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厚黑叢話

在審計院時,緒初寢室,與我相連。有一日下半天,聽見緒初在室內,拍桌大罵,聲震屋瓦。我出室來看,見某倉皇奔出,緒初追而罵之:「你這個狗東西!混賬!……」直追至大門而止。(此君在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時,曾當教職員。)緒初轉來,看是我,隨入我室中坐下,氣忿忿道:「某人,真正豈有此理!」我問何事?緒初道:「他初向我說,某人可當知事,請我向列五介紹,我唯唯否否應之。他說:『事如成了,願送先生四百銀子。』我在桌上一巴掌說道:『胡說,這些話,都可拿來向我說嗎?』他站起來就走,說道:『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氣不過追去罵一頓。」我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為此氣甚。」緒初道:「這種人,你不傷他的臉,將來不知還要幹些甚麼事,我非對列五說不可,免得用著這種人出去害人。」此雖尋常小事,在厚黑學上,卻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評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來。」何以此事忍不得氣?其對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範圍,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反覆研究,就發現一條重要公例。公例是什麼呢?厚黑二者,是一物體之兩方面。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未嘗不能厚。劉備之面至厚,璋推誠相待,忽然舉兵滅之,則未嘗不能黑。我們輩中講到厚字既公推緒初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公例。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妾,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我定有一條公例:「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發卑劣之行;為用厚黑以圖謀眾人公利,是至高無上之道德。」莘友野蠻專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頌不已,何以故,圖謀公利故。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腳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緒初講程宋學,繩趨距步,光緒末年,投身同盟會,與列五同辦旅省敘屬中學,以之為革命根據地,炸彈及革命文件,均藏校內。川入初聞革命之說甚駭性,繼知緒初加入,遂深信不疑,革命勢力,為之一振。緒初對黨極忠,人以「黨癡」目之。反對者亦只能謂其見解之偏,於行詣則無閒言。民國初年,有楊芷沅者,富順人,與緒初及余,曾在自井炳文書院同學,緒初託余致意芷沅,芷沅頓足聲言曰:「只要國民黨人,盡都像緒初,我無異說。」緒初由省垣旅省敘屬中學,調任敘州府中學,敘人群起反對之,緒初不顧,未幾反對者,群焉稱佩。有南溪周某者,極崇拜緒初,嘗為我言:緒初初來,我亦反對之一,所以反對文件,皆我繕寫,後見其辦事之艱苦卓絕,持身之廉潔公正,不覺變反對而為崇拜,其為異黨所信服至此。
光緒三十三年丁末,下期,我在高等學堂畢業,次年當富順中學教習,簡恒當監督。下期縣立高小校校長姜選臣因事辭職,縣令王炎,備文請簡恒兼任,緒初適任富順縣視學。有天簡恒笑向我說道:「我近日窮得要當衣服了,高小校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生問題。像富順這一夥人,要攻擊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聖人酸溜溜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臉放在何處,只好仍當衣服算了。」我嘗對人說:「此雖偶爾談笑,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恒之勇於克己,足見一斑。」後來我發明了厚黑,才知簡恒這個談話,是厚黑學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嘗同雷民心批評。
我有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矣許,寫入厚黑叢話。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殽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鑑,我詫異道:「你怎麼幹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臺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在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鑑,以完夙願。」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榮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之,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個生活。須知:古今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苦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講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鑑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東北四省,及其他地方,被日本佔去,國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見日本積極的侵略,又同聲說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這都是我先年的見解,應當糾正,甑子與沙鍋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國的甑子打破,把裏面的飯,貯入他的沙鍋內,國人只知雙手把甑子掩護,真是幹得笨事。我國四萬萬人,各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鍋敲去,包管發生奇效。問:「打狗棒怎樣敲法?」曰:組織弱小民族聯盟。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四字,與他本國立場,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學的,窺破威爾遜有此弱點,就在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案,朝著他的弱點攻去,意若曰的「你會唱高調,等我唱個高調,比你更高。」這本是厚黑的妙用,果然把威爾遜制住了。然而威爾遜畢竟是天擅聰明,他並沒有讀過厚黑學譯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白民族自決之主張,為列強所不許,為本國所不許,竟大吹大擂起來,鬧得舉世震驚,此即是鄙人「辦事二妙法」中之「敲鍋法」也。把鍋之裂痕,敲得長長的,乘勢大出風頭。迨至義大利和日本全權代表,要下旗歸國,他就馬馬虎虎了事,此「辦事二妙法」中之「鋸箭法」也。威爾遜可以昭告世界曰:「感覺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貫徹者,非我不盡力也,其夸環境不許何!其夸英法義日之不贊成何!」無異外科醫生,對人說道:「我之只鋸箭桿,而不取箭頭者,非外科醫生不盡力也,其夸內科醫生,袖手旁觀何!」噫,威爾遜真厚黑界之聖人哉!

別後事複,不知從何說起,去秋來,又未審起居。公潛書雖略道梗概,卒未詳其底裏。自得宗吾書,乃審吾賢伏處鄉閭,擯除塵雜,入則家人聚首,出則偕十數童蒙,講道論學,當此天下囂然,而吾故人所尚若此,雅自可敬。獨憾不肖退處後,浮沉南北,無善足言,棲遲至今,相依者惟一解甲頑兵。往來者不過三二異國男女,已目了無生趣,而外觀諸世,內省諸群,又復日趨於下,且視人心陷溺,勝於亡清,顧景徬徨,幾不知稅駕之所,而長來更日月益促,綱紀匪易,飛光忽遒,每一念及,憂何可支!所差足慰者:不肖秉性雖惡,略識生安時處樂順,哀樂不人之道,加以年來涉獵中外往事,用證吾輩所經,與夫國情歷年之變態,深信大地自有史以來,皆作如是觀。以是之故,任外界形形色|色,糾錯相紛,素怎固猶迴然也。唯愧然獨處,日即瞶聾,儕輩非無啟我者,徒以不得時宜,又時條理,雖難力止,未敢強同。持此不變,此生宜一蠹物耳,為之奈何?吾賢素識通朗,近復沉觀。振瞶發聾,必有偉略,幸明以告我!再君我兒女之事,一自戎政倥傯,遂未提起,別來又兩更歲序矣,似不可以再默,不肖擬商請宗吾民心為介紹人,參酌近日定婚式,彼此換易懇允書,及戒指為證,它均不須。蓋如此則簡便而鄭重,且小異於流俗也。尊意然不!復宗吾一書,閱後望為轉去,其來書在五月念四日,其時不肖適入鄉研究襪業,歸又以報銷案赴京,遲遲作答,慮其暑休於家也。報銷良惱人,賢者亦為我策之!比日前代遺老,都肯出山,國旗亦議改定,將來政況,必大有可觀。祇有天災人患,生生不已,甚將遍於國中,豈蒼蒼者尚未悔禍耶!言之慨然,良覿莫由,臨紙悵惘,溽暑,萬維順時珍攝不盡。
王簡恒和廖緒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堂,和當省議會議員,只知為公二字,什麼氣都受得,有點像胡林翼之頑鈍無恥;簡恒辦事,獨行獨斷,有點像胡林翼之包攬把持。有天我當他二人說道:「緒初得了厚字訣,簡恒得了黑字訣,可稱吾黨徒者。」歷引其事以證之。二人欣然道:「照這樣說來,我二人可謂各得聖人之一體了。」我說道:百年後有人與我建厚黑廟,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我發明的厚黑學,是一種獨立的科學,與諸子百家的學說,絕不相類,但是會通來說,又可說諸子百家的學說,無一不與厚黑學相通。我所講一切道理,無一不經別人說過,我也莫有新發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於你們儒家的孔子。字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迷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麼新發明。然嚴格言之,儒家學說,與諸子百家,又絕不相類。我之厚黑學,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非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學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學乎。」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歡三蘇,因為蘇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學,老泉之學,出於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老泉嘉祜集,一切議論,極類韓非,文筆之峭厲深刻,亦復相似。老泉嘉言兵,他對於孫子,也很有研究,東坡之學,是戰國縱橫者流,熟於人情,明於利害,故辯才無礙,嬉怒笑罵,皆成文章,其為文,詼詭姿肆,亦與戰國策文字相似。子由深於老子,若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獨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為平易。漸於黃老者深,其文國應爾爾,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三部書,可說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老子一書,包含厚黑哲理,尤為宏富。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學說,則孔子所研習的詩經書經易經,不可不熟讀。萬一想研究厚黑學,只讀我的作品,不過等於讀孔子的論語。必須上讀老子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諸書,如儒家之讀詩書易諸書。把這些書讀熟了,參之以廿五史,和現今東西洋事變,融會貫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上述之辦法,以威爾遜的學識,難到見不到嗎?就說威爾遜是書呆子,不懂厚黑學,同威爾遜一路到和會的,有那麼多專門人才,那麼多外交家,一個個都是在厚黑場中,來來往往的人,難道這種粗淺的厚黑技術都不懂得,還待李瘋子來嗎?他們懂是懂的,只是不肯這樣幹,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美國是壓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這種大矛盾,美國怎能這樣幹呢?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面「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有人說:假如人人思想獨立,各創一種學說,思想界不成紛亂狀態嗎?我說:這不會有的,世間的真理,只有一個,如果有兩種或數種學說,互相違反,你也不必抑制一種,只叫他徹底研究下去,自然會把真理發見出來,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對的。例如穿衣吃飯的事,叫人人獨立的研究,得的結果,都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同歸一致。凡所謂衝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來的。假如各種學說,個個獨立,獨如林中樹子,根根獨立,有何衝突?樹子生在林中,採用與否,聽憑匠師,我把我的說法,宣佈出來,採用與否,聽憑眾人,那有閒心同人打筆墨官司。如果務必要強天下之人,盡從己說,真可謂自取煩惱,而衝突於是乎起矣。程伊川,蘇東坡,見不及此,以致洛蜀分黨,把宋朝的政局,鬧得稀爛;朱元晦、陸象山,見不及此,以致朱陸兩派,一部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打不完的筆墨官司。而我則不然,讀者要學厚黑學,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對我,則是甘於自誤,我也只好付之一嘆。
宇宙真理,明明的擺在我們面前,我們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無須請人替我們研究。古今的哲學家,乃是我和真理的介紹人,他們所介紹的,中間錯誤,不可得知,應該離開了他們的說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個朋友,讀了我所作的文字,說道:「這些問題,東西洋哲學家,討論的很多,未見你引用,並且學術上的專名詞,你也少用,可見你平時對於這些學說,少有研究。」我聽了這些話,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來,凡引有哲學家的名字,及學術上的專名詞,盡量刪去。如果名詞不夠用,就自己造一個來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爾引有古今人的學說,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學說,不是以他的斗秤,來衡量我的學說。換言之,乃是我去審判古今哲學家,不是古今哲學家來審判我。
緒初辦事,富有毅力,毀譽在所不計。民國八年,他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其時校長縣視學(縣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長)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楊省長對於緒初,倚畀甚殷,緒初登呈任免之人,無不照准;有時省長下條子,任免某人,緒初認為不當者,將原條退還,楊省長不以為忤,而信任益堅。最奇的,其時我當副科長,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曰:「此廖大聖人之賜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往往對人說道:「是李厚黑幹的。」成了個「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緒初今雖死,舊日教育科同事諸人,如侯克明、黃治畋、杜小咸等尚在。請他們當天說,究竟這些事,是不是我幹的?究竟緒初辦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卸責於死友,乃是舉出我經過的事實,證明簡恒的話,是天經地義,「厚黑學三字,斷不可拿在口中講。」我厚愛讀者諸君,故敢掬誠相告。
馬克斯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瞭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即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讀者研究社會狀況,試拿我的厚黑史觀,同馬克斯的唯物史觀,兩相比較,看究竟那個講得通些?我們可以用厚黑史觀,摧破他的唯物史觀,使馬克斯的共產主義,根本發生動搖。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讀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斯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到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孫子曰:「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處世不外厚黑,厚黑之變,不可勝窮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處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厚黑學,與孫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敗國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去實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聞者曰:你這門學問太精深了,還有簡單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兩條公例,你照著實行,不須研究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為英雄,為聖賢,如欲得厚黑博士的頭銜。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窮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我進四川高等學堂,改字宗吾,從此滿腔子是厚黑學理,無奈把厚黑二字,點不出來,在校肄業四年,可說是厚黑學孕育時期。曾記一日與列五閒談,我問道:「我輩將來出外做事,可否使用權術?」列五答道:「作事堂堂正正做去,不能用權術。有時正路走不通,非權術不能有濟,也可略一用之,但有一定的界限。」我問:「甚麼界限?」答曰:「事後公開出來,一般人都認為應該這樣做,甚至受我權術的人,也認為應該這樣做,這種權術,就使用得。」我請舉例。他舉出徐階殺嚴世蕃一事,說道:「此事凡讀史者,無不認為應該。」舉胡林翼與官文之妾拜壽一事,說道:「此等事官文明知是權術,心中也喜歡。所以權術應否使用,以事後能否公開為斷。如果公開不得,就寧肯失敗,也不能使用權術。」我當時覺得他這個議論很精,後來才知彼時所謂權術者,即厚黑二字之代名詞,故我寫厚黑叢話,把徐階胡林翼二人寫入。我發明厚黑學後,曾把此語同綬青講,故綬青跋厚黑學,有「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之語。列五發明「權術公開」四字,真是名言,我特把他披露出來,請讀者研究。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工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狠之毒,狐之媚,二者具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工夫,他卻毫未夢見。曹操是著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則透亮,天下豪傑奔集其門,明知其為絕世奸雄,而處處覺得可愛,令人佩服。日本則心子與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敵,如蛇蠍一般,任何人看見,都喊「打!打!」所以日本的厚黑學,越講得好,將來失敗越厲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他只懂得厚黑學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和不懂厚黑學的人交手,自然處處獲勝,若遇著名手,當然一敗塗地。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梓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做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事蹟,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只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舉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學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截取半面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只佔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大凡有種專門學問,就有一種專門文體,所以論語之文體,與春秋不同。老子之文體,與論語不同。佛經之文體,與老子又不同。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誇!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出來的緣故。」
黃老申韓,是厚黑學的嫡派,孔孟是反對派。吾國二千餘年以來,除漢之文景,蜀之諸葛武侯,明之張江陸而外,皆是反對派執政,無怪乎治日少而亂日多也。
北平贗本厚黑學,有幾處我的八股式的筆調,改為歐化式筆調,倒也無關緊要,只是有兩點,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聲明:(一)我發明厚黑學,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證過,覺得道理不錯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舉以為例。又追溯上去,再舉劉邦、項羽為例。意在使讀者,舉一反三,根據三國和楚漢兩代的原則,以貫通一部廿四史。原文有曰:「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敗者,范增是也。……」這原就是楚漢人物,當下指點,更覺親切。北平贗本,把這幾句刪去,逕說韓信以不黑失敗,范增以不厚失敗,諸君試想:一部廿四史中的人物在而不厚黑不失敗者,豈少也哉!鄙人何致獨舉韓范二人。北平贗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二)厚黑傳習錄中,求官六字真言,先總寫一筆曰:「空、貢、沖、捧、恐、送。」註明此六字俱是仄聲。做官六字真言,總寫一筆曰:「空、恭、綳、兇、聾、弄。」註明此六字俱是平聲,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有疊韻,唸起來音韻鏗鏘,原欲宦場中人,朝夕持誦,用以代替佛書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所謂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倘能虔誠持誦,立可到極樂世界。不比持誦經咒成佛號,尚須待諸來世。這原是我一種救世苦心,北平贗本,把總寫之筆刪去,逕從逐字分疏說起。則讀者只知逐字埋頭工頭,不能把六字作咒語或佛號,虔誠諷誦,收效必鮮,此則北平贗本不能不負咎者也。
譬之打戰,先要偵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一下,才知敵人某處虛,某處實,既把虛實明瞭了,然後才向他的弱點猛攻。陸遜大破劉先帝,就是用的這種法子。劉先帝連營七百里,陸遜先攻一營不利,對眾人說道:「他的虛實,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於是縱火燒之,劉先帝遂全軍潰敗。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案,舉世震動,算替弱小民族偵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就把威爾遜夾持著,算是向列強略略的攻了一下。他們幾個厚黑家,把自家的弱點,盡情暴露,我們就向著這個弱點,猛力攻去,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可以一舉而摧滅之。
陷陷天下,皆是諱病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捨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藉著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有一次在宴會席上,某君指著我,向眾人說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學的先進。我趕急聲明道:你這話錯了,我是厚黑學祖師,你們才是厚黑學的先進。我的位置,等於佛教中的釋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當然稱為祖師,你們親列門牆,等於釋迦門下的十二圓覺,孔子門下的四科十哲,對於其他普通人,當然稱為先進。
列五致緒初信,言「兒女婚姻」者,列五嘗以第三女鐘雲,許予緒初長子維禮,殉義後,緒初踐約,為子訂婚,未娶,維禮病卒,逾數年經郭雲樓介紹鐘雲與夏亮之子述禹結婚。緒初遺筐中,有手書列五事列草稿,敘當時革命事實頗詳,文長不錄。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起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請質之子瞻。」蘇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史在。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了。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也是一種公例。我向每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鐘,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是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緣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社會不許可。
列五遺族,存有家書數十通,其致弟有云:「兄日來讀書,頗增神思,自信二年不倦,再出而治世,必有小補。昨磧權偕其密書。特來訪我,見兄室無姬妾,案惟古籍,而供酒掃啟閉者,又只一解甲頑兵,與黃口小奚,笑為仙佛即疑學步。兄笑應之曰:『足下塵心未盡,談何容易。』渠亦首肯。繼曰:『足下何妨偕我入京一行。』兄為誦謝元師『誰能久京洛,繼塵染素衣。』一句謝之。」觀此則知列五之臨難從容,是從學養出來的,不是臨時諉飾的。其家書,列五女鐘雲,正謀刊印,讀之,則其人格之高,愛國之切,可以畢見。
劉先帝之失敗,是由於連營七百里,戰線太擺寬了,陸遜令軍士,每人持一把火,隔一營,燒一營,同時動作,劉先帝首尾不能相顧,遂至全軍潰敗。列強殖民地太寬,彷彿劉先帝連營七百里一般,我國糾約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等於陸遜燒連營,遍地是火,列強首尾不能相顧,他們是帝國主義,當然潰敗。英國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的國旗,我們把「國聯會」組織好了,可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該挨打。
人性是渾然的,彷彿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宇宙真理,只要能夠徹底研究,得出的結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蘇秦的「合眾弱國以抗一個強國」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學說,也是合的。司馬光著資治通鑑,也說合縱六國之利,深惜六國之不能實行,足徵蘇秦的政策是對的。我講厚黑學有兩句秘訣:「厚黑為裏,仁義為表。」假令我們明告於眾曰:「我們應當師法蘇秦聯合六國之法,組織弱小民族聯盟。」一般人必詫異道:「蘇秦是講厚黑的,是李瘋子一流人物,他的話都信得嗎?信了立會亡國。」我們改口說道:「此孔孟遺意也,此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馬溫公之主張也。」聽者必歡然接受。
相傳凡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腦殼砍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同人對坐閒談,他就要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我發明厚黑學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來的朋友,作為實驗品,用劊子手看刀路,很發現些重要學理。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諸君與朋輩往還之際,本我所說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廿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無志用世矣,否則這些法子,我是不能傳授人的。
人問日本以何者立國?答曰:「厚黑立國。」娼妓之面最厚,劫賊之心最黑,大概日本軍閥的舉動,是劫賊式,外交官的言論,是娼妓式。劫賊式之後,繼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後,繼以劫賊式,二者循環互用,而我國就吃虧不小了。娼妓之面厚矣,毀棄盟誓,則厚之中有黑。劫賊之心黑矣,不顧唾罵,則黑之中有厚。一面用武力掠奪我國地土,一面高談中日親善,娼妓與劫賊,隔合為一,是之謂大和魂。
有人駁我道:面厚心黑的人,從古至今,豈少也哉!這本是極普通的事,你何得安竊發明家之名?我說:所謂發明者,等於礦師之尋出煤礦鐵礦。並不是礦師拿些煤鐵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來有煤有鐵,礦師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鐵自然出現,這就謂之發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書五經宋儒語錄,和感應篇,陰騭文,覺世真經等等矇蔽了,我把他掃而空之,使厚與黑,赤|裸裸的現出來,是謂之發明。
晉時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嘆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豈非庸才?」我國有這樣的土地人民,而受制於東瀛三島,千秋萬歲後,讀史者,將謂之何!余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萬萬民眾,快快的厚黑起來,一致對外,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快快的厚黑起來,向帝國主義進攻。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對乎國中匪徒,放手勦去,不務姑息,力反婦人之仁,這是很可喜的。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還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一番仔細研究。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年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烤、烘、爆、醬、鹵、鮮、錂、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茲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和圖書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無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許多志士,對於忠實同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大,小孩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幹的,不是我的信徒幹的。
緒初先生足下:
我讀書的秘訣,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裏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接目即刺眼,我打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艷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豆子大的花兒,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細細微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來。
厚黑學,這門學問,等於學拳術,要學就是學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拳師的門也拜過,一兩手都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學拳術,自己就出手伸腳的打人,烏得不為人痛打。你想:項羽坑降卒二十萬,其心可謂黑了,而我的書上,還說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敗。呂后私通審食其,劉邦佯為不知,後人詩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而皮厚到這樣,而於厚字還是欠研究,韓信求封齊王時,若無他人從旁指點,幾乎失敗。厚黑學有這樣的精深,僅僅聽見這個名詞,就去實行,我可以說越厚黑越失敗。
老子學說,純是取法於水。道德經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之所惡,故幾於道。」又曰:「江海之所以為百谷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水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於水,故其學說,以力學公例繩之,無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逐逃不出老子學說的範圍,也原是逃不出厚黑學範圍。
最乾脆的辦法,是由我國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然而我國在這種環境之下,此項辦法,或許為事實不許可,那麼,人民與政府,就不妨分頭辦理。政府在國聯中,循著外交常軌,與列強周旋;人民方面,則積極的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政府與人民,分工合作,政府用鋸箭法,應付列強;人民則用補鍋法,予於列強一種威脅,你若不講正義,我就一錘下去,把鍋敲爛,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戰,由我國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弱小民族,向全世界的帝國主義進攻。
周秦諸子,無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學理,惟老子窺見至深,故其言最為玄妙,非有朱子這類好學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學問,非有張子房這類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點,不能把老子的學問,用得圓轉自如。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箴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步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我們倡「弱小民族聯盟」之議,聞者必惶然大駭,以為帝國主義勢力這麼大,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豈不觸怒他而立即滅亡?這種疑慮,是一般人所有的。當時六國之君,也有這種疑慮,張儀知六國之君膽怯,就乘勢恐嚇之,說道:「你們如果這樣幹,秦國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勸你還是西向事秦,將來有如何的好處。」六國聽他的話,連袂事秦,遂一一為秦所滅。諸君試取戰國策細讀一遍,即知張儀對六國的話,絕像現在帝國主義之恐嚇弱小民族一般。由歷史的事實來證明,從張儀之言而亡國,可知蘇秦之主張是對的。今之論者,怕觸怒帝國主義者,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恰走入張儀途匪,願讀者,深思之!深思之!
胡林翼曾說:只要有利於國,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幹。相傳林翼為湖北巡撫時,官文為總督,有天總督夫人生日,藩臺去拜壽,手本已經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將手本索回,折身轉去,其他各官,也隨之而去。不久林翼來,有人告訴他,他聽進了,伸出大姆指說道:「好藩臺!好藩臺!」說畢,取出了手本遞上去,自己紅頂花翎去拜壽。眾官聽說巡撫都來了,又紛紛轉來。次日官妾來巡撫衙門謝罪,林翼請他的母親十分優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為義女,林翼為乾哥哥。此後軍事上有應該同總督會商的事,就請乾妹妹從中疏通,官文稍一遲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那一點比我們胡大哥,你依著他的話做就是了。」因此林翼辦事,非常順手。官胡交歡,關係滿清中興甚巨。林翼幹此等事,其面可謂厚矣,眾人不惟不說他卑鄙,反引為美談,何以故?心在國家故。
我生怕我的厚黑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有人說:「我替你把厚黑學,譯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劉備這些典故改為西洋典故,外國人才看得懂。」我說:「我的厚黑學,絕不能譯為西洋文,也不能改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學這門學問,非來讀一下中國書,研究一下中國歷史不可。等於我們要學西洋科學,非學英文德文不可。」
勦寫文字的人,每喜歡勦寫中試之文,殊不知應當勦寫落卷:鐵血主義四字,俾斯麥中試之文也,我萬不可勦寫。民族自決四字,是威爾遜的落卷,人類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書出來,一定高高中試。九一八這類事,與其訴諸國聯,訴諸英美,無寧訴諸非洲澳洲那些野蠻人,訴諸高麗,印度安南,那些亡國民,表面看來,似是做翻案文字!實在是抄襲威爾遜的落卷,抄襲日本的落卷。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珮,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後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它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中國幅員廣大,南北氣候不同,物產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質也就不同。於是文化學術,無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莊,兩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術分南北兩派。禪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皆是。厚黑學是一種大學問,當然也要分南北兩派。門人問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歟,北方之厚黑歟,任金革,死而不願。北方之厚黑也,賣國軍人居之。革命以後,不循軌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機份子居多。人問:究竟學南派好,還是學北派好?我說:你何糊塗乃爾?當講南派,就講南派。當講北派,就講北派。口南派而實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實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純是相時而動,豈能把南北成見,橫亙胸中?民國以來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復南而北,北而南。返往來回,已不知若干次,你還徘徊歧路,向人問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實在無從答覆。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若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能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嘗曰:「劉邦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信徒幹的。
厚黑學一書,有人讀了,慨然興嘆,因此少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有些人讀了,奮然興起,因此又多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我發明厚黑學,究竟為功為罪?只好付諸五殿閻羅裁判。
其實朱竹垞刪風懷一詩,也未必能食兩廡豚肩,我把厚黑學秘為獨得之奇,也未必能為英雄豪傑,於何徵之呢?即以王簡恒而論,其於吾道算是獨有會心,以他那樣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他到成都,張列五委他某縣知事,他不幹,回到自流井。民國三年,討袁之後,熊楊在重慶獨立,富順響應,自流井推簡恒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到瀘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簡恒東躲西藏,晝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死,身後非常蕭條。以簡恒之才具之會心,還是這應得的結果,所以讀我厚黑學的人,切不可自命為得了發明人的指點,即便自滿。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圖謀私利,豈非至卑劣之行為?移以圖謀公利,就成為最高尚之道德。像這樣的觀察,就可把當事人的秘訣尋出,也可說把救國的策略尋出。現今天下大亂,一般人都說將來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國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學曾胡,從何下手?難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讀句句學?這也無須,有個最簡單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強上面,目無旁視,耳無旁聽,抱定厚黑兩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與曾胡一般無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聽,你在表面上,換兩個好聽字眼。切不要學楊莘友把專制二字說破。你如有膽量,就學胡林翼,赤|裸裸的說道:「我是頑鈍無恥。」列強其奈你何!是謂之厚黑救國。
我發明厚黑學的時候,念及簡恒之言,遲疑了許多,後來想到朱竹垞所說:「寧不食兩廡豬肩,風懷一詩,斷不能刪。」奮然道:「英雄豪傑可以不當,這篇文字,不能不發表。」就毅然決然,提筆寫去,而我之英雄豪傑的希望,從此就斷送了。讀者只知厚黑適用,那知我是犧牲一個英雄豪傑,掉換來的,其代價不為不大。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范增是也……」緒初把我的稿子讀一遍,轉來把韓信這一段,反覆讀之,嘿然無語,長嘆一聲而去。我心想道:「這就奇了,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范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對舉,他怎麼獨有契於韓信這一段?」我下細思之,才知緒初正是厚有餘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天子,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來。患寒病的人,吃著滾水很舒服,患熱病的人,吃著冷水很舒服。緒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韓信一段,是他對症良藥,故不知不覺,深有感觸。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身為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為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盡是好人,惟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為東林黨,吾黨盡是好人,惟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為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恤。而當日排擠廷弼,並且想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為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斗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蒼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楊漣、左光斗,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的,研究厚黑學好了。
莊子曰:「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嗚呼,若莊子者,始可與言厚黑矣!禪讓一也,舜禹行之則為聖人,曹丞劉裕行之,則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謂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風披覽莊子不釋手,而於厚黑學,猶一間未達,惜哉。倜風晚年從歐陽竟無,講唯識學,回成都,貧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聯,有云:「有錢買書,無錢買米。」假令倜風只買厚黑學一部,而以餘錢買米,雖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風不悟也,悲夫!悲夫!
綬青與我同班畢業,我曾替他作有一小傳,錄之如下:謝君綬青,名敦印,四川中江人,父為邑諸生,邃於易,君少穎悟,精數學,年十六入邑庠。清肄業四川高等學堂,與張君列五,及余同班,交最篤。君年最少,群以弟呼之。列五與吾入同盟會,以君胸懷坦易,秘而不知,戊申清帝西后相繼死,黨人謀起事,君在富順曹君叔實告之,大喜加入,叔實任灌縣茶務講習所所長,君為教員,參預黨中密謀,反正後君任審計院及財政司科員,癸丑討袁軍敗,抑鬱無聊,日與友人縱酒自遣,其夜余宿少城西勝街第二小學內,二更後全校寂無人聲,聞君大醉獨歸,踉蹌入鄰室,大哭,痛罵當局某,捕治黨人,聲達街衙,余恐阻之而愈激其狂也,嘆之,哭罵至四更,始鼾然睡去。翌晨詢之,則茫然。列五在天津,余致信偶及之,覆云:「青等放浪於酒,固謂借酒澆塊壘,究與祈死者何異,況瘋子酒後狂罵,甚易招尤,享會之來,豈有終極,此有摧折,悔無聽信李瘋子忠告之。」持示之,卒不改。君性誠篤,待人懇摯而復冷峭,居恒每論「科頭箕踞長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二語,誦時抱膝閉目搖首,見著笑之,不顧也。列五為四川副都督時,君寓成都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列五一日詢吾曰:聞綬青來省已久,何不見我?余曰:彼方有事。列五笑曰:「非也,彼固講氣節者,我未先往,無怪其不來,我近鮮暇,非敢慢故人,請代致歉意,彼此至交,幸毋如此計較。」君聞之,始往。生平行事率類此。人每謂其不諳世故。無辦事才,而君歷任富順,敘府,中壩,遂寧,成都,縣立聯立省立各校教員循循善誘,學子傾心。長潼川同學甫一年,成績甚者。眾始翕然稱其能。民九以還,益悒悒,沉酣於酒,或終日不進一膳,越數年病卒,聞者傷之。弟敦五,余長省立第二中校時,來從學,畢業後,從戊,戰沒簡州城外,葬叢塚中,君托余親往尋墓不獲。家事賴季弟支持。子二,讀書,能世其家。嗟乎!世變亟矣,綬青而在,不知又將若何痛哭也!民國二十一年,富順李宗吾撰。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自今已厚黑年。我在四川一省內,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仰俯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面,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已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可合而為一,則王陽明之致良知,與李宗吾之厚黑學,即可合而為一。人問:怎麼可合而為一?我說: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厚黑經曰:「大好色終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厚黑經曰:「八百歲而慕少艾者,予終彭祖見之矣。」愛親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好色也是。不學能,不慮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愛親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父母,同時就可把少壯好色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少艾。昔人說:王學末流之弊,至於蕩踰閒,這就是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學致出來的緣故。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這即是厚黑經上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云:「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面翁輕。轑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三倫,與夫禮義廉恥,掃盪得乾乾淨淨,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大丈夫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寧為玉碎,無為瓦全。我國以四萬萬民眾之國,在國聯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強馬首是瞻,亡國之禍,迫於眉睫。與其坐而待斃,孰若起而攻之。與其在國聯中,仰承列強鼻息,受列強之宰割,曷若退而為弱小民族之盟主,與列強為對等之周旋。春秋之義,雖敗猶榮,而況乎斷斷不敗也。
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
老子也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書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謂……」一類話,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書。依朱子的說法,老子一書,確是一部厚黑學。而老子的說法,又是古人遺傳下來的。可見我發明的厚黑學,真是貫通古今,可以質諸鬼神而無疑,且並以俊聖人而不惑。
我遇著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學,叨叨絮絮,說個不休。我睜著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他忽臉一紅,嘆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實在沒法了,只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我說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語云:「內行不發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賣假貨。我苦心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要使點厚黑學,硬是說明了來幹,施者受者,大家心理安順。
我之所以成為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著就看,先把序看了,我只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章就是了。如認為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的反覆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思到別個地方去了。無甚麼深高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昔人云:「文章報國。」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請以厚黑報國。厚黑經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陳於國人之前,故眾人莫如我愛國也。」叫我不講厚黑,等於叫孔孟不講仁義,試問:能乎不能?我自問:生平有功於世道人心者,全在發明厚黑學,抱此絕學而不公之於世,是為懷寶迷邦,豈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國復興也,如欲中國復興,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吾何為不講厚黑哉。」
周秦諸子,表面上,眾喙爭鳴,裏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學說能否適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而斷。老子和韓非二書,完全是談厚黑學,所以漢文行黃老之術,郅治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韓之術治蜀,相業為古今所艷稱。孫吳蘇張,於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孫吳之兵,戰勝攻取;蘇秦張儀,出面遊說,天下風靡。由是知:凡一種學說,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來,社會上立即發生重大影響,儒家高談仁義,仁近於厚,義近於黑,所得者不過近似而已,故用儒術治國,不癢不痛,社會上養成一種大腫病,儒家強我之解曰:「王道無近功。」請問漢文帝在位,不過二十三年,武侯治蜀,亦僅二十年,於短期間收大效,何以會有近功?難道漢文帝是用的霸術嗎?諸葛武侯,豈非後儒稱為王佐之才嗎?究竟是甚麼道理?請儒家有以語我來。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諸子無一不窺見此點。我也不能說儒家莫有窺見,惜乎窺見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遠而闊於情事」也。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群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中國的八股研究好了,不過變成迂腐不堪的窮骨頭,如李宗吾一類人是也。如果把西洋聖人,達爾文、史密斯、馬克斯諸人的學說,研究好了,立即要:「屍骨成山,血水成河。」我素來對於中國的聖人很懷疑,乃一一加以研究,才知道西洋的聖人,更是可懷疑。
詩經,書經,易經,周禮,儀經等書,是儒門的經典,凡想研究儒學的,這些書不能不熟讀。周秦諸子的書,是厚黑學的經典,如不能遍讀,可先讀老子與韓非二書。知道了厚黑的體用,再讀諸子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學說的人,開口即是「詩曰,書曰。」鄙人講厚黑哲理,不時也要說幾句:「老子曰,老子曰。」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後,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面貌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學,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云:「復不肯伈伈俔俔,迄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曰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謂名人題跋,以為信道不篤者戒。
寫文字,全是興趣,興趣來了,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我寫文字的時候,引用某事,或某種學說,而案頭適無此書,就效蘇東坡「想當然耳」的辦法,依稀恍惚的寫去,免打斷興趣。寫此類文字,與講考據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種見解,平空白地,無從說起,只好藉點事物來說,引用某事來說,猶如使用傢伙一般,把別人的,偶爾借來用用,若無典故可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也無不可。
有人勸我道:「你的怪話少說些,外面許多人指責你,你也應該愛惜名譽。」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語:「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未下筆之先,遲回審慎。既著於紙,聽人攻擊,我不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聯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非統籌全局,從大處著眼,看不出來。這種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吳只有魯肅一人能了解。魯肅主張捨去荊州,以期與劉備聯合,其眼光之遠大,幾欲駕孔明而上之。蜀之關羽,吳之周瑜、呂蒙、陸遜,號稱英傑,俱只見著眼前小利害,對於這種大政策,全不了解。劉備、孫權,有相當的了解,無奈認不清,拿不走,時而聯合,時而破裂,破裂之後,又復聯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聽見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扔掉。其實孫劉聯合,不過抄寫蘇厚黑的舊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聽了都要心驚膽戰,這個法子的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范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文,細細研讀,當知鄙人不謬。人稱東坡為坡山。他是天上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以張子房自命。
蘇秦的政策,確從學理上研究出來,而後人反鄙視之,其故何也?這只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能領教李宗吾的學說。他陳書數十筐,中間缺少了一部「厚黑叢話」,不知道「厚黑為裏,仁義為表」的法子。他遊說六國,純從利害上立論,赤|裸裸地把厚黑表現出來,忘卻在上面糊一層仁義道德,所以他的學說,就成為邪說,無人研究,這是很可惜的事情。我們用厚黑史觀的眼光看去,他這個人,學識有餘,實行不足。平生事跡,可分兩截看:從刺股至當從約長,為一截,是學理上的成功。當從約長以後,為一截,是實行上之失敗。前一截,我們當奉以為師,後一截,當引以為戒。
我是八股校的修業生,生平所知,八股而已。嘗嘗有人向我說道:「可惜你不懂科學,所以你種種說法,不合科學規律。」我說:我在講八股,你怎麼同我講起科學來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學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義法。我把達爾文的物種源論,鍥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評八股之法評之。每書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馬克斯的共產主義,則多批一字,「死不通。」有人說:馬克斯的共產學說,是很合科學的,你應當細讀。我於是細讀一遍,加批曰:「真正的死不通。」人問:「究竟不通之點安在?你何得信口空說?」我說:你把我的厚黑叢話讀完了,自然明白。
我把厚黑學發明了,自己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恒為第一。雷民心嘗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恒進富順城來,我就把發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儘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幹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他發表了,結果不出簡恒所料。諸君!諸君!一面讀厚黑學,一面須切記簡恒箴言。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後儒非之者多,絕無一人左袒之者。歷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國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惡上下兩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箴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世界是進化的,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老子在周秦諸子中,如崑崙山一般,一切山脈,俱從此處發出。韓非則如東海,為眾河流之總匯處。老子言厚黑之證,韓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諸子,則為一支山脈,或一支河流,於厚黑哲理,都有發明。
老子曰:「上士聞道,勸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馬克斯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為道。」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得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病,針之灸之,只好在桌上滿堆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國人見國勢日危,主張保存國粹,主張讀經,這算是從根本上治療了。八股是國粹的結晶體,我的厚黑學,是從八股出來的,算是國粹中的國粹,根本上的根本,我希望諸君,細細研究。
我在高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名叫張列五,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歷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槌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發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民國六年,成都國民公報社,把厚黑學印成單行本。宜賓唐倜風作序,中江謝綬青作跋。綬青之言曰:「厚黑學,如利刃然,用以誅叛逆則善,用以屠良民hetubook•com•com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綬青這種說法,是很對的,與有所說春秋書法,同是一意。
人問:我國當以何者救國?答曰:「厚黑救國」。日本以厚字來,我以黑字應之,日本以黑字來,我以厚字應之。娼妓艷裝而來,開門納之,但纏頭費,絲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衣飾剝了,逐出門去,是謂以黑字破其厚。日本橫不依理,以武力壓迫,我們就用張良的法子對付他,張良圯上受書,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他面皮厚罷了,楚漢戰爭,高祖用張良計策,睢水之戰敗了,整兵又來,滎陽成皋敗了,整兵又來,卒把項羽迫死烏江。我們用這個法子,對於日本,是謂以厚字破其黑。黑厚與救國,融合為一,是之謂中國魂。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嘗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離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復到厚字常軌,所以此後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戀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這件事我很痛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復常軌的明證。明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外交上,原是鋸箭法,敲鍋法,二者互用,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不可偏廢。我國外交之失敗,其病根在專用鋸箭法。自五口通商以來,所有外交,無一非鋸箭桿了事。九一八以後,尤然顯著,應該添一個補鍋法,才合外交方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應用敲鍋法的學理,產生出來的。
列五家住榮隆場場上,為榮隆兩縣交界之地,以街心為界,街肆兩面相對,左為隆昌,右為榮昌,列五住在榮昌縣界,應榮昌縣試入學,故謂之隆昌人,亦謂榮昌人,身後蕭條,祖遺田地十餘畝,死後友人釀購數資十石,為遺族生活之資,隆昌開追悼會,楊囊臣輓以聯云:「身後不名一錢,勝當代富貴偉人多矣;骸骨尚懸萬里,願生平患難諸友念之。」讀者泣下,乃集貲運其柩回籍。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的,他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遊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面,有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看見。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來,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給他留點憾事。
宗吾先生足下:得五月手書,歷述故鄉狀況,並情輩別後起居,私心幸喜,豈可言說。開國以還,學校幾無良師友,足下偕綬青治華諸兄,屈就造就,吾黨後起多賢,皆食諸君子之賜也。緒初退求童蒙,藉以涉獵往事,超脫塵網,頗得處世之道,擬別書候之。澤溥小就一職,猶公潛伸和意,惟老母有疾,癒不?念甚!簡恒無恙,尚見公道在人,秋華怨多而貧,其不能如郭刁幸免,勢所必至。某君一經風波,何遂頹萎若此,同學時,曾論其人不能耐失意事,於今見矣。克繩善病,今猶存亡莫卜,果不永年,同學弱一個矣,不可嘆耶!栗,衛,劉,李,蔣,韓,或成或渝,分任教育,洵為得所。樹東能一官而今,出吾望外,其應時之術殆進歟?仲陽隱身劇部,或以歌曲鳴以不平之氣。賢者不得志於時,大抵然也,言之令人於吧。綬,培,屺,少,數子,年來放浪於酒,固謂借澆塊壘,究與祈死者何異,況綬子酒後狂罵,甚易招尤,又何必襲此名士習氣也,事會以來,豈有終極,此身摧折,悔何可追,還望足下忠告之,綬等酒費,雖耗至八百餘元之多,以視某報論不肖花酒費,則細甚,醇酒婦人,不肖誠愛之慕之,徒以規規於俗,未得一行其志為憾,乃亦獲此盛名,孟子曰:「有不虞之譽」,諒哉!至詢及不肖中日文語云云,則以告者過也。不肖離群後,見世塗險惡,踰於泰孟,又貪讀高士傳,妄欲墓儗其為人,乃覓居津門,命僕執烹調,供灑掃;已則更易名字,蜷伏其間,靜極時瀏覽書史,悶極時傾倒酒杯,間或僕人問字,則強為告以識字之法,如冬烘先生狀。設或倭館舊停居,摧其子女來!又必強操倭音!與談其國之逸事,連連綿綿,類家人絮語,且喜著和服,與之往來,見者率謂為能,其實不過小小酬應,可無須告人而已。而古文更何敢冒爛熟之嘉許也。三月前,慮生計與窘,又偕僕親操織襪,事殊有效,將舉家來此,尚可自食,幸無為念。唯報銷案;川吏不亮,駁指萬五千元,呈辯中央,仍不見亮,因公受累,不圖如是之臣,被輩追,償從何措辦,是則可憂者耳。小兒留學費,本年已匯去,後此正不知若何,官債私償,私債又逼,復不肯伈伈俔俔,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來日大難,念之危悚故人愛我,何以教之,臨書不罄百一,唯慎夏日自愛。智涵再拜七月一日。
我宣傳厚黑學,有兩種意思:(甲)即倜風所說:「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民國元年發布的厚黑學,與夫傳習錄所說: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辦事二妙法等等,皆屬甲種。(乙)即綬青所說:「用厚黑以為善。」此次所講的厚黑叢話,即屬乙種。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飭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只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云:「事父母幾諫。」又云:「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為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極刑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公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革,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出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在左袵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嗎;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等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馬克斯家奴,達爾文家奴,與某某家奴為之也,並且是家奴之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道法兩家的學說,根本上原是相通。斂之則為老子之清靜無為,發之則為韓非之慘列。其中騙途,許多人都看不出來。朱子是好學深思的人,獨看破此點,他指出張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的發處,算是一針見血之語。卑弱者,斂之之時也,所謂厚也。可畏者,發之之時也,所謂黑也。即厚與黑,原不能歧而為二。
我認為世間的書有三類:一為宇宙自然的書,二為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為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藉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課本焉。
敲鍋要有藝術,輕不得,重不得。敲輕了鍋上裂痕不能增長,是無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長,補不起;要想輕重適宜,非精研厚黑學不可。戲劇中有一「補缸」一齣,一錘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這種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們在國際上,如果這樣幹,豈足以言厚黑學?
清光緒三十三年已未下期,省城中小各校,在南較場高等學堂門口開運動會,總督趙南豐當蒞場,謝慧生謀在場炸之,先一日來高等學堂,請列五到場指揮,由旅省敘校學生出手轟炸,謝慧生在列五寢室中密商,同學謝綬青見之,趨往談他事,列五私告我曰:「愚守慧生原字愚守,逃往西安,易名朱晦生,因其母姓朱,後改慧生。今日有要送相商,你可把綬青弄開。」其時我雖未發明厚黑學,滿腔子已是厚黑原理,乃拍綬青肩曰:「綬青!你愛講書,我考你一下:史稱:『武王伐紂,夷齊叩馬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士也,扶而去之。』請問此時之武王,豈默無一話?所謂左右者,究為何人,何以周公召公閎夭散宜生諸人不言,替夷齊說話者,只有太公一人,這又是甚麼道理?」綬青見我問得奇異,還問道:你說怎樣的?我說:來!來!我講與你聽。遂引之入鄰室說道:夷齊叩馬而諫。彷彿今日縣官出來,小百姓攔輿喊冤一樣,假令縣官停輿而聽,差人即高呼道:「快快的說!」萬一縣官聽見喊冤,勃然不悅,差人即怒叱道:「滾開!」稍遲,既子打來。武王伐紂,一般攀龍附鳳的人,正在興高采烈,夷齊叩馬而諫,武王一定大怒,左右的人,才喊抓來殺了。假使武王忻然而聽,左右敢喊殺嗎?所謂左右者非他,即是後世所稱為大聖大賢的周公召公,閎夭散宜生諸人也。試想:除了這般人,武王左右,還有何人?此時眾人都恨夷齊阻撓大計,想把他立刻殺死,獨有太公一人,當西伯養老之時,曾與夷齊同來就養,是患難中的苦朋友,才出來說幾句好話,如其不然,恐夷齊早作刀下之鬼,還能餓死西山嗎?武王賜商容閭,封比干墓,對於死者致敬盡禮,獨於生存的夷齊,叩馬時曾有一面之綠,太公親口稱之曰義士,可謂之活商容,活比干,何以聽其餓死,周有大賫,善人是富,夷齊非所謂善人耶!何以賫予不及?此理叩馬一諫,早種殺身之禍,使非逃往西山,自家餓死,我恐殷民三叛之時,夷齊兩位遺老,難免不同武王周公的乃兄乃弟,管蔡諸人,一齊明正典型。後人都曰武王周公是聖人,而采薇歌則曰:「以暴易暴兮,不如其非矣。」與他不了一暴字,一非字。叩馬之諫,直斥為不孝不仁。夷齊是孔子稱為古之賢人,孟子又稱為聖之清香,難道聖人賢人,下的批評,我們都不可信嗎?我把我這篇議論說完,綬青自上習室,我到列五寢室中,慧生早已去了。列五對我說:明日如何如何,其時微雨初晴,我把窗子推開,日影斜入窗,忽然想起稽康臨刑,顧視日影的事,對列五說道:你可把大日多看一下,恐怕你要同他作別了。列五說道:不錯,言時以手撫頸道:我這頸子,這幾日有點發癢,恐怕會作那個事,一天我解往殺場時,你來不來看一下?我說:我住校,是從不請假的,到那時我特別請兩點鐘假來看你,但是袍哥有句話:「要志氣點。」列五說:你放心!砍腦殼這件事,我是學通來的。劊子手殺人,叫犯人跪著,一人在前面,用刀一晃,犯人頭一埋,後面一人即用刀砍下。我曾同幾個朋友練習,在地下打一盤腳,兩掌相疊,平放面前腿上,見前面刀一晃,即將頸子用力向後一撐,後方刀砍下,頭即落在自己手中捧著。說畢,一笑而散。次日,炸彈未運庄,不果。未幾事洩,楊維等被捕,慧生逃往西安,省城黨務,遂歸列五主持。列五經過這樣的練習,所以他就義能夠那樣從容。所惜者,是槍斃,不是砍頭,練就的本事,竟未使用。他這種秘訣,不知傳自何人,語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凡想當志士勇士的,不可不依著他的法子練習。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姪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我也有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骰髏,不過癒瘧疾而已,陳林檄文,不過癒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藥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我教門弟子曰:「汝為大厚黑,無小厚黑。」請問大小厚黑,如何分別?張儀教唆六國、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孫權和劉備,互爭荊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蘇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佔東北四省,進而想併吞中國,是小厚黑;歐美列強,掠奪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張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帝國主義者,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敵大。」我們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帝國主義的小厚黑,當然失敗。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到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長。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夠,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言:「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瓶酒,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臥街中,人事不醒。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癒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欲求我國獨立,必先求四萬萬人獨立,四萬萬根力線,挺然持立,根根力線:直射帝國主義者,欲求國之不獨立,不可得已。問:四萬萬力線何以能獨立?曰先求思想獨立,能獨立乃能合作,我國四萬萬人不能合作者,由於四萬萬人不能獨立之故。不獨立則為奴隸,奴隸者,受驅使而已,獨立何有!合作何有!
世間許多學問我不講,偏要講厚黑學,許多人都很詫異,我可把原委說明:我本來是孔子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且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孔子之意。光緒癸卯年冬,四川高地學堂開堂,我從自流井赴成都,與友人雷聾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來討論,聾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教不能滿我之意,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之旗幟,今年歲在乙亥,不覺已整整的三十二年了,自從改字宗吾後,讀一切經史,覺得破綻百出,是為發明厚黑之起點。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裏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闢以來,地心就有吸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到牛頓出世,才把它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明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人問:既是如此,你何不分類寫之,何必這樣雜亂無章的寫?我說:著書的體裁分兩種:一是教科書體,一是語錄體,凡一種專門學問發生,最初是語錄體,如孔子之論語,釋迦之佛經,六祖之壇經,宋明諸儒之語錄,都是門人就本其師口中所說者,筆記下來。老子手著之道德經,可說是自寫的語錄,後人研究他們的學問,才整理出來,分出門類,成為教科書方式。厚黑學是發明的專門學問,當然用語錄體寫出。
此張君列五,民國三年覆書也。列五名培爵,隆昌人。光緒癸卯冬,與余同入四川高等學堂,肄業優級理科師範生,同班二十人,丁未冬畢業。列五歷任成都敘諭各校教務。辛亥重慶反正,被舉為都督,成渝合併,任副總督,旋改民政長,未幾袁世凱調入京,任高等顧問,癸丑討袁軍敗,變姓名,匿天津,智涵即所易名也。接此信未久,聞袁世凱購諜誘出租界,逮京槍斃。展讀遺信,不禁愴然,爰將信中人名事實,附記於後。「綬青」,姓謝,名教印。「治華」,姓晏,名永文。「公酒」,姓劉,名泳闓。「克繩」姓張,名祖武。「栗」字明叔,名學昌。「衛」,字觀民,名鑾光。「劉」,字先民,名光漢。「李」,字古香,名載樂。「蔣」,字少眠,名秉堃。「韓」,字春詹,名樹森。「樹東」,姓鞠,名育。皆理科師範同學。列五嘗謂:樹東性太憨,克繩善病工愁。其執政時,二人求一職自試,堅不許。列五去後,樹東始任某職。另國三年,傳聞克繩已死,後知不確。「澤溥」姓楊,名澍。「仲和」,姓張,名驥。「培」,李培甫,名植。屺,祝屺懷,名同曾。「少」,趙少咸,名世忠。「簡恒」,姓王,名敬宣。皆高等同學。「緒初」,廖寬澤字。「秋華」,廖校瓊字。「郭」,集成,名動武。「刁」,廣孚,名宣,與澤溥簡恒,皆富順人。討袁失敗,秋華死之,郭刁被捕,破家獲免。簡恒藏親友家得說,緒初匿目并三多砦,為童子師。「仲錫」,尹昌齡,華陽人,著「龍舟會」「離燕哀」二劇,傳誦一時。列五子鐘洛,字端書,留學法國。余時奉命赴中壩,開辦省立第二中學校,聞人言:列五在津,讀古文辭類篡爛熟,操日語甚精,致信詢及,故覆示然。列五去川後,成都某報,擬撰一小說,描寫其花酒場中狀態,饑嘲盡致,顧余聞黃君肅方言,列五在京津,固不作狹邪遊也。其臨刑時,態度殊從容,同刑某君罵不已,列五呼其字曰:「今日之事,汝尚在夢中,何用多說。」於時大風捲黃沙,天地晦冥,列五至刑場,仰天四顧曰:噫?天真有眼耶,徘徊久之,兵卒促其人,反顧微笑曰:「已至此,尚何言,汝忙奚然?」乃徐徐步入就刑。肅方時與同拘一處,聞行刑者言:「從未見臨刑從容若此者,視死如兒戲,誠異人也。」觀其謂某君不耐失意事,一經風浪,遂爾頹萎,足知其所養有素矣。又曰:「不肯伈伈俔俔,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嗚呼!此列五之所以死歟!信中「事曾之來,豈有終極」,數語,雄心勃躍紙上,及竟中道摧折,不得一意其志,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後之覽者,其威喟為何如!今距列五之後,已十八年,綬青,治華,小眠,澤溥,簡恒,緒初,集成,廣孚,諸人俱下世。瑞書回國,已卒數年。同時朋輩,存者無多,時事日非,外患日急,國人方汲汲於蝸角蠻觸,撫追今昔,益愴懷己。民國二十一年,九月四日,富顯宗吾李世楷記。
去歲(二十四年)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我從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文中未提三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章,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行,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有厚黑教主的名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二十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一千九百三十六年,為全世的厚黑年,諸君不信,請詳考事實。
韓非之書,對於各家學說,俱有批評,足知他於各家學說,都一一研究過,為後才獨創一派學說。商鞅言法,申子言術,韓非子則合法術而一之,是周秦時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據我看來,他實是周秦時代,集厚黑學之大成者。不過其時莫得厚黑這個名詞,一般批評者,只好說他慘列罷了。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野心家辦事,包攬把持,視眾人如奴隸,被所謂抗日者,率奴隸以抗日之謂也。既無獨立的能力,那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們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帝國主義者,當培植人民的獨立性,不當加重其奴隸性。我寫這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語,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故厚黑國的外交,是獨立外交,厚黑國的政策,是合力政策,軍商政學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日本行使,是之謂厚黑救國。
宋儒自稱:「滿腔子是惻隱」,而我則「滿腔子是厚黑」,要我講,不知從何講起,只好隨緣說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口中如何說,筆就如何寫。或談古事,或談時局,或談學術,或追述生平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的寫一篇,或短短的寫幾句,或概括的說,或具體的說,總是隨其興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個思想寫得出來。
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我把他發明出來,可謂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處,就有人請我講厚黑學,我身抱絕學,不忍自私,只好懃懃懇懇的講授,隨即筆記上來,名之曰厚黑叢話。
戰爭種類有三:(一)武力戰爭,(二)經濟戰爭,(三)心理戰爭。政府領導全國民眾,與日本血戰,專任武力戰爭工作。「弱聯」這個團體,對日本施以經濟制裁,施以道德上之譴責,專任經濟戰爭,和心理戰爭工作。威爾遜播下民族自決的種子,一天一天的潛滋暗長,現在快要成熟了。我國出來,當一陳涉,振臂一呼,提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與威爾遜主義遙遙相應,全世界弱小民族,當然聞風響應。
孟子之學說,最富於獨立性。我們讀孟子答滕文公「事齊事楚」之間,答「齊人築薛」之間,答「事大國則不得免為」之間,獨立精神,躍於線上。假令孟子生今於世,絕不會仰承列強鼻息,絕不會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想都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齒?他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幾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歡喜。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盡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惡性說者,等於說:「世間盡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種,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貫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惡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種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民國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內,與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同住。他們再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來,緒初並說道:「如果寫出來我與你做一序。」我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短步,朋輩呼之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發表,當然可以發表。」我就逐日寫去。我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意。緒初用淡然的別號,作一序曰:「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成書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嬉笑怒罵,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與夫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餉後學。他日更刊為單行本,普渡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如何。民國元年,月日,淡然。」那知一發表出來,讀者譁然。說也奇怪,我與緒初同是用別號,乃廖大聖人之稱謂,依然如故,我則博得李厚黑的徽號。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懃懃懇懇,言之不厭其詳,乃領悟者殊少,後閱五燈會元,及論孟等書,見禪宗教人以說破為大戒,孔子「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孟子「隱而不發,躍如也。」然後知禪學及孔孟之說盛行,良非無因。我自悔教授法錯誤,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談」,厚黑學僅略載大意。出言彌簡,屬望彌殷,噫!「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世尊說法四十九年,厚黑學是內聖外王之學,我已說廿四年,打算再說廿六年,湊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說一年。
我不知道這一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自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裏,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做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一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那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嘆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科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學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作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他是茫茫大海,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云亦云的智識,有何益處,只好等兒子兒孫,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嘆息。
就人格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圓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敗言之,我們可以下公例曰:「用厚黑以圖一己之私利,越厚黑越失敗;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為本位,為我之心,根於天性,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勢必防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則防害於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敵千萬人之身,焉得不失敗;人人即以私利為重,我用厚黑以圖謀公利,即是替千萬人圖謀私利,替人行使厚黑,當然得千萬人之讚助,當然成功。我是眾人中之一分子,眾人得利,我當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圖國家之公利,其心中無私毫私利之見存,後來成功了,享大名,膺厚賞,難道私人所得的利益還小嗎?所以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利,成功固得重報,失敗亦享大名,無奈目光如豆者,見不及此。從道德方面說:攘奪他人私利,以為我有,是為盜竊行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則是犧牲我的臉,犧牲我的心,以救濟世人,視人之饑,猶己之饑,視人之溺,猶己之溺,即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我當日深疑:威爾遜是個老教書出身,是一個書呆子,何以懂得補鍋法,鋸箭法?後來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後站有一個軍師,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陰謀家,是威爾遜的腦筋。威爾遜之當總統,他出力最多,威爾遜的閣員,大半是他推薦的,所以美國絕交參戰也,山東問題也,都是此公的主張。他專門唱後臺戲,威爾遜不過登場之傀儡罷了。威爾遜聽信此公的話,等於劉邦之聽信張子房的話,我們既承認劉邦為厚黑聖人,就呼威爾遜為厚黑聖人,也非過譽。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迄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和-圖-書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賬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賬,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辦到,其下手方法,則在調整內部,把四萬萬根磁力線排順,根根力線,直射帝國主義者,這即是我說的「厚黑救國」。
厚黑救國這句話,做也做得,說也說得,不過學識太劣的人,不能對他說罷了,我這次把厚黑學公開講說,就是把他變成做得科學。
厚與黑,是一物體之二面,厚者可以變而為黑,黑者亦可變而為厚。朱子曰:「老氏之學最忍。」他以一個忍字,總括厚黑二者。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忍於己,故閒時虛無卑弱,忍於人,故發出來教你支格不住。張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納之,此忍於己也。曉關鴻溝,背盟棄約,置人於死,此忍於人也。觀此則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為變。我特告訴讀者諸君,假令有人在你面前,脅肩諂笑,事事要好,你須謹防他變而為黑。你一朝失勢,首先墮井下石,即是這類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諸多不情,你也不須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會變而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歷史上這類事很多,諸君自去考證。
有人向我說道:我國連年內亂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學,才鬧得這樣糟,現在強鄰壓迫,亡國在於眉睫,你怎麼還在提倡厚黑學?我說:正因亡國在於眉睫,更該提倡厚黑學,能把這門學問研究好了,國內紛亂的狀況,才能平息,才能對外。厚黑是辦事上的技術,等於打人的拳術。諸君知道:凡是拳術家,都要閉門練習幾年,然後才敢出來與人交手。從辛亥至今,全國紛紛擾擾者,乃是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實在練習,他們師兄師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練習好了。開門出來,與人交手,真可謂:「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我基於此種見解,特提出一句口號曰:「厚黑救國。」請問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強,除了厚黑學,還有甚麼法子?此厚黑叢話,所以不得不作也。
教授學生,要用啟發式,自修式。最壞的是注入式。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只舉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司馬懿幾人為例,其餘的,叫讀者自去搜尋,我寫的厚黑經,和厚黑傳習錄,也只簡簡單單的舉出綱要,不一一詳說,恐流於注入式,致減讀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說:周秦諸子的學說,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說個大概,讓讀者自去研究。
蘇秦與張儀同學,自以為不及儀,後來回到家中,引錐刺股,揣摹期年,加以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學力遂超出張儀之上,說出的話,確有真理。孟子對齊宣王曰:「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異於鄒敵楚哉!」這種說法,宛然合縱聲口,孟子譏公孫衍、張儀,以順為正,是妾婦之道,獨未說及蘇秦。我們細加研究,公孫衍、張儀教六國事秦,儼如妾婦事夫,以順為正。若蘇秦之反抗強秦,正是孟子講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樣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夫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刻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話。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卸齊作魯,破吳霸越。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智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夫的智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為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為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夫,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夫。
列五說:「公開不得的權術,寧肯失敗,不能使用。」這個話,他是實行了的。他說:「不肯伈伈俔俔,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因為伈伈俔俔,乞憐於人,是公開不得的,所以寧殺身而不悔。列五臨刑從容,我跋列五信,曾言之。黃君肅方,又對我說:他被拘在北京軍政執法處,一日忽大檢查,蓋向例凡捕有重犯,必先期大檢查,所有刀鐵及磁碗等物俱收藏,防犯人自盡也。次日早膳後,忽聞犯人捕到,肅方探頭視之,則見第一個即是列五,正張口檢查口中,有無毒物。審訊時列五專替他人辯,對於己事則不言,問官說:「別人的事不必管,你說你的事就是了。」列五仍替別人辯,並替肅方辯甚力。肅方言:「列五此等處,真可感也。」列五被捕,係坐以血光團之罪,觀其致緒初之信云:「儕軍不察時宜又昧條理,雖難力止,未敢強同。」足見血光團之舉動,本非列五所贊同,然即以此被捕,則不能諉諸他人,自圖脫罪,只好付諸不辯,真是首領人才的風度。列五在津,川中許多舊學生,前往覓事,留在製襪廠中,供其膳宿,同儕被捕,問訊時,列五說:這些娃娃,曉得甚麼!因此均得釋。
孔孟言道德,戰國策士,則言利害。普通人知有利害,不知有道德,故孔孟終身不遇,策士則立談而取卿相之榮。蘇秦說六國聯盟,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六國之君,翕然從之。張儀解放聯盟,也是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六國之君,又翕然從之。請問同是一事,何以極端相反之兩說,俱能動人?究竟儀秦兩說,孰重真理?孰非真理?我們要了解這個問題,當先懂得人類社會中,有一個公例。公例為何?即「目前之小利害,與日後之大利害,往往相反」是也。例如忍嗜慾,勞筋骨,此目前小害也,以後有種種幸福,則大利也。貪財色,耽逸樂,此目前之小利也,日後有種種禍患,則大害也。蘇秦說六國聯盟,從日後大利害立論。張儀解散聯盟,從目前小利害立論。常人目光短淺,雖以關羽、周瑜、呂蒙、陸遜,這類才智之士,尚不免為目前小利害所惑,何況六國昏庸之主,所以張儀之言,一說即入。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只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罷了。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為第一,他讀書也是只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如劉歆,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註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麓,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饑,書所以療饑,飲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呆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讀書不消化,才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才有慶元案,才有朱陸之爭。我國鬧得這樣糟,全被西洋書呆所誤,馬克斯坐在英國圖書館,讀了幾十年社會主義的書,是書呆子中之醇乎其醇者也,所以會造出千百萬新冤鬼。
民國元年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聊、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我認為瘋子,我彭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見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忘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那知他信道不篤,後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兩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曾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不。宣布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係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及至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過:「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與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只有越傾越少的,學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固有的緣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很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四書五經,雖是外道的書,苟能用正法眼讀之,也可尋出許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書上的「孩提愛親」章,豈非儒家學說的基礎嗎?鄙人就此章書,細加研究,反成了厚黑學的哲學基礎,這是鄙人治厚黑學的秘訣,諸君有志斯學,不妨這樣的研究。
做得說不得這句話,是論語:「民可使出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腳;說得做不得這句話,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禮一書的注腳。假今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當高等顧問,決不會把天下事鬧得那麼壞。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謂至矣,蔑以加矣,而不謂西洋科學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於中國之八股。現在全世界紛紛擾擾,就是幾部死不通的文章釀出來的。因為達爾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會有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因為馬克斯的文章不通,我國江西四川等處,才會憑空添出千百萬的新冤鬼;因為孟德斯鳩的文章不通,我國過去廿四年,才會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會組織不健全。人問:「這部書也不通,那部書也不通,要甚麼書才通!」我說:只有厚黑學,大通而特通。
我國只要把弱小民族聯盟,明定為外交政策,政府與人民,打成一片,全國總動員,一致去做這種工作,全國目光,注射國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不但內爭消滅,並且抵抗日本和帝國主義者,也就綽然有餘裕了。惜乎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於地下,而與之細細商榷。
有人詰問我道:「你主張『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這本是一種主義,你何得呼之為厚黑?」我說:這無須爭辯,如天上有兩個月亮,從東邊溜到西邊,從西邊溜到東邊,溜來溜去,晝夜不停,這兩個東西,我們國人,呼之為日月,英國人,則呼之為Sun為Moon。名詞雖不同,其所指物則一。我們看見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譯為日月二字。讀者見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譯成正義二字也可,即譯為之道德二字或仁義二字,也無不可。
中國的八股,有甚深的歷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魚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氣,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韓慕盧一類八股也,嚴又陸文字,管韜山一類八股也。康有為文字,「十八科闈墨」一類八股也。梁啟超文字,「江漢炳靈」一類八股也。鄙人文字,小社場中,截搭題一類八股也。當代文豪,某某諸公,則是聊齋上的賈奉雉,得了仙人指點,高中經魁之八股也。「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黃興,蔡松坡,秀才也,吳稚暉,于右任,舉人也,譚延圜,蔡元培,進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鄉同學,幾個革命專家,廖緒初,舉人也,雷鐵崖,張列五,謝慧生,秀才也,猗歟!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滿清末年,一夥八股先生,起而排滿革命,我甚願今之愛國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國的八股,才好與我國的仇國日本,奮鬥到底。
人問:要如何才不失敗?我說你須先把厚黑史觀,厚黑哲理,與夫厚黑哲理之應用,徹底了解,出而應事,才可免於失敗。兵法:「先立於不敗之地。」又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厚黑學亦如是已。
有人問我: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我說: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的厚黑學,不但子面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於何徵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證,「朱子全書」有云:「老子之學最忍,他閒時以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之學,如曉關之戰,與秦連合了,勿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好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卑弱之發處,可畏!可畏!他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處如此,高祖之業成矣。」依朱子這樣說:老子一部道德經,豈不明明是部厚黑學嗎?我曾說:「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以一個厚字立柱。」朱子則直將子房之黑字揭出,並探本窮源,說是出於老子,其論尤為精到,朱子認為曉關鴻溝,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發處,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貫之事。
以外交言之,我們當闢一條極寬的路來走,不能把責任屬諸當局的幾個人。甚麼是寬路呢?提出組織弱小聯盟的主張,這個路子就極寬了,舞臺就極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國外的商人,留學生,和遊歷家,可以直接向弱國民族運動。在國內的,無論在朝在野,無論那一界,都可擔起種種工作。四萬萬人的目標,集中於弱小民族聯盟之一點,根根力線,不相衝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這種寬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臺,只算一小部份,不須取得政權,救國的工作,也可表現出來,在朝黨,也就無須吵吵鬧鬧的了。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啟有云:「知舊矜之而賜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去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俛,益不可仰矣,」細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以獻。
一般人都以為巴黎和會,威爾遜厚黑學失敗,殊不知威爾遜之失敗,即是威爾遜之成功。他當美國第二十八代的總統,試問:從前二十七位總統,讀者諸君,記得幾人姓名,我想除了華盛頓、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數威爾遜了。任人如何批評,他總是歷史上有名人物。問其何修而得之,無非是善用敲鍋法,鋸箭法罷了。假使他不懂得厚黑學,不過混在從前二十七位總統中間,姓名若有若無,威爾遜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則建千古不比之盛業,敗亦留宇宙大名,讀者諸君快快與我拜門,只要把臉兒弄得厚厚的,心兒弄得黑黑的,跳上國際舞臺,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帝國主義,打得棄甲曳兵而逃。
昔人謂:「文王周公,龔易,象辭爻辭,取其象,亦偶觸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達哉所言!戰國策士,如蘇秦諸人,平日把人情事故,揣摹純熟,其遊說人生也,隨便引一故事,或設一個比喻,機趣橫生,頭頭是道,其途徑與莊之寓言,易之取象無異。宋儒初讀儒書,繼則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經成了一個系統,然後退而注孔子之書,以明其胸中之理,於是孔門諸書,皆成為宋儒之鯤鵬野馬,漁父盜跖,而清代考據家,乃據訓詁本,字字譏彈之,其解釋字義固是,而宋儒所說之道理,也未嘗不是,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知此義者,始可以讀朱子之四書集註,無如毛西河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呼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諸人何其多也。
到了戰國,國際情形又變,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並立,周天子已經扶不起來,紙老虎成了無用之物,尊周二字,說不上了。楚在春秋時,為夷狄之國,到了此時,攘夷二字,更不適用。七國之中,秦最強,駿駿乎,有併吞六國之勢,於是第二個大厚黑家蘇秦,挺身而出,倡議聯合六國,以抗秦國,即是聯合眾弱國,攻打一強國,仍是一種合力政策,可說是「管仲厚黑政策的變形」。基於此種研究,我們可把世界帝國主義,合看為一個強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國,當然組織一個「弱小民族聯盟」,以與帝國主義周旋。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愈弄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數洶洶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漢王笑曰:「吾寧鬥智不鬥力。」笑謝二字,非厚而何?後來鴻溝劃定,楚漢講和了,項羽把太公呂后送還,引兵東歸,漢王忽然毀盟,以大兵隨其後,把項王逼死烏江,非黑而何?故厚黑者救國惟一之妙法也,有越王勾踐之先例在,有劉邦之先例在。
緒初在審計院,所有器物,領自都督府,裁撤時一一退還都督府,其有新購零星小物,緒初令院中同事,照原價購買,以款繳還公家,無論何人,多少都要買點。我也買了叫人鐘,座鐘,這類小東西,剩下洋燈茶碗,及其他不適用之物,在地下擺了一大堆,無人買,則由緒初全買,運回自井家中,此亦交案中之時特別者。
人問:世間許多人,用厚黑以圖謀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說:這即所謂「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耳。」與他相敵的人,不外兩種:一種是:圖謀公利而不懂厚黑技術的人,一種是:圖謀私利,而厚黑技術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勝。萬一遇著一個圖公利之人,厚黑之技術與他相,則必敗無疑。語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因為防害了千萬人之私利,這千萬人中只要有一人覷著他的破綻,就要乘虛打他,例如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其時的百姓,個個都希望他兩人中死去一人,所以項王迷失道,問於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至被漢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護之不暇,何至會紿他呢?我們提倡厚黑救國,這是用厚黑以保衛四萬萬五千萬人之私利,當然得四萬萬餘人之贊助,當然成功。
從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結論曰:「當今之世,諸葛武侯復生,他的政策:決定是,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向帝國主義的國家進攻。」
我寫文字,定下三個要件:「見得到,寫得出,看得懂。」只求含得到這三個要件就夠了。我執筆時,只把我胸中的意見寫出,我不知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話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嗎字,任便用之。民國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談」,十八年刊的「社會問題之商榷」,都是這樣。有人問我:「是什麼文體?」我說:「是厚黑式的文體。」近見許多名人的文字,都帶點厚黑式,意者中國其將興乎!
我這門學問,將來一定要成為專科,或許還要設專門大學來研究。我打算把發明之經過,和同我研究的人寫出來,後人如仿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做一部厚黑學案,才尋得出材料。抑或與我建厚黑廟,才有配享人物。
昔人詩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眾人都說飯好吃,那個知道種田人的艱難,眾人都說厚黑適用,那個知道發明人的艱難,我那部厚黑學,可說字字皆辛苦。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們學過物理學,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因為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致受列強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力線排順,四萬萬人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我說:你只要研究厚黑學,我所寫的厚黑叢話,即是引導鐵條的磁石。
抄襲古本,總要來得高明。諸葛武侯,治國師法申韓,外交師法蘇秦,明明是縱橫雜霸之學,後人反說他有儒者氣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說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抄襲古本的聖手。
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於本身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威爾遜代表美國,美國是列強之一,是佔在壓迫者方面。威爾遜個人,雖有這種主張,其奈|美國之立場不同何?我國與弱小民族是站在一個立場,出來提倡民族自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彼此互助,是決定成功的。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當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據你說:你不懂外國文,有人勸你看西洋心理學譯本,你也不看,像你這樣的孤陋寡聞,怎夠稱得上教主?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譯本未讀過,西洋這個名詞,都未聽過,怎能會稱至聖先師?你進文廟,去把他的牌位,打來燒了,我這厚黑教主的名稱,立即登報取消。我再問:西洋希臘三哲,不惟連他們西洋大哲學家康德諸人的書,一本未讀過,並且恐怕現在英法德美諸國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怎會稱西洋聖人?更奇者,釋迦佛,中國字,西洋字,一個都認不得:中國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個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聞,萬倍於我這個厚黑教主。居然成為五洲萬國第一個大聖人,這又是甚麼道理?噓,諸君休俟!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正在劃出厚黑區域,建立厚黑哲學,我行我素,固不暇同諸君曉曉置辯也。
我們對於日本,應該取攻勢,不該取守勢。對於列強,取威脅式,不取乞憐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對日本取攻勢,對列強取威脅式。日本侵略我國,列強抱不平,對我國表同情,難道是懷好意嗎?豈真站在公理立場上嗎?日本希望是獨佔,列強希望是共管,方式雖不同,其為厚黑則一也。為我國前途計,應該極力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戰,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齊動作,把列強的帝國主義打破,即是把列強的沙鍋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鍋,才能保存。
厚黑這個名詞,古代莫得,而這種學理,則中外古今,人人都見得到。有看見全體的,有看見一部份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見形態千差萬別,所定的名詞,亦遂千差萬別。老子見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見之,名之曰仁義。孫子見之,名之曰廟算,韓非見之,名之曰法術。達爾文見之,名之曰競爭。俾斯麥見之,名之曰鐵血。馬克斯見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見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學家,各有所見,各創一名,真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學物理物學,可先在講室中試驗,惟有國家這個東西,不能在講室中試驗。據我看來,還是可以試驗,現在五洲中,各國林立,諸大強國,互相競爭,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說:現在的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當日的春秋戰國,即是我們的試驗品。
友人雷民心,發明了一種最精粹的學說,其言曰:「世間的事,分兩種:一種是做得說不得,一種是說得做不得。例如夫婦居室之事,儘管做,如拿在大庭廣眾中來說,就成為笑話,這是做得說不得。又如兩個朋友,以狎褒語相戲謔,抑如罵人的媽和姐妹,聞者不甚以為怪,如果認真實現,就大以為怪了,這是說得做不得。」民心這個學說,凡是政治界學術界的人,不可不懸諸座右,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的,讀者不可不知。
列五鐵崖,均係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恒,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瞭的認識了,獨不何以解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涘,亦護享此高壽,足徵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幹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昔遠隔數千里,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為,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李宗吾拜撰。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人,我從性惡說悟人,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下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當事人,執著厚黑學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
近來軍政各機關,常常起大風,甑子一批一批的向坡下滾去。許多朋友,向我嘆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說道:我的學問,而今長進了,沙鍋無須守,也無須請猛士,只須把你的手杖,向對方的沙鍋一敲,他的沙鍋打破,你的沙鍋遂巍然獨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對方沙鍋的本事,自己的沙鍋,斷不能保存。
我心中有種種見解,不知究竟對與不對,特寫出來,請閱者指駁,指駁越嚴,我越是歡迎,我重在解釋我的心中的疑團,並不是想獨創異說。諸君有指駁的文字,是在報上發表,我總是細細的研究,認為指駁得對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認為不對,我也不同辯,免至成為打筆墨官司,有失研究學問的態度。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絕不受任何人的壓制,同時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獨立,所以駁詰我的文字,不能回辯。我倡的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這厚黑教主,讓他充當,拜在他門下稱弟子,何以故?服從真理故。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若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面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入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竟欲允之,全虧范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須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謂之行難。
智涵上言七月一日
民主國人民是皇帝,無奈我國四萬萬人,不想當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個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帝國主義打倒,四萬萬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示大呼道:陛下誤矣,阿斗者亡國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黃皓,諸葛亮千載不一出,且必三顧而後出,黃皓遍地皆是,不請而自來。我國之所以瀕於危亡者,正由全國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師表曰:「陛下不直妄自菲薄」。我們何妨自己就當一個諸葛亮,自己就當一個劉先帝。我這個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當起諸葛亮來。我寫的厚黑叢話,即是我的「隆中對」。我希望讀者諸君,大家都來當諸葛亮,各人提出一種主張,四萬萬人就有四萬萬篇「隆中對」。同時我們又化身為劉先帝,成了四萬萬劉先生,把四萬萬篇「隆中對」,加意選擇。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聯盟」選上了,我們四萬萬劉先帝,就親動聖駕,做聯吳伐魏的工作,想出種種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蠻國,與夫高麗印度安南那些亡國民,聯成一氣,向帝國主義進攻。
梁任公曰:「讀春秋當如讀楚辭,其辭則美人香草,其義則靈修世,其辭則齊桓晉文,其義即素王制也。」嗚呼,知此者可以讀厚黑矣!其詞則曹操劉備,其義則十年沼吳之勾踐,八年血戰之華盛頓也。師法曹操劉備者,師法厚黑之技術,至曹操之目的為何,不必深問,斯義也,恨不得起任公於九原,而一與討論之。
拙著「宗吾臆談」,流傳至北平,去歲有人把厚黑學抽出翻印,向舍姪徵求同意,並說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該歐化,你老人家那套筆墨,實在不合時。等我們與他改過,意思不變更他的,只改為新式筆法就是了。」我閱之,立發航信說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嗎?他們只知我筆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學,思想之途徑,內容之組織,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考於八股者,看不出來。宋朝一代講理學,出了文天祥、陸秀夫諸人來結局,一般人都說可為理學生色。明清兩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個厚黑教主來結局,可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從八股中出來,算是真正的國粹。我還希望保存國粹的先生,由厚黑學而上溯八股,僅僅筆墨上帶八股氣,你們都容不過嗎?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則不必翻印。」那知後來書印出來,還是與我改了些,特此聲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學,是贗本,以免貽誤後學。
所最痛心者,我發明厚黑學,hetubook.com.com凡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得我點餘緒,無不轟轟烈烈,幹了許多事,獨於同我講學的幾個好友,朝日聽我的議論,反憔悴匡折以死,我當日遇事忠告,幾於垂涕而道,其奈他們執迷不悟何?特記於此以誌吾憾。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帝國主義攻打,本是用的黑字訣,然而這種方法,是從威爾遜「民族自決」四字,抄襲出來,全世界都歡迎,是之謂黑而亮。聞者必起來爭辯道:「威爾遜主義,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義之初基,豈是面厚心黑的人幹得來嗎?實行這類主義,尚得謂之厚黑嗎?」李瘋子聞而嘆曰:然哉!然哉!是謂「厚而無形,黑而無色」。
春秋時,周天子失了統馭能力,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間傾入,弱小國很受蹂躪,與現在情形,是一樣的。楚國把漢陽諸姬滅了,還要問鼎中原,與日本滅了琉球高麗,進而佔據東北四省,進而想併吞中國是一樣的。那個時候,一般人正尋不著出路,忽然跳出一個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靂一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用周天子的名義,驅逐外夷,保全弱小民族的領土,大受一般人的歡迎。他的辦法,是九合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來,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衛邢,這是用一種合力政策,把外夷各個擊破。以那時國際情形而論,楚國是第一強國,齊雖泱泱大國,但經襄公荒淫之後,國內大亂,桓公即位之初,長勺之戰,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國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適宜之故。我國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則有之,小則未也,很像春秋時的齊國。當今之世,「管厚黑」復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擁護中央政府,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進而聯合弱小民族,把他全世界力量,集中起來,向帝國主義攻打。」基於此種研究,我國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早就該使下厚黑學,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與那個分贓集團的國聯,成一個對抗形勢。由我國出來,當一個齊桓公,領導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對帝國主義奪鬥。
有人問我道:你的厚黑學,怎麼我拿去實行,處處失敗?我問:我著的厚黑學,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問厚黑學單行本,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只聽見人說:做事離不了面皮厚,心子黑,我就照這話行去。我說:你的膽子真大,聽見厚黑學三字,就拿去實行,僅僅失敗,尚能保全生命而還,還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學,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廿四史,一以貫之,是為「厚黑史觀」。我著「心理與力學」,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是為「厚黑哲理」。基於厚黑哲理,來改良政治經濟外交與夫學制等等,是為厚黑哲理之應用。你連書邊邊都未看見,就是實行,真算膽大。
緒初民國十一年,卒於自井三多砦,臨卒前數日,我去看他,在他家宿了一夜,其父言:「緒初每閱報則憤恨,病益加劇,已戒家人不拿報與他看。」緒初為我言:其病根係由黨中某事失敗所致。次日臨行,緒初對我說道:「我現在諸事已畢,只一事未了。」我見其出言鄭重,急詢何事?緒初取出一錶曰:「即是此物,此乃富順范秋嵐遺物,秋嵐革命,在藏被趙爾豐捕殺,黃容丸等輾轉取得,託我送還范子作紀念,荏苒數年,迄未見范子,某年曾見某人,想託之,恐交不到,現在你能替我交否?」緒初自知不起,等於託孫奇合,我慨然應道:「交得到。」他又問:「你如何交法?」我說:「我如進富順城,即覓范子付之,如不進城,則陳文垓在城內,做有生意,我託他交。」緒初點首曰:「文垓這個人,倒還信得過。」於是雙手取錶交給我曰:「此後由你負責了。」其臨死絲毫不苟如此。後來我費無數周折,始將此錶交與范子龍光。緒初卒時,父母年七十餘,一妻二子一女,無不動產,佃屋而居,所有現款,及生意股本,合計不過二千元。其學生呂灌群,張敷五等,與其他友人,集資一千數百元,交其家放商生息,為事畜之資。友人朱叔癡,黃肅方等,又多方為其子籌學費,子亦學行修謹,能自立,善人有後,故舊均忻慰。
我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得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有之這條定理,厚黑學就有哲學上之根據了。水之變化,純是依力學公例而變化,有時徐徐而流,有物當前,總是避之而行,總是向低處流去,可說是世間卑弱之物,無過於水。有時怒而奔流,排山全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則立被摧毀,又可說:世間凶悍,無過於水。老子的學說,原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其言曰:「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諸君能把這個道理會通,原知老子的道德經,和鄙人的厚黑學,是莫得甚麼區別的。
我國有四萬萬人,只要能夠聯為一氣,就等於聯合了歐洲十幾國。我們現受日本的壓迫,與其哭哭啼啼,跪求國聯援助,跪求英美諸國援助,毋哭哭啼啼,跪求國人,化除意見,先把日本驅逐了,再說下文。人問:國內意見,怎能化除?我說:你把厚黑學廣為宣傳,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義,及厚黑學使用法,自然就辦得到了。
道法兩家,原是一貫,故史選修史記,以老莊申韓,合為一傳。後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個孔子,於諸子學術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謂李耳與韓非同傳,不倫不類,力詆史遷之失,真是夢中囈語。史遷父子,是道家一派學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內行話。史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老是是也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和韓非同列一傳,豈是莫得道理嗎?還待後人為老子抱不平嗎?世人連老子和韓非的關係,都不了解,豈足上窺厚黑學,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瘋子也。
我著厚黑學,純用春秋書法,善惡不嫌同辭,據事直書,善惡自見。同是一厚黑,用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圖以謀眾人之公利,是至高無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書法者,不可以讀厚黑學。
勦察陳言,為作文之大忌。俾斯麥唱了一齣鐵血主義的戲,全場喝采。德皇維廉第二,重演一齣,一敗塗地。日本接著再演,將來決定一敗塗地,諸君不信,請拭目以待。
「聯合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是蘇秦揣摹期年,研究出來的,是孔明隱居南陽,同諸名士,討論出來的,中間含有絕大的道理。人稱孔明為王佐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寧靜,頗近道家。他生平所讀的,是最粗淺的兩部厚黑教科書,第一部是韓非子,第二部是戰國策。他治國之術,純是師法申韓,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他的外交政策,純是師法蘇秦。戰國策:蘇秦說韓王曰「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異於牛後乎?」韓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劍,仰天大息曰:「寡人雖死,必不能事秦。」三國志載:孔明說孫權,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孫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我們對照觀之,孔明的策略,豈不是與蘇厚黑一樣嗎?
辛亥十月,張列五在重慶獨立,任蜀軍政府都督;成渝合併,任四川府都督,嗣改民政長。他設一個審計院,擬任緒初為院長,緒初再三推辭,乃以尹仲錫為院長,緒初為次長,我為第三科科長。其時民國初成,我以為事事革新,應該有一個新學說出現,乃把我發明的厚黑學發表出來。及我當了科長,一般人都說:「厚黑學果然適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長來了。」相好的朋友,勸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於是眾人又說道:「你看李宗吾,一做了科長,厚黑學就不登了。」我氣不過,向眾人說道:「你們只羨我做官,須知奔走宦場,是有秘訣的。」我的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著相好的朋友,就盡心指授。無奈那些朋友,資質太鈍,拿來運用不靈,一個個官運都不亨通,反是旁觀竊聽的,和間接得聞的,倒還很出些人才。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強對外的秘訣,發現出來,其方式不外兩種:一曰劫賊式,一曰娼妓式。時而橫不依理,用武力掠奪,等於劫賊之明火搶劫,是謂劫賊式的外交。時而甜言蜜語,曲語歡心,等於娼妓媚客,結的盟約,全不生效,等於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謂娼妓式的外交。
以上都是厚黑叢話第一版原文,我本來想繼續寫下去,不料發生點意外的障故,遂停寫。其障故之原委,將來我或許詳詳細細披露出來。
舊友黃敬臨,在成都街上遇著我說道:多年不見了,聽說你要建厚黑廟,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門的,請把我寫一段上去,將來也好配享。我說:不必再寫,你看論語上的林放,見著孔子,只問了「禮之本」三個字。直到而今,還高坐孔廟中吃冷豬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談話,已足配享而有餘。敬臨又說:我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因為欽佩你的學問,不惜拜在門下。我說:難道我的歲數比你小,就夠不上與你當先生嗎?我把你收列門牆,就是你莫大之幸,將來在你的自撰譜上,寫一筆「吾師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誥封某某大夫」光榮多了。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如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以父子兄弟,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製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后賞以四品銜,供職祿光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諸君莫把蘇秦的法子小視了,他是經過引錐刺股的工夫,揣摹期年,才研究出來。他這種法子,含有甚深的道理。他得的太公陰符,陰符是道家之書,古陰符不傳,現行的陰符,是偽書。我們既知是道家之書,就可用老子的道德經來說明,老子一書,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戰國時厚黑大家文種、范蠡,漢初厚黑大家張良、陳平等,都是從道家一派出來的。管子之書,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內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為根據。鄙人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創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去讀老子之書,就覺得處處可用力學公例來解釋,將來我講「中國學術」時,才來逐一說明,此時談厚黑外交,我只能說,蘇大厚黑的政策,與老子學說相合,與力學公例組合。
劉先帝身經百戰,矜驕極了,以為陸遜是個少年,不把他放在眼裏,不知陸遜能夠忍辱負重,是厚黑學後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那位老厚黑劉備,打得一敗塗地。帝國主義者,把我們攪不在眼,矜驕極了,我國備受欺凌,事事讓步,忍辱負重,已經到了十二萬分,當然學陸遜,猝然而起,奮力一擊。
管蘇兩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雖不同,裏子是一樣的,都是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蘇秦之政策,終歸失敗,從約終歷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蘇秦,都是起的聯軍,大凡聯軍總要有負責的首領,唐朝九節度相州之役,雖有郭子儀、李光弼諸名將,卒至潰敗時,就由於莫得負責的首領。齊國是聯軍的中堅份子,戰爭責任,一肩擔起,其他諸國,立於協助地位。六國則彼此立於對等地位,不相統轄,缺乏重心。蘇秦當從約長,本然是六國的重心,無奈他這個人,莫得事業心。當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的氣,才發憤讀書。及佩了六國相印,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志滿意得,不復努力。你想當首領的人,都像這樣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來當六國的從約長,是決定成功的。
我們用厚黑史觀去看社會,社會就成為透明體,既把社會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會的辦法,我對於經濟政治外交,與大學制等等,都有一種主張,而此種主張,皆基於我所謂厚黑哲理。我這個叢話,可說是拉雜極了,彷彿是一個大山,滿山的昆蟲鳥獸,草木土石等等,是極不規則的,惟其不規則,才是天然的狀態。如果把他整理得匣然秩序,極有規則,就成為公園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參加了人工,非復此山的本來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見解,好好歹歹,和盤託出,使山的全體表現,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補充之,冗蕪者刪削之,錯誤者改正之,開闢成公園也好,在山上採取木石,另建一個房子也好,抑或捉幾個雀兒,採些花草,拿回家中賞玩也好,如能大規模的開採礦物則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點藥去醫病,撿點牛犬糞去肥田,也未嘗不好。我發明厚黑學,猶如瓦特發明蒸汽機,後人拿去紡紗織布也好,行駛輪船火車也好,開辦任何工業都好。我講的厚黑哲理,無施不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有能得我之一體,引而伸之,就可獨成一派。孔教分許多派,佛教分許多派,將來我這厚黑學教,也要分許多派。
孝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學也!如果我懂了科學,恐怕今日尚在朝日日的喊:達爾文聖人也,斯密士聖人也,孟德斯鳩、馬克斯,聖人也,墨索里尼、史丹林、希特勒,無一非聖人也。怎麼會寫厚黑叢話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的厚黑叢話為新刑律,把古之達爾文、斯密士、孟德斯鳩、馬克斯,今之墨索里尼、史丹林、希特勒,一一處以槍斃,而後國際上,經濟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廖君緒初浪後,其子維祜,於遺筐中,覓得列五信二通,玆一併錄之於後:
嚴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這是眾人知道的,後來皇上把他拿下,丟在獄中,眾臣合擬一奏摺,歷數其罪狀,如殺楊椒山、沈鍊之類,把稿子拿與宰相徐階看,階看了說道:「你們是想殺他?想放他?」眾人說:「當然想殺他。」徐階說:「這奏摺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來,何以故呢?世蕃殺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動的要殺他,此摺上去,皇上就會說:『殺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麼誣到世蕃身上。』豈不立把他放出嗎?」眾人請教如何辦,徐階說:「皇上最恨倭寇,說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階關著門把摺子改了遞上去,世蕃在獄中探得眾人奏摺內容,對親信人說道:「你們不必擔憂,不幾天我就出來了。」後來摺子發下,說他私通倭寇,大驚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殺了。世蕃罪大惡極,本來該殺,唯獨莫有私通倭寇,可謂死非其罪,徐階設此毒計,其心不為不黑,然而後來都稱他有智謀,不說他的陰毒,何以故?為國家除害故。
諱病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背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舖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人把衣服脫了,赤條條的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為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我講厚黑學,不是有鋸箭法和敲鍋法嗎?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應用敲鍋法,手執鐵錘,向某某諸國說道:「信不信,我這一錘敲下去,叫你這鍋立即破裂,再想補也補不起。」口中這樣說,而手中之鐵錘,則欲敲下不敲下,這其間有無限妙用。如列強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鍋上裂痕增長一點,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強,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們的慾望,我們就一錘下去,把裂痕增至無限長,糾合全世界被壓迫人民,一齊動作起來,十二萬萬五千萬被壓迫者,對二萬萬五千萬壓迫者作戰,而孫中山先生之主張,於是乎實現。但是我們著手之初,則在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弱聯會組織好,然後鐵錘在手,操縱自如,在國際上,才能平等自由。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惟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有仙骨,半夜三更傳授,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嘆曰:沛公殆天可授也。」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羽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銘,高帝忍之,養其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道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弟智爾十月二十五日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界一種損失。」不料他五十六歲就死了,學術界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五十四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五十七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地位,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寫文字——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往年同縣羅伯康,致我信說道:「許多人說你講厚黑學,我逢人辯白,說你不厚不黑。」我覆信道:「我發明厚黑學,私淑弟子遍天下,諡我曰:『厚黑先生』,與我書用以作上款,我覆書以作下款,自覺此等稱謂,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榮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謂足下乃逢人說我不厚不黑,我果何處開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報我耶?嗚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脛,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許多人勸我不必講厚黑學,嗟呼,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大凡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歡迎者遂愈眾,這本是一種公例。孟子之性善說,已經偏了,王陽明之致良知更偏,所以陽明之說,一倡出來,就風靡天下。荀子的性惡說,已經偏了,鄙人的厚黑學更偏,所以厚黑學一倡出來,就洋溢乎四川。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自陽明目中看來,滿街都是聖人;自鄙人目中看來,滿街都是厚黑。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不免寄人籬下;我將來當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恒,雷民心諸配享。
倜風之言曰:「宗吾此書,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吾人熟讀此書,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幾出而應世,不為若輩所愚。」倜風此話,固有至理,然不如綬青所說,尤為圓通。
東漢之末,天子失去統馭能力,群雄並起,與春秋戰國相似。孔明隱居南陽時,與諸名士討論天下大勢,大家認定:曹操勢力最強,非聯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滅,希望有春秋時的管仲,和戰國時的樂毅,這類人才出現。於是孔明遂自許:有管仲、樂毅的本事,能夠聯合群雄,攻打曹魏,這即所謂「自比管樂」了,不過古史簡略,只記「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把他和諸名士的議論,概行刪去了。及到劉先帝三顧草廬時,所有袁紹、袁術、呂布、劉表等,一一消滅,僅剩一個孫權。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這種政策,是同諸名士細討論過的,故終身照這個政策行去。
看守所所長某君與列五相洽,臨刑前一夕,與列五暢談終夜,次日忽宣佈死刑,列五在堂上聽法官宣佈,微笑不語,下堂見某君,舉手告辭曰:「我們請了!」某君回頭大哭而入,觀者夾道立,列五左右點首曰:「請了!請了!」觀者有泣下者,而列五怡然自若,肅方言:「列五平日,若無甚異人處,觀其臨死從容,真是有大本領的人。」
聖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與大盜的真相,莊子是看清楚了的。跖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爰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人。」聖勇義智仁五者,本是聖人所做的,跖能竊用之,就成為大盜。反過來說,厚黑二字,本是大奸大詐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竊大聖大賢。試舉例言之:胡林翼曾說:「只要於公家有利,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要幹。」又說:「辦事要包攬把持。」所謂頑鈍無恥也,包攬把持也,豈非厚黑家所用的技術嗎?林翼能善用之,就成為名臣了。
著者於滿清末年,發明厚黑學,大旨言一部廿四史中的英雄豪傑,其成功秘訣,不外面厚心黑四字,引歷史事為證。民國元年,揭登成都公論日報。這本是寫來開玩笑的,不料從此以後,厚黑學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也莫名其妙,每遇著不相識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紹,必說道:「這就是發明厚黑學的李某。」幾於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學三字,合而為一。等於釋迦牟尼與佛教合而為一,孔子與儒教合而為一。
孟荀二人,都是於整個人性之中,各截半面以立論,所以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理論就圓滿了。二說相合,即成為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那能與荀子學說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請問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嗎?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竟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嗎?
中國八股先生有言曰:「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知道鄙人發明補鍋法,鋸箭法,此先知先覺之東方聖人也。威爾遜實行補鍋法,鋸箭法,不慮而中,不思而得之雖欲不謂,西方聖人,不可得已。
此書中曾言:「張君列五,在天津致我一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列五因經中央明令撫恤,四川省府,撥款一萬五千元公葬,並經請准在東門郊外公園,建一紀念堂。建成寺,當以此卷,送入陳列。茲將原信及我之跋語錄後。其他跋語甚多,不俱錄。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殽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嚮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巴黎和會上,集世界厚黑家於一堂,勾心鬥角,彷彿一群拳術家,在擂台上較技。我們站在臺下。把他們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當用何種拳法,才能破他,臺下人一目了然,臺上人反莫然不覺。當初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大受弱小民族歡迎,深為英法義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決」四字,可以擊中列強的要害。及後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威爾遜就啞口無言,而「民族自決」案,就無形打消,可知「人種平等」四字,可以擊中歐美人的要害。我國如出來提倡「弱小民族聯盟」,把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案,和日本的「人種平等」案,合一爐而冶之,豈不更足以擊中他們的要害論?
民國二年,我在某機關任職,後來該機關裁撤,我與同鄉陳健人借銀五十元,以作歸計。他回信說道:「我現無錢,好在為數無多,特向某人轉借,湊足五十元,與你送來。」信末附一詩云:「五十塊錢不為多,借了一遍又一遍,我今專人送與你,格外再送一首詩。」我讀了,詩興勃發,不可遏止,立覆一信道:「捧讀佳作,大發詩興,奉和一首,敬步原韻,辭達而已,工拙不論,君如不信,有詩為證。」詩曰:「厚黑先生手藝多,那怕甑子滾下坡,討口就打蓮花落,放牛我會唱山歌。」詩既成,餘興未已,又作一首:「大風起兮甑,滾坡收拾行李兮回舊窠,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出東門,走至石橋趕船,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又作一首曰:「凡蕭蕭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復還。」千古倒甑子的人,聞此歌,定當同聲一哭。
研究宋學者,離不得宋儒語錄。然語錄出自門人所記,有許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學,號稱極盛,然陽明手著之書無多,欲求王氏之學,只有求之傳習錄,及籠谿諸子所記,而天泉證道一夕話,為王門極大爭點。我嘗說:「四有四無」之說,假使陽明能夠親手寫出,豈不少去許多糾葛。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者有幾十種說法。假使曾子當日,記孔子之言,於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釋,不但這幾十種說法不會有,而且朱學王學爭執,也無自而起。我在重慶,有個姓王的朋友,對我說:「你先生談話,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幾個朋友來談談,把你的談話,筆記下來。」我聽了,大駭,這樣一來,豈不成了宋明諸儒的語錄嗎!萬一我門下出一個曾子,摹仿大學那種筆法,簡簡單單的寫出,將來厚黑學案中,豈不又要發生許多爭執嗎?於是我趕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辦法,手寫語錄,名曰厚黑叢話,謝絕私人談話,以示大道無私之意。將來如有人說:「我親聞厚黑教主如何說」,你們萬不可聽信。經我這樣的聲明,絕不會再有天泉證道這種疑案了。我每談一理,總是反反覆覆的解說,寧肯重覆,不肯簡略,後人再不會像「格物致知」四字,生出許多奇異的解釋。鄙人之於厚黑學也,可謂盡心焉耳矣,噫!一衣一缽,傳之者誰乎!
李次青是曾國藩得意門生,國藩兵敗靖港祁門等處,次青與他患難相共,後來次青兵敗失地,國藩想學孔明斬馬謖,叫幕僚擬奏摺嚴辦他,眾人不肯擬,叫李鴻章擬,鴻章說道:「老師要辦次青,門生願以去就爭。」國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摺我自己擬就是了!」次日叫人與鴻章送四百兩銀子去,「請李大人搬鋪。」鴻章在幕中,有數年的勞績,為此事逐出。奏摺上去,次青受重大處分。鴻章出來,無所事事,只得託人疏通,仍回曾幕。國藩此等地方手段狠辣,逃不脫一個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國藩死,哭以詩,非常懇摯。鴻章晚年,封爵拜相,談到國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無一毫私心故。
有人問道:「你這叢話,你說內容包含:厚黑史觀,厚黑哲理,厚黑學之應用,及厚黑學發明史幾部份,你不把他分類寫出,則研究這門學問的人,豈不目迷五色嗎?豈不是故意使他們多費些精神嗎?」我說:「要想研究這種專門學問,當然要用心專研,中國的十三經和二十四史,泛泛讀去,豈不是目迷五色,紛亂無章嗎?而真正之學者,就從這紛亂無章之中,尋出頭緒來。如果不憚於用心,就不必操這門學問,我只揭出原則和大綱,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闡發,第二步加以編纂,使之成為教科書,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門別類,挨一挨二的講,乃是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務,不是我的任務。」
有了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愛,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錯,只怕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親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親愛?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當然成立。
閱者諸君,對於我的學問,如果精研有得,以後如有人對於行使厚黑學,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學生,我與你同班畢業,你那些把戲,少拿出來耍些。」於是同學與同學,開誠相見,而天下從此太平矣,此則厚黑學之功也。有人說: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學公開講說,萬一國中的漢奸,把他翻譯成英法德俄日等外國文,傳播各界,列強得著這種秘訣,用科學方法,整理出來,還而施之於我,等於把我國發明的火藥,加以改良,還而轟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說:惟恐其不翻譯,越翻譯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馬光為宰相,遼人聞之,戒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公矣,勿再生事。」列強聽見中國出了厚黑教主,還不聞風喪膽嗎?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可行也。」我國對外政策,歷來建築在一個誠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國現遍設厚黑學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聖先師越王勾踐之神位』。厚黑教主,開了一個函授學校,每日在報上發和_圖_書講稿,定下十年沼吳的計劃,這十年中,你要求什麼條件,我國就答應什麼,等到十年後,算賬就是了。」我們口中如此說,實際上即如此做,決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譯的漢奸先生,譯厚黑學時,定要附譯一段,說:「勾踐最初對於吳王,身為臣,妻為妾,後來吳王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允,非把他置之死地不可,加了幾倍的利錢。這是我們先師遺傳下來的教條,請列強於頭錢之外,多預備點利錢就是了。」從前王德用守邊,契丹遣人來偵探,將士請逮捕之,德用說:「不消。」明日,大閱兵,簡直把軍中實情,拿與他看。偵探回去報告,契丹即遣人來議和。假如外國人知道我國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學,自量非敵,因而斂戢其野心,十年後不開大殺戒,則厚黑學之造福於人類者,寧有暨耶?此則漢奸先生翻譯之功也。彼高談仁義者,烏足知之。傳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來之化身歟。
我講厚黑學,曾說:「管仲勸齊桓公伐楚,是把鍋敲爛了來補。」他那種敲法,是有藝術的。講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項:一為周天子在上,他敢於稱王,二為漢陽諸姬,楚實盡之,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問出師理由,桓公使管仲對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捨去兩大罪,而責問此極不要緊之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漢水,船覆而死,與楚何關,況且事隔數百年,更是毫無理由。管子為天下才,這是他親自答覆的,難道莫得斟酌嗎?他是厚黑名家,用敲鍋法之初,已留鋸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國真實罪狀,宣佈出來,叫他把王號削去,把漢陽諸姬的地方退出來,楚國豈不與齊拼命血戰嗎?你想長勺之役,齊國連魯國那種弱國,都戰不過,他敢與楚國打硬戰嗎?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對楚國輕輕敲一下罷了。楚是堂堂大國,管仲不敢傷他面子,責問昭王不復一事,故意使楚國有抗辯的餘地,楚王可以對臣下說道:「他責問二事,其一事,我與他罵轉去,罵得他啞口無言,包茅河邊蘆葦一類東西,周天子是我的舊上司,砍幾捆送他就是了。」這也是管仲的妙用。口罵無憑,貢包茅有實物表現。齊桓公於是背著包茅,進之周天子,作為楚國歸服之實證。古者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周天子祀祭的時候,把包茅陳列出來,貼一紅紙簽,寫道:「這是楚國貢的包茅。」助祭的諸侯看見,周天子面上豈不光輝光輝!楚國都降伏了,眾小國敢有異議嗎?台陵一役,以敲鍋法始,以鋸箭法終,其妙用如是如是。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用鐵錘,在列強的鍋上,輕輕敲他一下。到達相當時機,就鋸箭桿了事。到某一時期,再敲一下,箭桿出來一截,又鋸一截。像這樣不斷的敲,不斷的鋸,待到終局,箭頭退出來了,輕輕用手拈去,於是乎鋸箭法告終,而鍋也補起了。
我寫厚黑叢話,遇著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幹?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面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為甚麼躲在書堆,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未必緒初把得罪之事,向我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他說及我,緒初即說道:「某某事是我幹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面對他說,與宗吾無干。」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李宗吾幹的事,他還要代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學做得說不得。」真絕世名言哉!後來我也掙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
吾道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這三步工夫,也可說是上中下三乘。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隨緣說法,時而說下乘,時而說中乘上乘,時而三乘會通來說,聽者往往覺得我的話互相矛盾,其實始終是一貫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講厚黑學,雖是五花八門,東拉西扯,仍滴滴歸源,猶如樹上千枝萬葉,千花百果,俱是從一樹上生出的,枝葉花果之外,別有樹之生命在。金剛經曰:「若以色見我,若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諸君如學厚黑學,須在佛門中,參悟有得,再來聽講。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變,全城秩序,非常之亂,楊莘友出來任巡警總督,捉著擾亂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摹倣張獻忠七殺碑的筆調,連書斬斬斬,大得一般人的歡迎。全城男女老幼,提及楊總督之名,歌頌不已。後來秩序稍定,他發表了一篇:「楊維(莘友名)之宣言」說:今後當行開明專制。於是物議沸騰,報章上指責他,省議會也糾舉他,說:「而今是民主時代,豈能再用專制手段。」殊不知莘友從前用的手段,純是野蠻專制,後來改行開明專制,在莘友算是進化了,只因把專制二字,明白說出,所以大遭物議。民心說:「天下事有做得說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個例證,觀於莘友之事,孔子所說:「民可使由之,民可使知之。」就算得了註解。
我不知有孔子學說,更不知有馬克斯學說,和達爾文學說,我只知有厚黑學說而已。問厚黑學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強。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資格,向四萬萬人宣言曰:「勾踐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來!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於抵抗列強者,即是同志;何者是異黨?心思才力,用於傾陷本國人者,即是異黨。」從前張獻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張,咱老子也姓張,咱與你聯宗罷。」我想,孔子在天之靈,見了我的宣言,一定說:「咱講內諸夏,外夷狄,你講內中國,外列強,咱與你聯合罷。」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為標幟。一切道理,經我細心考慮而過,認為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為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為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釋迦也,孟子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等也。含一爐而之,無(周㐱)堂、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為是者則是之,我見為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為是,今日之我以為非,則以今日之我為主,如或回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我們把春秋戰國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來研究魏蜀吳三國的外交政策:三國中,魏最強,吳蜀俱弱。諸葛武侯,在隆中,同劉備定的大政方針,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合兩弱國,以攻一強國,仍是蘇大厚黑的法子。史稱:孔明自比管樂,我請問讀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自比管仲,尚說得去,惟他平生政績,無一點樂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戰國策:燕昭王伐齊,是合五國之兵,以樂毅為上將軍,他是聯軍的統帥,與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樣。燕王欲伐齊,樂毅獻策道:「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閒於兵甲,習於戰功。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因主張合趙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對劉先帝說道:「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因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其政策與樂毅完全一樣。樂毅曾奉昭王之命,親身赴趙,把趙聯好,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齊打破。孔明奉命入吳,說和孫權,共破曹操於赤壁,其舉動也是一樣,此即孔明自比樂毅所由來也。至於管仲糾合眾弱國,以討伐最強之楚,與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聯吳伐魏的主張,不外管仲、樂毅的遺策。
綬青與我同學時,嘗獨自一人,搖頭念道:「丈夫不能流芳萬世,亦當遺臭萬年。」我聽了說道:綬青你也太不自量了!你我夠得上遺臭萬年嗎?掛名青史,談何容易!一部廿四史,掛名其中者,確數若干,無從說起,我想:至多不過一百萬人罷了。我國號稱四萬萬人,每一百年,此四萬萬人可以說得罄盡,請問五十年中,有若干四萬萬人?而掛名青史者,乃不過一百萬人,此百萬人中,除去因事連帶書及,姓名附見者外,其經史臣詳列事實者,至多不過十萬人,事蹟彪炳者,不過萬人,其為文人學士所共知,不翻書本,能信舉出者,大約不過千人,此千人中,無論好人壞人,其為婦孺知名者,不過數十人,此數十人者,又須假稗官小說之吹噓,戲臺之裝點,且有子虛烏有人物,參雜其間,你我有何本事,可以側身此數十人中?為好人固難,為壞人也不易,猛虎方能噬人,小犬一張牙,已被人踢出數步之外,其何可得?你我莫說萬年,要想在全國中,遺臭三日,也不可得。綬青聽了只好長嘆而已。此鄙人所發憤而著厚黑學,從民國元年,至今已廿餘年,在川省一隅之內,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而強,也可以傲亡友於地下了。
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於己之說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擋之,立被摧滅,此忍於人之說也。避物而行,和摧滅人物,現相雖殊,理實一實。十弗與物理相通,心理與力學相通。明乎此,而後可以讀李老子的道德經,而後可以讀李瘋子的厚黑學。
中國從前的讀書人,一開口即是詩云書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變以後,一開口即是達爾文曰,盧梭曰,後來又添些杜威曰,羅素曰,純是以他人的思想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樣,自己也不伸頭去窺一下,未免過於懶惰了。假如駁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為審判官,以四書五經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引了一句達爾文諸人曰,即是以達爾文諸人為審判官,以他們的作品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像這樣的審判,我是絕對不到案的。有人問:「要誰人才能審判你呢?」我說:「你就可以審判我,以你自家的心為審判官,以眼前的事實為新刑律。」例如說道:「李宗吾,據你這樣說,何以我昨日看見一個人做的事不是這樣?今日看見一隻狗,也不是這樣?可是你說的道理不確實。」如果能夠這樣的判斷,我任是輸到何種地步,都要與你立一個鐵面無私的德政碑。
從前發表的厚黑傳習錄,是記載我與眾人的談話,此次的叢話,是把傳習錄擴大之,我從前各種文字,也許外人都未看過,今把他全行拆散來,與現在的新感想,混合寫之。此次的叢話,是隨筆體裁,內容包含四種:(一)厚黑史觀,(二)厚黑哲理,(三)厚黑學之應用,(四)厚黑學發明史。我只隨意寫去,不過未分類罷了。
我深恨厚黑之學不明,把好好一個中國,鬧得這樣糟,所以奮然而起,大聲疾呼,以期呼醒人世。每日在報紙上,寫厚黑叢話一二段,等於開辦一個厚黑學的函授學校,經我這樣的努力,果然生了點效,許多人向我說道:「我把你所說的道理,證以親身經歷的事項,果然不錯。」又有個朋友說道:「我把你發明的原則去讀資治通鑑,讀了幾本,覺得處處俱合。」我聽見這類話,知道一般人已經有了厚黑常識,程度漸漸增高,我講的學理,不能不加深點,所以才談及周秦諸子的學說,見得我發明的厚黑學,不但證以一部二十五史,處處俱合,就證以周秦諸子的學說,也無一不合。讀者諸君,倘有志斯學,請細細研究。
民國初年,楊澤溥為審計院科員,奉委為雅州關監督,臨行前一夕,他備幾殽菜,請我緒初等小酌,客客氣氣說道:「此去一切事當如何辦?請諸先生賜教。」我說道:「此等事有何辦法,一言蔽之曰:拿錢而已。你依著我發明那種學問,放手為之就是了。」澤溥快然曰:「不敢!不敢!」緒初皺眉而言曰:「只有你宗吾嗎!硬是……」後澤溥解款回省,對我說:「西征兵至雅州譁變,通城搶劫,城內有哥老首領某,我趕急命人請他,來他拖把高椅子坐在門口,亂兵至,即麾之去,公款無絲毫損,翌日辦魚翅席酬之,此等費不能支用公款,只好自墊。」我說道:「澤溥,你幹些什麼?財神菩薩進門,你都要驅他出去嗎?亂兵不來,還應叩頭請他來,只要進來走一遭,即可報十萬八萬的損失,終身吃它著不盡了,我發明的學問,你拿來這樣幹,我這一教還行得走嗎?」其時雅關薪俸微,澤溥挈眷而往,又時時資助故舊,交卸時欠公款八百元,劉公潛在渚川源銀行替他借貸,未幾即病卒,貸款累公潛償付。澤溥卒時,一無所有,同人集金棺斂,並資其妻女扶櫬回富順,我曾其屍而言曰:「澤溥,別人做官,朋友交遊沾光,你做官回來,睡在地下騙我們嗎?」友人方琢章,前年對我說道:「雅州關自民元至今,以澤溥任內,收入最豐。」噫公家之收入誠豐矣,孰知經手者之狀況乃若此矣!
牛頓和愛因斯坦學說,任人懷疑,任人攻擊,未曾強人信從,結果反無人不信從。註太上感應篇的人說道:「有人不信此書,必受種種惡報。」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說道:「不信吾教,請試吾力。」這是由於這兩部書所含學理,經不得研究,無可奈何,才出於威嚇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於科學界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假如不許人懷疑,不許人攻擊,即無異於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太上老君感應篇,和關聖帝的覺世真經,豈不是我自己詆毀自己嗎?
有了春秋戰國那種局勢,管仲蘇秦的政策遂應運而生。有了現今這種局勢,威爾遜的政策,也應運而生。威爾遜國際聯盟之主張,大類管蘇二人的政策。其主張雖對,卒之不能成功,也與蘇秦相似。然而我們由學理方面推論,要想全世界永久和平,非仍走管仲蘇秦這條路不可,非仍走威爾遜這條路不可。現在國際聯盟,已經袤朽不適用了,應當把他摧毀了,由我國出來發起,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威爾遜的原則,拿在「弱聯」中來實行。
緒初先生教下:
至於和會上威爾遜之所以失敗者,則由威爾遜是教授出身,不脫書生本色,未曾研究過厚黑學。美國參戰之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巴黎和會初開,全世界弱小民族,把處理當如救世主一般,以為他們的痛苦,可以在和會上解除了;那知英國的路易喬治,法國的克利滿梭,都是精研厚黑學的人。就中克利滿梭,綽號「母大蟲」,尤為兇悍,初聞威爾遜鼎鼎大名,見面之後,才知黔驢無技,時時奚落他,甚至說道:「上帝只有十誡,你提出十四條,比上帝還多了四條,只好拿到天國去行使。」威爾遜只好忍受。後來義大利全權代表下旗歸國,日本全權代表,也要下旗歸國,就把威爾遜嚇慌了,俯首貼耳,接受他們要求,而民族自決四字,遂成泡影。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你少同李宗吾談些!謹防把你寫入厚黑叢話。」我說:「諸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諸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美國和日本,是站在壓迫者方面的,威爾遜主張的「民族自決」,日本主張的「人種平等」,不過口頭拿來說說,並無實行的決心,已經鬧得舉世震驚,列強大嚇;我國是站在被壓迫者方面,循著這個路子做去,口頭這樣說實際上就這樣做,並且猛力做,當然收很大的效果。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這幾句話,簡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學做的贊語。面厚心黑,那個不知道?那個不能做?是謂「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學三字,載籍中絕未一見,必待李瘋子出來才發明,豈非「天下莫能知」的明瞭嗎?我國受日本和列強的欺凌,管厚黑,蘇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來行使。厚黑聖人,勾踐和劉邦,對付敵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豈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證?
奉手書,往復抵回,若有未解於不肖之域居者,謹概略言之,今世可遊之地,在內曰滬曰津。在外則日英法美,而尤以日為宜,蓋資便而語易通也。不肖非不可遊滬遊日。徒以纜間滿側,足偶移者微之者至,禍亦將灰測耳。就居津京,斯近論政之書,都未敢置,日惟檢閱舊本,出其餘情,效寧喜君晉織絢故事,並絕泛泛之往來。時若舊雨重逢,或尺書反常,乃稍放懷,藉譚時勢。君曰無羈,果無羈者,胡若是?尤為難者,事變以遠,所謂國中豪俊,卒之各自為謀,而私愛故人,又復書逞不軌,漸亦特聞內江,至它曬者,更不為速計,睚眥必報,輕賊其群。綜論滬日之間,幾無人無悔望,無日無危險者,顧影茫茫,且不知稅駕之所也,它復何言!君謂我不當如是終身,我亦猶君之不能忘情者,顧時有未可,力有未能,亦唯謹身敕行,不蹈有過之地,重為親厚所痛耳。所謂狂瀾安挽之法,歸納於學識毅力,人心道德,深中肯要。往者終於不治,正由未嘗事此,則誠如尊論,非三數年所能為功。而同時輩流,多若迫不及待,為之奈何,兒女婚媾事,謹如約,宗吾何時往吾家,幸先函舍弟乾九受天,便早為備,函由榮昌縣燒酒房大公館余天老轉去。報銷案如前,近亦未理,理終無效,祇好聽之。私債云云,即兒輩留法貸款伯家況無異,惟用度少增一倍,益以留法費及不肖旅費,將來不免嗟若耳,靜一未便通問,迫不知其詳。伯虛家境殊艱,聞之慨嘆,然二子無恙,亦足慰家人也。頃聞公潛少咸均病故,儻不虛,實吾黨之大不幸,望便告我。邇日汗青北來,每談及故舊頹散略盡,輒為墜淚。修道蒙福,天若於吾人獨反者,豈天本悔禍耶?抑吾人有以自絕耶?求其故而不得,殆吾也夫!賢者試教之!不盡欲言,惟珍愛。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寫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袴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朋輩中資質偏於厚字者甚多,而以緒初為第一。夠得上講黑字者。只有簡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說:「你叫我面皮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來,宜乎我作事不成功。」我說:「就怕你厚得不徹底了,無往而不成功。你看緒初之厚,居然把簡恒之黑打敗。世間資質偏於厚字的人,萬不可自暴自棄。」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查某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它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陳。
假令我這個厚黑教主是威爾遜,我就裝痴賣呆,聽憑他們奚落,坐在和會席上,一言不發。直待義大利下旗歸國,日本下旗歸國,已經出了國門,猝然站起來,在席上一巴掌說道:「你們要這樣幹嗎?我當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你們認可了,我美國才參戰。而今你們這樣幹,使我失信於美國人民,失信於全世界弱小民族,我只好率領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們英法義日四國,決一死戰,才可見諸於天下後世。你母大蟲說我這十四條,應拿在天國行使,你看我於一星期內,用鮮血將這個世界染紅,就從這鮮血中,現出一個天國,與你母大蟲看。」說畢,退出和會,應用我「辦事二妙法」中的補鍋法,把鍋敲破了再說。三十分鐘內,通電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來,對列強反戈相向,由美國指揮作戰,這樣一來,請問英法敢開戰嗎?當日事實俱在,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德國戰鬥力並未損失,最感痛苦的,食料被列強封鎖耳,只要接濟他的糧食,單是一個德國,已夠英法對付。大戰之初,英法德殖民地許多權利,弱小民族才拋棄舊日嫌怨,一致贊助。印度甘地,也同他的黨徒,幫助英國,原想戰勝之後,可以抬頭,那知和會上,列強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噴天,有了威爾遜這樣的主張,還有不立即倒戈的嗎?兼之美國是生力軍,國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實行開戰,可斷定:一個星期,必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這個戰火,請問英法敢打嗎?如果要我美國不打,除非十四條原則,條條實行,並須加點利息,格外增加兩條,何以故呢?因為你英法諸國,素無信義,明明白白承認了的條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條之外,非增兩條,以資保障不可。威爾遜果然這樣幹,難道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嗎?無奈威爾遜一見義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歸國,就手忙腳亂,用「鋸箭法」了事,竟把千載一時之機會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頭在內面陸續發作,我國東北四省,無端失去,阿比西尼亞,無端受義大利之摧殘,世界第二次大戰,行將爆發,凡諸種種,都由威爾遜在和會席上,少拍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學之不可不講也。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的口號,大受弱小民族的歡迎。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於「民族自決」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號,當然更受歡迎。且威爾遜不過徒呼口號而已,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有特設之機關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現在日本人的花樣,層出不窮,殺得我國,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兵之力,並且欲招架而不能,我們就應該還他一手,揭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你會講「大亞細亞主義」,想把中國吞下去,進而侵略亞洲各國,進而窺伺全世界。我們就講「弱小民族聯盟」,以中國為主幹,而琉球,而高麗,而安南緬甸,而泰國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蠻民族。日本把一個大亞細亞主義,大吹大擂,我們也把一個弱小民族聯盟,大吹大擂,這才是旗鼓相當,才足以濟鋸箭法之窮。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也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諄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州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把厚黑學發明過後,凡人情冷暖,與夫一切恩怨,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對我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過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據學者的考證,周秦諸子的學說,無一不淵源於老子,因此周秦諸子,無一不帶點厚黑氣味。我國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諸人,漢書藝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後乎老子者,都脫不了老子的範圍。周秦之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子,與非同時,雖有呂覽一書,但此書是呂不韋的賓客篡集的,是一部類書,尋不出主名,故當以韓非為最末一人。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句的解釋,呼老子為聖人。他的學問,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說:「刑名原於道德。」由此知,周秦諸子,徹始徹終,都是在研究厚黑這種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名詞罷了。
川省未修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見著推車的,抬轎的,邀馱馬的,挑擔子的,來來往往,如螞蟻一般。寬坦的地方,安然過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罵,你怪我走得不對,我怪你走得不對。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嘗是走得不對,無非是路窄了的關係。我國組織,政府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種抱負,非握得政權,施展不出來。於是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其實非不對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許多人,等於走入窄路一般,無怪乎全國中志士和志士,吵鬧不休。
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明明是歸到一個平字而止。力學公例,兩力平衡,才能穩定,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蘇秦窺見這個道理,遊說六國,抱定一個平字立論。他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和「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一類話,激動不平之氣,他對付秦國的法子,是「把六國聯合起來,攻秦一國,五國出兵相反」,此種辦法,合得到克魯泡特金「互相」之說。秦雖強,而六國聯合起來,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達爾文「競爭」之說。他把他的政策,定名為「合縱」,更可尋味。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明明是力學上的合力方式。他這個法子,較諸管仲政策,含義更深,所以必須揣摹期夫,才研究得出來。他一研究出來,自己深信不疑的說道:「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果然一說就行,六國之君,都聽他的話。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秦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戰國時候,百家爭鳴,是學術最發達時代,而蘇秦厚黑的政策,能夠風靡天下,豈是莫得真理嗎?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色|欲之少艾與妻子;出仕需助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名。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只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洋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姜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色|欲,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承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所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只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日本壓迫,故當提出日本為目標。手有指,指日本,目有視,視日本,口有道,道日本,心有思,思日本,使全國人之力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羹子也,郭巨也,姜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日本,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來許多朋友,見我這樣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中國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寢饋數十年,只能說是修業,不敢言畢業。我作八股有兩個秘訣:一曰抄襲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題,尋一篇類似的題文,略略改換數字,沐手敬書的寫去,是曰抄襲古本。我主張弱小民族聯盟,這是抄襲管仲蘇秦和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說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說:冬瓜做得甑子,並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還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裏面蒸的東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連甑子都可以當飯吃,此種說法,即所謂翻案文字也。我說:厚黑可以救國,等於說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學說,最切實用,是可以當飯吃的。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藥也。藥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有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的打幾針,燒幾艾不可。醫寒病用熱藥。醫熱病用寒藥。所以聽我講厚黑學人的說,常常說:「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後,全體暢通,才覺得快。
莊子寓言,是他腦中有一種見解,特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以寫之,只求將胸中所見達出,至鯤鵬野馬,果否有此物,漁父盜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問。胸中所見者,主人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讀詩當如是,讀莊子當如是,讀厚黑學也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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