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中國人的家說起
三、文化之形成及其個性

據我們所知佛教基督教都是家族制度的敵人,本是不相容的(詳見後文),乃竟如此。此可見中國家族制度之強固為何如,因此,黃文山先生在其《從文化學立場所見的中國文化及其改造》一文中,就鄭重地說:
佛教的僧伽制度,本為平等個人和合清眾的集團,但到中國亦成中層家族的大寺院及下層家族的小庵堂;只有家族的派傳,無復和合的清眾。此可見家族化之普及與深入。
佛教本是反家族的或非家族的,但傳入中國後,就很快地中國化。(中略)超度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在一般人意識中,是佛教的最大典禮。至於與家族無關的佛學奧義,並非一般信仰所在。把一種反家族的外來宗教,亦變成維持家族的一種助力。(見《智慧周刊》第四期《時代的悲哀》一文)
中國一直是一個沒有經過產業革命的農業社會;中國傳統的風教禮俗,無疑地自要與它相適應。尤其有見於二千年文化頗少變革,更不難推想其間(經濟基礎與其上層建築之間)相互適應已達於高度,上下左右扣合緊密。但我們沒有理由可以遽行論斷一切中國風教禮俗,就為這種經濟所決定而形成。相反地,說不定中國生產工具生產方法二千餘年之久而不得前進於產業革命,卻正為受了其風教禮俗的影響。——此層隨後可以談到。
文化之形成,既非一元的,非機械的,因此所以各處文化便各有其個性。日本關榮吉著《文化社會學》一書,其全書的主張和立場,就是要以國民性、階級性、時代性,去理解各個類型文化,而後於人類文化乃可得其正確的理解。我此處所云個性,蓋相當於他所說之國民性。在他書內,曾就近代文化中之德謨克拉西,而指證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蘇聯人之間如何如何不相同。。此即他所謂國民性,我所謂個性之表見。請看今天戰後世界,哪一國家不厭倦戰爭,誰個民族不相信民主?而卒之難得和合,深感齟齬,豈不為彼此文化間差異為之梗。而此文化差異,並不是文化程度問題,卻是在文化個性上。關氏又指出此文化國民性之形成,其原於自然環境者固有之,但不足十分重視。譬如四面受海的包圍,是英國和日本之所同;但當英國早已在海上稱霸,而日本則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還未開海禁。m.hetubook.com.com
米勒利爾(F. MullerLyer)《社會進化史》上說「文化的原動力,顯然在人的自身」。這因為文化中之一切,罔非出於人的發明與創造。而發明呢,經他臚陳許多事例之後,他結束說:
三、在不同的生產方式之下,卻找到相同的制度及思想。
他又說「人的發明天才,不過就是其遊戲本能。」我早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上亦曾說過:「文化這東西,點點俱是天才的創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後左右的緣,而沒有因。」但我們初不否認必要與人之發明創造大有關係。和_圖_書必要會吸引人的注意力,讓這地方可有較多發明創造的機會;它又可以使那些似不相干的發明創造引用到這地方來而發揚之,不致被湮沒掉。這都是許多發明創造往往隨著必要而來的原故。
卻是我們不要以為文化就是應於人們生活所必要而來的——這是第一。必要亦不是客觀的——這是第二。更不可把必要局限在經濟這範圍——這是第三。一切機械觀所犯錯誤大抵不出此三點。明白這負面的三句話,而後再理會其正面原有的關係,自不落於機械觀。方為善巧。
我深信中國的家族倫理,實在是使我們停留在農業生產,不能迅速地進入資本主義生產之唯一關鍵。(見黃著《文化學論文集》第一百八十一頁)
任何一處文化,都自具個性;惟個性之強度則不等耳。中國文化的個性特強,前於第一章已經陳說。中國人的家之特見重要,正是中國文化特強的個性之一種表現,而非第為生產家庭化之結果,自亦非生產家庭化的社會之通例,如馮先生所謂「共相」者。日本稻葉君山曾有如下的話:
社會進化之初,社會一切生活與經濟全然結合。(下略)社會進化漸高,社會行動便漸漸獨立發達,放射線漸漸遠離中心而行。要之,社會生活所造成之社會行動,很像一把梯子,其最下級全由直接生活的生產而成。升到高級,則經濟的勞動對於各種社會行動之整體,其任務即漸漸減弱。因為滿足高等慾望之行動,不大靠著經濟的勞動。所以高等社會行動即有脫離經濟而獨立的意義,而不能認為受經濟支配的產物https://m•hetubook.com.com,或是經濟單純的反射。歷史之進步,其意義正是人類的精神化之進步;是人類生活重心點,由維持下等生活之慾望,而移於高等精神之慾望。
黃先生又引人類學權威鮑亞士(Franz Boas)的話,指出「經濟條件無疑地比地理條件與文化間之關係較密切,因為經濟即構成文化之一部分;然它不是唯一決定者,它一方決定,一方被決定」。就在馬克思、恩格斯,雖創為唯物史觀,其持論亦並不如流俗所傳那樣。根據恩格斯給布洛赫的信(一八九〇年九月),即明白指斥如以經濟為唯一決定因素即屬荒唐;而肯定經濟雖為根基,但其上層建築如政治宗教等一切,亦同樣地在歷史過程中,有著他們的作用;而且亦影響於經濟,有著一種交互作用。——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麼,彼此間意見亦無甚不同。
我們無論從哪方面考察發明的歷史,都可以知道發明顯然不是因為必要才有的。必要可以強迫人勤勞,但要閒暇才可以引起人的發明,發明不是像訂貨物一樣,可以預定的。
保護中國民族的唯一障壁,是其家族制度。這制度支持力之堅固,恐怕萬里長城也比不上。一般學者都說古代羅馬的家族制度精神之覆滅,是基督教侵入羅馬之結果。但中國自唐代有奈思特留斯派(景教)傳入以來,中經明清兩代之傳教以訖於今,所受基督教影響不為不久,其家族制度卻依然不變。且反轉而有使基督教徒家族化之傾向。佛教在中國有更長久之歷史;但謂佛教已降服於此家族制度之下,亦不為過。此真世界一大奇蹟!我們說中國和歐美社會之間橫劃著一鴻溝,全不外這些事實。再從太虛法師的文章裏,又可證實了上面關於佛教一部分的話:hetubook.com.com
經濟不止無片面決定力,而且其勢力將隨著歷史發展而漸減。我們可引杜根?巴蘭努夫斯基(Tugan Bananousk)的話於下:
照黃先生的話,則中國所以沒有產業革命不能生產社會化者,正在此。那就是說:中國家族制度實在決定了中國社會經濟的命運,乃至中國整個文化的命運!這話是否足為定論,今且不談。總之,中國人的家是極其特殊的,從我的引證這許多話裏可以看出了。馮先生把它看成平常事,看成是產業革命前各處的通例,那一面是昧於本國文化,一面並且弄錯了外國歷史。
經濟為人生基本之事,誰亦莫能外,則在全部文化中其影響勢之大,自不難想見。隨著社會經濟的變遷,而家庭制度不得不變。固亦人所共見之事實。但仍不能說它在文化中片面具有決定力。霍布浩士(L.T. Hobhouse)著《簡單民族中的物質文化與社會制度》一書,曾想設法求出社會制度和物質文化間的相關係數來,結果是相關係數並不大。民族學上的材料,顯出文化的各部間可以有各種不同配合,其例不勝枚舉。黃文山先生在其文化學(culturology)建設論中,引有吳景超先生的三句話:和*圖*書
一、同樣的生產方式,在不同時間與空間內,與不同的制度及思想並存;
二、文化中別的部分有變動,而在其先找不到生產方式有何變動;
費孝通譯W.F. Ogburn著《社會變遷》一書上說:文化中有幾部分相互間有密切關聯,亦有幾部分較為獨立些。「非物質文化」中比較密切適應於物質文化之一部分,可抽出來稱之為「適應文化」(adaptive culture)。當物質文化變遷時,它應即隨之而變。但其變遷亦不一定能同時,有的時候落後甚久。且此種落後,正可說是一現代問題。——這又是從另一面來說了。然而其告訴不要作機械的看法則無不同。
還有史學家雷海宗教授亦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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