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宇喜多秀家

接著他又參與了小田原征伐戰,以十八歲之齡擔任水軍總指揮官,沒有發生大差錯。只不過靠的是秀吉的諄諄教誨以及家老的輔佐,並非秀家本身的能力。
然而當事人的秀家卻不知情。秀家自幼童時就在秀吉身邊,多年來一直在秀吉府邸中生活,所以對自己家的家務及封地內的政情所知甚少,五十七萬餘石領地的一應事務,全託給首席家老長船紀伊守。因此家裏發生了甚麼事大多不知道。
人們稱她「備前夫人」。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兒。當初,利家的三女阿麻在十四歲那年做了秀吉的養女,不久就成了他的側室。而早在秀吉任織田家的將領時,阿麻的妹妹豪姬就成為秀吉的養女,一直養在身邊。秀吉視豪姬為掌上明珠,疼愛的程度令人覺得連親生父母也不及。還是織田家的將領、身在播州戰場上的秀吉,曾差人給留在近江長濱城裏的這女孩送去一封信,信中寫道:
不過,於福所受的並非側室的待遇。豐臣家府邸住著很多名門出身的婦人:秀吉故主織田信長的五女三之丸殿、信長之弟信包的女兒姬路殿、近江淺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殿(淀殿)、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賀之局、近江京極氏家出身的松之丸,以及蒲生氏鄉的妹妹、人稱才女的三条之局等等,簡直不勝枚舉。於福不屬於這群花團錦簇的姬妾。
秀家老老實實地回答。事實上,秀家是這麼相信的,而且也只能這麼回答。
「簡直就像親兒子嘛!」

「這個年輕人或許不像我早先預料的那樣有出息!」
他在其他養子面前很少顯露笑容,對秀家卻總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藹可親。
真可說是疼愛子女的人。豪姬長大成人後,與對待其姊阿麻不同,秀吉並未染指。對她,秀吉始終保持「爹爹」的身分,看來,這樣的身分使他更快樂。
「少爺真是好福氣哩!」
此時,於福已經來到大坂。大坂城下的備前島原本就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宅邸,於福卻沒有住進那裏,秀吉在大坂城裏給了她地方住。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從小一手撫養提拔起來的。在護衛秀賴方面,他與別人不同,不管發生甚麼情況,我相信他決不會逃避。他已擔任大老,但也希望他參與奉行的事務,忠實而沉著地工作,並能公正調解各方面關係。

「我原本打算無論如何要活到秀賴十五歲,如今看來卻連這也有點靠不住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望你像從前我養育身為孤兒的你那樣,好生照管、護衛你的弟弟秀賴。」
「沒有比八郎更可愛的孩子啦!」
秀吉當時湊到直家的耳邊說道。真是言行信果,說到和*圖*書做到。秀家在秀吉身邊長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歲的青年,宇喜多家的領地也增加了。秀吉信守在直家臨終前許下的諾言,跪在他榻前的秀家本身就是明證。如果今天是自己一人跪在養父面前,秀家肯定會抓著養父病榻上的被頭號啕痛哭,說些甚麼讓秀吉放心吧。
「太閤歸天」
「為甚麼不講話呀?」
秀吉也沒有放鬆對秀家的訓練,希望把他培養成一員能征善戰的武將。秀家十三歲時,秀吉任命他為從四位下左近衛中將,在征討四國的戰事中,讓他參與攻打阿波的木津城之役。兩年後又讓他參與征伐九州之戰,凱旋後提拔他任從三位參議。參議在中國稱為宰相,因此,人們曾稱他「備前宰相」。
他的話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內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請各位憐憫秀賴,拜託大家,希望你們真誠地遵守誓言等等。看在其他三個身強體健的人眼中,這不過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可笑的執念罷了。然而,早在九歲那年秀家就曾在亡父枕邊見過這般情景,此時此刻他的感受與那三人自是截然不同。當時的他正相當於現在的豐臣秀賴,已故的父親直家則相當於眼前的秀吉。那時候的羽柴筑前守秀吉風華正茂,英姿颯爽,渾身光芒四射。
聽了這番話,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時候,當他和其他兒小姓一直在秀吉身邊嬉鬧時,養父常用同樣的話語責備他。
「這就是太閤啊!」
從這時期起,秀吉無論肉體或精神上都開始顯著地日漸衰老。此時豐臣家的嫡子秀賴早已誕生,秀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嬰兒身上。他預料關白秀次將成為秀賴進路上的障礙,已予以誅殺;地位次於秀次的養子秀秋也已出養給小早川家;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沒有那不牢靠的繼承權,因而秀吉對他的疼愛一如既往。不僅如此,看起來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一種想依仗秀家的意思。
八月剛過半。
「出家後倒出落得益發嫵媚動人了,我現在也還戀著妳呢!」
秀吉想建立一個完整的體制,讓豐臣政權在自己死後仍能繼續運作,此事已迫在眉睫。之前的豐臣政權並沒有設立甚麼組織管理體制,凡事秀吉一個人說了算,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五位秘書官充當手腳,將秀吉一道道命令和指示化做具體的行政措施,僅此而已。此刻他改變了這種做法,任命石田三成等五人為豐臣家的執政官,稱為「五奉行」。五奉行之上有個領導機關,設置了稱為「五大老」的五名決策官。其中首席大老是內大臣德川家康,或許可說是輔佐秀賴的首相職位。可稱為副首相的和*圖*書是五大老的第二把交椅,大納言前田利家。其餘三人是毛利輝元、上杉景勝和宇喜多秀家。在輔佐秀賴方面,秀吉賦予這五人最大的發言權。不消說,這五人無論領地或官位都超過其他大名,不過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彼此卻有很大差距。按世間一般人的評論是:上杉景勝愚直,毛利輝元平庸,至於宇喜多秀家,還只能說是個娃兒。
秀吉又讓五大老、五奉行及其他大名分別寫下誓紙,並讓他們按了血手印。誓紙內容大致是:秀吉死後,將依舊嚴守豐臣家的章程和體制,忠實為秀賴服務,毫不懈怠。這樣的誓紙不止一次,而是讓他們寫了兩三次。秀吉從中抽出家康寫的那封,甚至說:「別的不管它,唯有這一封,我可要裝進棺材帶到陰間去!」然而,這一切終究白費力氣,秀吉死後,建造在阿彌陀峰上安放他遺體的墓所就毀在家康手上。當然,不是秀吉死後馬上搗毀,而在大坂之陣結束後。
這時候的秀家已經結婚,妻子是秀吉的養女豪姬。
父示
於軍旅之中
豪姬吾兒
宇喜多直家的遺孤八郎深受秀吉鍾愛,在豐臣家的府第中,沒有一個人不羨慕八郎的幸運。也有人說:
此後秀吉始終不曾讓秀家離開自己身邊,打仗時一定帶著他,面見各將領時也總是叫他陪侍左右。自然,諸將對秀家也是以禮相待。
這時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後翌年,發喪之後,於福按照慣例削髮為尼,身穿白色喪服。對秀吉而言,自不能把比丘尼納為側室,無奈只好在大坂城內建了一所庵堂,讓於福住在那裏。秀吉常到尼庵造訪,大聲地說:
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說道:

秀吉早就這麼說過,也早就打定主意要許配給秀家。秀吉也許是想,透過把養女許配給養子,進一步加強秀家在豐臣家的地位吧。
「這全仗他母親啊!」
「恐怕是我不好,不該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裏。」
朝中傳出此一晴天霹靂的消息,城下諸大名大為震驚。城下所有府邸的人都走出門來站在大路上,只見使者催馬急馳,各十字路口人吼馬嘶。其實這時在本丸裏間的秀吉仍一息尚存,只是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又併發其他病症,在病榻上暈了過去,兩個多小時不省人事,於是被誤傳成死訊。儘管這之後多少恢復了一點氣力,秀吉想必也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將至了。
說這話時,秀吉凝視著秀家,眼眶裏滿是熱淚。
加賀大納言(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馬。我深知他是十分正直的人,因而請他擔任秀賴的師傅,我相信他一定會大力協助秀賴的。和_圖_書
秀吉在病榻上口述了五大老這一新組織的名單。聆聽指示的,一如往常,是石田三成等五位執政官,淺野長政也在其中。口述完後,秀吉講了一點類似對五大老評論的感想,淺野長政把秀吉一邊歎息一邊講述的感想筆錄下來,並傳給兒子,繼而留傳到後世。
不過已不再與她同房了。如果讓一個已經出家的寡婦夜裏作陪,秀吉這男人的情慾也未免過於反常,他不過是來閒話家常的。然而,極善於取悅人的秀吉,每當遠征在外時,常常差人送書信給於福,報告自己和秀家的近況,如同對待正室夫人和其他側室姬妾一般。秀吉還常對於福說:

景勝和輝元,這兩位也是忠誠的人。
或許可以說,比起其他任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養子,秀吉更疼愛這位非血親的養子宇喜多秀家。
當秀吉這樣吩咐時,豐臣家中無人不羨慕秀家的連連好運。
人們在背後竊竊私語。對秀吉本身而言,也許正因為與八郎的母親有肉體關係,所以對這名少年懷有特別的感情,往往容易產生一種朦朧的錯覺,以為秀家真是自己親生。所謂父親者也,本來就不曾經歷過婦女臨盆時那種生理痛楚,僅僅是與孩子的母親有肉體上的聯繫而已。就這一點來說,秀吉做為八郎秀家的父親是有充分資格的。
秀家沒有作答。這位反應敏捷的年輕人此時卻一反常態,只見他滿臉不悅地緘默不語。秀吉不覺心生疑竇,追問道:
秀家這才回答,照管和護衛弟弟秀賴本是我天經地義、義不容辭的責任,父親卻還要再次叨念,想必是因為覺得我的態度還不夠明確。身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對這一點感到不快。
世間盛傳著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間關係不和、糾紛不斷的消息,連秀吉也多少有所耳聞。
想到這裏,秀家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這哭聲時而淒厲到連秀吉的重要談話都聽不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轉動了一下,低微喊了聲:「八郎。」
聽了秀家這番話,秀吉心裏的一顆大石總算落地。

前面所說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之事,大概就在這前後吧。
秀吉想道。但他立即恢復教育者的身分,教訓秀家說:「你的誠實我理解,可是剛才的態度卻不好,容易招人誤解。身為大名,一舉一動全得考慮政治效果。所謂政治,不要以為就是奸詐之道,應該看做是把自己的誠意傳達給別人的本領。你缺少這種本領。在剛才的一瞬間,連我都對你的誠意突然產生疑慮。你的這缺https://m.hetubook•com•com點我向來放心不下,我想對你講的,正是這件事。」
每當秀家機靈回答大人的問話時,秀吉準會笑容滿面地這麼說,並顯出萬分欣喜的樣子。
甚是想念。可不要過於頑皮而跌傷身體。另外,為了健康,要堅持薰灸。此事可轉告乳母。不知吾兒是否奮發向上,飯吃得多嗎?很想知道。總之,非常思念吾兒。我定要設法接妳來姬路城住,放心就是。要是妳說來時想坐轎子,那我一定為妳準備一頂。此事望來信告知。
死前一個月,秀吉分贈了紀念物給眾大名,並寫了一篇死後將成為律法、內容周密而詳盡的遺囑。這時他還一息尚存。秀吉死於慶長三年(一五九八)八月十八日,去世前兩天,他把五大老請到病榻前,目的是再一次託付秀賴。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勝已回領地不在場,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來了。他們的座位安排在離秀吉枕畔不遠處,每個人都一副嚴肅而悲痛的表情,唯獨秀家緊咬下唇。目睹病榻上的秀吉對他打擊之大,讓他裝不出政治人物的官樣表情。眼前的秀吉已瘦得不成人形,只剩皮包骨了,每當他閉上眼睛,那模樣活像個餓殍。不過,此時他還活著。
秀家曾兩度參與朝鮮之戰,期間升任權中納言,緣此,人們一般稱他「備前中納言」。
江戶閣下(家康)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與他多年共事,深知這一點。希望他把孫女許配給秀賴。我相信,這位規矩人一定會好好扶持秀賴的。
「把豪姬許配給秀家吧!」
「我要為豪姬找一個天下無雙的乘龍快婿!」
家康話裏充滿惆悵和淒切,同時帶有一種十分可信、幾乎稱得上莊嚴的語氣。聽到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渾身力氣,笑了一笑,並牽動一下下巴,微微點了下頭。
「請閣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爺的事包在我身上。」
此刻,秀吉對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後悔,不過,他如今已經沒有精力多談宇喜多家的內部事務了。秀吉從這一年(慶長三年)的初夏起,一直原因不明地腹瀉,食慾也減退。他為即將到來的夏天發愁。為了避開大坂那酷烈的暑氣,不久前遷居到建造在伏見高地的殿舍。然而他仍然擔憂,如此風中殘燭之軀能否度過夏天,這樣的愁思一直在腦海縈繞不去。他只對侍醫曲直瀨道三透露這般心境。與其說是對自己的生命,不如說是對豐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長壽才是豐臣政權的榮光,是它唯一的政治基礎和動力。一旦這健康的肉體死亡,此一政權也將同時滅亡,這一點,只要稍做觀察,任何頭腦冷靜的人都會明白。之前的織田和*圖*書政權興亡史即是明證。十六年前,織田信長死於非命,與此同時,他一手建立的政權也隨之滅亡。正是通過此一政權的傾覆,秀吉才得以繼承故主信長的盟主寶座,建立了豐臣政權。秀吉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道理。如今,秀吉據以異軍突起、獨佔鼇頭的原因,在他生命垂危的此時此刻,反而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威脅。秀吉期待著奇蹟的出現,他奢望能超越這一規律,把天下傳給如今還只是個幼兒的秀賴。他完全明瞭這是非常勉強的事,正因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現奇蹟。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沒耐心也無興趣長篇大論地對秀家的家庭事務提出忠告了。
大家都側耳靜聽。

秀吉繼續往下說。
「果然不愧是八郎啊!」
秀吉接著又問道:「你家裏的事解決了嗎?」
信長死後,秀吉把這位少年從猶子改為養子,使他成為豐臣家的一員。無論在這之前或之後,任何時候秀吉對秀家都是和顏悅色,從未發過脾氣。
大概是因為身體虛弱、意識矇矓吧,秀吉以一種簡直像對嬰兒喁喁私語的聲音說道:「我正在講要緊的話,你靜一靜吧。」
「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幸好,沒發生甚麼事。」
「請閣下儘管放心就是。」
據秀吉看來,秀家在戰場上倒是相當勇敢,領兵作戰和統率軍隊方面也不無能耐,然而似乎不善於料理內政。誠然,秀家具有做為一個貴族應有的文化修養。例如他擅長詩歌,也會擊鼓和演唱能樂,因此在廟堂的社交場中尚能應付自如。然而,這些文化修養的效用看來只及於廟堂,在統率宇喜多家方面卻派不上甚麼用場。
兩天後的深夜,秀吉死了。
這些話與其說是秀吉的觀察,不如說是他的一廂情願。另外,也許還希望傳到家康耳裏時能產生某種效果吧。
「你們瞧,你們瞧,八郎說得多好啊!」
此時秀家不過十五歲。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開口。按照規矩,這種場合應該由坐在上席的人應答。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膝行趨前挪移了幾步,回答道:
秀吉這麼喜歡八郎,倒不全出自對於福的溫存,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鍾愛之處。秀家年紀雖輕,性情卻是堅毅向上,舉止言談溫文爽颯。秀吉親戚家的那些孩子不僅長得醜,而且反應遲鈍,言辭笨拙,因此他更加喜歡秀家。其中還帶點憐憫的意味,因為同為養子,但由於與秀吉沒有血緣關係,所以秀家無權繼承豐臣家的家業。這一點,比起姊姊的兒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姪子秀秋,秀家這個養子予人一絲寂寞惆悵之感。這種感覺,秀家本人當然不會有,只有養父秀吉感受到了,每當這時候,秀吉總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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