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可不願多子多孫哪!
古代所謂的家,是由「高、曾、祖、考、子孫」五代一堂、貫穿上下的家。但這還是偏向於以男子社會為中心的家。如果再加上由女子外嫁以後,所謂姑表姨親等,親戚關聯的家族相連接,構成一幅方圓圖案的家族社會,再加上時代的累積,那麼,豈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幾乎整個中國,本來就是一家人,這是一點兒都不錯的。所以從中國上古的「武學」與軍事發展來講,古代俗話所說的「上陣需要親兄弟,打仗全靠子弟兵」。這種觀念,也都從「宗法社會」的「家族」傳統文化所形成。例如民間小說,或舊式戲劇中所推崇的「楊家將」、「岳家軍」等,也都是由這種「家族」觀念所產生的榮譽。如果隨隨便便,說它是落伍的陳舊「封建」意識,應該打倒,才能使社會有新的進步,似乎未必盡然,還須值得仔細研究,再作定論。
現在要講「修身」與「齊家」之道了。我曾經多次提醒大家注意,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齊家」,並非是西方文化形式的小家庭的家。也不是二十世紀後期中國新式的家。古代傳統文化的家,其主要是以「宗法社會」和「封建制度」相結合的「大家庭」、「大家族」的家。它本身就是「社會」,所以過去中國文化中,再沒有什麼另一個「社會」名稱的產生。如果從「大家族」的「社會」,與另一個家族,或其他許多家族的土地連接起來,就是另一個團聚的名稱,叫做「國」了。因此,由上古以來到後世,便正式成為「國家」名稱出現了。
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天下有道,與物皆昌。天下無道,修德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何辱之有。
可是,在我們的歷史上,所謂「五世同居」的「大家庭」,歷代都有,如在宋真宗趙恆的大中祥符年代(公元一〇〇八年),「醴陵丁雋,兄弟十七人,義聚三百口,五世同居,家無間言」。尤其是最後一句的記載,實在使人不敢想像的敬佩。所謂「家無間言」,是說全家三百多人,並沒有一點不和睦、不滿意而吵鬧起來。因此便可知道「齊家」之道,是「齊」這樣的家,不是如現代,乃至西式的小兩口子,把兩個鋪蓋,拼成一張大床,或兩張小床的家。即使是對小兩口子的家來講,又有幾對是白頭偕老、永不反目的呢!你看,「齊家」,是那麼輕易要求,那麼稀鬆的世間人事嗎!
大家要明白,我們的中國由上古開始地大人稀,而且歷來的經濟生產全靠農業為主,土地與人口就是生產經濟、積累財富的主要來源。在周、秦時期,封建諸侯的政治體制上,也多是重視人口。秦、漢以後,封侯拜相乃至分封宗室功臣,也都以采地及戶口為受益的標準。所謂「萬戶侯」等的封號,都是對文臣武將等最有誘m.hetubook.com.com
惑力的,也是最想得到的大買賣。因此,人人都以多子多孫是人生最大的福分。當然,戶口人丁的眾多,是生產力和財富的原動力,不免形成大地主剝削勞動人工,壓迫小民的現象。但並不像當時西方的奴隸制度,其中大有差別,不可混為一談。我不是讚賞那種傳統的習俗,只是在歷史學術上的研究,是非同異必須說清楚,提醒大家在做學問、求知識方面的注意而已。
同時,說明由於「宗法社會」、「家族」的傳統,方形成後世「大家庭」、「大家族」的民情風俗,產生貴重多子多孫的結果。人們要想教育管理好這樣的一個「大家庭」,比起管理一個社會團體,一個龐大的工商業集團,甚至比起一個國家的政府(朝廷),乃至現代化的政黨,還要困難複雜得多。因為治理國家、政黨,管理社團,從表面大體上來說,他只需要依法辦事依理處事,「雖不中,亦不遠矣」。至於公平、公正、齊治一個「大家庭」或「大家族」,他的重點,在一個「情」,所謂骨肉至親之情上面,不能完全「用法」,有時也不能完全「論理」,假定本身修養不健全,大至家破人亡、骨肉離散是很平常容易的事。
講到這裡,除了「宗法社會」、「大家庭」的精神遺風,演變成「宗族」的宗祠(祠堂)之外,由南北朝、唐、宋以後,中國社會佛、道兩家的寺、院、庵、堂、道觀等等,都是有形無形兼帶著在做「社會福利」的工作。韓愈當時反對迎佛骨,接著,便寫了《原道》等大文章,反對佛、老,更反對一般人去出家做和尚、做道士,認為是不事生產「無父無君」的不忠不孝。這個觀點,從政治文化的立場來說,一點沒有錯。但從整個「社會」的觀點來說,也未必盡然。過去帝王封建時代的中國,並沒有專管「社會福利」的機構,如果沒有這些寺、院、庵、堂、道觀來收容那些鰥、寡、孤、獨的人,試問,皇帝們、大臣們,包括韓愈老夫子,誰又來照顧他們呢?所以韓愈的侄子,出家學道成仙的韓湘子,也只好做兩句詩來啟發他老人家,「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了。社會上的人,到了某一環境,的確都有「家何在」的情況啊!
我們這樣還只說了父母子女的兩代。如果五個兒子媳婦,各自再生三五個兒女,那麼,一家二十口或三四十口,還不算相幫的僮僕婢女,以及臨時外雇。乃至佃戶等相關的人了在內。再過一二十年,第三代的孫子,又結婚,又生兒女,那麼,這個所謂興旺的人家,在四五十年之間,已是「百口之家」了。因為過去的社會,通常是早婚的,不比現在。你們必須要瞭解,在孔子到曾子、子思、孟子的時代,甚至後世如我所講這種情狀的家庭,尤其是「皇室」或「諸侯」王家,所謂數百口之家,那是通常的事不算稀奇。
在中國,「宗法社會」和「家族」所形成和-圖-書「大家庭」的觀念,有四五千年前的傳統,在唐、宋時期,最為鼎盛。最有名,也最有代表性的歷史故事,就在唐高宗李治時代。正當公元六百六十餘年時期,高宗到山東泰山去,聽說有一位九代同居的老人,名叫張公藝,便很好奇順道去他家裡看看,問他是用什麼方法,能夠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無事?這位張公藝請求皇帝,給他紙筆,要寫給他看。結果,他接連寫了一百個「忍」字。高宗看了很高興,就賞賜他許多縑帛。後來就成為歷史故事的「張公百忍」。不知道當時的張公藝是有意對高宗的啟示,或是對高宗的警告。無論怎麼說,他卻無意中幫了武則天。同時,也確實是他由衷的心得,說明做一個「大家庭」的家長,等於是擔任一個政府機構、大公司的主管,也猶如一國家的領導人,自己要具備莫大的忍耐和包容,才能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無事。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但到底我是在求新知,不是來賣舊貨。講了幾次,聽的人熱烈歡迎。我就見好便收,乾脆不去上課,自己看書研究,免得浪費時間,去聽幾十個小時的課,那我可讀多少的書啊!
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家」,我們大概已經介紹清楚。也許,在你們現代一般從開始就先學新時代的文化,或一開始便從西方文化基礎學習的人,看來非常奇怪,好像西方的社會文明,根本就沒有這種情況存在。如果你是這樣想,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無論是歐洲方面的英格蘭、愛爾蘭、法蘭西、德意志等民族,乃至由各種民族所拼湊的「美利堅」國民,以及世界上任何地區和各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等,在他的社會中,也都以擁有「故家」或「世家、「大族」而自豪、自傲的觀念存在,這是人性的特點,也可說是人性的弱點。舉例來說,在現代的美國,對於已故的總統甘迺迪,便有其特別的追慕之情。「肯家」,也是美國的「世家」、「大族」,在美國本土的人,也經常有喜歡講說或關心「肯家」,以及別的「世家」的許多故事。
後來在對日抗戰初期(一九三七年),我到四川,有一位青年朋友,他是四川彭縣人,跟我一起做事久了,他常常苦苦要求我,為他報仇。你說,他要報什麼仇?他要殺人放火,燒掉了他家鄉別家的「祠堂」,要殺掉那一姓的「族長」及有關人士。為了什麼呢?因為他與這家的小女私相戀愛,被他們發現了,認為太不要臉,太丟家族的面子了,要把他兩人抓住活活打死。結果,男的逃掉了,後來就是我的朋友。女的被「家族」抓住了,由「族長」當眾決定,被他們活埋了。
hetubook.com.com我們現在再重舉一個三百多年前的例子來說,當明末清初時期,滿族在東北,一個寡婦孤兒率領十來萬滿、蒙軍隊,其中包括少數的漢軍,就能輕輕易易的統治中國四萬萬的人口。他們靠的是什麼,並非全靠殺戮,也不是全靠嚴刑峻法。他們是真正瞭解文化統治的重要。由康熙開始,他已經深深知道儒家學說的「齊家、治國」的重心。因此,他頒發「聖諭」,要鄉村民間知識分子的讀書人、秀才們,每一個月的初一、十五,在鄉村的祠堂裡,講解「聖諭」,極力推行提倡儒家的孝道,以及把儒學作為戒條式的律令。後來到了雍正手裡,又重新擴充了康熙的「聖諭」,成為《聖諭廣訓》。他們瞭解「社會教育」的重心,是在形成整個社會的一種循規蹈矩的道德風氣,而達到一種不言之教,不令而威的效用。
看來,華封人這一段話,又是帝堯以後,儒、道本未分家的共同思想。不過,要活千年才厭世而去,未免又太奢侈了吧!正如佛說,長壽,是三災(刀兵、瘟疫、水火)八難中的一難。仔細看來,的確別有高見。
「社會福利」工作由來已久
祠堂曾是社會安定的基石
「大家族」的宗祠,它不是一種法定的組織,它是自然人血緣關係的「標記」,是「宗法社會」精神的象徵,是「宗族」自治民主的意識。有的比較富有,或者宗族中出過有功名、有官職的人,也有購置「學田」、「義田」,把每年的收入,作為本族(本家)清寒子弟肯讀書、肯上進的補助。祠堂裡,必要時也會讓赤貧的鰥、寡、孤、獨的宗親來住。當然,族裡如果出了一個壞族長,也會有貪污、瀆職、侵佔的事。天下任何事情,有好處就有壞處,不能只從單一方面來看整體。
舉例來說,在過去的社會裡,一對夫妻,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幾乎屢見不鮮,是很平常的事。甚至愈是偏僻的農村,窮鄉僻壤的貧苦人家,偏是生了一大群子女,比富有人家、城市人家,更會生產人丁。其中原因,並不只是飲食衛生等問題,包括很多內容,一時不及細說。但古代的傳統,除了元配的夫妻以外,還准許有三妻四妾等習俗,所以稍稍富裕的家庭,以兒女成行來計算,還不只三個五個,或十個八個來算人口的。如果只以一夫一妻來說,他們生了五個兒子,討了五個來自各個教養環境不同的媳婦,在兄弟媳婦之間,互相稱做「妯娌」。每個媳婦的個性脾氣、心胸寬窄、慷慨慳吝、多嘴少話,個個自有各自的不同。五個兒子之間,也並不是由父母遺傳的生性一模一樣。假如和父母一樣,就叫「肖子」,肖是完全相像的意思;和父母下一樣,叫「不肖」,人不一定都是「肖子」。所謂「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也就是說和社會上的人群一樣,智、賢、愚不同,良莠不齊。再配上五個不同的「妯埋」,單從飲食衣著上的分配,日用品生m.hetubook.com.com活的分配,甚至彼此之間對待上下的態度等等,在任何一件小事上,就有隨時隨地的是非口舌。如果發生在外面社會上的人群,還可忍讓不理,躲開了事。這是晝夜隨時生活在一個屋簷底下的人家,你向哪裡去躲。
因此,他日夜要想報仇殺人。後來,我總算用別的方法,化解他的仇恨,使他另外安心成家立業。當然,這些例子不多,但由家族制度所發生的流弊也不少。你們都也看過很多現代文學大師們的社會小說,也就約略可知舊式「家庭」和「大家族」陰暗面的可厭可惡之處,必須加以改革,但這也是「法久弊深」的必然性,並非全面,也不可「以偏概全」,便認為是毫無價值的事。
倘使加上還有三個、五個姊妹還未出嫁,日夜蹲在家中的大姑、二姑、小姑等等,不是父母前的寵女,至少也是嬌女,對「妯娌」兄瞍、弟媳之間,對哥哥弟弟之間的好惡、喜怒、是非,乃至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可以鬧翻了天。還有能幹潑辣的姑娘,雖然嫁出去了,碰到對方女婿家是有權有勢的家庭,或是貧寒守寡無所依靠的家庭,回到娘家干涉家務,或是請求救濟的。總之,說不盡的麻煩,講不完的苦惱,比起在政府官場中的主管老百姓的官,或是當管理國家天下的皇帝,看來,還要難上百倍。因為做領導人的糊塗皇帝,或做管理百姓糊塗的官,只要「哼哈」兩聲,就可以決定一切了。可是「齊家」內政之道,不是「哼哈」二將就可了事的。「哼哈」二將,只能在佛教寺院門外守山門,不能深入內院去的。
我們這次研究講說《大學》,大體上,是把它的內容,劃為「內明(聖)」與「外用(王)」兩大項目。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知止而後有定」開始,直到「致知格物」、「誠意、正心」,屬於「內明」的學問修養為主。從「正心」與「修身」來講,已屬於內外兼修的範圍。但到了「齊其家在修其身」的階段,直到「治國、平天下」,可以說,是屬於純粹「外用」之學了。但是,所謂「外用」之學,也可以說,就是行為學,或行為心理學;倫理學,或政治倫理學;管理學,或管理領導學。總之,如照現代人的巧立名目的習慣,你要略有所知,就可誇大其辭地戴上高帽,愛叫它什麼學都可以。但不要忘了,它本身早已有了一個最好的名稱《大學》。
你們後生年輕人不會知道,我是從小親眼看見過在偏僻的農村裡,一個子弟、一個青年犯了不規矩的行為,偷了別人家一隻雞,或有了男女之間的奸|情,告到族長那裡,如果情節重大,大家要求族長要打開祠堂門,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來評理處置,那就非常嚴重了。這個子弟如不逃走,也許會被「家法」(祖宗前面的紅黑棍子)打死,至少是當眾出醜,永遠沒臉見人。
從「張公百忍」的故事說起
「大家庭」的「家族」觀念,在中國文化中植根深厚,它影響了東方的亞洲,如和*圖*書
朝鮮、日本,乃至東南亞各地。它也是民族主義和民族共和思想的根源。尤其在中國,直到現在,你如果能深入研究各個地方的「祠堂」和「族譜」,那種「慎終追遠」的精神,以及舊式「祠堂」家族的「家規」,你就可以瞭解為什麼古代政治制度,從政的官員那麼少,社會治安、保安人員等於零,它用什麼方法、什麼體制,能夠管理好那麼一個偌大的中國。
照我默默的觀察來看,依照現代物質文明的快速進步和精神文明相對的衰落。不論是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甚至舉世皆醉的工商業競相發展,在不久的將來,人類社會不會再有家庭制度的存在,而且也沒有婚姻制度神聖的存在了!人類歷史的劇本看到這裡,我自己覺得可以「煞擱」了。因為我是一輩子看戲的,再看下去不是不好看,習慣不同就有點太陌生不大自在了!
從社會學的立場來講,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似乎缺乏人群「社會」團體這一門的思想學術,甚至孔、孟儒家的學說,如《大學》、《中庸》,就根本沒有提到「社會」的觀念,更不會有什麼「社會福利」思想。當年,我在聽「社會福利」這一門課,剛由美國輸入中國,非常新穎時髦。我一邊聽課學習,一邊就提出不同意見。我說,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中,有關「社會福利」問題,從我自幼接受的傳統教育開始,早已深深種下這一門課的種子。大體來說,如恤老憐貧、敬老尊賢、存孤敬寡等等,都是幼少教育的重點。而且在儒、釋、道三家的學說中,以及諸子百家,統統有從「社會福利」出發的理論和名言。只是大家不懂中國「社會學」歷史的發展,沒有像西方二十世紀以來的文化,由資本主義的經驗,轉變成為新時代勞工福利,推廣到所有「社會福利」的實驗方法而已。我只聽了幾堂課以後,那位在美國留學回來的博士教授,就約我大談其中國歷史上有關「社會學」的知識。後來乾脆請我演講「中國特殊社會史的演變」的專題。「特殊社會」是我當時新創的名詞,因為從戰國時期的墨子開始,幾千年來,都存在這種「社會」。即使如西洋各國也同樣存在。漸漸演變,就成為近代史上的「幫會」了。
講到這裡,又使我忽然想起孔子說的話,「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為了上面所講的中國過去社會的「大家庭」,依照孔子的話,「好古,敏以求之」,使我又想起孔子所再三推崇上古聖人皇帝唐堯的一則故事。根據歷史的記載說,堯治天下五十載,出外巡視,到了陝西華山一帶。華封人(管理華山地政的人)祝曰:「使聖人富、壽、多男子(願你長壽,大富大貴,多子多孫)。」堯曰:「辭(多謝你了,我不需要這些)。多男子則多慎,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我們看了帝堯辭讓別人祝福的話,實在很佩服,不愧可稱之為「聖人」,這也就是後世道家思想的根源,具有出世懷抱的超然感受。但是華封人聽了,便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