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真是無奇不有,」本斯黛德夫人機智地說。「他和比阿特麗斯訂婚才一個星期,露露突然撲了過來,抓住了他。他們一起到了歐洲,扔下比阿特麗斯一人在那兒收拾倒霉的殘局。」
「是的,是的,當然可以啦,麥爾班克小姐!如果有什麼消息,我們會通知妳的。」她雖這樣說:可實際上她根本沒記下埃莉亞的住址。
「噢,早安,先生!我是本斯黛德夫人。坎甯安夫人剛剛來到辦公室。真對不起,她沒有讓你滿意。」
「我也說不準,你瞧,我想找一個工作……薪水高一點。或許可以說;是一種……特殊一點的工作。因為我不會速記,我擔心秘書工作我搞不好。」
「現在已經過了時間了。」
「可以,這就給妳。」本斯黛德夫人說著,在一張張印好的卡片上端草草地簽上了名字。「三點鐘準時把卡片遞上去。如果妳得到了這份工作,馬上打電話告訴我。我現在就掛個電話過去,說妳去了。我只好對他說,我認識妳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這是冒險,不過妳看起來值得信任。妳既然懂三種外語,這說明妳受過很好的教育。」
「我想是的,她在這裏拍電影。妳大概讀過有關報導了,這部片子叫做《風車上的愛情》,在埃斯特拍攝。」
「怎麼個區別法?」本斯黛德夫人問。
「這麼說,我得詳細瞭解一下情況。」本斯黛德夫人帶著幾分不樂意,好像埃莉亞給她帶來了沒完沒了的麻煩似的。
「我們給她找什麼樣的,她就要什麼樣的,不願意也得願意。」本斯黛德夫人最後這句話是高聲說的,她在桌旁坐下,並示意埃莉亞在桌前一張椅子上坐下。
她往鏡子裏瞥了一眼。她穿的這件黑色外套和裙子,還是她隨父親在巴黎住的最後一年買的,到現在還是那麼漂亮入時,多虧還有這麼一件黑色時裝,她的所有衣服都是學生裝。
「三點十分了,赫爾恩先生該來了。我再找找他,女士。」
她既不願和這項工作,也不想和這個她已產生了強烈不滿的男人發生任何聯繫。與此同時,一個星期可以掙二十鎊的念頭對她誘惑太強烈了。如果她住進去,她幾乎就不用再花費什麼了。也就是說,每個星期,她可以寄二十鎊到皇后宅宮去——二十鎊啊!
「我怎麼也想不到坎甯安夫人會是這樣一個傻瓜,」本斯黛德夫人說。「唉,親愛的,我最好還是先給他掛個電話,答應再給他找個人去。把卷宗送給我。」
「妳千萬不能讓妳的哥哥憂慮。」埃莉亞從他們的家庭醫生嘴裏不知聽過多少遍這樣的話,她也知道醫生簡直就是要她以某種魔力阻擋潮水、呼風喚雨。
「是的,是的,當然啦,先生,我明白。我只是感到很抱歉。她被介紹得那樣好——我不能理解……是的,我將盡我所能……不,不,我們肯定能再給您找一個。您一定不要再去委託其他的代辦處了。我們會滿足您的要求,就像我們過去所做的那樣樣……是的,是的,一定。三點鐘……好吧,沒問題,先生。到時候我一定派個人去。再見!」
「他本來是要把私人秘書帶來的,可惜她病了,他只好把她留在紐約。他的基本要求是這個人應該能講法語、德語和西班牙文——特別是西班牙文.赫爾恩先生對南美抱有極濃厚的興趣……」
「嗨,我也無法準確地告訴妳,她要會見客人,安排房間。籌備宴會等諸如此類的事,妳知道,赫爾恩先生還沒結婚呢。」本斯黛德夫人意味深長地瞥了旁邊那個姑娘一眼,然後又盯著埃莉亞,繼續說:
終於,埃莉亞開口了。
一陣饑餓感向她襲來,她羞愧地歎了口氣。她經常感到餓得慌。其他與她年齡相信的姑娘會羨慕她,因為她經常吃不到多少東西,從來也不會發胖。
「忘掉它,」在返回皇后宅宮的火車上,查理斯對埃莉亞說。她傷心地向哥哥哭訴著自從父親的死訊在報紙上發表後,她所經歷的種種不幸和恐怖。
「妳放心,我不會對……嗯……對赫爾恩先生發生興趣的。」埃莉亞生硬地說。
他們一起悄無聲息地溜進皇后宅官這個不顯眼的地方,他們把喧噪一時的傳說、議論甩在身後;有的是關於葛萊斯頓先生的奢侈行為;有的是關於他怎樣在頭天夜裏搞了一大筆錢財而次日夜裏又揮霍淨盡的細節;還有的說到他舉辦化裝舞會,為了取悅於來賓,從世界各地雇來出色的表演家;有的說到在賭博中他輸贏大筆的錢;有的是談他那出奇古怪的性格,這些自然成為報紙獵奇的對象,無論他生前說什麼,做什麼,都見諸報端。
毫無疑問,她被打動了。
「本斯黛德夫人過一會兒就見妳,妳先坐一下。」
幾乎是出於本能,埃莉亞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就在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她的手時,她抬頭看見了他的臉——她認出了他。
「我就要開這個先例。」hetubook.com.com
「埃莉亞。」
大廳裏坐滿了人,埃莉亞只好走進客廳,那裏也有不少人在慢騰騰地啜著咖啡。她在一把背靠柱子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旁邊又是一間客廳,有低沙發,舒適的單人沙發椅,那是專為在此旅館他的客人們預備的。埃莉亞還沒有坐穩,放聽到身後傳來說話聲:
「愛情對他來說是不能忍受的事情。他對此已十分厭惡。以前他來這兒的時候——去年秋天,是不是,維拉?——安排他住在格羅夫納廣場的一套公寓裏。他被一個招待員攪得頭疼。那女招待呆呆地看他,向他獻媚,當他告訴她最好去幹自己的事,不要纏著他時,她歇斯底里起來。他對我說,這些事他簡直厭煩透了。而現在,坎甯安夫人卻又在重覆這種蠢事,我得打她的耳光,真該打,費這麼大勁給她找這份差事,她卻讓我丟臉。」
房間另一邊的一扇門被推開了,一個帽子上插著綠色羽毛,嘴上搽著濃濃的口紅,高大而又豔麗的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出來。她快活地走過這間屋子,衝著坐在桌旁的那個姑娘眨了眨眼說:「再見,親愛的。我會來看妳的。」然後又咚咚地走下了樓,整個辦公室似乎都被震得搖晃起來。
「想做秘書工作,是嗎?」
男僕說著把她帶進一個舒適的房間,指著一個沙發讓埃莉亞坐下。
她放下了話筒,精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查理斯的神經總是處在興奮狀態中。一件極微小的事也能使他激動不安,直弄得他和從恐怖主義分子手裏營救出來時的狀態相差無幾。最使他不安的就是錢的煩惱。
這將意味著,農場又可以再多雇一個人了,可以修理屋頂了;用這筆錢他們可以著手去還帳了,那些帳單一天天越來越多地堆放在查理斯的寫字檯上。不管這差事多麼討厭、令人作嘔,為了皇后宅宮,她必須接受這項工作。
「赫爾恩先生的男僕在樓上,女士。他建議妳上樓去等。他說主人不會耽擱太久,小侍童帶妳去。」
「一星期二十鎊。」本斯黛德夫人說。
埃莉亞搖了搖頭。「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妳能給我一張介紹信嗎?」埃莉亞問。
「唉,可我們總得為他想想辦法呀。」
「照妳看,赫爾恩先生會雇傭我嗎?」她問。
「噢,別說傻話了,約翰!」女的不耐煩地嚷道。「你知道我們必須雇個人在家。我們再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繼續下去了。」
埃莉亞向坐在桌旁的一個冷淡的、面孔陰沉的姑娘作了自我介紹。當聽說她是求職而不是招工的雇主時,那姑娘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樣子。
「天知道她出了什麼事。我們給她的最後一封信被退了回來,寫著『住址不詳』。」
「赫爾恩先生到時候會回來的。如果事先有約定,他一般是不遲到的。」看門人告訴埃莉亞說。
話中所含的輕微幽默是十分明顯的。這話引起了一陣突然的嘻笑聲,接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從笑聲中,埃莉亞斷定他們已親昵的和解了。
「我希望稍有點兒區別,」埃莉亞猶豫不決地說。
「你為什麼一定要談過去呢?」
「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只是想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工作可做。」
這句話使那兩個女人大吃一驚。
當時,她幾乎不能相信她所談到的一切。她在頭天晚上還見到過的父親,現在卻已經死去,這令人難以置信。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群群的記者湧進旅館,無休無止的電話鈴聲,員警、新聞界及各方代表的來訪——每個人都想知道得多一些,對已經發生的事瞭解得更詳細些。終於,她覺得確實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骯髒的醜事,就像難以擺脫的惡夢一樣。
「她在蘇格蘭呢。」
「那還用問?」姑娘嘴唇撅了一下,「還不是那個原因。」
「妳能肯定他對她沒有非份的要求嗎?」埃莉亞問。
當她祖母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葛萊斯頓先生一開始並不同意讓埃莉亞去奔喪,但他後來答應給她買一件黑色的衣服,以便讓她和參加完葬禮後將要路過巴黎的表姐會面。
「唉,寶貝,妳怎麼這樣滑稽呀,」一個帶有柔和的美國口音的男子撫慰她說。「妳我都清楚,聲稱要自殺的人是不會去自殺的。」
「妳不會速記?」本斯黛德夫人的聲調裏幾乎含著幾分輕蔑。「那可就困難了。這年頭,雖然需要人,人們也要求會作速記。妳不能怪罪他們,速記很重要。」
「幹嘛不兩家都去?你知道,我從來也不會只滿足於一件好東西的。」
奶媽點點頭又說下去:
就在這時候,她想起了裝在提包裏的一副太陽鏡。這不是那種深色的墨鏡,但是樣子相當樸素、大方,這還是幾年前在羅馬買的,如今,她已很少戴它了,把它一直放在黑提包裏。當她從提包裏取那件黑色短大衣和裙子時,沒有把眼鏡拿出來。和*圖*書
「噢,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妳究竟在哪兒生活,麥爾班克小姐。有關他的報導在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整版的,妳瞧,他先與比阿特麗斯.沃爾頓訂了婚,就是那位美國最有錢的姑娘——人們叫她石油皇后。可後來,由於露露.卡爾羅——那有名的電影明星,肯定是在電影《一錢不值》裏見過她的緣故,他們斷絕了關係。」
「沒有。」埃莉亞應道。
「坎甯安夫人出了什麼事?」埃莉亞問。
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慌亂,她的心被即將到來的面晤糾纏著。也許,她根本就得不到這份工作?二十鎊一個星期,這對皇后宅宮的意義簡直太大了。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出,當查理斯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眼中會突然閃現出光芒,會激動地反覆重覆她的話:「二十鎊一個星期!」
埃莉亞站起身來時,那個姑娘斜過身,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正沉醉在被奶媽稱作為「白日夢」的幻想之中,突然聽到樓上有人下來。她抬起頭來,看到一男一女走下來。
對於她來說,壓抑的情緒是不會持久的。她重新振作起精神,轉了一下戴在她那紅色鬈髮上的小黑帽,使之朝前額上壓了一點點,又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化妝盒,往鼻子上撲了點粉。在上樓走進代辦處的門檻之前,盡可能地裝飾一下自己的外表是明智的,誰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呢?
「妳的年紀輕了點,」她說,「是不是,維拉?他讓我給他找個中年的,所以我派了坎甯安夫人去——她的年紀差不多。」
在這一點上,似乎對方有很多話要說,本斯黛德夫人擺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妳知道是多少嗎?」本斯黛德夫人又問了一遍。
「我對此實在不感興趣。」埃莉亞說。
「不,我怎麼會知道呢?」只是因為對方一再追問,埃莉亞才回答。
「麥爾班克。」埃莉亞回答。
「我不會做飯,」埃莉亞說:「至少是做不那麼好。」
「真的嗎?」本斯黛德夫人問。「說得怎麼樣?」
這兩個女人相互對望了一下。
「他肯定把家具存在什麼地方了。」查理斯用一種迷惘的神情說道。
「我可以走了嗎?」她問道。
本斯黛德夫人彷彿第一次見到她似的,重新打量著她。
「我想我聽說過他們。」埃莉亞笑了。
「這似乎是一個巧合。」那姑娘接著說。
他們又都大笑起來,好像這是他們之間很默契的一句嘻話。
「忘掉那些也……忘掉他!」最後幾個字是他後來加上去的,說時聲音低沉,好像這些字使他感到了極度的羞辱。
埃莉亞對事情的真相瞭解和比奶媽還要早。奶媽在他們離開的這許多年裏一直做為管家留在這所房子裏。她跌跌撞撞地從後樓梯上跑下來,訴說了這裏發生的一切。
差十分三點鐘,她走進了克拉麗基旅館,問前廳搬行李工,赫爾恩先生是否能見她。搬行李工往樓上打了電話,然後說:「赫爾恩先生不在住室,女士。如果妳願意等一會兒的話,他回來時我會通知你。」
「二十鎊全歸妳,」本斯黛德夫人說。「妳不必付我手續費——他都付過了。這和他在紐約的秘書的薪水一樣多。他對我說,他希望找一個出色的人,他不吝惜他所付給的那份工資。」
「是嗎?麥爾費德小姐——噢,我是說麥爾班克小姐——我真不知道這些年妳是在哪兒過的。瞧,他在美國很出名,在這兒也一樣。就像……」她遲疑著,想不起那個名字。
一個身穿銀紐扣制服的小侍童領著埃莉亞上了電梯。電梯兩邊都各有一面長長的大鏡子,在電梯快速地向上層駛去時,埃莉亞往鏡子裏看了一眼,意識到自己的樣子太年輕,太幼稚。她緊張地把捲曲在耳邊的頭髮攏了攏。或許,樸素些的髮型會使她的樣子顯得老成一些。
「恐怕沒有,」埃莉亞回答。「有什麼特殊新聞嗎?」
她看了看身旁那個姑娘,接著說:「好個坎甯安夫人!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傻瓜的話,那就是她。我知道,她需要錢,她得養活一個孩子。」
「他跟我說,她招架不住了。」那個姑娘又插話了。「他身上有點說不出的味道。」她說。「我確信這一點,就是從他的照片上也以能看得出來。」
「妳一定從最近的報紙上看到過一些有關他的消息。」
「噢,不,當然不是。這個話題是妳提起的。」
「教名?」
埃莉亞走到了外間辦公室。在靠牆放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面色憂鬱的女人,身穿一件一看就知道是經過苦心雕琢、顯得有些做作的衣服。這是一個憔悴的金髮女人,過去肯定是相當漂亮的,而現在,已近中年,下巴的線條已經鬆垂,身材也開始臃腫了。
「不,謝謝。」埃莉亞說。「這不是我說的那種工作。」
「不,恐怕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就像比利.華萊士或道格拉斯.費爾班科一樣。」那姑娘輕巧地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本斯黛德夫人猛地驚了一下,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好像從來未見過她似的。
在去倫敦的途中,她已經計算過了大約要多少錢才能夠維持生活。即使是最便宜的寄宿宿舍,一個星期至少也得三個幾尼,此外還要吃飯。
「我想也是的。妳讀的什麼?」姑娘問,「《教堂時報》嗎?」
「我聽說過她。」埃莉亞謹慎地承認。
「我非要自殺不可!我一定,真的。」
「能像妳說話一樣用這三種語言書面表達嗎?」本斯黛德夫人仍在懷疑。
「好啦,聽我說幾句。過去我們談過這些問題。妳我在一起就是為了『享樂』,不必過於認真,這是咱們過去說好了的,對嗎?」
「很抱歉,讓妳久等了,麥爾班克小姐。」他道歉地說,聲音低而深沉,略帶一點兒大西洋彼岸的口音。
猛然間,埃莉亞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已經三點過五分了。她急得一下子跳了起來,生怕那個搬行李人知道她是因為在旁聽兩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之間的談話而耽誤了與赫爾恩先生的約會。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充斥各家報紙的大字標題以及轟動一時的骯髒報導所帶來的可怕影響。那些報導載有與父親死在一起的女人的照片,甚至還有皇后宅宮的照片。
「那是達特.赫爾恩先生。」本斯黛德夫人說到這兒停住了,似乎在等待埃莉亞做出一定的反應。看到她仍然是那副文質彬彬而又迷惑不解的表情,她重覆道:「達特.赫爾恩,妳一定聽說過他。」
她聽到外面門的響動和說話聲,連忙把鏡子塞進手提包,有人走了進來。
停了一下,她說了聲「喂!」隨後馬上改換成一種奉迎、巴結的語氣。
埃莉亞緊緊握住哥哥的手,她相信這是可以辦到的,這種信心在到家前都沒動搖:她永遠也忘不掉當他們一起走進這所房屋,發現它實際上已被掃蕩一空時,呈現在查理斯臉上的那副表情。
「你瞭解點事情的真相好。」本斯黛德夫人說,「她愛上了他,整天圍著他轉,令人討厭。這都是他在電話裏親口說的,那麼妳怎麼想?」
「好啦,我想瞭解一下,妳以前來過這兒嗎?」
由於焦慮,本斯黛德夫人連著吐了幾口煙,青煙雲霧般地繚繞。她拿起聽筒,撥了號,等了一會兒,說道:「請接達特.赫爾恩先生。」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適合幹赫爾恩先生的秘書工作。」埃莉亞冷靜地說。
「流利。我曾在法國、德國和西班牙住過相當長時間。」
「M。i。l。b。a。n。k。」
誰也不曾理解,她在三月的一個潮濕的、霧雨濛濛的早晨到達維多利亞火車站,看到查理斯在月臺上等候時,頓感慰藉的那種心情。那時,她把他當作了能夠使她擺脫痛苦,可以信賴並從中得到力量的人。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倒是她應該成為強者,成為他賴以生存的支柱。
「是的,她說她乘的火車晚點了。」
「她被解雇回來了!」她低聲對本斯黛德夫人說。
她至今似乎還能看到那充滿了各家報紙版面的醒目說明:
「是您要見赫爾恩先生嗎,女士?主人一會兒就來。您在起居室裏等一下好嗎?」
「僅他們兩個自己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埃莉亞大聲自語著,而當看到自己的嘴唇在鏡子裏嚅動時,她又做出一副微笑的樣子,似乎在笑自己的荒唐。
「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那個男的說,「就是把我們的收入給那些僕人們,然後讓他們給我們幾先令的零花錢。」
「誰,赫爾恩先生?有露露.卡爾羅在那兒,對坎甯安夫人會那樣?」本斯黛德夫人大笑起來,不得不把香煙從嘴裏拿出來,「要說笑話,可真是笑話。妳應該見見坎甯安夫人!」
埃莉亞覺得她好像突然不存在了。看起來,這兩個女人不僅僅是忘記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還坐在那兒。本斯黛德夫人那沾滿尼古丁的手指插在頭髮裏,焦急地看看堆放在眼前的那堆卷宗。
「已經弄走了嗎?」查理斯急切地問。
她匆忙向辦公桌走去。她不得不再等上幾分鐘,因為一個高大的胖女人正站在桌旁向她的小獅子狗發話,很顯然,那條狗需要定時牽到公園去溜達。終於,她引起了那搬行李人的注意。他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然後說道:
「妳知道他是誰嗎?」本斯黛德夫人問她。
但是,這正是她來倫敦的主要原因。為維持他們共同熱愛著的家業而貢獻自己的一點兒力量,減輕查理斯的憂慮,讓查理斯不再承受種種非常人所能承受的壓力,這就是此行的目的。
「妳有什麼想法?我倒知道有一位夫人,她希望找一個社交秘書住在家裏。這就是說,薪水不高,但又希望妳能在其他僕人不在時幫忙照料事務。」本斯黛德夫人一邊說一邊打開了卷宗。「地點很好——在格羅夫納大街的北頭。想去試試嗎?」
和圖書噢,我簡直沒有想到。」本斯黛德夫人說。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不愉快的神色,從埃莉亞的身邊擦過,後面跟著那個讓人一看就生厭的丈夫。臨街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砰然一聲被關上了。
「顯赫一時的貴族命歸西天。」
本斯黛德夫人聳了聳肩膀。
「來,寶貝。高興點兒。」那個男的說。「我給妳拿懷飲料來好嗎?」
頭天晚上,她就打定了主意不用自己的真實名字。當然。正如她對奶媽說的,這只是出於一種荒謬的虛榮心。怕會有人聽說過她。不管怎麼說,查理斯仍是一個男爵,而他們的父親生前又結交過那麼多人。也不知為什麼,她羞於啟齒去向任何人解釋她不得不出來工作的原因,更不願意和別人談論她父親的去世。
「妳別費勁了,」姑娘說。「那上面根本就沒有合適的人選。」
「我要把它買回來!」查理斯吼叫著。「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買回來。那東西是我的,我的——你們聽見了嗎?」
「做一個社交秘書得幹些什麼呀?」埃莉亞猶豫地問。
說話的是個女人,語氣中充滿了強烈的情感。埃莉亞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回過頭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人。
「我想妳大概不會說三種外語吧?」她問道。
「姓名?」
而現在,埃莉亞卻在用一種幾乎是挑戰的口吻,拼出了她新起的名字。
「攝政貴族之終。」
「別瞎說!妳如此漂亮,生活對妳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呀!」
「他約我在三點鐘來。」埃莉亞說。
她對要把自己同電影明星和那種經常出現在報刊專欄裏的新聞人物攙合在一起產生了一種突然的恐懼。她再次想起了她父親死時,那刊登在報刊上的大字標題,回憶起當她讀了有關父親的種種秘聞報導,看到她父親那種生活方式及其結交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時她所感受到的那種骯髒而又屈辱的心情。
他放下話筒對埃莉亞說:
「不客氣。」這位男僕用一種幾乎是過了時的殷勤口氣說道。
本斯黛德夫人看了看手錶。
「可是格雷姆波茲普夫人想要一對結過婚的夫婦,」那個姑娘說。
埃莉亞在通往本斯黛德夫人的秘書暨家務代辦處的樓梯口停了下來,這已經是她一個上午跑的第五家代辦處了,她已感到輕微的疲倦。牆邊一面佈滿灰塵的鏡子裏映出了她的臉龐。這樣一面破損而又失真的鏡子,仍能反映出她那蒼白面孔上所襯托的動人神態。
埃莉亞什麼也沒有說,她寫完了名字之後,本斯黛德夫人抬起了頭。
「沒有你,生活對我毫無意義,枯燥乏味。」
「不,不需要。難道這就是你的能耐?」
本斯黛德夫人和那個姑娘又相互對視了一下。
「這個名字真少見。」本斯黛德夫人說,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點人情味兒。「這麼說確實有稀奇的名字。既不尋常,又不好叫。瞧,我的教名是萬萊蒂斯,可我從來也不想費神去另起一個。」
「那是在兩年前的復活節賣掉的,賣了三千英鎊。」
「反正我知道,美麗的鑽石大概是很起作用的。」
她大笑不止,眼淚都笑了出來,不得不用手去擦。
她一邊跟在小侍童的身後走著,一邊從包裏取出了那副服鏡。她很快把眼鏡戴上,同時把頭髮往耳後狠狠推了推。
「妳真不知趣!」本斯黛德夫人不高興地說。「我可以對妳說,這是一件大西洋這邊的任何女人所可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妳知道赫爾恩先生給多少報酬嗎?」
「再見,麥爾班克小姐。祝妳走運!」本斯黛德夫人回答。
這正是那個曾經到過皇后宅宮的男子,那個高顴骨、駕駛灰色賓士的人,就是他,在她眼裏是那樣富有魅力,使她不由自主地想他,不是偶爾,而是經常。
「不知您是否看了今天上午的《電訊報》,」他把報紙放在了她身旁。「如果您想看的話,這兒還有《郵政報》和《每日快報》。」
「二十鎊?」埃莉亞驚叫起來。
「我們什麼時候去買呀?」停了片刻之後那個女人問道。「現在就去,好嗎?」
這個表姐後來走了,信在南非。在埃莉亞的記憶中,除去哥哥之外,她是唯一的親人。他們的父母都是,如果還有什麼親戚活著,查理斯和他的妹妹也都和他們失去了聯繫。
「好啦,我們不要耽誤時間了,」本斯黛德夫人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們。「情況是這樣,達特.赫爾恩先生是一位高貴而且非常富有的美國人,他來到英國,在薩里租了一所住宅。他是來參加馬球比賽的,按他自己的話說。『是來趕這個季節的』。他把住宅委託給我們,讓我們配備人員,找一個管家。兼作社交秘書的工作。
「這就是那位先生在電話裏要求的嗎?」埃莉亞問道。
一陣沉默之後,傳來了女人的嗚咽聲。
他走出了房間。埃莉亞並沒有去讀報紙。她從皮包裏取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自己。那層眼鏡使她看上去確實老成多了,再加上那被攏到www.hetubook.com.com後面去的頭髮,她顯得既認真又幹練、她希望赫爾恩先生也能有此感覺。
「有一位女士,她說她與赫爾恩先生在三點鐘有個約會。是的,好的。」
不一會兒,本斯黛德夫人走出裏間辦公室的門。她是個中年婦女,帶著角製框邊眼鏡,嘴裏叼著根香煙。她手指上留下的鮮黃的尼古丁痕跡以及裏間屋裏冒出的廉價的香煙氣味,都毫不掩飾地表明了她的習慣與嗜好。
小侍童敲了一下門,幾乎是同時,一位身著傳統西裝和條紋褲的中年男僕打開了門。
錢!錢!錢!埃莉亞的耳旁似乎反覆迴盪著這一個字眼兒,對於它的思慮,白天縈繞在心頭,夜晚出現在夢中。
「我實際年齡比看上去大。」埃莉亞馬上接過話茬。
「讓我想想還有別的什麼工作。噢,這兒,有一位先生需要個管家。如果妳要去的話,妳得做一手好菜。他非常挑剔。」
「還說得過去。」埃莉亞笑著說。她拿起那張卡片放進提包裏。「再見!」說著她伸出手去。
「那就沒用了。嗯,這兒倒是有個地方……」本斯黛德夫人一下頓住了。
埃莉亞在一把靠牆放著的椅子上坐下來,那椅子腿長短不一,坐下來很不舒服。那個姑娘又轉過身子,打起字來。鍵盤發出短促的、近乎取笑人的聲響,似乎在嘲弄那些懷著希望到此尋找什麼不平常的有趣的事情做的人們。
「他為什麼解雇她?」
「是的。」埃莉亞回答得很簡單。
「是啊,我忘記了。哈里斯夫人呢?」
「是她,她還帶來了他的口信,讓你十二點鐘的時候往克拉麗基打個電話。」
「謝謝。」埃莉亞微微一笑。
「這肯定是坎甯安夫人了。」埃莉亞懷著一種同情心這樣想著。想到她從一位比自己年長的婦女手裏拿到了這項工作,她感到有些不安。於是她快步下樓,走到了大街,她在牛津大街邊上的一個小吃部裏吃了一頓便宜而冷清的午餐。她心情複雜,想到那份工資,又興奮,又樂觀;但想到得到這個工作之後,不知等待她的將是什麼時,她又感到沮喪。
「真煩人!」她對那姑娘說。那位姑娘一直趴在桌子上全神貫注地聽他們電話交談。「他要明天就去個人,而且希望今天下午三點鐘就見一見。鐘斯夫人怎麼樣?」
埃莉亞往鏡子裏最後看了自己一眼就走上了樓。本斯黛德夫人的代辦處和她那天上午所訪問過的所有代辦處都一樣,屋裏有著同樣的煤氣和難聞的煙草氣味,同樣的棕色牆壁和斑駁的油漆,同樣的彌漫在整個辦公室內的令人沮喪的沉悶空氣。
「東西一點兒一點兒地被弄走了,親愛的。時不時地從倫敦來輛貨車,隨車來的人帶著你父親的信,要我把塞爾頓椅子或伊麗沙白的鍍銀鏡交給他們。」
「不,我還有約會。」那個男的回答。「明天上午怎麼樣?我們是去卡梯爾呢,還是去鮑徹爾恩?」
「著名男爵香檳酒宴會之後參加車賽遇難。」
那個在外間辦公室的姑娘突然進到了裏面,隨手關上了門。
她在桌上的一大堆紙張中搜尋著,最後在五、六本一模一樣的帳簿中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那一本。
「露露.卡爾羅現在還和赫爾恩先生一起嗎?」埃莉亞問。
「該不是坎甯安夫人吧?」本斯黛夫人有點不相信。
「現在我來接見妳,」她冷不丁地對埃莉亞說,同時又斜過身子對坐在桌邊的那個姑娘說了一句,「我已經讓露茜.賈維斯去見格雷姆.波茲普夫人了。妳最好打個電話過去,就說她已經出發了。」
「好吧,我們只好試試了。」她說。「我再也找不到別的人了,而我又不想讓他失望。如果他跑到別的代辦處去,那我們可就慘了。妳收拾得整齊點,三點鐘趕到克拉麗基去。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讓人覺得妳喜歡感情用事,或是認為妳可能會愛上他,那是他最討厭的。如果妳心裏想的是這種事,妳就會表現得不自然,可別幹傻事。那個討厭的坎甯安夫人,我真不能原諒她。」
他拿起了話筒,在埃莉亞的感覺中,過了不知有多長時間,那邊終於有人答話了。
他的聲音在這所空蕩的房屋裏迴響著。「他敗壞了我們的名聲。」查理斯狂怒地說著,眼中卻充滿了淚水。
「我能講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話。」埃莉亞回答說。
離開皇后宅宮時,她滿懷著希望。她曾經愚蠢地設想,很多工作都在等待著人們去問津,然而,她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是的,有工作——大量的工作,但那並不是她所尋找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所能得到的報酬不足以使她能夠節省出那怕是一點點寄給查理斯。
埃莉亞知道,隱藏在他的思想深處的一個最大的恐懼就是,他深怕失掉皇后宅宮,也就是說深怕最後落得個房產被拍賣、土地被抵押的結局。對於查理斯來說,僅僅憑著他在農場做出超人的努力來支付年復一年的傭金,並維持全家人的生計,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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