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我同情於這位朋友。但是他的煩惱不是他一個人有的。我嘗想,音樂這樣東西,在所有的藝術裏,是最富於侵略性的。別種藝術,如圖畫雕刻,都是固定的,你不高興欣賞便可以不必寓目,各不相擾;惟獨音樂,聲音一響,隨着空氣波盪而來,照直侵入你的耳朶,而耳朶平常都是不設防的,只得毫無抵禦的任它震盪剌激。自以爲能書善畫的人,誠然也有令人不舒服的時候說有人拿着素扇跪在一位書畫家面前,並非敬求墨寶,而是求他高抬貴手,別糟塌他的扇子。這究竟是例外情形。書家畫家並不強迫人家瞻仰他的作品,而所謂音樂也者,則對於凡是在音波所及的範圍以內的人,一律強迫接受,也不管其效果是沁人肺腑,抑是令人作嘔。
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我們的音樂(戲劇除外)也在蛻變,從「毛毛雨」起以至於現在流行的XXX之類,都是中國小調與西洋某一級m.hetubook.com•com音樂的混合,時而中菜西吃,時而西菜中吃,將來成爲怎樣的定型,我不知道。我對音樂旣不能作絲毫貢獻,所以也很坦然的甘心放棄欣賞音樂的權利,除非爲了某種機緣必須「共襄盛舉」不得不到場備員。至於像我的朋友所抱怨的那種隔壁歌聲,在我則認爲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恰如我們住在屠宰場的附近便不能不聽見猪叫一樣,初聽非常凄絕,久後亦就安之。夜深人靜,荒涼的路上往往有人高唱「一馬離了西凉界,……」我原諒他,他怕鬼,用歌聲來壯膽,其行可惡,其情可憫。但是在天微明時練習吹喇叭,則是我所不解。「打——搭——大——滴——」一聲比一聲高,高到聲嘶力竭,吹喇叭的人顯然是很吃苦,可是把多少人的睡眠給毁了,爲什麼不在另一個時候練習呢?
「音樂的耳朶」不是人人有的,這一點我https://m•hetubook.com.com承認,也許我就是缺乏這種耳朶。也許是我的圜境不好,使我的這種耳朶,沒有適當的發育。我記得在學校宿舍裏住的時候,對面樓上住着一位音樂家,還是「國樂」,每當夕陽下山,他就臨窗獻技,引吭高歌,配合着胡琴他唱「我好比,……」,在這時節我便按捺不住,頗想走到窗前去大聲的告訴他,他好比是什麼。我頂怕聽胡琴,北平最好的名手XX我也聽過多少次數,無論他技巧怎樣純熟,總覺得唧唧的聲音像是指甲在玻璃上抓。別種樂器,我都不討厭,曾聽古琴彈奏一段「梧桐雨」,琵琶亂彈一段「十面埋伏」,都覺得那確是音樂,惟獨胡琴與我無緣。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裏曾說起有人一聽見蘇格蘭人的風笛便要小便;那只是個人的怪癖。我對胡琴的反感亦只是一種怪癖罷?皮黃戲裏的靑衣花旦之類,在戲院廣場裏令人毛髮和-圖-書倒豎,若是淸唱則尤不可當,嚶然一叫,我本能的要抬起我的腳來,生怕是腳底下踩了誰的𩓐子!近聽漢戲,黑頭花臉亦唧唧銳叫,令人坐立不安;秦腔尤爲激昂,常令聽者隨之手忙腳亂,不能自己。我可以聽音樂,但若聲音發自人類的喉嚨,我便看不得粗了𩓐子紅了臉的樣子。我看着危險!我着急。
我的朋友對於隔壁音樂表示不滿,那情形還不算嚴重;我曾經領略過一次四人合唱,使我以後對於音樂會一類的集會輕易不敢問津。一陣彩聲把四位歌者送上演臺,鋼琴聲響動,四位歌者同時張口,我登時感覺到有五種高低疾徐全然不同的調子亂擂我的耳鼓,四位歌者唱出四個調子,第五個聲音是從鋼琴裏發出來的!五縷聲音攪做一團,全不和諧。當時我就覺得心旌戰動,飄飄然如失卻重心,又覺得身臨岐路,徬徨無主的樣子。我廻顧四座,大家都面面相覷,好像都各自準備逃生,一和圖書種分崩離析的空氣瀰漫於全室。像這樣的音樂是極傷人的。
在原則上,凡是人爲聆音樂,都應該寧缺毋濫。因爲沒有人爲的音樂,頂多是落個寂寞。而按其實,人是不會寂寞的。小孩的哭聲,笑聲,小販的吆喝聲,隣人的打架聲,市裏的喧豗聲,到處「吃飯了麼?」「吃飯了麼?」的原是應酬而現在變成性命交關的問答聲——實在寂寞極了還有村裏的鷄犬聲!最令人難忘的還有所謂天籟。秋風起時,樹葉颯颯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如潮湧,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定之後,細聽還有枯乾的樹葉一聲聲的打在階上。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噃噃嗦嗦,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淸脆可聽。風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生好感,都能驅除我的寂寞,何貴乎聽那「我好比……我好比……」之類的歌聲?然而此中情趣,不足爲外人道也。
眞正聽京戲的內hetubook.com.com行人懷裏揣着兩包茶葉,踱到邊廂一坐,聽到妙處,搖頭擺尾,隨聲擊節,閉着眼睛體味聲調的妙處,這心情我能了解,但是他付了多大的代價!他聽了多少不願意聽的聲音纔能換取這一點音樂的陶醉!到如今,聽戲的少,看戲的多。唱戲的亦競以肺壯氣長取勝,而不復重韻味,惟簡單節奏尙是多數人所能體會,鏗鏘的鑼鼓,油滑的管絃,都是最簡單不過的,所以缺乏藝術敎養的人,如一般大腹賈,大人先生,大學敎授,大家閨秀,大名士,大豪紳,都趨之若鶩,自以爲是在欣賞音樂!
一個朋友來信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煩惱過。住在我的隔壁的是一羣在XXX服務的女孩子,一回到家便大聲歌唱,所唱的無非是些XX歌曲,但是她們唱的腔調證明她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原製曲者所耍產生的效果。我不能請她們閉嘴,也不能喊「通」!只得像在理髮館洗頭時無可奈何的用棉花塞起耳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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