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息事寧人

辛奇道:「這想法,幾十年前我就有了,但卻一直無法忘去搏擊挫敗強敵之後那一剎的榮耀和歡愉,沖淡了這存在心底的想法。」
他伸出乾枯的右手,摸在方兆南頭上,說道:「兄弟,我這一生之中,從未接受過別人這般的敬意,雖然常常受人參拜,但那些拜我之人,內心之中,都對我充滿著怨恨,他們是乞求我饒他們的性命……」
方兆南道:「老禪師不去也好,這兩個人生具冷怪的性情,言語犀銳,極是難聽,而且也不能單刀直入的勸說他們,目下天下英豪和各大門派中人,紛紛趕來嵩山助戰,老前輩身代掌門之職,自當周旋於諸位嘉賓之間。南北二怪,自由晚輩全力勸說,天星道長之處,還得老前輩再費一番口舌,消弭去這一場殺劫。」
方兆南突然轉臉望著北怪黃鍊,打鐵趁熱的說道:「小弟現有一事,想求黃兄賜允。」
方兆南看兩人談的豪興橫飛,心中突然生出了極大的感慨,這兩個聲名震動江湖的老人,除了博得別人的畏懼和毀譽之外,他們孤獨了一生,得到些什麼?
他們倆長長吁一口氣,接道:「我們南北二怪,大半生江湖歲月,盡都是留給人可怕可畏之事,除了兩個人各懷鬼胎相處在一起,別人對我們,無不是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暮年晚景遇得你這樣一個年輕之人,不但對我們有著相救之恩,而且還替我們南北二怪,消除了數十年一直相互猜忌之心,單此一點,已夠我們受用不盡,何況感恩應圖報,理所當然,兄弟如再推拒,那就是清濁不分,不願交我們這兩位老哥哥了!」
大愚禪師道:「方施主年少英俊,機智卓絕,又無少年人的驕橫之氣。老衲閱人多矣,但像施主這般少年持重之人,絕無僅有。」他這推崇之言,似是字字出自肺腑,不待方兆南答話,急急的轉身而去。
大愚禪師合十應道:「兩位既然不願露面,老衲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回顧了方兆南一眼,道:「當今九大門派,已有五派掌門人親自趕到,酒席筵前等待施主,咱們走吧!」
這是個悽涼的畫面,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他們為何而哭,是為那逝去的年華而悲哀,或是為了昔年的殺孽懺悔m.hetubook.com.com
黃鍊突然轉臉望著南怪辛奇說道:「辛老怪,你今年幾歲了?方兄弟年記最小,排行最低,那是不用說,咱們兩個,誰大誰小,倒是該先行算算,免得他叫起大哥來,咱們兩個搶著答應。」
南怪辛奇突然一躍而起,目注方兆南笑道:「我和黃兄,數十年江湖行蹤,只知為私人爭名爭氣,不辨是非,全以自己的好惡之念,胡作非為,生平之中,經歷了無數兇險,但件件都不能流傳後世,傳誦百代,才有老懷落寂,不勝懺悔之歎……」他微微頓了一頓,接道:「那牛鼻子老道的丹藥,倒是很靈,我經這半日運功調息,已覺著傷勢好了大半,看來三五年內,還不致老邁而死……」
大愚禪師望了南北二怪一眼,低聲對方兆南,道:「辛黃兩位老前輩盛名早已遍傳江湖,與會之人大都早已聞名不知可否也把兩位請去一見?」
黃鍊略一沉吟,笑道:「兄弟既然覺著不值,那就不用比了。」
辛奇也和黃鍊一般的正襟而坐,接受了方兆南的大禮。
方兆南道:「老禪師這般誇獎晚輩,叫我如何敢當?」
南怪辛奇,似是也被北怪黃鍊幾句話激起了凌雲的豪氣,拂髯一笑,說道:「不錯,如若三十年前咱們能放棄心中一點隔閡,那覺生老和尚,也不致把咱們縛在石室中了,不但目下的武林形勢大不相同,就是今後武林的史傳,也要改寫。」
方兆南接道:「大哥武功精純,再活上三五十年,也不算什麼難事。」
辛奇哈哈一笑,道:「咱們就一言為定,老弟也不用作謙辭,南北二怪一生行惡,壞事作盡,暮年老邁之時,也該作幾件有益世人的事情,給他們看看,也好給當代之人一新耳目,武林後輩有個借鑑。」
南怪辛奇接道:「不論你要做什麼,我等均將全力以赴,助你成功。」
方兆南怕驚擾了兩人行功,小心的放輕了腳步,走近木榻。
禪室中洋溢著和藹的氣氛,素來冷酷的南北二怪,臉上都泛著一片慈祥的微笑。
只聽北怪黃鍊長長吁一口氣,道:「辛老怪,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在那石室之中,我曾窮盡了數日夜的時間去想,但仍然想和*圖*書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黃鍊道:「如此說來,在下是老大了?」
只聽一陣步履之聲,傳了過來,大愚禪師突然出現在禪室門口。
黃鍊道:「不行,咱們得算算年齡,既然認真起來,一點也不能馬虎。」
北怪黃鍊突然長長歎息一聲,道:「我等緬懷往事,頗感老之將至,情不自禁的相對唏噓,有擾你行功了。」
北怪黃鍊哈哈一笑,說道:「辛老怪,咱們不能再為往事悲傷,老邁感歎了,影響所及,害得這位年紀輕輕的方兄弟,也受了咱們感染,意志消沉,雄心不長。」
轉過身子,又對南怪辛奇拜了下去。
方兆南偷眼望去,只見兩人笑意中,流現出無比的悽涼,同時滾下了幾滴老淚。
北怪黃鍊正襟而坐,竟然受了方兆南的大禮參拜。
方兆南道:「大哥這般垂顧小弟,真叫我不知如何報答。」
南怪辛奇道:「我看還是算了吧!一時之間,讓我算出今年幾歲,可是比殺幾個人還要困難。」
方兆南略一沉,說道:「老禪師這般抬舉晚輩,晚輩如再推辭,那就有些矯情了。」
方兆南道:「主要的還是貴寺中弟子用命,晚輩何敢居功!」
黃鍊仰臉沉思了片刻,道:「大約算來,我大概一百零一歲了。」
大愚道:「老衲原不敢打擾施主,但施主如若精神甚好,不妨請去一見。」
大愚微微一笑道:「老衲談起了方施主勇拒強敵之事,與會之人,無不心生敬慕,特命老衲趕來相請一見。」
南怪辛奇緩緩抬起頭,微微一笑,道:「古往今來,多少人才,都無法逃過這生死的定數,黃兄何苦為逝去的惋惜,未來的悲哀?你看看兄弟這雪髮、白髯,縱然是九泉之下,也有著兄弟相伴於你。」
方兆南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長長吁一口氣,想到昨夜的慘烈之戰,不禁泛升一種悽涼之感,他緩緩轉過身子,慢步向前行去。
方兆南道:「小弟只望得二位兄長助力,作幾件有益於人間之事,怎敢妄圖稱霸武林……」
方兆南還未來及答話,北怪黃鍊已搶先說道:「不用了,南北二怪,已經老邁了,讓我們這位小兄弟代表去吧!」
大愚笑道:「天下各大門派,不知如何知道了www.hetubook.com.com冥嶽妖婦相犯我們少林之事,紛紛趕來助拳,老衲在接風酒宴之上,談起敝寺能得保存,方施主居功第一,辛、黃兩位老前輩仗義勇為,出手相助,才使敝寺脫出這次劫難。」
幽靜的禪室中,南北二怪盤膝對坐著,兩人同時微閉雙目,似是都正在運功調息。這兩個殺人無數,江湖上聞名喪膽的老魔頭,一向冰冷肅煞的臉色上,此刻卻隱隱泛現出一種慈和之氣。
北怪黃鍊道:「我也有此心意,已和辛老怪商量過了……」
方兆南暗暗忖道:這兩人一生孤僻,彼此相處了大半生,一直互相猜忌,不敢信任,自然是再不會有其他的朋友,他們這般的對待我,我如拒不相受,只怕要激起他們恨怒之心。心念一轉,肅然說道:「兩位這般相待小弟,我方兆南感激不盡,但我既不存爭霸武林之心,又無意自立一派門戶,兩位要相助我在武林做幾件大快人心的事,也就夠了。」
他長長吁一口氣,接道:「大哥老邁了,不知那一天會突然死去,我這一生中,雙手沾滿了殺孽、血腥,早該死去了,上天卻讓我年登古稀,大概就是要在臨死之前,遇上你這一位兄弟。我不願回顧既往懺悔昔年之錯,但卻願將以殘餘之生,助兄弟在武林中創出一番事業,南北二怪的行動,一向是只有好惡之念,沒有是非之分,兄弟,今日老哥哥受你這一拜,日後的歲月裏,將全力以赴相助你成名江湖。」
北怪黃鍊忽然站起身來,用手撩起長垂及腰的白髯,道:「老了,老了,一生的聲名,數十年孜孜不倦練成的武功,都將隨著這流水般逝去的歲月,化作烏有。」
黃鍊道:「咱們追逐江湖,刻求武功,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只要為了使黑、白兩道上的人物,聽到咱們的名頭之後,一個個退避三舍?」
南怪辛奇笑道:「不用算了,就算你是老大如何?人稱咱們南北二怪,我一直在你前面,你當老大,咱們就兩不吃虧了。」
方兆南應了一聲,輕輕帶上禪室木門,緊隨在大愚禪師身後而行。
方兆南道:「一年之前,晚輩殷殷期望,正和老前輩昔年用心一般,如何能在武林之中揚名,但這不足一年的時光之中,晚輩身歷目和圖書睹諸多慘變,深深的體會盛名得之不易,保名更難,早已雄心消散,只望能仗憑所學,做一點武林之事,早日息隱,落個數十年清靜歲月,心願已足了!」
南怪辛奇微微一笑道:「三五十年,老哥哥倒不敢想,除非被人家打死之外,活上個三五年,大概還有希望,不論能活多久,但我將盡我風燭殘年之力,助你成就一番事業。」
方兆南長揖拜道:「這個叫小弟如何敢當,大哥千萬別再提它了。」
方兆南抱拳一揖,「多謝大哥賞臉。」
方兆南道:「多謝掛念,晚輩精神很好。」
北怪黃鍊微微一笑,道:「可是我和崑崙派牛鼻子老道訂的比劍的事麼?」
北怪黃鍊長長歎一口氣,道:「如若能夠早日消除彼此之間的隔閡,坦坦誠誠的相互切磋武功,對你我兩人都將有著甚大的收益……」他緩緩把目光投注到方兆南的臉上,道:「老邁了,我們相遇的太晚了些,此事如若提早了數十年,當今的武林局勢,當又是一番形態。」
黃鍊笑道:「快去拜見過你二哥吧!南北二怪數十年江湖行蹤,從來就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合我們二人之力,大概不難使你揚名武林,雄視江湖。」
就這一瞬工夫,方兆南已到了數丈之外。大愚禪師突然加緊腳步,追了上去,說道:「方施主靈舌慧心,淡淡幾句話,竟然把一場殺劫化解開去!」他微一停頓,接道:「辛、黃二位老前輩處,尚請施主費上一番口舌,代為解說,老衲不去打擾他們了。」
南怪辛奇微微一笑,接道:「數十年來,咱們相扶相助,情誼早生,只是彼此心目中,都無法消除名氣之爭,視對方如生平中唯一勁敵,才不斷演出相搏相鬥之局……」他掃掠了方兆南一眼,接道:「方兄弟幾句話,點破了你我之間的一層隔閡,使那在暗中滋長數十年的情誼,斗然間泛現在心頭,想想我們相處的這段歲月之中,除了鬥氣動手之時以外,所作所為,那一份不是相扶相助的事?」
北怪黃鍊突然睜開了微閉的雙目,凝注方兆南的身上,笑道:「小兄弟。」
方兆南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心中卻暗暗想道:這人倒真是大模大樣,竟然連幾句謙讓之言,也不肯說。
他這忽然改變https://m.hetubook•com.com稱呼的口氣中,充滿著慈和、熱情,反使方兆南有一種受寵若驚之感,他回顧了黃鍊一眼,道:「老前輩……」
抬頭望去,只見北怪黃鍊一雙隱在花白長眉之下的環目中,淚光瑩然,濡濡欲滴。
南辛怪奇微微一笑,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情,不知咱們想的是否一樣,你先說吧!」
方兆南欠身一禮道:「老禪師。」
黃鍊突然把目光投注到辛奇的臉上,緩步走了過去,慢慢的伸出了右手,南怪辛奇也把右手慢慢的伸了出去,這兩個被人們目為怪物的老人,終於把兩隻手緊緊的握著,相視而笑。
黃鍊道:「咱們一生之中,嗜武如狂,把畢生的精力,都用在習武之中,練成這身本領,可是仍然無法逃出生老病死定數,如若不是這位方兄弟把咱們從那石室之中解救出來,只怕咱們這殘餘的歲月,勢將要在那石室之中渡過了!」
北怪黃鍊急急搖頭說道:「我和辛老怪相處的數十年中,恩怨糾纏,各自心懷鬼胎,一直無法分辨出是友是敵,得你一番話,消除了我們數十年無法消除的心病,只此一點,老夫就感激不盡。」
方兆南道:「不錯,崑崙派乃當今江湖上正大門派,一兩句意氣之言,引起一場殺劫,太過不值,請看小弟面上,免去這場約鬥算了!」
大愚禪師合掌笑道:「施主的身體可好些麼?」
南怪辛奇看他神色之間一片認真之情,心中甚是感動,當下低頭默算了一陣,道:「我大概九十九歲了,如果你算的不錯,那就長我兩歲。」
方兆南暗暗忖道:這兩個一生孤寂的老人,數十年中造了無數的殺孽,想不到臨老之際,竟然幡然悔悟,這兩人已到了善惡的邊緣,可以為惡,也可以為善,此時此刻,必需激勵他們的向善之心。心念一轉,立時長揖說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說完,真的拜倒地上,大禮叩見。
南怪辛奇道:「不錯,這個我也有同感。」
方兆南目睹其情,不自禁也被一種莫名的悲哀感染,緩步走了過去,泫然說道:「兩位老前輩語含禪機,晚輩雖然難解其意,但已然受益非淺了。」
方兆南呆了一呆,說道:「小弟德薄能鮮,如何能當得二位這等深情的愛顧,只怕要有負兩位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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