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治道和治世
五、治道和治世

今天除蒙古西藏和一些未曾漢化之回族,只是在中國這個政治的大單位內,還沒有融合到文化的大單位裏,暫時不說外,其餘可說早已融合為一體,而不可分了。秦漢是此融合統一之初果,先秦戰國還正在費力以求融合之時。中國之文化統一的大單位,原出現於各個政治統一的小單位之後,原是由分而合的。即我們戰國七雄,正相當於西洋近代國家之所謂列強。可注意的是:我們由分而合,他們卻由合而分。我們從政治到文化,他們卻從文化到政治。我們從國家進為天下,他們卻從天下轉回國家。
(二)中古以前,基督教出世傾向特著,一旦人們由禁慾思想翻轉到逐求現世幸福之近代人生,其何能不有變動分裂發生?然在孔子自始即以鄭重現世人生為教,便又沒有這問題。
當此社會構造形成,其形勢信有如上文所借用之古語:「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士人不過是從乎其形勢上之必要,而各為之指點提醒。天子果能應於此必要,而盡他兢兢業業以自維持其運祚之道;士農工商四民亦各能在其倫理上自盡其道,在職業上自奔前程。那確乎誰亦不礙誰的事,互相配合起來,社會構造見其妙用,一切關係良好,就成了治世。此治世有西洋中古社會以至近代社會所不能比之寬舒自由安靜幸福。反之,天子而不能應此必要,以自盡其道,四民亦不能;那天子便礙了庶人的事,庶人亦礙了天子的事,種種方面互相妨礙。於是社會構造失其妙用,關係破裂,就成了亂世。此亂世,迫害雜來,紛擾騷亂,不同於階級革命有其一定之要求方向,及其劃然之壁壘分別。「治世」「亂世」是我們舊有名詞,用在中國歷史上切當的,於西洋歷史卻顯然不洽。本章和上幾章所說的,社會構造如何,社會秩序如何,即是說它的治道和治世之情形。至於亂世及其所以亂者,則將在下章言之。治世和亂世亦只是相對的,難於截然劃開。然治道得顯其用,以成治世,或治道寖衰而入亂世,其一進一退之間,有心人未嘗不覺察分明。
張東蓀先生嘗論西洋文化之所以不斷進步,正在其有此互相衝突之二元。我深承認之。然須知何以有一元,何以有二元?若謂歷史遭際如此,便欠思索。設非中國古人於人類生命深處有所見,而深植其根本,則偌大空間偌長時間,七個八個元亦出來了,豈容你一元到底!反之,二元歧出者,正是在淺處植基,未得其通之之道也。又論者群指自儒術定於一尊,而中國遂絕進步之機;我亦不持異議。然須知自來宗教上之不能容忍,思想之每趨於統制,並非全出於人類的愚蠢。一半亦是社會自然要求如此。必要在人生價值判斷上有其共同點,而後才能成社會而共生活。大一統的局面出現以後,嚮之各方自為風氣者,乃形見其不同。為了應付大局需要,其勢不能無所宗主。董仲舒對策,一則曰「上無以持一統,下又不知所守」,再則曰「然後統紀可一,民知所從」。明明就是這一呼求。天下事原來顧到這邊,便顧不到那邊。和-圖-書
論起來,具體的禮俗制度為一時一地之產物,極有其時代性和地域性,似不能徑以孔子所不及知之後世制作,屬諸孔子。況且近二千餘年局面之開出,在秦;而壞封建以開新局者,明明是戰國時那些功利派,那些法家之所為,何曾是儒家?相反地,儒家之王道思想迂緩作風,從商鞅變法一直到秦並天下,原是被拋棄的。然須知秦運短促正在於此。就在一般對秦詛咒之下而漢興;漢興,懲秦之弊,不能不資乎黃老清靜儒術敦厚以為治。當時思潮和風氣,亦早從戰國時之傾向而翻轉過來。到漢武帝黜百家而崇儒術,只不過把它又明朗化而已。儒術自漢而定於一尊,成為中國思想之正統,漢室運祚亦以此綿遠,不同於秦。是故開出此大一統之局者,不是儒家,而穩定此大一統之局者,則是儒家。事情雖不自它發之,卻待它來收功。此後二千年便再不能捨儒者和儒術而求治。夏曾佑先生在其《中國古代史》上說:「孔子一身,直為中國政教之原,中國歷史,孔子一人之歷史而已。」好像言之大過,卻亦不是隨便亂道。和_圖_書
(五)當時拉丁文全是藉著基督教會而得通行,為其文化統一形成之一助。然只是通行在上層,於一般人不親切,不實際。及至宗教革命,肯定了現世人生,人們興味態度大變,各種語文及其文學,隨而抬頭。民族自覺自此發生,民族感情由此濃厚。作為精神維繫之中心的,就不再是出世宗教,而轉移到民族國家。拉丁文字亦隨之代謝。文化統一的大單位,至此乃分裂為好多政治統一的小單位。然中國自有所謂「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以來,全國文字卻始終統一。此蓋由中國文字以形體符號為主,不由拼音而成。儘管各地方音不同,而不礙文字之統一。儘管古今字體音韻有些改變,隔閡亦不大。其結果,且可使此文化統一的寬度繼續加寬(推廣到鄰邦外族亦用中國文字),深度繼續加深(文學情趣、歷史記憶、禮俗傳習,皆濡染益深)。分裂問題不止未曾有過,恐怕是永不會發生。
(一)西歐(歐洲的大半部)當中古時,藉著基督教和拉丁文,形成一種文化統一的大單位,與中國當漢以後統一於孔子的倫理教化和中國文字,頗可相比。
這只是朝廷取士不復用百家言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到後世彷彿變成了宗教一樣,則又經過好多年代,漸漸而來的。試問似此浸潤深入以漸達於文化統一,豈是他處所有?又誰能分裂它?
(三)當時基督教會,上從羅馬教廷下至各教區,不唯時常干預各政治單位的事,抑且其自身構成一大組織系統,亦彷彿就是一種統治。所以其統一是文化的,而又不僅止於文化。中國在一面是文化統一的大單位時,一面亦常常就是政治統一的大單位,即以天下而兼國家。
且基督教之在西洋,更有不同乎儒家之在中國者。中國文化是一和圖書元的,孔子述古,即已集大成。西洋文化淵源有二。希伯來宗教而外,更有希臘羅馬之學術法律。正唯前者不足以涵容消化後者,故基督教天下卒為民族國家所起而代。中古文化與近代文化之交替,實即壓抑在基督教下之希臘羅馬精神之復活。到今天來,社會秩序全依託於權利本位的法律,與基督教已無何相干。國家意識高漲,而天下襟懷不足。面對著「非和平即毀滅」之人類前途,是否還得有希伯來精神再起,實未敢知。
(四)但此基督教文化的統一,卒告分裂,而出現了近代西洋各民族國家。於是國家觀念乃代天下觀念而興。人們不再統一於文化,而各求其政治之統一。這在中國卻不同了。中國之文化統一始終沒發生問題,因此亦就始終不改其天下觀念。政治上即有時陷於分裂,總看做非正常。如西洋「各求其政治統一」者,曾未有之。
(一)凡古代宗教所不能免之神話迷信獨斷固執,基督教都有。當人的知識日進,頭腦日見明利,其信仰自必動搖失墜。儒家本非宗教,完全信賴人類自己,而務為理性之啟發,固宜無問題也。
所謂治道何指呢?放寬說,即指此全部社會構造(特殊政治制度在內),及一切所以維繫而運用之者。簡單扼要說,則「修身為本」(或向裏用力之人生)一句話,亦未嘗不可以盡之。而語其根本,則在人類的理性。因為這一切不外當初啟發了一點理性,在處處為事實所限之中,勉強發展出來的規模條理,還待理性時時充實它,而後它才有生命。再則,我們徑不妨說,此治道即是孔子之道。試看它在過去之得以顯其用,而成治世者,不都是靠孔子之徒——士人——在那裏作功夫嗎?
中國文化以周孔種其因,至秦漢收其果,幾於有一成不變之觀。周孔種其因,是種封建解體之因,是種國家融化在社會裏面之因。秦漢收其果,是一面收融解融化之果,還一面在種種問題上收融合統一之果。所謂一成不變之觀,即從此中國便是天下(社會)而兼國家的,從此便是以儒家為治道之本而攝取法家在內的。秦漢後的中國,政治上分裂雖不盡免,卻不再有「各求其政治統一」之事,如西洋各民族國家者。一則為中國人差不多已經同化融m.hetubook•com•com合到一處,沒有各別民族之可言,更為此文化之所陶鑄,階級消納於倫理,國家隱沒於社會,人們定然要合不要分。分則角力,而國家顯露;合則政治乃可消極,而國家隱沒也。自這民族融合文化統一的大社會來說,合則為治世,為天下太平,分亦就是亂世了。三千年來我們一貫精神是向著「社會」走,不是向著「國家」走。向著國家走,即為一種逆轉。然國家實為人類歷史所必經。於是二千年來局面,既介於封建國家與資本國家之間,更出入乎社會與國家之間。社會組織啟導於儒家,儒家所以為其治道之本者在此。而法家則所以適應乎國家之需要也。假如不是近百年突被捲入國際競爭漩渦,被迫向著國家走,我們或仍抱天下意識如故,從乎其二千年所以為治者如故。
(二)中國人意識上,彷彿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當時西洋人在他們文化統一的大單位內,恰亦同我們一樣。像近代國家之政治的統一,和近代人之國家觀念,尚未形成,而當時封建的各政治單位,原都被籠罩在文化統一的大單位下也。
事情自然沒有那樣簡單。旁人可以詰問:漢初法制率因於秦,而思想作風又取黃老,豈得以一儒家概之?二千多年歷史不須細數,總之應該說,儒家、道家、法家(甚至還要加上佛家)雜糅並存,方合乎事實,須知這其間原有一大矛盾在:儒家本赴思想,而法家則依據於現實。理想上,人與人之間最好一於理而不以力。這末後,原是可以有此一天的。但理想達到之前,卻總不免力量決定一切,此即謂之現實。儒家總要喚起人類理性,中國社會因之走入倫理,而遠於集團,彷彿有捨力用理之可能。於是他更不肯放棄其理想。但在現實上,力固不能廢,而且用來最有效。法家有見於此,如何不有他的一套主張。不獨在戰國角力之世,他最當時,天下一統之後,中國儘管不像國家,政刑亦還是有其必要。二千年來儒家法家相濟為用,自屬當然。至道家,又不過介於其間的一種和緩調劑作用。單純道家,單純法家,乃至單純儒家,只可於思想上見之,實際政治上都不存在。按之歷史,他們多半是一張一弛,一賓一主,遞換而不常。然其間儒家自是居於根本地位,以攝取https://m.hetubook•com.com其餘二者。不止實際政治如此,即在政治思想上亦復如此。此無他,就為此時中國已是融國家於社會,自必攝法律於禮俗也。近二千年儒家之地位,完全決定於此社會構造社會秩序逐漸形成之時,不是漢儒們所能爭取得來,更不是任何一個皇帝一經他主張,便能從此確定不移的。
這種相反,正為這種相比原不十分相合之故。不合之一根本點,就在以孔子倫理比基督教。二者所以被取來相比,蓋為其對於人群同有指導人生價值判斷之功用,各居於一文化中心而為之主。又同樣標舉理想,而放眼到世界(天下觀念本此)。但他們本質不同:其一指向於個人道德,其一卻是集團的宗教。雖同可以造成社會秩序,而一則啟發其心,一則偏乎外鑠,深淺迥異。基督教天下之出現,若從其創教說起,真不知經過多少流血鬥爭。蓋凡宗教信仰,信其一為真,則其餘必假。是以「基督教不以建立其自身之祭壇為滿足,必進而摧毀異教之祭壇」。但儒家在中國之定於一尊,卻由時勢推移,慢慢演成,及其揭曉,不過輕描淡寫之一筆。如史書所載:
說到這裏,我們便可以解答這一問題:為什麼西洋在中古基督教天下之後,出現了近代民族國家,而中國卻總介乎天下與國家之間,二千年如一日呢?此問題之被覺察而提出,是最近之事。在發問者,是把民族國家認做進步的東西,歎恨於中國之未成國家,而亟問其幾時才得成一個國家。究竟孰為進步,不忙較量,我們且把中西作一對照:
(四)引發西洋之宗教革命的,實為其教會教廷之腐化墮落。在事實上,這一點影響最大,假如沒有這一點,則前三點可能不暴露其短。而在中國卻又不發生這問題。
(漢武帝)建元元年丞相(趙)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奏可。
(三)儒家本非宗教,所以無所謂在教與否,亦沒有教會之組織機構,其統一不在形式上。基督教與此相反。它有組織,便有分裂,它有形式,便有破壞。而此無拘束無形式的東西卻分裂無從分裂起,破壞無從破壞起。
於是就要追問:為什麼西洋基督教文化的統一,不免於分裂,而中國文化的統一卻二千年如一日呢?此其故,約言之有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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