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二士之卷

司馬昭道:「說來聽聽。」
荀勗惑道:「在下不明,還請主公指點。」
司馬昭咳了一聲,道:「你將這些事情又說了一遍有何助益,為父要聽的是你的評議,不必在那兒敘敘叨叨。」
那人道:「賈大人謂那自漢中送到之上書,乃鍾會所偽作,此點臣無異議,但光憑此點便稱鍾會意圖謀反,則未免太過。鍾會久隨主公,忠誠可鑑,豈會說反就反?若主公便這樣下令殺之,不免有兔死狗烹之嫌,令天下名士心寒了。」說話之人乃裴秀,字季彥,乃魏尚書裴潛之子,時任尚書僕射,封濟川侯。裴秀素有文采,少有令名,時稱:「將來領袖有裴秀」平諸葛誕之役中,裴秀與鍾會共與參謀,甚得司馬昭信賴。咸熙年初,司馬昭命裴秀改訂官制,以為代魏做準備。賈充聽裴秀之言,反唇相譏道:「那我敢問裴大人,鍾會若不反,篡改鄧艾上書所為何來?難不成只是心血來潮,賣弄書法家學?」
那人道:「鄧艾二道上書,內容竟是完全不同,若非是鄧艾智令昏瞶,必定有一道為他人所為作。為何偽作?只因有人想誣陷鄧艾謀反,藉機除去便是。」
司馬昭哈哈大笑道:「我派你領軍,難道也懷疑你有反意?一切尚不能明說,待到長安便能知曉。」
大計已定,但內閣諸人卻未有散會的跡象。
司馬家本為河內大族,富而不貴,直到曹丕篡漢稱帝,任司馬懿為尚書僕射,統鎮許都,方開啟了司馬家權勢之路。曹丕臨終前以司馬懿、曹真、陳群為顧命大臣,輔佐明帝曹叡;司馬懿先是屯駐襄樊,以抗東吳軍勢,之後又改調隴右,與諸葛亮對峙,諸葛亮死後更受命北討遼東公孫康,漸得曹魏軍權;曹叡死後,司馬懿於高平陵之變中除去大將軍曹爽,又殺夏侯玄、王凌等擁曹人物,魏國大權遂逐漸落入其手。司馬懿死後,其子司馬師承其爵位,平文欽、毌丘儉等亂勢,勢力更加鞏固。至司馬昭時,加九錫,爵晉公,劍履上殿,入拜不趨,權傾中外;司馬昭先平諸葛誕之hetubook.com•com亂,淮南抵定,而後又於變亂中殺了魏少帝曹髦,改立曹璜為帝。皇帝被弒,本為天下大事,但曹髦之死卻未激起太多漣漪,蓋此時魏國早已為司馬家天下。
洛陽,天子之都。
司馬昭道:「很好,馬上調集十萬人,向西進發,扼住漢中各谷口,我與皇上、太后、百官隨後至長安準備……此事先別給衛瓘知道。」
自光武中興以來,洛陽便為天下首府,雖於漢末遭董卓一把火燒毀,但在曹操的銳意經營下,不過數十年便又欣欣向榮,曹丕篡漢後,即將都城由許都遷回洛陽,令洛陽重拾往昔首都榮光。
司馬昭卻不回答這個問題,拿起面前酒杯,輕輕啜了一口,轉身對賈充道:「現在你手上有多少兵?」
衛瓘行禮道:「謹遵諭令。但臣仍以為……咳……鍾會不至於亂,倒是鄧艾素有異志,召他回京,只怕他不從,反倒直接造反。」
裴秀奇道:「主公,召鄧艾回洛陽?」
賈充回道:「回主公,河洛一帶約八萬,若將南陽一帶兵力調集,約有十二萬人。」
那人拱手道:「正是,鄧艾將反。」
荀勗道:「臣明白主公意思。我等四人中,賈大人領洛陽之軍,裴大人身繫軍國大事,均不能擅離,臣與鍾會又為親屬,監軍只怕引人非議,因此衛伯玉為唯一人選。衛大人雖已有成見,但其智謀過人,臣以為必不壞事。」
座下一人面色蒼白,自始咳嗽不斷,似有癆病。聽司馬昭詢問,當下拱手道:「回主公,咳……臣之見解,和二位大人亦不盡相同。」
那人道:「此便是啟人疑竇之處,鄧艾向來心高氣傲,咳……此下滅蜀應是大肆張揚。但今其上書措辭謙卑,又毫無道理地請求留鎮成都,咳……此非其初衷,必定有詐。」
司馬昭蹙眉道:「鄧艾欲害鍾會,難不成……」
洛陽座北朝南,自南大門進即為銅駝街,乃洛陽最繁榮的街道,八個大市沿街次序而設,鎮日喧鬧不歇。大街盡頭即為皇城午門,門外廣場為監斬https://m.hetubook.com.com犯人之處,青石板上到處可見暗色的血漬,向百姓們炫耀著當權者的威勢。午門廣場西側一條小徑,沿著皇城外牆直通洛陽城西大街,那街較之銅駝街便冷清許多,原因無他,整條三里長的城西大街被一幢大宅佔住,街上只見巡邏的衛士與疾行而過的僕廝,其餘閒雜人等,概不許進入。那大宅正門在街中央,正對著皇城西門,宅門高十丈,要比皇城還高出一截;宅門前並沒有石獅或大旗,反倒是四根石柱直衝天際,柱上青龍張牙舞爪地頂住了琉璃瓦頂,在四條青龍間,是一塊黃金扁額,上以小篆刻道:晉公府。
眾人聽他這一問,均不禁語塞,卻聽那人續道:「鍾會量狹之事,人皆知聞,則鍾會妒忌鄧艾,將藉機除之一節,即……咳……即非難以預料。鄧艾便是算定此節,故意引誘……咳……誘鍾會篡改其書,然後又從襄陽另上一本,使鍾會露出破綻。如此一來,欲構陷人者反遭人害,而……咳……而除去鍾會,卻是鄧艾真正的目的。」
荀勗行禮道:「衛大人足智多謀,性情沉穩,可擔重任。」
自司馬師起,魏國軍政大事便不決於朝廷,而是決於司馬家内閣;内閣乃一小室,位於晉公府書房之側,為晉公與心腹大臣議政之所在。而今司馬昭半坐半臥地踞於內閣上座,世子司馬炎侍於其側;在他們對面放了五個蒲團,坐了四位謀臣,旁邊空了個位置,那本是鍾會所坐。
司馬昭微微一笑,知無人願意先開口,當下回身問司馬炎道:「炎兒,你怎麼看?」
賈充道:「鄧艾上書請求封劉禪為扶風王,居於郿塢。主公不妨順水推舟,如其所奏,命鄧艾率軍護送劉禪北上,主公可親往長安迎接,待鄧艾一到便收其軍權,則鄧艾縱有異志,懾於主公天威,亦無法得逞。」
此時,最左首的謀臣稍微正了一下衣冠,發言道:「稟主公,臣以為,鍾會有謀反之心。」
司馬昭嘆了口氣,回頭對四位謀臣道:「諸位總該開口了,總不成m.hetubook.com.com要我兒做主吧!」
那人道:「咳……臣以為,諸位皆著眼於鍾會篡改鄧艾上書,卻無人想過……鄧艾為何要發兩道上書,且經不同路徑送來洛陽?」
裴秀一旁笑道:「本以為荀大人會為鍾士季說幾句話,豈知荀大人更狠,竟要將兩人一併除去。」那荀大人即荀勗,字公曾,為鍾繇外孫,故乃鍾會從甥。荀勗官至從侍中郎,封關內侯,乃司馬昭親信,負責掌管機密事務。
那人搖頭道:「在下亦未明瞭。」
司馬昭道:「蜀漢剛滅,蜀中多事待辦,鍾會隨我已久,我仍信其忠誠。我先封他為司徒,仍留他在蜀中善後,若真有變,伯玉可就地正法,無須上奏。」
司馬炎「哦」了一聲,問道:「賈公閭為何為此論?」
司馬昭道:「很好。」說著坐直了身,續道:「諸位意見,我均已知曉。鄧艾鍾會均非池中之物,使其領軍於外,對朝廷仍有威脅。我便命伯玉為監軍前往蜀中監視鍾會,再下一道命令,將鄧艾給召回京來便是。」
賈充在一旁大聲道:「衛大人此言謬矣,若鄧艾將反,怎麼會自請以原軍留鎮成都?鄧艾軍過五千人,若要謀反,又能成何氣候?」
荀勗聞裴秀言,辯解道:「裴大人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現今蜀中情況不明,朝中不妨派一人入蜀督促各軍,若真有變,可立即應變。參酌各位大人所言,在下以為,鍾會謀反可能較大,而鄧艾卻深藏不明,此二人均為當代高士,若當真造反,必是天下大亂,但若冤殺,對主公聲譽又有所損傷,故派一人前往查探虛實,應有其必要。」
司馬昭撫掌笑道:「如此甚好,那便如賈卿之言,先派一人入蜀召回鄧艾,伯玉則攜我手諭至鍾會大軍,依計行事。」
司馬昭笑道:「妙哉!妙哉!二人卻有不同見解……衛伯玉又以為如何?」
司馬昭回頭問衛瓘道:「伯玉以為如何?」
那癆病之人姓衛名瓘,字伯玉,其父衛覬為魏尚書。衛瓘年幼失怙,以孝著稱,弱冠即為魏尚書郎,其後遷中書郎、散騎常侍www.hetubook.com.com;司馬昭之時,以衛瓘為廷衛,專司審判,衛瓘深明法理,大小以情。
司馬昭奇道:「還有不同?說來聽聽。」
司馬昭聞賈充之言,微微頷首,卻又聞座下一人發言道:「稟主公,臣對賈大人之言,不盡贊同。」
裴秀、荀勗均點頭道:「賈大人此計一石二鳥,可稱完善。」
司馬昭道:「但這二道上書皆為鄧艾親筆,字跡與之前鄧艾書信完全相同,又有誰能偽作?」
司馬炎年約四十許,與乃父同樣有一張削瘦的面孔,只是印堂黯淡,雙目黃濁,乃是久浸酒色之貌。他聽父親發問,當下清了清喉嚨,道:「回父親,這三道上書,一道乃鍾會所作,內容上報鄧艾於成都專斷獨行,結好蜀人,有不臣之心。另外兩道則是鄧艾所作,一道是從白帝城經襄陽送到洛陽,另一道卻是由漢中經關中送來,兩道上書均為鄧艾親筆,怪就怪在兩道上書內容竟是南轅北轍。由漢中送來那道措辭驕矜自誇,不但自表劉禪為驃騎大將軍、扶風王,還請求留二萬魏軍二萬蜀軍於成都,供其指揮,為伐吳準備,分明是想據地為王。另一道自襄陽送到的上書措詞卻十分謙卑,請求朝廷封劉禪為扶風王以安天下之心,並言蜀中尚未安定,請求以原軍留鎮成都,兒所見,約莫如此。」
裴秀道:「我與鍾會共事久矣,知他量狹氣窄。今滅蜀之戰鍾會軍原為主力,豈知先入成都者竟是偏師鄧艾,此必令鍾會甚為妒恨,欲殺鄧艾以雪恥,因此才會篡改其上書,誣以謀反。臣以為,鍾會當世奇才,若為此事便殺之未免可惜,主公不妨下令責備,鍾會一則心虛恐懼,二則感激主公不殺,必會更加為主公賣命,此方為上上策。」
賈充道:「如何有詐?五千人能謀些什麼?」
賈充問道:「要調用大軍……主公亦懷疑鍾會反?」
司馬昭笑道:「荀公曾果然有見識。但我派衛瓘入蜀,卻是要鍾會暫卸心防。」
四位謀臣互相對看一眼,均低下頭去,未發一語。
那人拱手道:「回主公,臣識微智淺,所能說的幾位大人和_圖_書皆已說了。不過臣以為,鄧艾鍾會均為人中龍鳳,現領軍在外,又均有逆亂之形跡,我等應及早準備才是。」
司馬昭拿起面前碟子中一個果子,撥了吃下,道:「現下雖看不出鄧艾有反意,但總不成真讓他留鎮成都,我封鄧艾為太尉,將他召回洛陽,釋其兵權,讓他安度晚年便是。」
司馬炎面露難色,道:「父親,這評議……孩兒只以為事有蹊蹺,談不上什麼評議。」
「諸位看這三道上書,可有何評議?」司馬昭身形削瘦,鬚髮花白,說話聲音微弱,已是行將就木之人。
司馬昭點頭道:「公曾說得有理,則君以為,應以誰入蜀較妥?」
賈充忽道:「主公,臣有一不知可行否?」
衛瓘卻不言語。他重重咳了幾聲,掩飾那說不出口的疑慮。
衛瓘道:「咳……臣當盡力而為。」
衛瓘起身行禮道:「臣領命,臣這便……咳……回府準備,必不辜負主公和各位大人囑託。」說罷便匆匆轉身離開內閣。
賈充又道:「主公,鍾會並無妻小在京,單身無任,且手握十萬大軍,若真將造反,其勢不可收拾,應盡速殺之,以除後患。」
司馬昭微笑道:「則裴季彥以為如何?」
當今大魏晉公,便是司馬昭。
裴秀又問道:「那為何不將鍾會亦召回?」
司馬昭見衛瓘離去,又問荀勗道:「君以為如何?」
司馬昭聽完衛瓘之言,不置可否,對最後一名謀臣道:「三位均已發言,剩荀公曾一人,你與鍾會為舅甥之親,不知有何見解?」
那人道:「鍾會擅長書法,臨摹字跡絕不困難。他攔下鄧艾的上書,加以篡改,然後自己再配合篡改內容呈報鄧艾有不臣之心,便是要坐實鄧艾謀反之謠言。則鍾會所圖為何?必是他有意造反,想先除去鄧艾,如此他方能完全控制巴蜀,以作基業。」發言者乃賈充,字公閭,為魏太衛賈逵之子。賈充向為司馬家心腹,曾參與平諸葛誕之役,弒曹髦之事亦為其所主導;其時賈充任廷衛,安陽鄉侯,加散騎常侍,統領河洛一帶軍事,負責刑律制定,為司馬昭座下第一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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