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女人未必皆禍水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然而孔子所要求的真正聖人的境界,這是非常難的事,一般心理狀況,凡是了不起的人,多半精力充沛,所以難免要走上女色這條路子。這是我們就這一點,對歷史的看法。擴而充之,「好色」不但是指男女之間的事,凡是物質方面的貪慾,都可以用「色」字來代表。尤其是以佛學的立場看,那就更明顯了。照儒家的思想,一個領導人,簡直任何嗜好都不應該有。但是人很難做到完全沒有嗜好。
像我們看到很有名的唐明皇與楊貴妃這段歷史故事,唐明皇這個皇帝的確是不錯,少年時代非常好,晚年時因嬖好楊貴妃,致使國家發生了變亂,成為知名的歷史故事。在過去的歷史,很多人都把這個罪過,推到場貴妃身上去,這也是很難說的。說一個女子對於政治會有如此大的影響,也有可能。就是西方也有這種情形,所謂英雄征服了天下,女人征服了英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過要看哪種女人,真能征服英雄的女人,並不容易。
一切的進德修業,都是如此。不但是學問的成功、道德的成功、事業的成功,原則都相同:不是進步,就要退步。沒有進步,停留在原地,也是退步。尤其對於自己道德的要求,更難!我曾說過,英雄征服了天下,不能征服自己;聖人不想征服天下,而能夠征服自己。事實上征服自己比征服天下更難。所謂道德的修養,就是征服自己。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再其次,大家都說唐明皇是誤在楊貴妃手裡,尤其是詩人們都如此說——中國的詩人多半對於歷史大事,有謹嚴的批評——但也有另一面的看法,如袁枚的詩說:「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當安祿山造反,兵逼長www.hetubook.com.com安,唐明皇出走到長安南面馬嵬坡的時候,發生兵變,部隊不肯走了。大家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把楊貴妃殺死。唐明皇沒有辦法,只好讓貴妃自縊死。所以後人評論歷史,認為唐明皇不一定是為了楊貴妃而誤國的,這首詩就是這個意思。建溫泉池給楊貴妃洗澡的,讓楊貴妃自殺的,都是唐明皇做的,不要把歷史的罪過,推到一個女人身上去。
上面孔子的話,就是說這個道理。他說譬如我們去挑泥土來堆成一座山,要挑一百擔泥土的,已經挑了九十九擔,最後「未成一簣」,少了一畚箕泥土。「止」,停止了,因此便不能登峰造極到頂點。是誰使你停止的?我們一件事沒有成功,往往推之於客觀的環境、社會的因素,但是孔子在這裡說那是不可能的,「吾止也」,還是自己心理的疲勞與退縮,不是客觀因素。
所以孔子這句話,是一個最高的目標。同時提高我們的警覺,凡是作一個領導人,不但是好m•hetubook.com•com色,任何一種嗜好,都會給人乘虛而入的機會,因而影響到事業的失敗。所以接著下面引用孔子的話:
同樣,清代的龔定盦也提了一個反調,他的一首詩說:「少年已自薄湯武,不薄秦皇與漢王。設想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他說一個英雄到了晚年沒事情做了,不讓他住在溫柔鄉里,又要他幹什麼?龔定盦這個理論,和現代的心理學、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有點類似。我們要特別注意,性心理學與馬克思的理論,嚴重的影響了近一百年思想。今日除了馬克思的影響以外,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對近百年來歷史文化轉變的影響更大。不過這一方面不像政治理論受重視——如果依據性心理學的看法,有過分的精力,就有傑出的事業。因此英雄、豪傑、才子,幾乎各個行為不檢,都是孔子所講的「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到這裡為止,結束了孔子上面站在河川上所發的感嘆。下面是孔子的教育經驗,對於個人的評論。
我們和_圖_書看到蜀亡國以後,蜀王妃子花蕊夫人被俘。宋太祖趙匡胤就問她,你們國家有十幾萬大軍,為什麼今天你會到我身邊來。這位妃子作了一道詩答覆他,大意是說我本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女子,對國家大事不瞭解,但這首詩的結論卻罵盡了男人,她說:「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這也是歷史上,女人關係歷史命運的一個故事。
這裡是另起一節。
從此我們瞭解,上面有一點偏好,下面就偏向了,這就是「物必聚於所好」的道理。我們要看古董,就必須到好古董的人家才看得到。有些人好石頭,有些人好怪木,有一些人就是好鈔票。某公說,有一個老朋友,每天入睡以前,要一張張點過他鐵櫃裡的鈔票以後才能睡著。
這句話裡面說的色,包括了女色、物慾、嗜好三重意義。但根據歷代的看法,只是偏重在女色這一面,認為這是孔子對衛靈公的感嘆。孔子周遊列國時,對孔子比較重視的是衛國,但衛國的政權和圖書,當時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是大臣蘧伯玉,而左右衛君的是美麗妃子——衛靈公嬖好的南子,所以有這句感嘆,而成了一句名言。事實上不止衛靈公,從人情世故上看,人都是好德不如好色。如果一定要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世界上很少有合乎標準的人。
他又說,譬如填平一塊土地,倒一畚箕泥土上去,就看到更高一點,這個進步,也不是外來的因素,而是自己的成功,這裡他所強調的,是指一切的作為,其成功或失敗,都在於一個人自己,不要推之於外來的因素。外來因素之所以形成,也是自己本身的關係。
譬如有些人什麼嗜好都沒有,就是好讀書,這也變成一個嗜好,於是左右的人都是讀書人。南朝梁元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最後終於亡了國。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燒了,他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有人問他為什麼燒了書,他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可見讀書也很害人,真成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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