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仰天長嘯道:「嘿,姜維平日冷靜自持,飲酒斟酌,未曾一醉,今日他如此酒醉失態,可見亡國之恨,使其不能自已……哈哈,恨兮怨兮,怨恨全歸我吧,是我降了鄧艾,是我葬送了大漢命脈,是我負姜維,非姜維負我啊!今日為何鍾會還要將姜維扯住,為何不讓他一劍刺死我這昏君便是!」劉禪越說越激動,雙手一揮,將几上酒壺掀翻,濺得渾身酒水。
劉禪心中鬱悶,舉杯一飲,但酒水早已飲盡,這一喝喝了個空。他心中噩怒,當下也不管衣衫不整,一把將黃皓推開,逕自走下座位,拾起地上打翻的酒壺,大口大口地飲了起來。
劉禪沒有理會他,續道:「……正當我要拿起那書帖時,姜維忽然翻几而起,他滿面通紅,眼神濁亂,顯然已是酒醉;他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推倒,喝道:『你這昏君,可還有臉見我!』說著揪住我的衣襟,怒道:『你可知……這江山,是先帝、丞相、先賢們花了多少心血打下來的?是我和多少弟兄流著血所守衛的?我等一心為國,你卻貪好逸樂、聽信奸佞,將大漢江山拱手送人,你怎麼對得起先帝?怎麼對得起丞相?送你昏庸敗國四字太便宜你了,我今日便替天行道,為先帝斬殺你這不肖子孫、大漢國賊!』說著,他拔出配劍,便向我刺來……」
突然之間,一物件從劉禪腰帶間掉下。
那布綢與姜維今日所穿長袍同一顏色。
「陛下有識人之明,所言甚是。」
黃皓怒道:「鍾士季欺人太甚!」
劉禪大步走進太虛閣,身和_圖_書上一襲貂裘沾滿水珠,顯是冒雨而來。黃皓本在室內打盹,聽聞主子回來,趕緊上前迎接。劉禪摘下頭冠,脫下貂裘交給黃皓;黃皓雙手輕輕一抖,原本沾在貂裘上頭的水珠紛紛抖落,貂皮乾燥依舊。這貂皮乃取自峨嵋雪貂,其毛皮有油脂附著,因此得以防水避寒。此類雪貂數量本少,兼之生性機靈,極難捕捉,這樣一件六尺長的貂裘,可真是價值不菲了劉禪將手上一幅紙卷放在几上,脫去靴子,在床上坐下。
劉禪抬頭看著屋頂,喃喃道:「驚蟄了,想不到時間過那麼快……」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答道:「有,我見到姜伯約,而且見得真切。」說著將手中酒水一飲而盡,嘆道:「惟有見著姜維,才讓我感到自己真是個昏君。」
「磨刀洗俎,燒材煮水,將劉禪剝皮烹煮之宴而已。」劉禪將檀香點上,裊裊香煙,繚繞了整個太虛閣。
劉禪愣了一愣,俯身拾起,那是塊布綢,淡青色的布綢,邊角不整,乃是硬撕下來的。
黃皓在旁又迎合道:「陛下形貌、氣度、仁義、智識、德性均是上品,又善相人之術,正是天下一品之人,鍾會那廝哪堪比擬?」黃皓忽然頓了一下,又道:「陛下這回前去,有見到……姜維……?」
屋外一道閃光,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一記暴雷打在太虛閣頂空,雷聲震耳欲聾,連屋上瓦片也沙沙震動。
黃浩插嘴道:「姜維未免無禮,見故主竟不行禮,豈是為人臣的樣子?」
「陛下,這酒污了,別喝啊!」黃皓趕緊上前和_圖_書
來,將那酒壺奪下。
劉禪取過耳杯,斟了些薄釀,續道:「今日我甫進大廳,便見鍾會高踞於上座,身著錦袍,頭不抬,眼不動,只是隨口呼道:『阿斗,我等在此久候了。』……嘿,即便鄧艾尚稱我為後主,鍾會卻是直呼我阿斗,二人高下立判。我只稱了些順耳的話,鍾會便笑顏逐開,請我上座,命人為我添酒加菜;其態度雖殷,但眉宇間仍盡是戲弄之色,時常道:『能坐於一國之君上座,在下不勝榮幸』、『這兒的酒菜,較之帝王家,是略遜了一籌』『閣下投降之時,可有想過這般禮遇?』……我初時甚感忿怒,幾度便要拍桌離席,但轉念一想,此君既然以羞辱一亡國之君為樂,我便笑罵由他,勿使他人之言傷我本性而已。」
劉禪甩了甩手,熄去火褶,淡然道:「辱罵我受多了,早已不掛懷於心,倒是鍾會這廝自命清高,妄尊自大,氣量卻是奇淺,實令人哂笑。」
「陛下前去會鍾會,不知如何?」黃皓恭謹地問道。
劉禪胸口如遭重擊。他猛地醒悟,今日姜維提劍要殺自己,並非醉態,亦非出於怨恨,卻是護君之舉;他藉酒裝瘋,令自己免受鍾會羞辱。這布綢乃是姜維自長袍上撕下,趁當時推擠之際,暗塞入劉禪腰帶之中,正好適才黃皓為他解開外衣,那布綢也就掉了下來。
黃皓拜道:「陛下,我早說姜伯約這廝狂妄自大,有不臣之心,今日他這般逆亂行刺,也算是坐實了臣所說的話。」
黃皓拜道道:「陛下,姜維不過一介武夫,他說的話,您可https://m.hetubook.com•com別放在心上。」
「陛下請息怒,臣為您擦抹。」黃皓說著,取出一條布巾,將劉禪外衣打開,抹去沾著的酒。
劉禪輕啜了口薄釀,續道:「我聽說昔日鍾會訪嵇康,欲一較義理高下;鍾會僕從如雲,氣派豪華,但嵇康卻赤身於樹下鍛鐵,揚鎚不輟,旁若無人;鍾會須臾而去,嵇康遂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自此鍾會深恨嵇康,遂稱嵇康負才亂群惑眾,斬於洛陽東市,世人以此稱鍾會量狹。我聞相人之術,先觀形貌,次量其氣度,一人若氣度窄淺,則無論其仁義、智識、德性,必為下之下品。今日我親觀鍾士季,雖是形貌英俊、智識淵博,但只知戲弄我這手無寸鐵之人,確實乃膚淺之人,單論氣度一項,是遠遜於鄧士載,更遑論我朝姜伯約了。」
黃皓站在一旁,不敢言語。
劉禪深嘆口氣,道:「唉,姜伯約忠義為國,我又怎麼不知?他心裡有先帝、有丞相,但又何曾有過朕?在他心裡,我便是個劉氏的不肖子孫,是個昏君,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是個國賊……可笑啊可笑,一國之君卻成國賊,諷刺之甚!」
劉禪將那布綢攤開,只見布上一行小字,顏色暗紅,乃以箸蘸葡萄酒寫上,書道:「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當施巧計,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劉禪舉手道:「別說了,皓,我尚有自知之明……今日姜維便坐在鍾會之旁,他身穿淡青長袍,鬚髮灰白,似乎蒼老不少;除了甫上座時與和-圖-書我微微頷首外,他始終低頭飲酒,未發一語……」
「哈哈,何止不敬?若非我修養過人,只怕早已刎頸懸樑了。」劉禪笑了笑,將紙卷攤開,上頭楷書端正工整,乃是大師之作,書為:「昏庸敗國」。
黃皓行禮道:「陛下修仙人之道,早不須與凡夫俗子計較。」
「哼,鍾會這廝辱人太甚!」黃皓用力一蹬地,顯得忿忿不平。
劉禪雙手微微顫抖。他深知姜維為人,這布上所帶之訊息,必令他寢食難安。
春風漸暖,蜀漢亡國至今已二個月,鄧艾被擒,也是三天前的事了。
劉禪道:「當時鍾會書完這四字後,顯得十分得意,要我將紙卷舉起,向與會之人展示,我心下無奈,只得依言照做……」
劉禪面上、鬍鬚均沾滿酒水,他呼吸急促,退到一旁,自言自語道:「姜伯約說我貪圖逸樂,不及他勤勉為國……嘿嘿,我是貪愛逸樂,我愛美食、華服、瓊音、玉釀……我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盼蜀中百姓皆與我一般,能飲食溫飽,享樂歡愉……獨樂不如眾樂,豈是錯的?自我親政以來,減免之賦役不知凡幾,便是盼百姓休養生息,勿為帝王所苦,難道這是錯的?難道要蜀中百姓皆同丞相一般,夙夜匪懈,最終積勞成疾而死?或是像姜維一般,離鄉背景,殺人度日?我投降鄧艾,為保我一家上下性命安危,也為保蜀地千萬百姓身家安危,若姜維引軍回成都,蜀中百姓必捲入戰火之中,再無安寧之日……從來我自以為寬大,姜維稱我昏瞶;我自以為仁慈,姜維謂我庸懦,如今我為族人百姓而https://m•hetubook.com.com
降敵,他罵我是國賊,吾之降,究竟是對?是錯?……」劉禪神思恍惚,在廳上往來徘徊。數十年來君臣不諧的怨忿,一瞬間直湧向心頭。
黃皓道:「陛下多慮了,陛下英……」
清晨,成都下起春雨,初時雨腳如絲,綿綿細細,綴著城內初開的杜鵑,頗有幽懷之意;午時過後,雨勢轉劇,街上來往的百姓紛紛回屋避雨,原本熱鬧的成都街頭,霎時間冷清了不少。
劉禪道:「唉,人生匆匆數十載,若凡事計較,又怎計較得完?」他看著杯中酒水好一會兒,方才又道:「酒過三巡後,我便大讚鍾會用兵如神,立下軍功無數;又讚他玄學精湛,執中原士大夫之牛耳,這廝聽後十分開心,便要與我切磋學問,我直推說不敢,當時鍾會已有三分醉意,執意要與我辯論『才性四本論』我拗不過他,只好隨口說了些『才性同異』的謬論……鍾會十分驚異我竟知洛陽玄學,他一時興起,便將『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四論全說了一回,又說要以其所著的〈四本論〉相贈,並約我擇日辯論……唉,這等玄學,我也僅是讀書時匆匆覽過,誰又同那些洛陽人一般空嚼舌?我趕緊將話題帶開,改稱他書法聞名天下,不知可否向他求份墨寶,鍾會大喜,直說我有眼光,他即刻命人磨默鋪紙,想也不想,就為我題了這四個字,說天下除了我之外,再無他人得受此字帖……嘿嘿,『昏庸敗國』天底下除了劉禪,又有誰當得起?」劉禪乾笑兩聲。笑聲中帶著些許無奈,些許嘲諷。
「鍾會對陛下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