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夜風吹來,周身冰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東邊遠州的濱松城,離這岡崎城有二十五里路,因此難得回來。
「怎麼啦,有甚麼變故了嗎?」
「就叫『於義伊』吧。」
且說岡崎城外池鯉鮒一帶有座神社,阿萬原是這鄉下神官的女兒,出身並不高貴。她在府邸內宅當侍女已有多年,韶華流逝,風韻大減,從年歲來說已稱不上妙齡少女了。事情大概是發生在阿萬二十二、三歲時。要是像以往那般平靜無事,侍女阿萬肯定會以貽婚期的老處女之身度過沒沒無聞的一生。
家康讓大兒子信康坐鎮岡崎城,身負城主之責。儘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少年,可以說,信康是和父親分居,與母親同住。信康的母親是個生活鋪張的女人,身邊侍女成群,其中有一姑娘名叫阿萬。
她想通過動刑,最終把她殺了。這念頭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狀態的人的智慧。
築山殿命令每個侍女都朝阿萬這樣喊,並讓她們用斷弓的弓背當鞭子,抽打阿萬的腹部。這時阿萬已懷孕六個月了,也不知為何,肚子比一般來得大。後來才知道,那是懷著雙胞胎的緣故。每抽一下便發出怪異乾啞的咻咻聲。此時的阿萬已經完全失去身為女人的美麗和尊嚴,只是挺著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憑女性同伴連續抽打。照這樣子下去,恐怕非流產不可。
「鬼作左」。
女人們離開樹林走了,獨留昏死過去的阿萬吊在空中。幸虧是夏季,這才免於凍死。夜半,蚊蟲聚到她身上叮咬,使她甦醒了過來。
當時織田信長以岐阜為根據地,活動於近畿一帶。德川家康不過是織田家屬下的一介大名,剛剛三十出頭。
信康不但深受家康寵愛,而且如一般年輕人那樣頗具正義感。作左為此特地到岡崎,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乾脆斬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殺了!」
「啊,我明白了。」
結城秀康這個年輕人,原本不屬豐臣家。天m.hetubook•com•com正二年(一五七四)生於德川家,父親是家康。
「怎麼辦呢?」
築山殿以更高的聲音吆喝道。她接著說:「大人怎麼會愛上妳這種土裏土氣的女人?妳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在扯謊!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讓妳的身體來回答吧。現在給妳點刑罰嘗嘗,妳知道了厲害自然會說真話!」
於義丸滿三歲了,但還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因為事情的演變,作左當了這孩子的養父。明明是堂堂家康的次子,卻不能算德川家的人,連父親一面都見不著,對這個不幸的孩子,作左備覺憐憫。他左思右想,總算想到一個好主意:取得家康親生兒子信康的同情。
「哎?怎麼會呢?」
阿萬輕聲重複著。她覺得這名字有點怪,但從此這小子便用了這名字,既叫於義伊,也叫於義丸。說來也怪,果真臉形奇特,長得像魚。
「我問妳。妳這身子,非同一般吧?」
「這是主公的公子,請您為他取個名吧。」
「有著哪!」
信康說:「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個弟弟。」
遠州濱松城是家康親自新選的居城,但正室築山殿還常住在家康的舊居城三河岡崎,沒有遷到新城來,因此家康不時地回岡崎城去,就如回鄉似的。
這一天來到了。家康進入今晚下榻的岡崎城,和長子岡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內見了面。
她想弄清楚的是:父親是誰?如果是男女私通,那即便殺了也沒關係。築山殿最恐懼的疑問是孩子的父親是否為家康,果真如此,事情就沒那麼好辦。
要是早知道有個弟弟,他是不會置之不顧的。他說此事不能讓母親大人知道。這位年紀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明白,如果母親築山殿發現了,於義丸的性命就難保。信康還說:「一切由我來調處吧。」這件事激起信康的正義感,讓他變得熱血沸騰了。
築山殿有個兒子,即德川家嫡子信康,今年已經十五歲,德川家此外並無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個男孩www.hetubook.com.com,雖說德川家的人丁也許會更興旺,築山殿現有的權勢卻也會相對減弱。使築山殿如此驚慌失措的原因,與其說是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如說出於超乎尋常的忌妒心理。
家康接過畫,自言自語地說。所謂義伊魚,是生長在三河地方山澗溪流裏的淡水魚,寫做「黃顙魚」,各地有不同的讀音。屬於鯰魚的一種,只是比起鯰魚身子略微瘦長,嘴上長著八根鬍鬚,鰭上長刺,扎到時疼痛異常。捉牠時,牠會從水裏竄到空中,發出「義伊」的聲音。三河的人家常把牠切成大塊,放在味噌湯裏煮了吃,味道不怎麼鮮美。
築山殿鐵青著臉,大聲吆喝著威脅她面前的被告。對阿萬來說,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只有公開說明她懷的是家康的孩子。
家康只回答了這麼一句。嚴刑拷打阿萬的築山殿,在家康面前對此事隻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張揚出去,這事兒就不會公開;只要不公開,這孩子就不會被認做德川家康的私生子。
「總不會是妳扯謊吧?!」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確認。三河人雖然篤實,然而多疑。聽了阿萬的說明他才相信,於是放下阿萬,讓她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為她鬆綁,脫下一件衣服讓她湊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他一時也想不出甚麼計策。
「我就是你的爸爸。」
家康說了這麼一些話,算是和兒子見面時的寒暄。信康兩眼平視,一個勁兒地盯著家康,不言不語,眉宇間透露著一股怒氣。面對兒子這樣的目光,家康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見他微微一笑,就像要討好對方似的。
「妳去死吧!」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人:作左撫養的於義丸。家康立刻領悟,看了一下信康。信康仍然直直盯望著父親,帶著責備的神色。家康恍然大悟:
「是叫於義伊少爺嗎?」
阿萬想必為此苦思焦慮,弄得面容憔悴。但周遭的體制和習慣,卻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使她硬是保持沉默。就這麼過了幾個月。
阿萬不可能找得到向家康稟報的機會。阿萬的直屬主子是築山殿,她在築山殿的閨房做事,平常不能離開,即便有時碰巧在夫人臥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也不能當著其他侍女的面出聲向他問安。
這理所當然。內宅是家康的家庭,而內宅的主宰是他的正室夫人,其內所有侍女都歸築山殿管轄。
「你身體很健康,這是再好不過的了。其他方面沒有甚麼特別的事吧。」
作左拿起筆,把嬰兒的臉形畫在紙上。畫得很拙劣,有點兒像鯰魚。
「這不就像義伊魚嗎!」
家康回岡崎城時,每晚都上內宅過夜。
當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大人時,坐在上頭的築山殿更加凶相畢露了。只見她半晌沉默不語,像是在心中暗自盤算。築山殿想道:
像他出生時境遇這般黯淡的人,恐怕是世間罕見的吧。
「爸爸,爸爸!」
信康點點頭說。就在這當兒,發生了一件怪事。走廊那側的紙門喀嗒喀嗒響了起來,好像有人要開它。接著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連聲喊著:
作左要求道。親生父親給孩子取個小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家康卻似乎有點懶得考慮。家康問作左道:
信康設計了一場戲。他對作左說,不日之內家康將應織田信長之召,從濱松出發前去岐阜,途中將在岡崎城裏住一宿。那時我將設法讓弟弟與父親見面。
「妳不是阿萬嗎?」
「也不能說不記得。你說的這個阿萬怎麼著?」
家康那天人在岡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後,立即扯了扯家康衣服下襬,探問道:「主公,您還記得有個叫阿萬的女子嗎?」家康臉上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色,這是他常有的習慣。
家康難免有種意外的感覺。他既不記得自己真心愛過這麼個女人,也不記得哪幾個夜晚曾與之共枕,只是一時興起才碰了她,連長相如何都記不真切了,勉勉強強才記起她的名字,不過如此而已。即便現https://m.hetubook.com.com在有人出其不意對他說,這位關係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子了,而父親正是主公您,家康聽了也不僅沒有甚麼激動興奮,甚至對這種有點強迫中獎的方式感到很不愉快。
家康說。家康並非出於幽默而給孩子取了這麼個名字。這孩子的出生對他而言只是雞毛蒜皮小事,說實在的他只覺得心煩。作左帶著這名字來到住在岡崎城下一家民房裏的產婦阿萬臥榻前,如此告訴她。
阿萬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阿萬懷孕了。」
阿萬不由得為自己的悲慘遭遇失聲痛哭。她總算還留有哭泣的體力,這也是老天保祐。這哭聲傳到另一幢房子裏,有個名叫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的武士正在那裏值夜班。
信康以這句賀辭肯定了這次父子會見的意義。如此這般,於義丸和父親家康總算正式見了面。從這一瞬間起,於義丸——日後豐臣家的養子結城秀康——取得了家康次子的地位,正式成為德川家的一員。
結果,這件事在最壞的情況下被發現了,因為女人們開始注意到她懷孕的體態,有人向築山殿報告這件事。築山殿把阿萬叫來,要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視著阿萬,開始審問道:
作左把大致經過稟報濱松城裏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印有家紋的嬰兒衣物。雖然過於簡單,但總算藉此承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卻不肯和孩子見面,更沒去探望孩子的母親。沒甚麼特別的理由,只因為家康對這件事總沒掛心,引不起甚麼興奮激動。
「胡說八道!妳準是神經錯亂了!」
作左一人做主,趁著夜色,當晚便把她送出岡崎城。出城後又派了三個隨從將阿萬護送到她伯母家。
「妳若不老實招來,那就用刑!」
他主動站了起來,過去拉開紙門。只見走廊站著個小孩,膽戰心驚地仰起小臉,望著家康。家康把他抱起來,回到屋裏。
築山殿命令侍女捉住阿萬手腳,剝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讓她赤|裸著身子,隨後用繩子捆綁住四肢,就如綁一隻野獸似的。然後抬到城m•hetubook•com.com
內一處樹林裏,把她吊在樹枝上。
「我考慮一下。」
「該要如何處置,請主公吩咐。」
冬去春來,到了隔年二月八日,阿萬生了對雙胞胎。其中一個窒息而死,另一個落地之後在產褥上甦醒了過來,是個男孩。
「可喜,可賀!」
作左問道。他依稀記得這侍女的臉。阿萬的伯母過去在德川家府邸裏當過女僕,在濱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出於這緣故,作左自然認識這位遠房姪女。作左詣問事情原委,阿萬答說自己懷了孕,孩子的父親是家康。
大家如此稱呼這位德川家的名人。此人在前一篇故事也曾登場,當時擔任監視秀吉母親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府邸四周堆滿乾柴,準備一有變故,就放火將她燒死。如狗一般忠於主家,而且辦事刻板,不肯通融,剛強無比,活像三河人的標準樣板。且說這作左聽到樹林裏傳來的哭聲,覺得奇怪,便手拿短矛出來四下尋找。不一會兒便發現有一團肉塊吊在樹上。聲音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只不過這隨便之舉並未就此結束,因為僅憑這次機會,阿萬竟有了身孕,她卻無法讓家康知道。
有一天,家康在進內宅長廊上看到阿萬,並染指她。阿萬究竟是在甚麼地方遭家康染指,歷史沒有留下記載,阿萬對此也保持緘默,想必不會是築山殿居住的內宅樓館。築山殿忌妒心強,就連家康也怕她幾分,看來不會是內宅,而是岡崎城內別的場所。不過,家康對阿萬似乎沒有深情厚誼,或許是家康讓侍女揉腰按摩,湊巧這侍女是阿萬,而家康又無意中色心大起,於是和阿萬發生肉體關係,猶如炎炎烈日之下吃個瓜解渴,大概就如此這般。事情過後,家康早把阿萬忘了,猶如忘記吃過瓜果的顏色形狀,漫不經心。一切不過逢場作戲。
家康對坐在膝上的孩子說。小孩沒哭,只是一個勁兒地仰望家康。這時候,信康躬身行禮道:
她覺得這種場合,殺為上策。
「臉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