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一、週期性的亂

人心放肆,則天下將亂,這在有心而閱歷多的老輩,感覺上非常敏銳清楚的。然而每臨到某一時期,放肆輒不能免。此可從三方面見之:君主一面,民眾一面,士人一面。其所以流於放肆,殆皆有從乎事實所不得不然者:
在此特殊構造的社會中,一個人時時都需要一種自反的精神,如我上文所云向裏用力者,這是為了他自己,亦是為了社會。社會秩序不能假強制而自能維持,蓋以其形勢照然,人們各知自勉於此,且已習慣成自然也(習慣未成時社會構造亦未成)。若還不夠,則有士人為之表率,為之指導點醒。一句話:這就是倚重於理性及禮俗以為治。因它既缺乏兩個強大威權——宗教、國家——之任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一個,則此更有何道?知治世之所以治,即知亂世之所以亂。歷來大亂之所由興,要不外「人心放肆」那一句老話。人心放肆即不易尊重對方,更不易節制自己,皆有悖於治道,這固是一層。更要緊的,乃為人心放肆便是其禮俗失效之徵。禮俗實為此社會構造社會秩序之所寄託。禮俗之效,最上者在有所興起,其次則給人一限度,不使逾越。這雖沒有一權力機關監督執行於上,卻有社會輿情為之制裁於後。人心放肆,小之可見社會制裁漸已失效,大之則徵明社會制裁已經沒有了。到此地步,還有不亂的?
三、士人一面——不獨君主、民眾到一m.hetubook.com.com定時候各要發生問題,即在士人亦然。蓋承平日久,爵祿彌覺可羨,熟輭側媚者日進,而高介之士沉隱於下。士風士習寖寖偷敝,一心貪慕於外,更無責任之自覺。於君主不能諫諍,或且助桀為虐。於社會不能領導,或且為一切敗壞所自始。此驗之於歷史,亦幾乎依時而可見。
一、君主一面——歷代創業之主,多半來自民間,習知民間疾苦,社會情偽。他自己天資又極高,明白如何自處如何處人之道,自然不生問題。及至傳了幾代下來,天資寖已平庸,又生於深宮,長於婦人女子之手,於外邊問題一切隔膜。甚至如晉惠帝問告歉歲者說「胡不食肉糜」之類,這時雖有諫官講官亦無所用。hetubook•com•com昏淫暴虐,重刑恣殺,苛斂橫徵,濫用民力,一味向外,不知自反。試檢史乘,幾乎成一公例,而無可逃。
當然這是極粗的說法。所謂亂世,固不僅指幾次改朝換代而言。秦漢後,倫理本位職業分途之結構漸著;順此方向,則條理昌明,而為治世。悖此方向,則結構為之破壞,失其所以相安者,便是亂世。至於干戈擾攘,雞犬不寧,乃又亂之表面化耳。上文曾說:「中國歷史就是這樣逆轉順轉兩力相搏之歷史」,又說:「治世亂世難於截然劃開」,皆謂此。唯治亂之機,繫於人心敬肆(或振靡)之間,則上下數千年無二致。在中國,恆見其好為強調個人道德之要求,實為此之故。此一要求既難有把握,則治難於和圖書久,而亂多於治,蓋屬當然。
二、民眾一面——天下承平日久,人口逐年蕃殖加多,而土地卻不加廣(不會向外侵略),尤其生產技術不見進步(這在中國文化裏面是一定的,詳後)。倘若連遭天災(這是農業社會所最怕的),則大家吃飯問題便不得解決。此時再不能向裏用力了——再向裏用力,為生理所不許。而恰亦到了君主昏暴官逼民反時候,一經動,則饑民變為流寇,殆亦為歷史定例。
社會秩序至此,無法維持,天下於是大亂。在大殺大砍之後,皇帝是推倒了,人民亦死傷無數。久之,大家都受不了這種痛苦。而人心厭亂。此時再有創業之主出來收拾殘局,隱居不仕之士亦從其悲憫心懷,出而救民水火;而人口亦已大減,於是治道又可規復。一經休養生息,便是太平盛世。但承平日久,又要亂,亂久又治。此即中國歷史上所特有的一治一亂之循環m.hetubook.c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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