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下來三個星期裡,勃蘭少棒聯盟的四支隊伍,每個星期有兩天下午各自練球,通常從四點鐘練到六點鐘。星期一晚上選秀結束後,四隊按照南西分配的計畫表,每星期在勃蘭少棒聯盟球場練一場球,同時間還有另一隊在球場後面一座較小的棒球場練球,小球場屬本鎮所有,亦由本鎮負責養護,緊鄰兒童遊樂場,遊樂場有鞦韆、沙地、翹翹板,甚至還有好幾個供成人使用的擲蹄鐵套柱遊戲場地。
本隊第二次練習那天是星期四,一開始,我們先讓根據第一次練習時觀察的結果所排出的實驗陣容上場,比爾負責朝每一個守備位置擊出滾地球和高飛球,我則四處走動提供建議,像是怎麼接高飛球最有效率、到位處理滾地球的最佳方法,還有最重要的,如何用正確的方式傳球。隊上身材矮壯的捕手約翰.金博爾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他在少棒聯盟打了兩年,臂力很猛。不管是業餘棒球隊或職業棒球隊,少了好的捕手,打起球來必定處於嚴重的弱勢。隊上能有金博爾擔任捕手,實屬幸運。
星期二晚上七點鐘剛過,我在書房桌前坐下,準備打電話給已是天使隊員的十二個孩子。我隨意翻閱每個球員的資料卡,也就是四隊選秀過後南西交給各隊經理的文件,我讀著本隊球員表裡的人名,一個接一個看下去,我不禁想到,這下子挑的不僅是少棒聯盟的球員,也等於選出了一個小型的民族聯盟:陶德.史帝文森,約翰.金博爾,安東尼.祖洛,保羅.泰勒,查爾斯.巴瑞歐,賈斯汀.努恩柏格,勞勃.墨菲,班.羅傑斯,克里斯.蘭恩,傑夫.蓋斯頓,狄克.安德羅斯,還有提摩西.諾伯爾
「第一次練習是下個星期二,下午四點,地點在少棒聯盟球場。你可以來參加嗎?」
我瞥一眼腕表。我們已經事先透過孩子們通知所有家長,練球結束的時間不會超過晚上六點鐘,好讓各家安排晚餐時間。此刻距離晚上六點鐘只差五分鐘。我拍了拍手,喊道:「好了,各位,今天就練到這裡。星期四下午四點鐘,少棒聯盟球場見啦!」
「噢。呃……好吧,提摩西,咱們下星期二下午見囉。」
「我有腳踏車,經理。我會去練球的。哈定先生,能不能請您告訴我,隊上還有哪些人呢?」
我再度憶起母親那段內容與此類似、向喪家致哀時所提出的忠告。要接受這樣的忠告,不論提出來的人是誰,聽者這一方在信仰上都必須跨出莫大的一步。神呀,我多麼想相信他們所說的話!
「晚安,比爾。」
「當然願意,經理!我一定到!」
「提摩西,」我說,「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相信,如果你很努力,多花一些時間練習,你會變成優秀的球員。練習得愈多,進步得也愈多。大夥兒都在的時候,我不太容易跟某一個隊員做長時間的練習,但我想,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打擊和接球兩方面多指導你一些。這樣吧,你願意在每次練習時間結束後,多花半個鐘頭專心練幾項基本功夫嗎?就我一個人陪你。只要稍微再多練習練習,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讓你的揮棒動作變得比較好,說不定我可以告訴你幾個訣竅,應該能夠幫助你接高飛球或滾地球的時候輕鬆一些。球季開始之前,全隊還有三場練習。你覺得怎麼樣?」
「可以啊。有陶德.史帝文森,保羅.泰勒,約翰.金博爾,安東尼.祖洛——這些人你有沒有認識的?」
「那麼,提摩西,我就指望你好好表現啦。對了,你的爸爸在家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他講講話。」
等待天使隊頭一回上場練球的這七天,過得曲折漫長。我努力填滿每一個清醒的時刻,設法找些事情讓身體或心理或身心皆忙碌,這樣一來我才不會又跌落那個總在不遠處的絕望之淵。我逼自己每天早上七點鐘下床,吃過早餐之後便出門走進屋後的樹林,散步良久。接著我背起我的紅絨料高爾夫球袋、帶著短鐵桿,在後院的兩根旗竿之間練短距離揮桿。天黑後,慢跑一小時,然後回家,沖澡,換上睡衣和睡袍。雖然其他廳房裡有舒服的椅子,我卻在廚房餐桌前坐下,試著看會兒書。想當年在大企業由底層往上爬的歲月裡,我買了一大堆全世界最好的自助與勵志書籍,幫助自己向上爬升,諸如詹姆斯.艾倫(James Allen)寫的《我的人生思考:意念的力量》(As a Man Thinketh)、拿破崙.希爾寫的《思考致富聖經》(Think and Grow Rich)、諾曼.文生.皮爾(Norman Vincent Peale)寫的《積極思考就是力量》(The Power of Postive Thinking)、克萊曼.史東與希爾合著的《積極成功的密碼》(Success Through a Positive Mental Attitude)、威廉.丹佛斯(William H. Danforth)的《我向你挑戰》(I Dare You)。如今我每天晚上花好多時間在上述書籍與其他叢書裡搜尋,期待從中找出特別的智慧或撫慰之語,也許能助我面對喪親之痛。最後我在一本老舊皮革封面的十九世紀智慧言論集裡,發現些許撫慰我心的珍貴字句,出自班哲明.富蘭克林與西元前四世紀的希臘劇作家安希法尼斯(A和*圖*書nthiphanes)。
「有沒有人會開車送你去球場、接你回家?練習會在六點鐘結束——每次結束都是一樣的時間。」
第三次練習是在少棒聯盟球場後面的另一座球場,這回我們把打擊列為重點。我負責投球給孩子們練著打,比爾則在夾紙板上做記錄,我投球的時間太長,害得我的胳臂發起顫來。我們兩個常常停下來糾正孩子的站姿、跨步動作和揮棒動作。本隊的明星投手陶德.史帝文森,毫無疑問也是最佳打者。他把我投的好幾記球打出了球場,左手揮棒,動作流暢,看在眼裡真是樂事一樁。捕手金博爾已經獲隊友起了「戰車」的綽號,他的打擊表現也很好,打擊力不錯的還有保羅.泰勒和個子高高的賈斯汀.努恩柏格,往後在陶德.史帝文森主投的比賽裡,賈斯汀應該會擔任一壘手。輪到其他投手出賽的時候,可以派陶德守一壘,如此一來,我們仍能將他排進打線發揮打擊天份,同時應該會把賈斯汀調去守外野,只是,賈斯汀在內野守一壘的表現好得多。
少年輕快的聲音立刻降了好幾度,他很快用一種平板、嘶啞的單調嗓音回答我,不帶一絲情感:「我爸住在加州。」
星期一選秀完畢,比爾.衛斯特送我到我家外頭之際,給了我一個善意的警告。大多數的孩子與他、其他的經理和教練都很熟,我則是鎮上的新面孔、未知數,對於隊上的球員可能造成些許不安與不確定感,至少一開始會如此。這是個高明的見解,為此我向他道謝。開始打電話之前,我先在拍紙簿上草草寫了些東西,大致抓出簡明扼要的步驟,加上些許關鍵用詞,讓我接下來打電話時可以照著參考。每個球員的電話號碼一撥通,不管另一頭應答的人是誰,我會先自我介紹,然後請球員本人來接聽。接著我會歡迎球員加入天使隊,說明他很優秀因而獲選入隊,第一次練球的時間訂於下個星期四下午四點鐘。然後,我會問球員每次練球當天是否有人可以送他去球場、晚上六點鐘是否有人會來接他回家。我發現,很多孩子都是騎腳踏車在鎮上到處跑。我都忘了鄉下的孩子有多麼獨立自主了。與球員聊過之後,我會要求與他的父親說幾句話,自我介紹一番,表示我很高興本隊能有他的兒子加入,假如球季期間家長想找我討論任何與孩子有關的事情,隨時都可以打電話到我家找我。末了我會提一句,希望很快可以在練習或比賽的場合見到每一個球員的家長,若能得到家長的支持,我自是感激非常。若我致電時孩子的父親恰巧不在家,我與孩子的母親談話的內容也差不多。最後一通電話,我撥給提摩西.諾伯爾。
比爾發出去幾枝球棒,建議孩子們兩兩一對開始暖身。有些人穿著藍色牛仔褲與運動衫,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些人穿著去年穿過,今年顯得緊了些的棒球褲。有些人足踏棒球鞋,有些人穿運動鞋,高筒、低筒都有。沒多久,我們眼前的球員站成兩排,每排六人,來來回回彼此拋球,其中幾個人顯然很緊張,其他人則是嘻笑閒散。比爾與我在第一排後頭隨意走動,再繞到另一排後頭,一一向他們自我介紹。我們跟每一個孩子握手,表明我們叫做約翰.哈定和比爾.衛斯特,如果他們不喜歡用名字稱呼我們,那麼用「教練」一詞也行,我們還說,大家沒必要用「老師」或「先生」這兩個稱謂。此外,我們與每一個天使隊新隊員聊天的時候,會問問他想擔任哪個位置的守備、去年有沒有參加少棒聯盟。我們漸漸感覺得到,所有球員都開始放鬆了。笑容也多了起來。
我瞥了手錶一眼。正好七點四十分。
選秀結束後回家的路上,比爾.衛斯特說他願意打電話給我們選入隊的球員,通知他們下星期二下午四點鐘要在少棒聯盟球場第一次練球,可是我告訴他,既然我要擔任球隊的經理,打電話就是我的分內職責。他滿臉驚訝,而後轉為喜悅之情,接著露齒一笑,帶著贊同的神情點點頭。
我屈著膝蓋,彎下腰來跟他說話,好讓自己能夠平視他的眼睛,他往前踏了一小步,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就要撲進我懷裡了。
他又點了點頭。
我不懂原因何在,但我發現自己竟然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我來幫你吧,」我大喊一聲走上前去,來到比爾背後,提起其中一個袋子。我倆一同穿過球場圍牆開口處,轉身朝最近的球員休息區走去,就在一壘後方,早到的球員向我們跑來,同時停車場上也傳來好幾響車門猛然關上的聲音,媽媽們讓心目中前途光明的運動員下了車。
頭一回練習的項目之多,令我吃驚。比爾.衛斯特派幾組球員到游擊手與二壘手的位置,由本壘朝每個球員的方向擊出好幾記球,球員必須接球然後傳向一壘,守一壘的有兩個人選。我站在右外野貼近內野區的地帶,觀察球員對於比爾打出來的球如何移動、有何反應?其中兩個人,安東尼.祖洛和保羅.泰勒,接球動作完美無瑕,球往一壘傳得很準。泰勒這孩子,穿著緊身運動衫,上半身體格很好,我相信他必定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去鍛鍊體魄。
「我會跟他們同一隊打球嗎?哇!他們都很強耶。我們會是很有實力的隊伍,一支超級強隊!」
「她不在家,還沒下班。」
話說富蘭克林在一個摯友的葬禮上對到場送葬的親友說道:「我們有靈魂。你我的朋友,也跟大夥兒一樣,受邀前去另一個地方,參加一場持續到永遠的歡樂派對。他的座位先準備好了,所以他比我們早一步赴會。我們不方便全體一同出發,那麼,你我何必為此和-圖-書悲傷,因為我們不久也會隨之上路,也知道上哪兒去找他。」
他棕色的眼睛睜得好大,我頭一回注意到他的臉頰上有一道淡淡的雀斑,由左臉越過鼻樑一直到右臉。他用力點點頭。
「太好了!」
我轉身面對休息區。雖然比爾.衛斯特遠在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卻面帶微笑地望過來。最後,在我能夠開口說話之前,他說道:「約翰,我把這一袋棒球和球棒留在這裡。你們兩個人好好練吧。我想你應該不需要我在場了。星期四見囉。」
大多數的孩子立即競相朝停車場飛奔而去,不是跑向自己的腳踏車,就是跑向等著接他們回家的汽車。可是,提摩西依然站在本壘,一臉專注,握著球棒前後揮動。我看了一下休息區,比爾正把壘包和頭盔裝進一只帆布袋裡。打擊區沒有其他人了,我慢慢走過去,說:「提摩西,能不能跟你說句話?」
「沒問題,」他答道,聲音微微發抖。
我慢慢掛上電話。我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跟提摩西講電話的時候,我曾轉頭往左看去。牆上掛著一串裱了框的家庭照片,最靠近我的那一張是我兒子瑞克的放大彩照,照片中的他戴著稍微大了些的棒球帽,熱切地注視著攝影鏡頭,同時以威嚇的神情壓低身子,手裡握著的鋁製球棒朝著右肩後方伸去。我起身,從書房緩緩走出去,來到屋後露天平臺,軟綿綿地沉入躺椅之中,就這麼窩著,凝望遠處的林子,直到夜幕降臨多時。
我們對著各個可能擔任外野手的人選重複上述流程,分別餵了幾記滾地球與高飛球。我們也要求他們把接到的球傳給唯一的捕手人選約翰.金博爾,希望從中找到一兩個手臂夠壯的人,也許可以變成投手。外野手候選球員之中有兩個看來動作很快、能夠勝任,也可以當投手,這兩人是查爾斯.巴瑞歐和賈斯汀.努恩柏格。
「什麼事?」
「我很願意多多練習。」他咬著下唇說道。
球隊頭一回練球那天,即使我早早就抵達勃蘭少棒聯盟球場的停車場,比爾.衛斯特還是到得比我早,從他車上的行李箱裡搬出兩個帆布大袋,一個裝著捕手的裝備和幾盒棒球,另一個滿是打擊用的頭盔和球棒。
「那好,提摩西,咱們就這麼辦吧。今天晚上可以嗎?要不要馬上開始練習?」
那個星期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期間我恢復了兩樣普通的生活作息項目,一是接聽電話,一是駕駛汽車。也不知道星期三早上怎麼搞的,居然接起了電話,另一端傳來比爾驚訝的聲音,自此之後他天天打電話過來,只為了查探我的狀況。至於駕車,我沒有特別上哪兒去,只是某天下午把車倒出車庫,在新罕布夏州的鄉間小路上到處轉轉,逛了幾個鐘頭。儘管做了這些努力,我還是每天踏進書房至少一次,拉開書桌最下面那個抽屜,低頭凝視著那把和圖書槍。有一回我取出它來,捧在手裡好幾分鐘。那致命的玩意兒摸起來好冷,彷彿曾經包裹在冰塊裡。
「好的,經理。呃……哈定先生?」
才練了三次球,隊上已有八人似乎已具備先發陣容的架勢——史帝文森、金博爾、祖洛、泰勒、努恩柏格、巴瑞歐、墨菲,還有內野表現優異但打擊力不佳的羅傑斯——他是個天生的游擊好手。克里斯.蘭恩、傑夫.蓋斯頓和狄克.安德羅斯,這三人的表現也有潛力,只要多多練習、增加經驗,一定會有進步。最後是提摩西.諾伯爾,最不可能排入打擊陣容的隊員就是他。面對這個小個子,我盡可能試著在球投出手時把球速放到最慢,但他的站姿相當不熟練,揮棒動作十分不穩定,每次他揮棒落空,甫成軍的隊友就咯咯發笑,連我都替他覺得尷尬,隊友的笑聲會一直持續到我轉身看他們一眼的時候才止住,場面才安靜下來。
三個星期的練習過後,球季正規賽開打。每隊表訂比賽十二場,每個星期打兩場球,一共六個星期,全季每隊與其他三隊各打四場比賽。所有比賽都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的晚上於少棒聯盟球場進行,下午五點鐘開賽。萬一遇到天雨停賽,則改至星期五晚上或星期六早上進行。若有必要,星期六可以進行兩場補賽。每隊打完十二場例行賽之後,戰績最好的兩隊要再打一場比賽,爭奪聯盟冠軍。
讓我驚訝的是,兩千多年前,安希法尼斯早已寫下:「別為你亡故的摯愛之人過度悲傷。他們沒有死,而是完成一趟我們每一個人必須踏上的旅程。我們自己必將走向那美妙的宴會場合,宴會裡大家齊聚一堂,所有在人世相會的人們,用另一種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非常謝謝你選我入隊。我會努力為您打出一番成績來的。」
我一時猝不及防,猶豫著沒開口。我該怎麼接話呢?最後我無力地說:「噢……這樣的話,我能不能跟你母親說句話?」
「那沒問題的。她在康科德的艾德超市上班,晚上八點鐘左右才到家。她工作的時間是早上十一點鐘到晚上七點鐘,星期一到星期六都有班。」
「提摩西.諾伯爾嗎?」
「提摩西,我是約翰.哈定,少棒聯盟天使隊的經理。我打電話來告訴你一聲,本季你要在天使隊打球。」
最後,比爾朝小個子提摩西.諾伯爾擊出三記高飛球。前面兩球他沒接到,第三球從他的手套彈了出去,往他身後滾得老遠。朝他擊去的滾地球穿過他的腿間,往右滾去。
「你母親會不會有意見?也許會打亂她好幾個晚上的作息喔。晚餐會比較晚開飯。你覺得呢?」
「是的。」
「還有,提摩西,這件事就別跟其他的隊員說了。你我也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對某個人特別好,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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