。

我們可以說現在是塑膠時代,也可以說是矽片時代,但油的藏量,矽的來源均不是用之不竭的。
這種進步的樂觀情緒是由達爾文的進化論中借來,由赫胥黎的辯才無礙而發揚光大的。百年來,科技把地縮小,把河填滿,把山移平,小而探及分子、原子、電子、微子,大而伸及衛星、行星、恆星、星雲,看來無限的疆界確實展現在人類面前。而同時,污,染於河上,垢,飄於空中,核子的陰影遍佈海洋與大陸。此時驀然回首:原料卻告枯竭,或無法補充https://www.hetubook.com.com。鐵,還可維持二百年。鋁,還可夠用一百年,銅,只夠二十年用的了。多種元素在地殼的分佈,沒有一種是取之不盡的。
巴斯葛說:「信仰,倫理,以及藝術,是根本不可能由數學來導引,用實驗來證明的。」
比如我們在中學所必習的勾股弦的畢氏定理。畢塞哥拉斯這個人,就是最重視數學的美。他重視的程度達到一種崇敬與膜拜的宗教境界。這種傳統,就是到了中世紀後的哥白尼時代仍是如此。哥白尼的地繞日轉的學說之產生的所由來,是很令人吃驚的。他認為地繞日是圓形旋轉主要因為圓形最美,而上帝愛圓。今日看來,他的結論是開天闢地,開來而不繼往,是很科學的,但他的推理方式卻很不科學。
巴斯葛死後,至今三百年。科技的進步越來越快了,這個塔也越起越高了,可是塔的基礎仍在崩裂,只是崩裂的情況更嚴重,崩裂的範圍更加大了。
西洋文明推溯起化學或冶金的開始,總難免推到巫術或魔術上面去。這與中國的技術,比如煉丹煉汞,李約瑟說是推到道家的身上相似。但道家的思想方式與科學的距離是很遠的,更不必說巫術之於科學了。

技術是講實用的。什麼時代的生活,催生了什麼技術的產生。羅馬雖繼承了好多希臘傳統,卻以實用為前提,所以羅馬文化可以說https://m.hetubook.com.com是技術文化的濫觴,卻不能說對科學有多大貢獻。
在歷史的長流裏,我們如果截出這最近三百年的時間,看看人類的活動中,究竟什麼價值比較受到重視,什麼方法產生深遠影響,我們必定毫不猶豫的說:科學與技術。簡稱科技也無不可。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七日於香港
我們說,科技時代思想的第三個特徵,是對科學的應用發展三致意焉。
說到科學,勢必追溯到希臘,我們知道即使是現在我們日日引用的科學名詞,比如物質、元素、原子等,很多可以引源到希臘。我們中學所學的幾何學,與歐幾里德的幾何並差不多。希臘的確可以說是科學的濫觴。可是希臘時代所濫觴的科學思想與我們現在所指的卻頗有距離。他們所注重的是美的追求。
現代的計算機學推本溯源,常常推到巴斯葛。公認他是計算機的第一位發明人,統計學推本溯源也常常推到巴斯葛,公認他是或然率的創立人。法國的現代散文推本溯源甚至也常常推到巴斯葛。

近代科學精神的開始建立,既不能說由於希臘,也不能說由於羅馬,精確一些說,是始於牛頓。牛頓承繼了數學傳統,又發明了新的數學。是牛頓開始用數學精確的描述力學及天文學。所以說,近代科技思想特色之一是以數學作工具來做自然現象的研究。
科學與技術的合流,固然是科學的發展與技https://m.hetubook.com.com術延拓所導致;但它既不是純科學;也不是純技術,甚至不僅是科學與技術兩者之合成。因為科技的力量發輝的如此巨大,涉及的如此廣泛,人類的思想也就不能不審慎的考慮它的來由去脈,衡量它的左右衝擊。
李約瑟總是說中國有非常發達的科學,中國所沒有的不過是近代的科技。其實李約瑟所說的中國科學大部是指的技術。

懷特海說:「離開了數學的進步,十七世紀的科學發展是沒有可能的。」其實,豈止十七世紀。十八十九世紀的物理學家,差不多均兼為數學家,至於二十世紀的所有自然科學家,幾乎不可能沒有數學的訓練。所以我們說科技時代思想上的第一個特徵是數量:是以數量作描繪的語言。
現代的科技研究,則是由大學,大公司的成百、成千成萬人的合作,到國家的鼓勵、策劃與推動,到國際的交流與合作,規模之大,是史無前例的。
用計算機可以把莎士比亞的句法排列與比較但計算機寫不出哈孟雷特來;用計算機可以把樊谷的筆法解析,但計算機卻畫不出「星夜」;用計算機可以模倣貝多芬,但卻創作不出「田園」來。
但這些企圖,這些活動均基於一個似乎證明了,卻未能充分證實的想法而來。這個想法即是人類總覺得科技的進步是無止境的,也就是說人類的進步是無窮盡的。

人的內心生活如此重要,科學卻插不進手來。人的生和*圖*書活明明是時時刻刻在價值的取捨上要作種種的決定,科技對這種決定卻偏偏幫不上忙,對價值的不置可否,是人類對科技思想所生的第二個反感。
巴斯葛於一六六二年逝世的,他死後八年,即一六七◯年,卻出版了他的一堆遺稿,出版時定名為「思想」。後世學者對此遺稿遂聚訟紛紜;一直到今天,對這堆手稿的解釋仍是莫衷一是的。但巴斯葛這堆寫作,精美深沉而光華內歛,舉世因而公認他是思想界的翹楚。
我們說科技時代思想上的第二個特徵是實驗:是以實驗作唯一的證明工具。
所以說早期的科學,可以說是愛智愛美的活動,是少數人的活動,是與社會大眾無干的活動。

知識就是力量,是三百年來的口頭禪。這句話源於培根。人們把知識解釋成科學;把它所發揮的力量遂解釋成日新月異五花八門的技術。隨著歷史的進展,這類解釋越加明顯。

到了一百多年前,比如愛迪生的應用科學,凡三千四百冊實驗紀錄,有二十五萬件研究備忘錄,沒有一件不是在既存的原理上予以發揮予以利用的。至於科學研究,自愛迪生後由個人發展成為組織,比如在英國成立的開溫第士實驗室,在美國的通用公司實驗室,以及貝爾公司實驗室等都是在一百多年前先後成立了。於是這些實驗室變成是科技的麥加,變成科技運動的策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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