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倫

僕人,像主人一樣,要吃飯,而且必然吃的更多。這在主人看來,是僕人很大的一個缺點。僕人擧起一碗碰鼻尖的滿碗飯往嘴裏扒的時候,很少主人(尤其是主婦)看着不皺眉的,心痛。很多主人認爲是怪事,同樣的是人,何以一旦淪爲僕役,便要努力加餐到這種程度。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爲五倫,如果要添上一個六倫,便應該是主僕。主僕的關係是每個人都不得逃脫的。高貴如一國的元首,他還是人民的公僕,抵賤如販夫走卒,他回到家裏,頤指氣使,至少他的妻子媳婦是不免要做奴下奴的。不過我現在所要談的「僕」,是以伺候私人起居爲專職的那種僕。所謂「主」,是指用錢雇買人的勞力供其驅使的人而言。主僕這一倫,比前五倫更難敦睦。
主人的要求不容易完全滿足,所以僕人總是懶的,總是不能稱意,王襃的「僮約」雖是一篇遊戲文字,卻表示出一般人唯恐僕人少作了事,事前一樁樁的列擧出來,把人嚇倒。如果那個僕人件件應允,件和*圖*書件做到,主人還是不會滿意的,因爲主人有許多事是主人自己事前也想不到的。法國中古有一篇短劇,描寫一個人雇用一個僕人,也是倣王襃筆意,開列了一篇詳盡的工作大綱,兩相情願,立此爲憑。有一天,主人落井,大聲呼援,僕人慢騰騰的取出那篇工作大綱,說:「且慢,等我看看,有沒有救你出井那一項目。」下文怎樣,我不知道,不過可見中西一體,人同此心。主人所要求於僕人的,還有一點,就是絕對服從,不可自做主張,要像軍隊臨陣一般的聽從命令,不幸的是,僕人無論受過怎樣折磨,總還有一點個性存留,他也是父母養育的,所以也受過一點發展個性的敎育,因此總還有一點人性的遺留,難免頂撞主人。現在人心不古,僕人的風度之合於古法的已經不多,像北平的男僕,三河縣的女僕,那樣的應對得體,進退有節,大槪是要像美洲紅人似的需耍特別闢地保護,勿令沾染外習。否則這一類型是要絕跡於人寰的了。
www.hetubook.com.comSwift在他的「婢僕須知」一文裏有這樣一段:「這應該定爲例規,凡下房或厨房裏的桌椅板凳都不得有三條以上的腿。這是古老定例,在我所知道的人家裏都是如此,據說有兩個理由,其一,用以表示僕役都是在臬兀不定的狀態,其二,算是表示謙卑,僕人用的桌椅比主人用的至少要缺少一條腿。我承認這裏對於廚娘有一個例外,她依照舊習慣可以有一把靠手椅備飯後的安息;然而我也少見有三條以上的腿的。僕人的椅子之發生這種傳染性跛疾,據哲學家說是由於兩個原因,卽造成邦國的最大革命者:我是指戀愛與戰爭。一條凳,一把椅子,或一張桌子,在總攻擊或小戰的時候,每被拿來當作兵器;和平以後,椅子——倘若不是十分結實——在戀愛行爲中又容易受損,因爲厨娘大抵肥重,而司酒的又總是有點醉了。」
五世同堂,乃得力於百忍。主僕相處,雖不及五世,但也需雙方相當的忍。僕人買菜賺錢,洗衣服偸肥皂,這時和-圖-書節主人耍想,國家借款不是也有回扣嗎?僕人倔強頂撞傲慢無禮,這時節主人要想,自己的兒子不也是時常反脣相激,自己也只好忍氣呑聲麼?僕人調笑謔浪,男女混雜,這時節主人耍想,所謂上層社會不也有的是桃色案件嗎?肯這樣想便覺心平氣和,便能發現每一個僕人都有他的好處。在僕人一方面,更需要忍。主人發脾氣,那是因爲賭輸了錢,或是受了上司的氣而無處發洩,或是夜裏沒有睡好覺,或是腸胃消化不良。
這一段諷刺的意義是十分明白的,雖然對我們國情並不甚合。我們國裏僕人們坐的凳子,固然有只有三條腿的,可是在三條以上的也甚多。一把普通的椅子最多也不過四條腿,主僕之分在這上面究竟找不出多大距離,我覺得慘的是,僕人大槪永遠像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那個卡力班,又蠢笨,又狡滑,又怯懦,又大膽,又服從,又反抗,又不知足,又安天命,陷入極端的矛盾。這過錯多半不在僕人方面。如果這世界上的人,半是主人半是僕,這www•hetubook.com•com一倫的關係之需耍調整是不待言的了。
在主人的眼裏,僕人往往是一個「必需的罪惡」,沒有他不成,有了他看着討厭。第一,僕人不分男女,衣履難得整齊,或則蓬首垢面,或則蒜臭襲人,有些還跣足赤背,瘦骨蹸磷,活像甘地先生,也公然升堂入室,誰看着也是不順眼。一位唯美主義者,(是王爾德還是優思曼?)曾經設計過,把屋裏四面牆都糊上牆紙,然後令僕人穿上與牆紙同樣顔色同樣花紋的衣裳,於是僕人便有了「保護色」,出入之際,不至引人注氪。這是一種辦法,不過尙少有人採用。有些作威作福的旅華外人,以及「二毛子」之類,往往給家裏的僕人穿上制服,像番菜館的侍者似的,東交民巷裏的洋官僚,則一年四季的給看門的趕車的戴上一頂紅纓帽。這種種,無非是想要減少僕人的一些討厭相,以適合他們自己的其實更爲可厭的品味而已。
駕馭僕人之道,是有秘訣的,那就是,把他當做人,這樣一來,凡是人所不容易做到的,我們也就不苛責於和*圖*書他,凡是人所容易犯的毛病,我們也可加以曲宥。陶淵明介紹一個僕人給他的兒子,寫信囑咐他說:「彼亦人子也,可善視之,」這眞是一大發明!J.M. Barrie爵士在「可敬愛的克來頓」那一齙戲裏所描寫的,也可使人恍然於主僕一倫的精義。主僕二人漂海遇險,在一荒島上過活。起初主人不能忘記他是主人,但是主人的架子不能搭得太久,因爲僕人是唯一能砍柴打獵的人,他是生產者,他漸漸變成了主人,他發號施令,而主人漸漸變成爲一助手,一個奴僕了。這變遷很自然,環境逼他們如此。後來遇救返回到「文明世界」,那僕人又局促不安起來,又自甘情願的回到僕人的位置,那主人有所憑藉,又回到主人的位置了。這齣戲吿訴我們,主僕的關係,不是天生成的,離開了「文明世界」,主僕的位置可能交換。我們固不必主張反抗文明,但是我們如果讓一些主人明白,他不是天生成的主人,講到眞實本領他還許比他的僕人矮一大截,這對於改善主僕一倫,也未始沒有助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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