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第八
文化復興運動

有一個朋友,在大陸曾當過省府委員、廳長一類的職務,他狷介得使人有點怕他。就如我和他坐公共汽車,我替他付了一張公車票,他一定要想辦法下一次替我付回一張。這種人非常可愛,一毫不苟取,一毫不苟與。還有一個朋友,抗戰時在某單位工作的廖先生,學問好,道德也好,我非常敬重他。一九四九、五〇年,我到了台北,有一次和他約會,他坐汽車到衡陽街和我見了面以後,就下車,和我坐一輛三輪車走。照他的習慣是走路的,坐三輪車還是依我的習慣。所以換車,是因為他到衡陽街是公事,和我見面後的活動是私事,就把公家的汽車放回去。他這種不苟取不苟與的精神,我非常佩服。勝利以後,他奉命到上海接觸金融界,很多金融界的巨頭都在座,而他穿一套舊中山裝,像個鄉巴佬一樣到場,大家都不認識他。他晚年信佛,住在觀音山的戴公祠。
這裡講到文化的重整,等於我們現在講文化的復興。孔子周遊www.hetubook.com.com列國以後,回到魯國,開始整理文化。因為時代的盛衰演變中,文化永遠是走在最前面,周代王朝的衰亂已經很嚴重了,所以孔子急於從事文化的復興來力挽狂瀾。他先從禮樂入手,《詩經》也可以說是樂的一種。《關雎》為詩經的第一篇,「關雎之亂」的「亂」字,古代和現代的意義有所不同,千萬注意。古代這個「亂」字含有「亂」的反面意義在內,就是「治」的意思——秦漢以上的書,會這樣用,唐以後大多都不會這樣用。比如「毒」字,在秦漢以前,有治療、痊癒的意思,譬如有人砍了我們一刀,是傷害;而我們手上或腳上生了瘡,醫生鋸下我們一條手臂或一條腿,就不算傷害,反要感謝他的治療,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古代文字少的時候,就有許多字義是借用的。
這是以正面言論結束上面的話。孔子說真正為學問而學問,永遠覺得自己還不充實,還要改進。這句話後來演和-圖-書變成曾國藩他們經常引用的:「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學問有個很簡單的原則,停留下來,就是在時代潮流中退下去了。所以不是進步,就是退步,沒有停留在中間的。這個觀念就是從孔子這句話來的。「學如不及」,求學問要隨時感覺到不充實。以這樣努力的精神,還怕原有的學問修養會退失。如果沒有這樣的心情,懂了一點就心滿意足,結果就是退步。大家要特別注意。尤其中年以上的朋友,對這句話更須要反省。有時我們看到許多中年以上的朋友,學問事業成就了,往往自認為什麼都對了。事實上如不再加努力,就要落伍被淘汰了。思想也好,學識也好,一切都要被時代所淘汰。假如有所成就,而始終好學不倦,這才叫學問,才不會被淘汰。我看到幾位中年朋友,的確是值得佩服。家裡藏書非常多。他們的年齡,都快到六十歲了,每天公事非常忙,夜間讀書每每到兩三點鐘才睡。因此他們的學識、能力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斷在進步。所以這一點習慣一定要養成。依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讀書的習慣養成了,要無書不讀,甚至壞的一面也要懂,懂了不跟他走,那才是真本事。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師摯之始」,師摯是當時管理魯國文化的大樂師——不是樂隊的大樂師,勉強說,相當於文化局長,但不只是一個做官的,他本身是個專才。孔子這裡說,魯國文化經過整理,新舊文化交流以後,非常悠美。可是跟著而來的,下面孔子又講到文化思想,又提出他的感嘆了。
子曰:師摯之始,關雄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侗而不愿」,看起來笨笨的,好像是很厚道的樣子,但一個人貌似忠厚,而心裡鬼主意蠻多,並不是真正的厚道。「倥倥而不信」,有許多人自己是空空洞洞的,卻不相信人家,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空和圖書空洞洞,莫名其妙的作一輩子人。「吾不知之矣」,孔子說有這三種人,我不知道這個社會將變成什麼樣子。這三句話,也就是孔子當時看時代在變亂中,多半是這一類的人:狂而不能直,老實相而內心並不厚道;再加上非常淺薄,淺薄到沒有內容,還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又不好好求學。因此孔子很感嘆。事實上一個亂離的社會,這都是必然的現象。我們今天處於這個時代,看到一些人物,也有孔子同樣的感嘆:「吾不知之矣!」這句話很幽默,意思是說實在不知道這部歷史將變成什麼樣子。
孔子感嘆當時的社會,一般人的思想與個人的修養,犯了三個大毛病。這三個大毛病,不止是孔子當時的社會如此,在我們看來,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有,尤其現在看來,格外同意孔子的這三句話。許多人「狂而不直」,「狂」本來不是壞事,孔子也欣賞狂狷之士,雖然還不夠標準,但是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成為君子,都成為聖人。因此退而求其和圖書次,至少是狂、是狷,還有可取之處。「狂」就是豪邁慷慨,心地坦然,交朋友,不對就是不對,說了他,他並不恨你,這類的典型為狂。「狷」,毫不苟取,不義之財一點都不要,不合理的事情絕不做,很保守,個性獨立而很有道德修養為狷。孔子認為假使沒有君子之人,那麼狂與狷這兩種也不錯。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廖先生臨死的時候,好像預先知道,早幾天就約一些好朋友當天去吃飯。飯後洗好澡,穿好衣服,邀朋友們一起和他念佛。念著念著他不念了,不動了,就這樣去了。這是很妙的。這位朋友,的確做到了狷介,做官幾十年,就如此清白。像廖先生臨死時的從容自在,真可算「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一點沒有牽掛,很坦然,而且早一個星期就知道。所以道德修養與生死來去,都有關係,「狂而不直」,有許多人狂,豪邁得很。但是假狂的人很多,內心不正直,歪曲心腸,這是一個大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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