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幽冥之卷

連二怕又起衝突,趕忙道:「陳三,宋老從軍以來便駐在涼州,成都軍事自然是不明白了,你便給他說說。」
連二摸了摸下巴,道:「我也只是聽聞,有人說是收在丞相府内,有人說是藏於潛龍池畔,有人說就在皇宮正殿龍柱之中……眾說紛云,莫衷一是,據說只有皇上和幾位大臣知道真相,我們這等小人物,只能隨意猜測了。」
相如邑西側有一間酒樓,相傳已有百年歷史,門口招展上白底金字繡著「鳳求凰」三個大字,氣派雄偉,打得正是司馬相如情挑卓文君的招牌;這酒樓臨近江畔,一樓泥地石桌,是給尋常挑夫苦力喝酒吃飯的地方,二樓卻是雕樑畫棟,清幽整潔,乃是商旅富貴、騷人墨客飲酒賞江之所在,牆上四處是過客留下的詩句賦語,或讚江水雄偉,或悲己身不遇,人世冷暖興衰,盡見於此。
宋大擤了擤鼻子,道:「……呼,媽的,若不是念在兄弟多年,我定和你拼命……呼……」
「全怪這阿斗不爭氣,要丞相真能復生,氣也要被氣死了。」
宋大問道:「聽說他陰謀造反,所以才被鍾會拿下?」
「丞相玩笑也開得?陳三你也真大膽!」
「哼,就盼他被千刀萬剮,凌遲而死,算是他口不諱言的代價!」
「怕你來著……」陳三一把扭住宋大的手臂,兩人糾纏在一起,在桌旁扭打成一團,桌上酒水菜餚紛紛翻倒,幾名小二知道這幾位是軍官,都站得遠遠的不敢上前阻止。
連二問道:「宋大哥,你可見過鍾會?」
連二坐直了身子,道:「見過一次,還見得挺真切的。他那日開大宴請咱們這些守城衛兵,也算是安撫軍心……鄧艾生得倒是一副西涼人的樣子,兩道眉毛倒豎,看得就令人害怕,稱不上是英俊。」
「宋大哥,你不知『紫和_圖_書狼煙』?從軍幾十年,竟不知道『紫狼煙』這可嚇著我了。」陳三一拍前額,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宋大又道:「嘿,我與你們說……降書到那日,劍閣大軍軍營差些沒翻過來……劍閣一線明明就守得好好的,魏狗一步也踏不過,豈能這樣投降?當時人人激憤,有幾個性子烈的就自殺了,還有人說索性就造反,管他什麼皇帝,咱們自己和魏狗一決勝負……後來還是大將軍穩住局勢,宣佈遵從詔令,全軍向鍾會稱降……聽說大將軍還迂尊降貴,和鍾會結交,所以我等降兵才能吃肉喝酒,過得比魏兵還好……」
「住手……住手……媽的,你們兩個都喝多了……」連二上前將二人分開,勸道:「快給我住手……陳三,你就少說幾句成不成,大將軍一生為國盡忠,又豈是你可以說三道四的?」
連二嘆道:「唉!丞相再怎麼有本事,也只是個凡人,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他又怎料得到,這紫狼煙竟是一次也沒用過,漢室就這麼亡了,唉……世事難料啊!」
連二仍然在打圓場,道:「是啦是啦,都是兄弟,就別這樣吧,來,再喝一杯……小二,再來兩壺酒!」
此時陳三又插嘴道:「嘿,宋大哥,你這話就說得不公道了,鄧艾再怎麼囂張,好歹他有膽造反,哪像有人說降就降,成天與鍾會膩在一起,出同車,入同席,也不知國家大義何在……」
「說實在的,陳三,那時我在劍閣,聽說成都淪陷,第一個擔心的就是你和連老二的安危……你們要知道,我姓宋的在這世上最親的就剩你們,要是二位再走,那我可真是孑然一身,孤獨終老了!」
陳三道:「嘿,宋大哥,這你可就問道於盲了,咱倆雖是虎|騎尉,但事發當時咱二人被調去北門守和圖書城了,宮裡的事哪輪得到咱們知道……我倒是有聽說魏軍派出說客……聽說還與黃皓那個閹人有勾結……說客夜半進宮,第二日降書就下來了……嘿,也不知人家有本事,還是咱們太膿包……」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各自喝酒吃菜,沒有說話。
連二嘆了口氣,道:「唉,我倒是有聽聞……聽說鄧艾在綿竹大破武侯之軍,朝中就慌了手腳,有人提議遷都,有人提議投靠東吳……後來皇上還是選了獻降,聽說是要『識時務』,早些降才能封王封侯,享受榮華富貴……嗟!」
陳三又喝了一大口酒,夾起一塊牛肉,道:「管他娘的,既然連丞相都不能料了,又怎輪得到我們傷腦筋?總而言之,大漢亡了,我身上汗毛也沒少一根啊!我不過就是賤命一條,有酒喝,有飯吃,那不就得了,二位哥哥說是吧?」說著將牛肉塞入口中。
「對啦,陳三……」宋大突然道。
連二扶正酒杯,為三人重新斟上酒,勸二人共飲。三人喝酒吃菜,沉默不語。
「這我可不知曉,請連二哥講講。」
宋大用力一拍桌面,怒道:「我操他娘的,我們在前線流血流汗,這批腐儒就在宮裡享福,三天兩頭下個軍令要我們『勤勉作戰』,我呸!到頭來不戰而降,就是這批混蛋,媽的,當我們是什麼?」
陳三突然插嘴道:「哈哈,這連二哥喜歡。」
「遠遠見過一次。」
「不是,那事就算了……我只是要問你……你剛剛提到再見什麼『紫狼煙』……那是什麼玩意兒?」
「宋大哥,怎麼人事已非?我和連二哥不是還在嗎?」那矮小精壯者替三人逐一斟上酒,輕聲笑道。
「二哥,話不能這麼說,當初鄧艾陳兵門外,我心中便想,我『金槍手』陳三在成都這麼多年一直安然無事,m.hetubook.com.com今日總算有機會大展身手,非要好好顯一下威風不可……嘿,誰知我那金槍頭才剛擦亮,朝廷就說要開城獻降,這可是那個『皇上』的主意啊,怪誰來著?」那矮小精壯者便是陳三,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上酒水飲盡,然後又幫自己斟了一杯。
「乾!」
宋大又是一拍桌面,道:「媽的,這廝竟敢污蔑大將軍!」
相如邑位處成都西北,據說乃昔日蜀中文豪司馬相如故居,因此得名。該邑不過兩條街道十字交叉,數十戶人家分散而居,算不上什麼市鎮;但因相如邑正靠著岷江渡口,平日渡江之人多會來此地歇腳候船,因此相如邑雖小,卻仍是人來熙往,頗為熱鬧。
「乾!」
連二聞言不由得低下頭去,默默不語。
「唉……十二年……在涼州那個鬼地方,死人見得比活人多……當初咱們相如邑一行十六人派駐西北,今天只有我一個活著回來,爹娘兄姊都不在了,剩我隻身寡人……唉……再見成都,人事已非啊!」那「宋大哥」嘆了口氣,放下酒杯,此人約莫三十來歲,滿面鬍渣,頗有滄桑之感。
那日午後,酒客散了大半,店小二忙著收拾殘餚,抹淨桌椅,整個酒樓冷清不少。唯有牆角一張方桌仍坐了三個人,桌上杯盤狼藉,三人面上都帶了幾分酒意。
陳三亦是氣喘吁吁,他抹去嘴角的血漬,人似乎清醒了些,道:「……呼……也罷,算我不是……宋大哥,我陳三也是為國盡忠,說話直了些,你且莫怪。」
「宋兄言重了,我和陳三在成都,守著北門,只見到魏軍進城,從頭到尾連兵刃也沒取出過……兵當成這樣,也是枉然了。」說話的人臉形狹長,並未蓄鬚,顯然便是宋大所稱的「連老二」。
千載之下,岷江之水仍是滔滔,並不為人世而有hetubook.com.com逗留。
三人中年歲較輕的那人身材矮小,精壯結實,他舉杯高聲道:「來,再為宋大哥歸鄉乾一杯!」
「乾!」
宋大聞言大怒,喝道:「媽的,陳三,敢出言污辱大將軍,我……我和你拼了……」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向陳三撲過去。
連二緩緩地道:「鄧艾如此囂張,聽說他興兵造反,倒也不奇怪了。」
「這才稀罕啊!據說乃是南蠻進貢的珍貴燃料,煙呈玄紫,風吹不散,千里之外皆得見,天下無出其二!」
陳三笑了笑,道:「這『紫狼煙』可不只是成都軍事而已,是國家生死存亡之器啊!當年丞相有命,『紫狼煙起,六軍齊集』一旦見著紫狼煙,各軍不論有何要務,一律齊集烽火臺,聽施煙者號令,殺敵救國,違者斬無赦。這紫狼煙可是至高軍令,什麼龍首節、黃金符通通比不上,丞相有令,非國家存亡之秋,斷不可使用紫狼煙。成都一向安定,幾十年來從未有過戰亂,也沒施放過紫狼煙,難怪宋大哥不知了。」
「……呼……呼……」宋大坐在一旁喘氣,他的右眼眼角多了一塊瘀青。
陳三又喝了杯酒,高聲道:「可不是嗎?咱們在成都本來孤立無援,好不容易盼到大軍回來了,本還盼見個紫狼煙,再拼一陣,誰知道大將軍竟和鍾會沆瀣一氣,連你們也都收拾得服服貼貼的……唉,亡國啦,漢室亡啦!」
宋大皺眉問道:「這我倒要問問二位了,你們兩個身為皇城虎|騎尉,當時究竟是怎樣的光景?我在劍閣,聽說鄧艾之軍不過幾千人罷了,怎麼朝廷就開城獻降了?沒道理啊!」
「我可真沒聽過……」
宋大微微頷首,道:「原來還有這等玩意兒,丞相可真是神通廣大。」
連二怒道:「媽的,你胡說什麼!」
宋大奇道:「這狼煙一向是青灰色和*圖*書,又怎麼會有紫色呢?」
宋大舉手攔住連二,又道:「……那你們倒是說說鄧艾,可見過他?」
「是這麼一回事……那這些狼煙燃料收於何處?由何人保管?北門烽火臺?」
「呼……好酒!」那矮小精壯者放下酒杯,呼了口氣,道:「我說宋大哥,你隨姜大將軍在西北……前前後後也十年了吧?」
連二撇了撇嘴,道:「這我倒不清楚……不過鄧艾這人囂張得很,那天在大宴上,他當著大家道:『諸位今天多虧是遇著我,若遇上吳漢之輩,早已殄滅矣!』嘿,吳漢二百多年前的人了,還拿來說嘴?他還道:『姜伯約算是一世之雄,不過與我相值,也只是提壺小兒罷了!』」
「形貌如何?」
宋大應道:「說得是,以前在軍中聽說阿斗如何昏庸,倒也還不覺得;今日這般不戰而降,可真試出了他的本性……膽小懦弱,貪圖榮華,毋怪有諸葛丞相這樣的人物,還是扶不起!」
陳三又喝了杯酒,勸道:「宋大哥勿惱,在上位者自古以來便是一般,什麼愛民如子、澤被萬民,到頭來還不都為著自己的權勢富貴……唉,這昏庸朝廷敗了我還不覺得如何,就是可惜了北地王一條命,聽說他力勸抗敵,皇上不聽,北地王就和王妃赴宗廟,祭告先帝,然後雙雙自刎……唉,可憐劉家最後一個人才,哪像他那個阿斗父親……」
「還不就洛陽人的樣子,唇紅齒白,眉清目秀,要不是他配劍持符,看起來便像是三香樓的優伶!」
陳三笑道:「嘿,既然要被氣死,那何苦復生?」
宋大怒道:「媽的,陳三,你在說誰?」
「我可是陪罪啦,宋大哥你就饒過我吧!」
三人舉杯相碰,然後一同將酒飲盡。
「乾!」
宋大笑道:「說得好,人生便是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來來,再乾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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