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一家人,一見了向秀,都是那樣的喜歡和興奮,大家全用笑臉歡迎他。就連平日態度嚴肅、言語不多的嵇康,臉上也露出一絲絲如長兄見著小弟弟般的慈藹柔和的笑容來。
這一回可輪到向秀再也不能冷靜下去了,他皺眉咬牙的去解開自己的衣襟,好像有些透不過氣來似的。
「欺人孤兒寡母以篡奪天下,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當為!」像這樣,正不能不是此刻嵇康暗地裡的一種想法。
「不呢,他才不生你的氣呢。當然,自從他做了大將軍府中的從事中郎以後,門庭間顯然大變了:簡直是車馬盈門,兵衛森嚴。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一個大將軍從事中郎的職位,在門口就可以排列起『吔戟』來?這樣做,聽說還是大將軍親自下的手令。」
「何曾這些鼠輩們,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真正是無恥之極!他平時姬妾滿前,日食萬錢,驕奢淫逸到了極點,還說他的反對我們飲酒賦詩,彈琴嘯歌,是為了要維持甚麼禮法,宣揚甚麼名教。好,將來若果他敢於觸動我一根汗毛,我就非捶扁這般鼠輩不可!」嵇康邊憤慨不勝地說著,邊捏緊著拳頭,伸出了他那筋肉隆起、強壯有力、時常打鐵的胳膊來。
「不!這一次他詠的卻是你的那封絕交書呀!他唸過幾句就舉起杯來說,真是妙文,絕代妙文,來,且盡此一觴!他唸,我聽,我們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簡直喝它個塊然木然,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
「土嫂,你不也來坐坐嗎?你知道,主不嘗客是不飲的。」
向秀同嵇康在長榻上坐下了。嵇家的兩個小孩一邊一個,倚靠在他們的身邊。
「禮法,禮法,叔夜,你說說看,禮法可是為吾輩這樣人而設的?主嫂?亭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叫才合適啦。」向秀還是執著她的手含笑調皮般的問。
「哎,阿秀,阿秀,人之相知,貴相知自,山巨源這樣對於我,真太叫人難以為懷了呀!不過,我作事總是從不後悔,主張人不應當生『悔吝之心』的。這封絕交書我是寫過了,當然也決不後悔。不過其中的意思倒並不在對於山巨源,而是因為我自己的不堪俗流,怕滾入漩渦中去,自己在發自己的牢騷。寫信給山巨源,只不過適逢其會罷了。像這樣的事情,依我想,山巨源一定是能以體諒的。哎,阿秀,這個洛陽城,我想我是再也住不下去啦,……真正太沒意趣!」嵇康感慨不已地說著,不住地連連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而且還用手頻頻去拈理著自己那並不太長太和_圖_書多的鬍鬚。這是他的一種習慣,隨著便要把髮髻打散開來,讓自己鬆散鬆散。關於這一點,曹氏夫人知道得很清楚,於是她便趕忙動手去解開嵇康的頭髮,同時還替他把頭髮整理了一整理。
他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便下得榻來,赤著腳,在室內草蓆上走來走去。
「你不是說要『窮則自得而無悶』嗎?你看你現刻就不『自得』起來啦。來,讓我詠幾句詩給你聽聽:『郢人忽已逝,匠石寢不言。澤難窮野草,靈龜樂泥蟠。……』你看這是誰作的詩?真有意思。」向秀曼聲吟罷這幾句詩之後,便放聲地大笑起來,看來他似乎已經有幾分醉意了。
「阮嗣宗是個好人,詩如其人,亦足以與之千古的。不過他自己本人,恐怕也不會久於人世啦。像他這樣的時常一醉幾日幾夜不醒,還能行嗎?走,我們大家都走,洛陽雖好,終非久留之地呀!」
「亭嫂,這本來是你們曹家同大將軍兩家自己的事情,可是也把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拉扯進去啦,讓我們不得安生!聽說大將軍已經把叔夜寫給山巨源的絕交書抄錄去了,對於信內『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一句很不高興。又聽說鍾會這小子也在大將軍面前說叔夜的壞話,呂巽又在一旁加鹽加醋的……」
作為嵇康招待客人,彈琴飲酒,吟嘯賦詩之所的這間廳室,面積相當大,但陳列著的什物卻並不多。只地下鋪著草蓆,一個長榻,靠後屋正中放個三折屏風,在素絹的屏扆上,還畫著有為當時人所崇敬的兩個古代隱士榮啟期、綺里季等人的故事畫。長榻便被安放在這屏風的正當中,榻上鋪著一片青氈,兩頭各放著一個衣桁。一張嵇康朝夕不離的七絃琴即用玄色的絹囊來裝著掛在衣桁上面。此外,靠著右壁還放有一個「獨坐」,但在獨坐上卻滿堆著簡策、卷軸,看來是不大預備來坐人的。左側有個竹櫥,裡邊放有茶藥和些青瓷茶具。茶擋藥爐緊靠櫥邊。從這裡便是通到後院去的側門了。
「叔夜,叔夜,你看你就這樣的愛生閒氣,還不快來陪阿秀喝酒。管它這些幹甚麼,我們就是這樣,不想陞官發財,我們不管別人,別人也休想來管著我們。來吧,不要生氣!……」曹氏夫人撫慰地勸解著嵇康。
「這一向看不見人,你是在埋頭註解你的《莊子》,還是到別的甚麼好地方遊盤去了呢?」嵇康向客人舉了一舉杯,喝下一口酒,這樣意味深長的問。
「是不是大家都在談論著我同他絕交的事情?其實m•hetubook.com.com這又哪裡值得大驚小怪的呢。生當這種『季世』,如我輩朋友之間,合則來,不合則去,只要大家各行其志,心不存乎矜尚就得啦,又何必求之於形跡以內呢?」
「你喝吧,有的是酒。這是醽醁,還有榮陽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凍春』,劍南的『燒春』。你喝吧,家裡樣樣都有。這鹿脯和松子都是從鄴中得來的。你嘗嘗看,風雞我看也好像不錯。」曹氏夫人一面舉著勸客,一面更不住地替客人斟酒,而向秀也一直不停杯地喝了下去,好像真正有些酒渴。
「鼠輩,小人,……真正無恥之尤,虛偽無恥已極!……」嵇康仍然不停地在地下迴旋著。
嵇康雖然說得那樣的從容,但在他廣顙朗目,既高亢而又俊爽的臉上卻不禁露出一種嚴峻的神色來。
「不談這些,很沒意味。你還是談談你們一觴一詠的情景吧。山巨源是不是還在吟詠他『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這幾句呢?」
「請坐,請坐。為什麼長久不來了呢?今天真正難得,貴客臨門!」被朝廷封為長樂亭主的嵇康的曹氏夫人也走了出來,對向秀這樣說。
「不,不。適得其反。他認為這是你在對他過分的稱讚。他說,旁通意即淵博,多可而少怪,意即宏大,單憑這兩句,你就夠得上他的一個知己了,值得滿引一觴!叔夜,你說說看,你的真正意思是否是這樣?」向秀一氣說完之後,真的自己又喝乾了一杯。
「是的,太沒意思。目下的時事,可真也不太美妙呀!昨天山巨源告訴我說,何曾在大庭廣座間還面辱過阮嗣宗一次。他直接指著阮嗣宗的鼻子說,『卿恣情任性,敗俗之人;如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徒,何可長也!』而且後來又對大將軍說,『阮籍如此放蕩,輕視禮法,何以訓世?』幸虧大將軍認為阮嗣宗是『度外人』,應當加以寬容,不然,阮嗣宗可就會很危殆的啦!」
「主嫂,你好!不看見你們真正想死我啦!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多日不見,還不來執一執手嗎?」
「我嗎,隨便怎樣都可以。同你回山陽去找呂仲悌,還是灌我們的園,種我們的菜,或者回轉家鄉去註解《莊子》,在我全都是無可無不可的。不過,依我之見,我們還是走得遠點的好。洛陽城,這個爭名奪利的是非之所,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何況山巨源還告訴過我……。」說到這裡,向秀又有意和圖書識地停頓著,用眼睛去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對面的曹氏夫人。
「曹,你也來坐坐,阿秀又不是外人,」嵇康也接著這樣說。於是他們三人便在長榻上面各據一方坐下了。兩個小孩拿了承盤內的一個黃柑,各自跑開。
依照平日的習慣,向秀每隔上三兩天,總是要來同嵇康打一次鐵的,因為他也有愛打鐵的同樣嗜好。不想近些日裡,他忽然不來了,這使嵇康全家都不能不覺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孩子們更時常地念叨著他們的向家叔叔。不過有一天的下午,向秀竟又飄然而來了。從外表上看,他還是那樣的腳登絲履,頭戴摺角巾,身穿月白色的袍服,顯得格外的風致翩翩,身無點塵。一進門來,他便拉著阿紹的手往裡面走,口裡仍像往日般不住的叫著「阿風,阿鳳,我來啦,還不出來!」
「不錯。正是這個狗彘不食、人面獸心的東西!叔夜,呂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們從前還把呂巽這種東西當作朋友看待呢,豈不是明珠暗投,可嘆可惜!」
「你說的不是呂長悌嗎?」嵇康不禁大吃一驚地問。
「我?走,也一定走。我們全家都走!難道我還要吃娘家的奶才能過活不成!」曹氏夫人這樣面帶嚴肅堅決之色地回答。
「回懷(縣)去了一趟。正打算在家裡安靜一下,把那總也注不完的《秋水》、《至樂》兩篇注了出來,可是又聽見了一些閒言雜語從洛陽傳來,於是便再也坐不住了。回來後,又首先去拜訪了一次山巨源公。」
嵇康復又回到榻上。大約他是被向秀這種高亢開朗的態度所吸引著,而且又聽得他是在吟詠著自己「贈阮德如」的詩句,覺得很有意思。於是他也慢慢地平靜下來,舉觴去品味著自己親手配製的術黃精酒,滿滿地喝上一大杯。
「管它呢,隨你的便吧。反正是些討厭的名物兒。如果能不這樣的叫豈不更好。」嵇康笑著回答說,同時皺了一下眉頭。
就在這同一年當中,在嵇康的生活圈子內,又發生了不少對他具有深刻影響的事情。比如說,與他「著忘言之契」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因為他自己由吏部郎轉升大將軍門下的從事中郎、散騎常侍,而正式向大將軍司馬昭推薦嵇康去代替自己以前主持選舉擔任過的吏部郎的職務,這件事使嵇康大吃一驚,同時也使他十分憤慨。由於一時的激動,他在知道消息之後,於一夜間,便奮筆直書地寫了一封長信給山濤,用以表明自己的「不堪俗流」,和自己對於作吏部郎有「必不堪者七,甚和-圖-書不可者二」的情況,而且在信末還怨憤地同山濤絕了交。這封信的後果,由於他平時行事的任情而動,只求合乎心之所安,當然是不曾預料到的。不過其「甚不可者」的第一條,有這樣的幾句:「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其意是專在指大將軍司馬昭而言,關於這一點,他自己心裡倒也十分明確。而且近十多年來,自從邵陵厲公(曹芳)嘉平元年起,中間經過高貴鄉公(曹髦),一直到現在少帝(曹奐)的景元二年,哪一個皇帝不是由司馬氏一手擁立,又一手廢掉呢?特別是到現在,大將軍更比他的父兄司馬懿和司馬師還要跋扈,其不臣之心,簡直是盡人皆知的了。而且最近,他又新進封晉公,加九錫,任相國,眼見得不久便會有「非常之舉」,曹家的天下,大約就快要保不住了。當然,在這十年三帝的中間,也不是沒有忠於魏室,起來誅奸除暴,反對司馬氏專政的將領,例如太尉王凌與兖州刺史令狐愚,揚州都督毋丘儉與揚州刺史文欽,以及以後的征東大將軍諸葛誕等人,就是因起兵而先後一個一個被司馬氏父子殺戮掉的。而在這些人當中,毋丘儉還同嵇康有過交情。因而,這些事變便不能不對嵇康有著深刻影響。於是他平日的那種「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繫於所欲」,想要「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平靜胸懷,就再也不能保持了。同時他對司馬氏一家的反感,也一天一天的愈加強烈起來。他之所以寫那封信去同山濤絕交,一方面是表示他對山濤想要拉他加入於司馬氏一夥的不滿,一方面也是對山濤黨於司馬氏的不滿。
向秀說罷,就下得榻來,披上那件搭在衣桁上的月白細絹大袖袍服,準備告辭。
「呂長悌會中傷我?哦,到而今我可明白啦,這其中一定大有緣故!阿秀,你不知道阿都有多可憐啊,他含垢忍辱地聽從了我的勸告,不再去舉發他的哥哥,可是呂巽這東西,看來現在卻仍在包藏禍心。……哎,不用提啦,走,我一定走,回轉山陽去,越快越好,永世也不再到這座令人發嘔的洛陽城來。……曹,你呢?回山陽去,你可捨得你那王府的娘家?」嵇康用炯炯發光的眼睛望著曹氏夫人。
「阿秀,我實在不想留在這裡了,打算離開洛陽,回到山陽城老家裡去治田種藥。反正我這個中散大夫的官兒又不負朝廷甚麼實責。你呢,還要留在洛陽嗎?」
「叔夜,你以為山巨源做了大官就變得不同了嗎?其實並不這樣。他個人意hetubook•com•com趣還是流連在披襟解帶,一觴一詠之間呢。前天我們兩人就一同喝了個痛快。」
此刻嵇康和向秀都已脫去長袍,只各自露髻、短褐、盤腿地靠著「隱囊」,坐在長榻上。一會兒阿勤便將一個高足承盤托了出來,放在長榻上面了。嵇康的夫人接著也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非常秀美約有三十來歲的中年女人,皮膚潔白,身材婀娜健康,明目、修眉、皓齒。只臉型有點扁圓,顴骨也嫌略有點高,這與她臉上半部的韶秀之氣好像有點不大相襯。所以與其說她美,倒不如說她俊要合適一些。大約因為要招待如像向秀這樣一位平時總是讚美她的客人的緣故吧,她在後面已不覺裝飾了一番:她頭梳雙鬟紒子髻,上綰白玉釵,腳登細草履,上穿紫絲布的繡襦,下配杏黃色的復綺裙;臉上也已薄施粉黛。她將承盤內的兩個羽觴注滿酒之後,正預備要走開,可是向秀卻將她阻止著了:
「叔嫂不通問,外言不入於閫,內言不出於閫,難道連這一點禮法,你都不願意遵守了嗎?」她一邊笑著說,一邊仍舊將她那因經常做家務事而顯得有點粗大的雙手伸了過去。
「唸到『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這句時,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在罵他了?」嵇康意味深長的問,同時還眨了一下眼睛。
「對,就這樣吧。『豈為夸與名,憔悴使心悲。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鵲飛。黃鵲遊四海,中路將安歸?』阿秀,你說阮嗣宗這詩寫得有多妙!我每讀一次,就未嘗不體諒著他的苦心,而要為之流淚的。」嵇康又這樣感慨頗深地說。
「酒渴,渴飲。『飲客』客飲,一切豈不都是一樣?豈不都只說明一個『且趣當生,奚遑死後』的旨趣!」嵇康接著也很有風趣地說。
嵇康的住宅,共有三層,在洛陽城裡只能算是中等以下的官員住宅。第一層即一進門有一棵大柳樹和打鐵爐的那個院子,並無房屋,只是一個空院。穿過一間從前是間大廳,而現在只用來堆存雜物的房屋,才是內院。內院的院落裡直立著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樹身亭亭如蓋,覆蓋著了整個的院子。在樹根和石台階的沿縫裡還長滿著石菖蒲、書帶草、虎耳草、鐵線草和苔鮮之類的東西,映得滿階庭都碧綠碧綠的,顯得十分幽靜。再走上幾級石級,便來到嵇康和向秀他們聚會的廳室裡了。
「你真是個『飲客』呀!他怎麼樣?一定生了我的氣了吧?」
「主嫂,一到你們家裡來,我就有些『酒渴』,你讓我多喝上幾杯好嗎?」很顯然,向秀是想將氣氛沖得更和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