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化早熟後之中國
二、長於理性短於理智

(一)在中西文化彼此交流上,中國固曾以一些物質發明傳給西洋,那只為我們文化之開發早於他們一步。其後便不然了。十七世紀(明末清初)耶穌會士東來傳教,中國所歡迎的是他們帶來作見面禮的物質文明——天文學、數學、物理學、氣象學、地理學、生理學、醫學及其他技術等,而卻不是那人生方面的宗教。十八世紀為西洋所衷心崇拜的中國文化,全在其人生方面的社會理想、倫理組織、政治制度等;雖那些德國人法國人將中國社會一切都理想化了,但亦知道自然科學在中國之不足。十九世紀以來,此種形勢一直未改,不過中國人於震驚西洋物質文明之餘,更在社會人生一面失去自信罷了。一九二〇年杜威博士在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上講演,亦還是說「中國一向多理會人事,西洋一向多理會自然」。今後當謀其融合溝通。體認情理者為理性,考驗物理者為理智。中西各有偏長,此可見者一。和圖書
以上五點雖云未盡,可得其大要。但假如我們想指出西洋在理性上有優於中國之處,卻亦有一點可指。那就是:他們理性雖淺,卻是隨著其社會形勢之開展而次第開發,並不像我們是早熟的。早熟的,常常蘄向雖明,而事實多有不逮。常常只見於少數人之間,而不能普遍於社會,尤其缺乏客觀保證,不免於反覆。次第開發者,從事到理,心隨身來,穩定可靠,便不致如此。關於此方早熟之為病,向下續有說明。
(三)西洋人生自古依憑宗教,知有罪福不知有是非,知有教誡不知有義理。中國則自古宗教不足,而以孔孟極力啟發人之自覺向上,從來是要憑良心講理的。凡我們之有所不敢為者,內恧於不合理,知其非也。西洋人則懼於觸犯教誡,得罪於神。在歐洲,一個不信宗教的人將是任意胡為、沒有道德的人。所以羅素游中國後,曾深深歎異中國人沒有「罪」(Sin)的觀念。又說:在中國「宗教上之懷疑」,並不引起其相當的「道德上之懷疑」,有如歐洲所習見者。此其理性之長短,豈不昭然?直待後來宗教改革,人們意識乃見覺醒。然在西洋之所謂「理性主義」,其大陸哲學之所謂「理性派」,其史家所指自十八世紀之為「理性時代」,要皆心思作用之抬頭活躍而特偏於理智之發揮者;於此所謂理性,尚不甚顯。試看其近代人生風氣丕變者,曾不外一變於逐求現世幸福而可知。哲學雖代宗教而興,但最流行的是功利思想之哲學,如所謂樂利主義、幸福主義,以至後來之工具主義,實用主義等皆是。其必要確立個人自由、保障個人權利,正為劃清各自欲望活動分限,而得遂其活動。講經濟,則從欲望以出發。講法律,則以權益為本位。論到政治,則不過求公私欲望之滿足。總之,人生以欲望為本,而運用理智,計算得失而已。其不同於中古者,只在以利害代罪福,以法律代教誡。然利害觀念和罪福觀念,原屬一條脈路,變而未變。對於義利是非,向上一念,豈不依然缺乏?中國民族精神如第七章講,正是「向上之心強,相與之情厚」;彼此理性長短,此其可見者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圖-書
(二)西洋之向知識發展者,更還而追窮分析到知識自身,是即康德以來之認識論;認識此認識,冷靜復冷靜,達於理智之最高點。偏乎理性一邊之中國,則不尚知識而重情義,發展至王學(王陽明之學)乃造其極。王學講良知,尚力行(知行合一)。良知則無所取於後天知識,力行則反冷靜。良知之知,千變萬化總不出乎好惡,力行之行,唯指此好惡之貫徹實踐,亦不及其他。中西兩方遙遙相對,各趨向於一極端,此其可見者二。
羅素此歎,正是自悟其西洋之短。往古文化淺之人,衝動強而理性短,於彼此相爭之際,不能論辯以明其是非,輒以鬪力決曲直。此風在歐洲直至近代和*圖*書初期,猶未盡除;既行於私人彼此之間,亦且行於公眾。看甄克斯《社會通詮》便可曉得。前引其所敘舊時選舉競爭之事,即其一例。在他書中說:
(四)中國人好講理,乃於各宗教不復沾滯在其特殊名象、具體儀文、表面關係等,而理會其道理。每有人想把各大宗教融合溝通,在昔則有所謂「三教同源」,在今則有所謂「五教合一」,其他類此者甚多。他們總喜歡說:教雖不同,其理則一。此固不免儱侗可笑,然正見其是直接地信理,間接地信教。即此抽象理解力,可為其理性發達之徵。但理性發達,並不足補救其短於理智,許多幼稚可笑之迷信,依然可流行於讀書人之間。反之,在西洋雖不能以道德代宗教,卻可有科學以代迷信。兩方互有短長,此其可見者四。
中國人既理性早啟,冷靜不足,展轉相引,乃愈來愈長於理性,愈短於理智。西洋人反此,他們恰是長於理智而短於理性。試為勘對,事實昭然。——
(五)講理與鬥力,二者互不相容。中國人在相爭之兩造間,若一方先動武,旁觀者即不直其所為;雖和*圖*書於本來有理者,亦然。因情理必從容講論而後明,一動武即不講理;不講理,即為最大不是。此恥於用暴之失德,外國有識之士如羅素曾深致歎服:
這正合了「有力者就是有理」(Might is right)那句話。文明既進,血鬥似不復見,然而工業上勞資之兩方,此以罷工為手段,彼以閉廠為武器,依然是不決於理而決於力,以勝負定是非。風氣移人,今日中國少年口裏筆下亦愛用鬥爭一詞,完全模仿布爾塞維克而來,北伐以前猶未見也。中西理性長短,此其可見者五。
兩造相持,得請一鬥為決,雖或曲勝直敗,無後言。
世有不屑於戰爭(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中國人是也。中國人天然態度,寬容友愛,以禮待人,亦望人以禮答之。道德上之品行,為中國人所特長。(中略)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其「心平氣和」(pacific temper)最為可貴。所謂心平氣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決是已。(羅素《中國之問題》第一百九十二頁,中華書局出版)
勝者得之,負者噤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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