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第六
各有千秋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說句老實話,在學問上講,一個從政的人,對於這三種人的才具都需要。第一性情要養得通達,胸襟不可那麼狹隘,不要有一點事就想不開,一句話就放不開,否則成就就太有限了。其次要處事果決、剛毅,下了決心,又能堅定不移,才不會受環境的影響。第三要多藝,樣樣都知道。政治生涯很痛苦,生活枯燥無味,比科學家還痛苦。每天接觸的,都是痛苦煩惱的事,都在是非中討生活。這個對,那個不對,老張來說老楊,老楊又來說老李,幾乎沒有一件愉快的事。所以自己要有藝,胸襟有超然的修養。
換句話說,如果把他們三個人湊合起來,不愧是大政治家的材料。為什麼呢?具有剛毅果敢的精神,這是子路的長處;但還要有寬大的胸襟,也就是和_圖_書所謂任勞任怨的氣度,這就要子貢的達。任怨尤其難;當一個計劃、一個政策沒有實施以前,如有人罵你混蛋時,只好低下頭讓他叫罵,等做出成果再說。當然,真做成混蛋就要命了。同時要見聞淵博,知識豐富,多才多藝。這「果、達、藝」三個簡單的字,包括了那麼多,由此可見政治家還須兼備藝術家、詩人的修養才行。
說到這裡,想起一個笑話。當然在正史上是沒有這段記載的,只是一個笑話。傳說孔子周遊列國,被困在陳蔡之間。有一天學生出主意,說大家太餓了,前面有一大戶人家,去借點米來。最初是子路自告奮勇前去敲門。出來一位老頭子,問起是孔子的學生來借米,於是寫個字叫他認。認出了,不必借,免費招待全體師生的食宿,如果認不出,一粒米都不借。子路一想,我們跟夫子專門學文學,還有什麼問題。於是滿口答應了這個條件。老頭子就寫「真」這麼一個上「直」下「八」的字讓子路認。子路看了後說:「這www.hetubook.com.com是真字嘛。」老頭子聽了,把門一關說:「你回去告訴你老師,不借。」子路納悶地回來報告孔子,孔子聽後對子路說:「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這個年頭,飯都沒得吃,你還『認真』幹嘛?」子夏聽了,便自告奮勇再去借米。到了那家,自我介紹是子路的同學,也是孔子的學生。那個老頭子還是寫先前那個字給子夏認。子夏心想,剛才子路吃了癟,於是答一個反義字,對老頭子說:「這是『假』字嘛!」老頭子聽了把門一關說:「你更不行。」子夏回來把經過一講,孔子聽了歎道:「你這個人真糟糕,作人有時候也要『認真』的呀!」
所以孔子說子貢通達,但是達者不一定肯從政了。
過去,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不幹,不幹,回家去吃老米飯!」折腰就是行個禮,鞠個躬嘛!不是真把腰折斷了,半斗米都干。試看陶淵明《歸去來辭》,他門前可以栽五柳,起碼要五十多坪地,拿到現在可以蓋棟四層樓,還可以發筆財。我們現在在和-圖-書工業社會裡做個小市民,房子是租來的,前面連一棵芭蕉都種不下,不要說五柳了。他說「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過去在大陸上的人家,自己釀得起酒的,起碼是中產階級的家庭了,他當然可以在家吃老米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試看他的房子,空地有多大,好像是台北市的新公園一樣,竟有三條大路都荒蕪了。種竹賣筍也可賣他幾千塊錢一個月,他當然不為五斗米折腰。由此可見,陶淵明是有資格作個通達的達人。
季康子再請教冉求是否可以從政。孔子說,冉求是才子、文學家。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打高爾夫、跳現代舞都能來。名士氣味頗大,也不能從政。
這就是說兩邊都做得通,表面看來,就稱為達者,談到這裡,同時又想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和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也是「達」的一字範圍。當時五斗米的數字很大,等於現在一萬上下的月薪。可是陶淵明不幹,回家去了。不過只有他才做得到。
季康子,魯國的大夫和_圖_書、權臣。有一天向孔子打聽他學生的才幹。孔子一一作答。由此我們可看出這些學生們的性格,同時也可看出孔子認為從政所必備的學養。季康子首先問起有軍事統帥之才的子路,是不是可以請他當政?孔子說子路的個性太果敢,對事情決斷得太快,而且下了決心以後,絕不動搖。決斷、果敢,可為統御三軍之帥,而決勝於千里之外。如果要他從政,恐怕就不太合適,因為怕他過剛易折。
季康子接著問,請子貢出來好不好呢?孔子說,不行,不行。子貢太通達,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功名富貴全不在他眼下。聰明通達的人,不一定對每件事盯得那麼牢。比如說桌子髒了,擦一下好不好?通達的人認為擦不擦都是一樣,因為擦了又會髒,不擦也可以。如果有人說一定要擦,通達的人說擦也可以,擦了總比較乾淨,那擦就擦吧!總之,把事情看得通達,像這樣的人,往往可以做大哲學家、大文學家。因為他有超然的胸襟,也有滿不在乎的氣概。但是如果從政,卻不太妥當。也許會是非hetubook.com.com太明而故作糊塗。
我有一個做醫生的朋友,每天接觸到的都是痛苦的病人,看到的是愁眉苦臉,聽到的是痛苦的呻|吟,乃至呼天搶地,喊爹叫媽的聲音。所以他一下班以後,回家就從事繪畫,幾十年下來,他那種半中不西的畫,意境很高,許多名畫家,都非常佩服。想買他的,他不肯賣,於是向他要一張,他說送一張還可以,立即落款送一張。這是講藝的價值,所以從政還要有文學的修養、藝術的情操。
從另一面看,季康子問到這三位學生,孔子都不放行,也是因為季家當時在魯國為權臣,氣勢囂張跋扈,孔子不願讓自己學生去插上一腳。當然在學生這方面也不會願意去。所以他故意推辭掉,雖然所講的都是事實,但是如果說他們不能從政,卻也不盡然。子貢後來相衛,每次主政,國際局勢就擺平了。當時時代之亂,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子貢有這樣的才具,而孔子為什麼硬說他不行呢?實際上是孔子當時看這些學生都可以獨當一面,無奈季康子這個老闆不對路,所以連一個都不讓他去。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