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最快意的一件事,莫過於在案上發現一大堆信——平、快、掛,七長八短的一大堆。明知其間未必有多少令人歡喜的資料,大槪總是說窮訴苦璅屑累人的居多,常常令人終日寡歡,但是仍希望有一大堆信來。Marcus Aurelius曾經說:『每天早晨離家時,我對我自己說,「我今天將要遇見一個傲慢的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說話太多的人。這些人之所以如此,乃是自然而且必要的;所以不要驚訝。」』我每天早晨拆閱來信,亦先具同樣心理,不但不存奢望,而且預先料到我今天將要接到幾封催命符式的討債信,生活比我優裕而反來向我告貸的信,以及看了不能令和圖書人喜歡的喜柬,不能令人不喜歡的訃聞等。世界上是有此等人,此等事,所以我當然也耍接得此等信,不必驚訝。最難堪的,是遙望綠衣人來,總是過門不入,那才是莫可名狀的凄涼,彷彿是有被人遺棄之感。
有一種人把自己的文字潤格訂得極高,頗有一字千金之槪,輕易是不肯寫信的。你寫信給他,永遠是石沈大海。假如忽然間朶雲遙頒,而且多半是又掛又快,隔着信封摸上去,沈甸甸的,又厚又重——放心,裏面第一頁必是抄自尺牘大全,「自違雅敎,時切遐思,比維起居淸泰爲頌爲禱」這麼一套,正文自第二頁開始,末尾於頓首之後,必定還要標明「鵠候回音hetubook.com.com」四個大字,外加三個密圈,此外必不可少的是另附恭楷履歷硬卡片一張。這種信也有用處,至少可以令我們知道此人依然健在,此種信不可不覆,覆時以「……俟有機緣,定當馳告」這麼一套爲最得體。
書信寫作西人嘗稱之爲「最溫柔的藝術」,其親切細腻僅次於日記。我國尺牘,尤多精粹之作。但居今之世,心頭縈繞者盡是米價漲落問題,一袋袋的郵件之中要檢出幾篇雅麗可誦的文章來,談何容易!
寫信如談話。痛快人寫信,大槪總是開門見山。若是開門見霧,模模糊糊,不知所云,則其人談話亦必是丈八羅漢,令人摸不着頭腦。我又嘗接得另外一種信m.hetubook•com.com,突如其來,內容是講學論道,洋洋灑灑,作者雖未要我代爲保存,我則覺得責任太大,萬一庋藏不愼,豈不就要湮沒名文。老實講,我是有收藏信件的癖好的,但亦略有抉擇:多年老友,誤入仕途,使用書記代筆者,不收;討論人生觀一類大題目者,不收;正文自第二頁開始者,不收;用鋼筆寫在宣紙上,有如在吸墨紙上寫字者,不收;横寫或在左邊寫起者,不收;有加新式標點之必耍者,不收;沒有加新式標點之可能者亦不收;恭楷者,不收;潦草者,亦不收;作者未歸道山,卽可公開發表者,不收;如果作者已歸道山,而仍不可公開發表者,亦不收!……因爲有這樣多和圖書的限制,所以收藏不富。
信裏面的稱呼最足以見人情世態。有一位業敎授的朋友告訴我,他常接到許多信件,開端如果是「夫子大人函丈」或「XX老師鈞鑒」,寫信者必定是剛剛畢業或失業的學生,甚而至於並不是同時同院系的學生,其內容泰半是請求提携的意思。如果機緣凑巧,眞個提携了他,以後他來信時便改稱「XX先生」了。若是機緣再凑巧,再加上銓敍合格,連米貼房貼算在一起足夠兩個敎授的薪水,他寫起信來便乾乾脆脆的稱兄道弟了!我的朋友言下不勝欷歔,其實是他所見不廣。師生關係,原屬僱傭性質,焉能不受階級升黜的影響?
另一種人,好以紙筆代喉舌,不惜工本,寫信較勤。刊物的和-圖-書編者大抵是以寫信爲其主要職務之一,所以不在話下。因誤會而戀愛的情人們,見面時眼睛都要迸出火星,一旦隔離,焉能不情急智生,煩郵差來傳書遞簡?Herrick有句云:「嘴唇只有在不能接吻時才肯歌唱」,同樣的,情人們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纔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所以亦不在話下。我所說的愛寫信的人,是指家人朋友之間聚散匆匆,睽違之後,有所見,有所聞,有所憶,有所感,不願獨秘,願人分享,則乘與奮筆,藉通情懷,寫信者並無所求,受信者但覺情誼翕如,趣味盎然,不禁色起神往,在這種心情之下,朋友的信可做爲宋元人的小簡讀,家書亦不妨當做社會新聞看。看信之樂,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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