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

「曹,你還不曾睡著嗎?這裡可有我睡的地方?」嵇康隔著床慢問。
「那你說還有誰呢?」曹氏夫人的臉挨著嵇康的臉也挨得更緊了。
「不,我沒想過。如果遇見困厄,公穆大哥,我想是可以照顧阿紹和我們的,你說,是嗎?」曹氏夫人的聲音已十分悲苦,但口氣卻很清朗堅決,顯出了向秀平時所稱讚她的明慧和剛強的氣質來。
等到客人走後,曹氏夫人去問他時,嵇康卻只是搖了搖頭,「哎」了一聲,甚麼也沒有說。不過當天開晚飯時,眼見得嵇康不僅甚麼也沒有吃,就連酒也不曾喝上一杯。他只是塊然木然,心事重重地坐在蓆地上,倚著隱囊,看望著孩子們在燈下吃飯。忽然他便向阿風開口了:「阿風,你不想爸爸嗎?」「想爸爸?爸爸不就在這裡嗎?」阿鳳天真地笑了起來,覺得有些奇怪,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顯然她認為爸爸是在說傻話。「我說的是往後!」嵇康又說。「想。『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當然是要想的!」那個平時沉默寡言,彷彿很有心眼的「小大人」阿紹很肯定地這樣回答了一句。因為他新近才讀完了《詩經》,所以在說話中不覺就引用了上去。
嵇康便挨著他的妻子,並頭地睡下了,同時更將燈吹滅。確實地,因為他自己近來的憂思太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致使他忘記掉室家燕爾之樂,這在嵇康已經是很久以來的事了。
「來,請上來。這樣寬的八尺之床,那能沒有你睡的地方,」曹氏夫人應聲說。
「當然,在生計方面,公穆大哥同我是親弟兄,他是會照顧你們的。不過他同我究竟還是兩路人。自從他從軍,投奔司馬氏以後,我們兩弟兄就算是分道揚鑣各不相關了。……」嵇康很明確地回答說。
「你不是同他絕了交嗎?」曹氏夫人不禁有些迷疑起來了。
「曹,你哪裡知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管怎樣,山巨源總算是個有識度,夠得上作朋友的人呀!他懂得我,我也懂得他,所謂絕交,只不過氣憤時的一句話罷了。我們從前早就互相品鑒過,他稱我為『義理人』,我就稱他為『事業人』。實際上,當時這樣說,倒並不因為要引為噱談的。要真正有識度,才能有真正的事業,也才有才能去理解別人,其餘的為公為卿者,都只不過是竊祿貪位,蠅營狗苟之輩罷了。還有,山巨源的韓氏夫人也很有見識,她同山巨源,也同我們兩人一樣,可稱為一對佳偶。所以你以後若果有事去找她,她一定不會因為你是曹家女兒而便外待你的。好了,沒有甚麼可說的啦。曹,最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句話,就是凡事都不要『悔吝』,對於生死大事也同是一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他為了奪得政柄,是不惜殺掉所有忠於朝廷的人的!而其實呢,我早就是個遺落世事,崇尚老莊,任信自然的人。決不想忠於誰家,更不因為同你結了親便想忠於曹家。哎,生當這種『季世』,真正是沒有甚麼可多說的。……好啦,曹,我決定明天就要走啦。也許,也許如天之福我還能以回來。……」
「阿秀是個好人。聰明好學,多情善感,也勉強算得是個『義理人』。可是他為人太軟弱,經不起刀鋒口在他頭上晃上幾晃!何況繼我之後,司馬氏的大刀頭不正會轉向阿秀的身上去嗎?」
到景元三年的冬天,嵇康全家回到故鄉山陽,不覺已經有一年左右的時光了。山陽舊宅本來是嵇康祖傳下來的家業,房屋十分寬大。在屋後還有一塊很大的園圃,簡直是林木成蔭,嘉果滿園,這使得阿鳳阿紹他們都非常高興,他們活動的地方也更加寬廣了。嵇康仍舊打鐵,讀書,彈琴,詠詩,講究他所謂的「導養服食之術」。山陽城裡因嵇康回來也算多了一個不計工價的鐵匠,凡是與嵇康有關係的人家,都得到較多的鐵器供給,大家都感到十分高興。向秀已回自己故鄉和-圖-書去著書立說。只有呂安因為自己的妻子受辱,家門不幸,卻不遑安居。他時常面目憔悴、風塵僕僕地往來於東平、洛陽之間,平時很少來找嵇康。所以這時同嵇康往來的人就非常之少。因此,從表面看,嵇康的生活,似乎並無多大變化。不過在嵇康本人自身,不僅頭上已增添了不少星星白髮,同時語言也更加稀少了。一到下午來,他便開始飲他的術黃精酒,幾乎每天都要喝個八九分醉;面皮也經常因醉酒而顯得有些發青。並且時常半夜裡獨自起來彈琴,一直要丁丁東東地彈到天明。在眼神上也老是木呆呆的,彷彿在思索甚麼,或者是在等待盼望甚麼,使得曹氏夫人不能不有些擔心。但當她一去問他時,他又說「沒有甚麼,沒有甚麼,一切都很好」。不然就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甚麼也不說。這種情景,當然使曹氏夫人更加擔心,但也沒法去瞭解嵇康心裡究竟在想些甚麼。
「哎,還用問嗎,那就只有山巨源一個人呀,愈是沒有我,他就愈是會照顧你們!」
「那麼,向家阿秀呢?」
「曹啊,你可知道,今天趙景真來說,阿都出了事了呀!呂巽那小子在一年以前,既然用酒灌醉、姦污了阿都的夫人徐氏,現在又秘密上表大將軍,誣告他弟弟不孝,說他毆打自己的母親。此刻阿都已經被『收』hetubook.com•com,關到司隸校尉的監獄裡去了!而眼刻,作司隸校尉的又正是我們的死對頭鍾會那小子!這件事情,本來早就有我的一分不是在內:一年多以前,阿都早就要上表去告發他哥哥的罪行,而且還要休掉他的妻子徐氏。可是我因為愛惜他們家門的名譽,把阿都擋住了。那時呂巽也向我用他父子六人的名譽來發誓,說以後決不因此去攻擊阿都。可是現在,他反倒包藏禍心,自食其言了!這無異乎呂巽負了我,我又害了阿都。這件事我不能不管。大丈夫做事是不能畏首畏尾,賣友求安的。因此。我明天就打算起身到洛陽,親自去證明阿都並無不孝事情,這一切都是由於呂巽淫污了他自己弟媳徐氏,想要殺人滅口,所以才造謠誣告別人。自然,事情的變化,一定是不會這樣簡單的:還有你們曹家和司馬氏兩家的關係在內哩;至少我總算是你們曹家的一門親戚啊,所以這次一去我或許就回不來啦。曹,設有不幸,你會怪我嗎?我們不應該結上這門姻親!我自己脾氣不好,時常得罪人,才種下這許多禍根。」
「叔夜,叔夜,我們有不幸,多可憐呀!」曹氏夫人將嵇康緊緊摟著,一顆顆的眼淚直滴落在嵇康的臉上,嵇康也默默無言地緊摟著曹氏夫人,讓自己的眼淚同他妻子的交流在了一起。
「想就好呀。阿風和*圖*書簡直是個小傻瓜!」嵇康說畢之後,便從蓆墊上立起身來,沉吟不已地走開了。這些反常的現象,都不能不引起曹氏夫人的惶惶不安,萬分擔心。
「叔夜,你可不能這樣說,是我害了你!我不應該生在曹家,也不應該同你聯姻。這些年來,我們不是相親相愛,過活得很好的嗎?不幸我竟是個曹家的女兒!」曹氏夫人用臉去貼緊著自己丈夫的臉,嵇康只覺得她臉上是濕漉漉的。
在這一夜晚裡,曹氏夫人一眨眼也不曾睡著。正當她憂心忡忡,大睜著眼睛等待天明的時候,時間大約在寅時左右,忽然看見嵇康房間的燈光一亮,隨著便見他躡腳躡手地走到自己的臥室裡來了。曹氏夫人趕忙點上燈盞。
「事已至此,我們誰都不用怪誰啦。你知道,我做事向來就那樣,只要合乎道義,問心無愧,便從不後悔的。我並不後悔我們的婚姻。因為這些都是出於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我們兩人誰都沒有選擇餘地的。而且我也不曾貪圖過你們曹家甚麼。假如我從此一去不返,你們又去依靠誰呢?你可想過嗎?」
不料有一天,一個非常景仰嵇康,而且自稱為嵇康學生的趙景真秀才,忽然從洛陽來拜訪了。他們兩人在廳室內低聲地嘀咕了半天;因為是外客,又不比如對向秀般的可以內外不分,所以曹氏夫人也不便於去聽取他們在談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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