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

外國人保留的蠻性要比我們多一些,也許是因爲他們去古未遠的緣故。看他們打架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一言不合,便是直接行動,看誰的胳臂力量大,不像我們之善於口角,乾打雷不下雨。外國人的運動方式也多少和野蠻人的生活方式有些關聯。我看過美國人賽足球,事前的準備不必提,單說比賽前夕的那個「鼓勇會」(Pep Meeting)就很嚇人,在曠地燃起一堆烽火,大家圍着火旋轉叫囂,熊熊的火光在每人的臉上照出一股「血絲糊拉」的獰惡相,隊員被高高的擧起在肩頭上,像是要去做祭兇神的犠牲,只欠一陣陣鼕鼕的鼓,否則就很像印第安人戰前的祭禮了。比賽的兇猛也不必提,只耍看旁邊助威的啦啦隊,那眞是如中瘋魔生龍活虎一般,我們中國的所謂啦啦隊輕描淡寫的比起來只能算是幼年和_圖_書歌詠團。再說擲鏢槍,那不是和南菲野人打獵一模一樣的嗎?打拳,那更是最直截了當的性命相撲。可是我說這些話並不含褒貶的意思。現在的外國人究竟不是野蠻人,他們很早的就在運動中建立起一套規矩,抽象的叫做運動道德。我們中國人夙來不好運動,可是一運動起來就很容易口咬足踢連駡帶打了。
大槪是李鴻章罷,在出使的時候道出英國,大受招待,有一位英國的皇族特別討好,親自表演網球賽,以娛嘉賓,我們的特使翎頂袍褂的坐在那裏參觀,看的眼花繚亂,那位皇族表演完畢,氣咻咻然,汗涔涔然,跑過來問大使表演如何,特使戚然曰:「好是好,只是太辛苦,爲什麼不雇兩個人來打呢?」我覺得他答得好,他充分的代表了我們國人多少年來對於運動的一種看法。看兩和*圖*書個人打球,是很有趣味的,如果旗鼓相當,砰一聲打過來,砰一聲打過去,那趣味是不下於看鬬鷄、鬬鹌鶉、鬭蟋蟀。人多少還有一點蠻性的遺留,喜歡站在一個安逸的地方看別個鬭爭,看到緊急處自己手心裏冷津津的捏着兩把汗,在內心處感覺到一種輕鬆。可是自己參加表演,就犯不着,累一身大汗,何苦來哉?摔跤的,比武的,那是江湖賣藝者流,士君子所不取。雖然相傳自黃帝時候就有「蹴踘」之戲,可是自漢唐以降我們還不知道誰是蹴毯健將,我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宋朝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高俅那廝」「最是踢得好腳氣毯」。我們自古以來就講究雍容揖讓,縱然爲了身體的健康,作一點運動,也要有分寸,頂多不過像陶侃之「日運百甓」,其用意也無非是習勞,並不曾想把身體鍛鍊和-圖-書得健如黃犢。
有人說,人的筋肉骨胳的發達是和腦筋的發達成正比例的。就整個的民族而言,也許是的,就個人分別而言,可是例外太多。在學校裏誰都知道許多腦力過人的人往往長得像是一顆小蹦豆兒,好多在運動場上打破紀錄的人在智力上並不常常打破紀錄,除非是偶然的破留校年數的紀錄。還有一層,運動和體育不同,猶之體格健壯與飛簷走壁不同。體格健壯是眞正的本錢,可以令人少生病多作事,至於跳得高跑得快玩起球來「一似鰾膠黏在身上」,那當然也是一技之長,那意義不在耍罈子、擧石鎖、踩高蹺、踏軟繩之下。
美國學校的球隊訓練員是薪給最高的職位,如杲他能訓練出一隊如狼似虎的隊員在運動場上建立幾次殊勳,他立刻就可以給學校收很大的招徠的功效。「所謂大學,卽是一座偉大運和*圖*書動場附設一個小小的學院。」把運動當作一種霓虹廣告,在外國已爲人詬病,在中國某一些學校裏仍然不失其爲時髦。學校裏體育功課不可少,一星期一小時,好像是紀念性質。一大羣面有菜色的靑年總可以挑出若干彪形大漢,供以在中國算是特殊的膳食施以在外國不算嚴格的訓練,自然都還相當茁壯,伸出胳臂來一連串的凸出的肉腱子,像是成串的陳皮梅似的,再飾以一身鮮明的服裝,相當的壯觀,可惜的是這僅僅是樣品而已。這些樣品能孳生出更有價値的樣品―錦標、銀杯。沒有錦標銀杯,校長室和會客室裏面就太黯澹了。
士大夫階級太文明了,太安逸了,固然肢體都要退化,有變成侏儒的危險,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有變爲廢物的可能,但是在另一方面所謂的廣大民衆又嫌太勞苦了,營養不足,疲勞過度,吃m.hetubook.com•com不飽,睡不足,一個個的面如削瓜,身體畸形發展,抬轎的肩膀上頭有一塊紅腫的肉隆起如駝峯,挑水的脚筋上累累的疙瘩如癭木,擔石頭的空手走路時也佝僂着腰像是個猿人,拉車子的鷄胸駝背,種莊稼的胼手胝足,―對於這一般人我們實在不願意再提倡運動,我們要提倡的是生活水準的提高,然後他們可以少些運動。對於躺着吃飯坐着頓膘的朋友們,我們可以因勢利導勸勸他們試行八段錦太極拳,大槪不會發生什麼大危險,對於天天在馬路上賽跑的人力車伕們,田徑賽是多餘的。
爲了四億以上的人建築一座運動場,不算奢侈。我參觀過一座運動場,規模不算小,並且曾經用過一次,只是看臺上已經長了好幾尺高的青草,好像是耍兼營牧畜的樣子,我當時的感想,就和我有一次看見我們的一艘軍艦的鐵皮上長滿海藻蚌蛤時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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