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當兵,即便事小廝也可以,最好在主人身邊謀件差事。」
「噢,記得這麼清楚!」
坪內聽罷,很掃興。當然,猴子是開玩笑,並非真心。不過此人雖是一名小卒,卻不甘心打發日子,只要不當班,一定去蜂須賀村,在莊上泡上一天,為小六出謀劃策,巧妙地籠絡小六手下的人,和另一個社會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這猢猻受到同伴們的歧視,也使嘉兵衛很傷腦筋。
「表,表演得不錯!」
「求大人——」猴子哭泣般地哀求說「收下小人作名奴才,為大人穿脫草鞋!」
「——」
類似的懷疑經常傳到嘉兵衛的耳朵裡。
「他就是姑爺嗎?」
「歇會兒吧!」
猴子哭喪著臉說。對他來講,至今還未找到立身之本,實在不願意回家聽繼父的閒話。
「有時候——」
二人大呼小叫地追問猴子。原來,猴子的母親知道兒子失蹤後,急瘋了一樣,哭喊著四處求人找他。
不久,猴子時來運轉。步卒缺員,猴子被編入淺野又右衛門名下,分到一間小屋。
猴子已經手舞足蹈地蹦達起來了,燈光投下的陰影和猴子的動作一起晃動,宛如神經病發作。阿菊愈加害怕。
「為什麼?」
「井伊谷的井伊大人有個步卒,叫河村治左衛門。他要給女兒尋個婆家。」
眾人不解,頓時語塞。
猢猻憑著自己敏銳的觀察力,時刻留意嘉兵衛的表情,不停地揣度著主人的心思。只要嘉兵衛的鼻孔一響,猴子就會立即遞上擦鼻涕的草紙。
笑臉閃過,猴子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彷彿恢復了理智,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下面。
猴子咧嘴一笑,臉上如大地回春,撲閃著亮晶晶的眸子,與剛才判若兩人。
「我們為你求求小隊長淺野又右衛門大人!」
猴子高興地笑了。這笑是發自內心的。這種討人喜歡的笑臉才是猴子的出眾之處。
「請問大人,我這張臉是醜陋呢,還是可怕?或者呆滯得惹人發笑吧?」
「我們在搓繩呢!」
懷著幾分寂寞和對阿菊的體貼,猴子用睡覺來避開窘境。
「縱使你再能幹,一個奴僕的前途是有限的!」
「和同伴爭吵之後,心情鬱悶,陷入沉思的時候,那表情陰森可怖,足以使周圍的人喪膽。目光似蛇,面貌猙獰,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時候,只能被人看作醜陋的奸佞小人。」
「雖說吃糧當兵,但門第不壞,是有姓氏的步卒!」
嘉兵衛提醒他說,猴子慌忙換上笑臉。
一若又驚又喜,跑到鄰營把雁幕找來。
「不難,不難。連演戲的都會。像我們闖蕩江湖的人,只要留心,沒有辦不到的事!」
嘉兵衛首先稱讚道。他佩服猴子準確地把別人對自己相貌的印象分成了三類。
橫豎僕人結婚,有幾隻陶杯飲酒就打發了。不過新郎必須找人迎親。猴子沒有其他親屬,也就只好拜託同事了。
阿菊的父親河村治左衛門後悔起來,甚至對女兒耳語道:
「今天是鏡信院老夫人的忌辰!」
猴子來到清洲,打聽信長的動靜,據說信長經常外出狩獵。
嘉兵衛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猢猻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仍舊是一副陰鬱的臉孔。
猴子向主人略以頷首,慢慢抬起頭來,下巴向下一拉,憤怒的表情立刻出現在臉上。嘉兵衛再度失色。猴兒臉雖小,一副凶相惡似鬼神。
「這麼說,作為武將,我這副面孔吃不了虧嘍?」
「五山之僧愛孌童。」
「我們僕人的義條,就是讓東家受益,一心一意地為東家掙錢!」
但是,義元從滿本光國身上學到的不是禪機,也不是詩,而是如何經過五山風格的熏陶使孌童更美麗,妖艷,乃至勝過女人。
僕人們存心捉弄猴子。當新郎一行人來到三里外的客店休息時,眾人故意不帶火把,嘻嘻哈哈地出了村。這是最好的報復機會,誰讓猢猻平時不讓大家點燈!女方肯定認為新郎吝嗇,一毛不拔!
「哈哈哈,就這表情麼?」
實際上,治左衛門並不怎麼樂意把女兒嫁給猴子。只是阿菊有點兒瑕疵,曾多次遭到侮辱,在井伊谷嫁不出去。
猴子留下一串笑聲,獨自鑽進了被窩,阿菊癡呆呆地坐在枕頭旁邊,心中納悶,這人是怎麼回事?
天澤將信長平日確實癲狂的情況以實相告。武田的家臣聽說後,不禁低頭竊笑。惟獨信玄不笑,聽完後陷入沉思,一言未發。
「大人,您看我和_圖_書
這張臉——?」
嘉兵衛欠欠屁股,真想馬上逃離他,但是猴子笑嘻嘻地說:
「你討厭我嗎?」
其實,猴子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對自己的相貌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嚇研究心理。
「大人,我想討個老婆。」
「可怕的傢伙!」
「先在廚下吃幾天客飯吧。」
猴子有其溫柔的一面。把阿菊的恐懼表情理解成了姑娘應有的膽怯。心想眼下需要講些笑話,緩和妻子的緊張心理。
嘉兵衛很慷慨。在那個時代,武士放僕人歸鄉,給賞錢是非常難得的。
信長的好奇心特別強。一名家將曾醜態百出,敲著自己的生殖器狂舞戲謔。信長見了,倍加賞識。晚年,南蠻僧人獻給信長一名黑奴,信長也如獲至寶,
嘉兵衛有點兒掃興,直到頭陀寺,再也沒講一句話。只是默默地走路。
不一日,猴子回到尾張。偌大個尾張,他卻無處棲身。繼父在中村,猴子有家難歸。結果,還是流落到了蜂須賀村。
「好了,好了!」
「若回尾張,織田家是理想的去處,不過,其前途尚難預料。眼下織田家的主人不同於上代,聽說織田信長是個聲名狼藉的白癡!」
「就此抽身吧。」
嘉兵衛慌忙說。老實講,儘管他發怒時凶得嚇人,但是比起剛才那副「陰鬱的面孔」來,倒顯得直率,並不令人發怵和厭惡。
駿遠的今川領主以美為德,醜陋本身就是罪惡。儘管猴子對主人竭忠盡職,可是,非但沒能贖罪,反而給人留下了醜惡的印象。
「還是自己先睡吧。」
於是,專門把黑奴放進浴池,親自驗看。當他發現黑奴確實是天然皮膚之後,越發喜愛,賜名彌助,作為貼身侍從,讓黑奴為自己攜帶佩劍。
「我就是這樣的男人!」
——你跑到哪兒去了?!
「噢,井伊家的?」
「可憐的猢猻!」
猴子的本意是「自己不是受人僱傭的奴才,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做好分內的事,盡量為松下家節約支出,讓主人嘉兵衛得到好處,這是自己的才能,自己的驕傲。」只恨當時詞彙貧乏,猴子無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一句話引起大家的誤解。
信長來至附近,下馬步行。另有一人一騎繼續前進,信長以此作掩護慢慢逼上去,等來到最佳距離時,嗖的一聲放出手上的獵鷹,鷹箭一般衝向獵物,眨眼間就把鳥兒捕獲了。
「據說尾張有上等軟甲,能否給我買一副來?」
駿府裡有許多美少年,街上也走著不少。衣著華麗的俊美兒童。這是有原因的——領主今川義元的嗜好。
治左衛門不禁駭然。瞅著新郎那張猴兒臉,最吃驚的還是新娘阿菊。
「拿鹽來!」
「搞錯了,不是他!」
拜過天地,新娘換上便服,要和新郎雙雙坐在一起,直到大家吃完喜酒。席間,阿菊乜斜著眼睛,努力觀察身邊的新郎。
「盛情無可報答,倘若他日得坐天下,我一定封你為大將!」
「謝謝大人。」
「怎麼,害怕睡覺嗎?」
看樣子,不論猴子多麼努力,這對錯配的夫妻也很難長時間結合下去。儘管阿菊不得已和猴子同了床,但是當天晚上產生的恐懼心理直到習慣了猴子雞皮似的皮膚後也沒有解除。這使猴子很苦惱。一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問阿菊:
——不至於是塗的墨吧?
「這是隻猢猻!」
醜陋的相貌和破鑼般的聲音,嚇得阿菊趔趄,不由得倒退幾步。
「對,就這副表情!」
「噯。」
「唉,只好如此。」
「姑娘名叫阿菊。」
撒過鹽,趕走晦氣,才能動門閂;吃飯時,大家都聚會在廚房裡吃,一見猴子走進來,便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嚷嚷道:
留下來監視鳥兒的僕人,一身農夫打扮,手持鋤頭或鐵鍬,模仿農民種地,彷彿告訴鳥類:——我是善良的百姓!
「採花幹什麼?」
「明天早點兒起來幹!買燈油要花錢,太陽可以隨便用!」
遠州是純農業區,憑他們的感覺,認為擅長經商,精於盈利,從不放過賺錢機會的尾張人是不可理解的人種,是盜賊!
眾人散去,夫婦進入洞房。按習慣,阿菊應該向新郎道一聲萬福,羞答答說出一番「小女笨拙,請夫君包涵。願我們夫妻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的話來。然而,阿菊怎麼也講不出。
「怎麼了?」
不一會兒,來到松下的宅院,在一間僕人居住的茅屋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你打算演戲嗎?」
瞧這醜婆娘,那些我平時只是拿她們取笑,根本看不上眼的村婦,也比她多幾分姿色。
猴子一邊說,一邊嚥唾沫,臉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阿菊,和*圖*書怎麼樣?現在退親還來得及!」
終於猴子找到了門路,中村的一若和雁幕二人年輕時離開家鄉如今在清洲織田軍中當兵。
鏡信院是嘉兵衛老母的法號,在猴子來到松下家之後的第一百天病故了。生前,鏡信院經常送些東西給猴子,很是疼他。猴子深感其思,即使不是祥日忌辰,也常去掃墓誦經。
不過,他轉念一想,也罷,命中注定我該娶個醜女人。
義元羨慕他們,在城下修建一座巨剎——臨濟寺,把五山之僧的領袖滿本光國從京中請來,拜其為師,得法號秀峰宗哲。
猴子真想放開嗓門兒罵一頓,但是他默默地忍下了。
猴子栽跟頭,增強了人們攆走猴子的信心。只要有人丟了錢包,印盒,手紙一類的東西,人們便大聲吆喝:
如此門第的千金,為什麼肯嫁給我這個無名無姓的外阜人呢?猴子多少有些不解,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是,切不可錯過這門親事,於是,趕忙說:
嘉兵衛小聲說道。
一日,信長去小牧山狩獵,傍晚返回清洲。途中只見道旁跪著一人,低頭伏於地上。等信長來至近前,那人忽地揚起臉來。
猴子離開了遠州。
嘉兵衛支吾道。然後,小心翼翼地揣度著猴子的心事,接下去說:
「就回去。」
按照當地風俗,休息之後,由迎親的人給新娘引路,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因為沒有燈火,新娘幾次踩跐腳,險些跌倒。
「大夥兒不肯幫忙。」
隨著婚期的迫近,猴子那張「陰鬱的面孔」越發佈滿了烏雲。
數日後,猴子真的成了信長的貼身小廝,專管穿脫草鞋。
「這副面孔最好!」
猴子一骨碌倒在床上,海闊天空地吹起牛來。聲音似轟山,滑稽中有意揉進幾分傻氣。當然,猴子的這種態度絕不是在搞惡作劇,出自己的洋相,而是一種「赤誠」的變態。猢猻使盡渾身解數,試圖在一夜之間徹底清除阿菊的恐怖心理,遺憾的是映入阿菊視野的不過是一個張嘴顯得滑稽,沉默時顯得醜陋的類人猿。
「阿菊,睡吧!」
「猢猻倒也向善!」
「看樣子,你是當不上臨濟寺的侍童啦!——不過,誰見到你,也不會忘記你這副尊容!」
「猢猻,收起你那副面孔!」
新娘長著一張平塌塌的臉,大手腿長,令人側目。聽千六講阿菊是井伊谷出名的美人。對女人,猴子一向具有豐富的想像力,始終把未來的妻子描繪成婷婷玉立端莊秀美的嬋娟。可是,面前的阿菊擊碎了他的夢幻。
主僕有別,僕人結婚,嘉兵衛是不便過問的。不過,他還是把猴子的事托給了大家。
猴子有個毛病,對異性的追求格外強烈,經常急得渾身冒火。不論是村中的姑娘,媳婦,還是過往商販,沒有一個猴子不調戲的。有時候猴子竟然深夜摸到老百姓家裡,被人痛打一頓趕出來。因此,白天走在路上,他常遭到女人們痛罵。大夥兒討厭他,這也是原因之一。
眾人怒不可遏,揮起拳頭要和他拚命。猴子卻滿不在乎地分辨說:
猴子鼾聲如雷,彷彿故意把膽戰心驚的新娘拋在一邊。阿菊簡直無法理解面前的男人。但猴子對阿菊的心情都摸得一清二楚。
而且阿菊的痛苦不止和丈夫感情不合。常言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丈夫受人唾棄,連阿菊也跟著倒霉。不論是打水,還是去灌木叢撿柴,她都會遇到白眼和不快。
猴子的表演成功了。他急忙叩拜信長,朗朗地述說了自己的身世。
「我去給你說說!」
於是,大家都端起飯碗跑到後院,鋪上草蓆,坐下吃起來。因此,猴子只好等大家都吃完了,才獨自去用飯。
「坦率地講,三種都讓你佔全了。」
房子現成,有僕人住的下房。一棟房子隔成三家,門壁是薄薄的一層板,一家一間,在武士家當差的步卒或雜役,都是這種規矩,倒也無可挑剔。
「噢,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最好是笑嘻嘻的,或者是傻乎乎的。」
不僅如此,猴子還是個吝嗇鬼。冬天,其他僕人生個大點兒的火盆取暖,猴子便說聲「對不起」,強行蓋上炭灰將火熄掉。太陽落山後,猴子又開始四處查夜,熄滅不必要的油燈。晚上,哪怕僕人在庫房裡加班搓繩,猴子也照熄不誤。
嘉兵衛似乎發現了猴子的長處,衝著那張天真無邪,與世無爭的笑臉說:
「好漂亮的名字!」
沒料到,信長竟能發揮出驚人的力量,他二十二歲時,即挫敗了壓在信長頭上的織田正宗,成為其父夢寐以求的清洲城主。
「猢猻的婆娘逃走了!」
猴子訴說了自己的願望。一若和雁幕聽完,當即表示www•hetubook•com.com:
猴子去清洲城兵營尋訪一若時,尾張的田野已經鋪上一層金色。
嘉兵衛從中調停說,但是,眾怒難犯,嘉兵衛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
「有意思吧?」
這是一個別出心裁的狩獵組織,首先有一支「探鳥隊」,作用相當於戰場上刺探軍情的探子,探鳥隊打前站,尋鳥,發現後,一人守在附近,一人返回來報信。
信長狩獵的裝束十分特別。駿府的今川義元偶爾心血來潮,也架著鷹出去消遣。義元上身長腿短,不能騎馬,每次狩獵,總是乘坐一台華麗的轎子,頭髮挽成公卿式的髮髻,嘴裡含著染藥的鐵漿,臉上淡淡地施上一層脂粉;而信長則像庶民百姓,身穿便服,腰繫一根稻草繩,上面,大大小小地拴著七八個裝有火石和乾糧的小布袋,按照自己的意圖,讓手下的人組成一個奇怪的隊形擁出城外。
「婚禮嗎?」
新郎的笑聲能把人從地上震起來。有生以來,阿菊第一次看到這麼醜的男人,第一次聽到這麼大的嗓門,不禁暗自叫苦:這哪兒是人,簡直像隻怪物!
說到這兒,嘉兵衛突然改變了話題,
而且,猴子再三把自己的行動原則告訴同伴:
阿菊像個女僕,膽怯地問。
——為什麼大家這樣討厭我?
猴子剛被嘉兵衛提拔為庫房總管,身份由雜役上升到步卒一級時他便立即盤算著如何低價購買紙張和燈油。他跑到近鄉的武士家,主動接近對方的庫房總管,把幾家需要購買的紙張和燈油統計起來,一起到駿府貨棧廉價購入,然後再挨戶分給大家。
猴子不願在莊上久住。上進心極強的猴子是不可能和無賴們同流合污的。他想,不管當雜役,還是當步卒,幹什麼都行,我要去織田家當差!
「你——」
成家需要錢,而僕人與錢無緣。猴子必須設法掙錢。
今川義元醉心於京都文化,要把都城的文明全部搬進駿府,最後連這種荒淫之癖也學了來。
當時的尾張織田家,上代主人織田信秀在世時,家道中興平定了尾張半國。信秀於天文二十年春,猝然病卒。從此織田家威風掃地,一蹶不振。
甚至回稟給嘉兵衛。每當這時候,猴子總是急得抓耳撓腮,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而四處奔走,但多半都是徒勞的。
「不錯,就要這兩種!做到這一點,同事們就不會那麼討厭你啦!」
嘉兵衛喜不自勝地拍起了巴掌。猴子又換了一副面孔,傻呵呵地透出幾分詼諧。
「不,社會本身就是個供人表演的大舞台!」
信長樂不可支地盯著地上那張臉,好奇心越來越盛,不禁喝道:「你是何人?」
提起吹牛,猴子專揀大的吹,從不含糊,最近發生這樣一件事,另一小隊的隊長坪內玄蕃在軍卒中頗有聲望,平時非常關心猴子。猴子很感激,充滿激|情地說:
「虧你想得出!主人那樣子,可是難伺候喲!」
「不錯,我是奴僕。但是我沒有作奴僕的劣根性。當僕人,也是在做生意!」
猴子雙手抱臂,交叉在腦前,把頭朝下耷拉,兩隻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瞧那高超的演技,讓他在頭陀寺作僕人實在太可惜了!
猴子來到織田家,如龍蛟入水虎虎有生氣,和在遠州時判若兩人。也許是織田家的家風豁達開朗的緣故,猴子藏起那種陰鬱的表情,始終樂呵呵地到處吹牛,談吐幽默而詼諧,被眾人視為活寶。從此,猴子的人生開始了巨大轉折。
約行了四里之後,嘉兵衛接著剛才的話問:
阿菊在心底深深地盤算著,父親的半生證明了這一點。即使退一步講,父親還是遠州豪門井伊家的步卒呢,而猴子的主人松下嘉兵衛的財產和地位還不足井伊家的五分之一。你猢猻的前途不是明擺著的麼?
這就是尾張人的信條。有時候,僕人聯合起來,一起責問猴子:
「譬如,什麼時候?」
光陰荏苒,又是一個春秋。
——等弄清之後再作處罰!
「嗯」
起初,嘉兵衛感到討厭,然而漸漸習慣了僕人的慇勤,沒有猴子在身邊伺候,便產生一種失去手足的焦躁感。
「如果嫌麻煩,就不必送來了,錢,你可以留下。」
猴子把鼻子一哼,不無嘲諷地說:
——織田家氣數衰竭,前途休矣!
——此人是智是愚,還是個謎!
一天,猴子陪嘉兵衛去駿河,在返回頭陀寺的路上,猴子在嘉兵衛的後背問:
「奇怪的傢伙!」
鏡信院生前對猴子的印象很不好,曾悄悄囑咐過嘉兵衛:
「那人狡猾陰險,儘管深藏不露,但是瞞不過我這雙老人的眼睛。日後,我兒千萬小心遭猴子算計!」
從某種意義上講,猴子是個奸和-圖-書佞之輩。那時的武士即便是僕人,自尊心也很強,主人不能侮辱僕人。如果僕人受到侮辱,他也敢打主人,以顯示男子漢的尊嚴。猴子的做法,作為男子漢是要受到大家唾棄的。
「有件事,想請二位幫忙。」
猴子也精疲力盡了。既然被人懷疑為竊賊,不管怎麼努力在遠州這地方也混不出人樣來了。猴子向主人訴說了自己的心思。嘉兵衛不無同情地說:「我不再留你!」
猴子一聽是名門,立刻來精神。井伊家是遠州首屈一指的豪門,佔據著濱名湖北岸的峽谷地帶。女方是錦衣家步卒的女兒。
嘉兵衛險些笑出聲來。他耐心地聽猴子講完,總感到自己的僕人配不上這門親事。
「男女都有自己的好惡,因此我不想多說什麼。不過,如果你能夠忍受得了,最好還是留在這兒。」
「唉,現在的表情也可以!」
「什麼樣的?」
卻說猴子送走白須賀的千六,旋即找到嘉兵衛,懇求說:
「快回家看看吧!」
此外他有一條遭人怨恨的原因。他曾直言不諱地說:
僕人們故意大聲嚷。不僅送新娘的賓客,連這夥人也被路上的石塊絆得趔趔趄趄。每當有人滑倒,眾人便哄地發出一陣粗野的笑聲。
阿菊感到眼前一陣發黑,不知道什麼時候,稀里糊塗地喝過了交杯酒。
「人哪能和猴子在一起吃飯!」
阿菊真想大聲喊。她聽說男方在尾張作過侍童,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要說侍童,不知尾張如何,在駿河和遠江不都是美男子麼!
最後一條是猴子其貌不揚。
「如果發起火來,我是什麼樣子呢?讓我給您表演一下。」
作為奴僕,嘉兵衛承認猴子是無人可比的幹才,但他無法平息眾人的憤怒,抹不掉猴子惡劣的名聲。
信長朝下掃了一眼,不禁仰天大笑。世界上竟有如此奇妙的面孔!臉的主人格外謹慎,使勁兒裝出一副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的表情,但映入信長眼裡不過是呆頭呆腦的傻相。
「多謝大人直言,不過,是長得難看呢?還是面目邪惡?」
「遠州最能幹的男人!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夠讓你得到幸福!」
信長的臉轉向前方的天空,打馬飛馳而去,回到城中,舉箸進餐,眼前不時晃動著一個奇特的面孔。信長漸漸後悔起來。
白天為主人做事,到了晚上,他點起火把去捉魚,把捉得的泥鰍,鰻鱺之類拿到引間城叫賣,換回幾枚銅錢。
「奴僕是主人的手足。」
「什麼,當僕人也是做生意?」
隨著主人的嗜好,駿遠兩國對人的相貌格外敏感。比起外地,相貌醜陋的人特別受人歧視。
「不過,我說猴子!」
嘉兵衛不得不為猴子嘆息。
自從來到頭陀寺之後,猴子就一直琢磨這個問題。原因之一是因為自己是外鄉人。當時,「外鄉人」能使人產生一種類似對其他民族的警惕心理。更何況,外鄉人中尾張人的名聲最壞,被遠州人稱作「三隻手」。
「信長是何等樣人?長老能否將其日常行為告訴我一二?」
「這不是猴子麼?」
阿菊沉默不語。
嘉兵衛誇獎說。但是,猴子想問的不是這些。
嘉兵衛渾身發冷,面如土色,不禁暗想,此人心黑血冷,骨子裡奸詐,對他絕不可掉以輕心。
信長命令身邊的侍從。猴子在路旁懇求主人時,提到淺野又右衛門的名字,於是侍從連夜派人去軍營尋找,恰好猴子住在一若的營房裡。
臨濟寺自然成為孌童的「集散地」。駿遠兩國的人爭相把俊俏兒童送入臨濟寺,精心打扮,曉以禮法,其中不少美貌少年也被帶到駿府或作武士家的童僕或作廟裡的侍童,無不渴望引起義元的注意,得到義元的寵愛。
「那小子盡搞歪門邪道!」
夜裡,武士的浪蕩子弟時常潛入步卒家,強|奸他們的女兒。對方有錢有勢,即使受害人的父母發現也不敢聲張,只得有苦往肚子裡咽。阿菊,容貌雖然在一般人以下,但不知怎的,總是成為男人獵取的對象,兩次三次地遭人算計。在狹小的井伊谷鄉內再也無人迎娶阿菊。只好沿濱名湖畔南嫁。最後在三十里外的頭陀寺找到了這份姻緣。
「把猢猻找回來!」
「沒準兒是猢猻幹的!」
「豁上我這張臉吧!」
「大人請看,是這副表情嗎?」
小六說。畢竟是一方頭領,門下養著許多莊客,廚房裡隨時都有備好的客飯。猴子深深感到,還是和無賴們混在一起舒服、自在。一掃遠州的晦氣,莊上的年輕人都尊稱他為「兄長」。善於交際的猴子也擠在無賴們中間賭錢。猴子輸得大方,從不為錢臉紅,但他不怎麼喜歡賭博,賭技更不高明。
「你不www•hetubook.com•com也是奴僕嗎?」
「問得好,可見你很聰明!」
阿菊受不了屈辱,春天嫁到頭陀寺,夏天就逃離了猴子,猴子又成了光棍,名聲更壞了。
「機靈鬼!」
「這可是在木曾捉到的真猴!」
所謂五山,即指京都臨濟禪的五大寺院: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和萬壽寺。五山禪師即使在亂世,也保持著賦唐詩的傳統。同時,他們已經拋棄鐮倉時期的禪風,把孌童引入寺院,開始追求不可思議的美。
猴子是個怪人,等嘉兵衛再看他時,他已經連蹦帶跳地採起了蒲公英,左手握著一大把金黃色的鮮花。
「人的面部表情,真能那樣隨意改變嗎?」
猢猻交桃花運。來提親的是遠州白須賀的千六,一個地方武士的庫房總管。
在頭陀寺,猴子受到的歧視非同一般。猴子摸過的門閂,再沒人願意碰一下,隨即有人吆喝女僕:
「新郎倌真摳門兒!」
假如猴子善於賭博,甚至賭上了癮,也許會迷戀於蜂須賀家的安樂,作為名賭棍,一名幫人廝殺的草寇了此一生吧。
從此,尾張這個神妙莫測的孺子開始引起各國大名的注意,連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把雲遊過尾張的行腳僧天澤請到甲府。
猴子達觀起來,換成一副爽朗的表情,大聲說:
猴子用含混不清的尾張話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時而發出一陣「呵哈哈」的笑聲。阿菊垂著頭,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當她驀地抬起眼睛時,
「這鬼地方!」
可是,猴子本人卻不知道鏡信院對他的戒心,眼下他虔誠地獻上鮮花,立在地藏菩薩前合掌祈禱。
猴子更有自己的想法。
「我就那麼骯髒麼?」
「那就拜託了!」
「相當少見吧,我這張臉?」
嘉兵衛說完,把錢遞給猴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婉轉地說:
「哈哈哈!」
「回尾張嗎?」
行不多時,他們看見路旁一尊地藏菩薩。猴子跑過去,彎腰把花插|進竹筒裡。天色已晚,猴子來不及去墓地上墳,打算向路旁的菩薩祈禱,保佑老夫人的亡靈。嘉兵衛心想,真是不可思議。
「嘻——」
嘉兵衛是個心地善良的謹慎人,儘管表面上跟猴子開玩笑取樂,但自己的奴僕畢竟是人,把人當成猴子耍笑,心裡總感到幾分不安。於是,不由地犯起嘀咕:莫非猢猻恨我?
猴子打斷二人的話頭,進而提出了自己的希望。
嘉兵衛收住腳步,微笑著問。
猴子後悔不該來到駿府,特別是走在城裡,大凡遇到他的人不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便是以憐憫的目光表示同情,這使猴子大傷腦筋。流浪於尾張,美濃,三河的時候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嘉兵衛彎腰坐在一片蒲公英上,既然弄清了猴子關心的所在,他打算好好跟猴子談談。
空缺的步卒叫「藤吉郎」,按照織田家的習慣,頂名補缺的猴子從此有了名字。不過,只是名,一般的步卒沒有姓。
「啊!」
幼主信長被人視為狂童,打扮特別,行為古怪,元服之後,上街仍然依在別人肩上,一邊走,一邊張大嘴吃粘糕或柿子,人們見狀,無不嗟歎。
那張臉笑了。剎那間,坐騎渾身一顫,露出幾分驚懼,而好奇的信長卻瞪大眼睛,看得入迷。
「老夫把女兒嫁錯了地方!」
嘉兵衛同意了。猴子立刻準備迎親。
「當然當然!在戰場上你只要昂起頭來走一趟,也會把敵人嚇得抱頭鼠竄。」
儘管世人這樣說,但對信長的評價慢慢趨向好轉。猴子對信長的看法也和一般人沒有多大差異。只是當他聽說信長愛狩獵、騎馬和游泳,特別是游泳,一年中從三月到九月全部泡在河裡時,感到信長和駿府的候爺不同。他心想,假如那麼勤奮,即使是狂人,織田家也不會輕易滅亡的。
治左衛門大驚。借來的屏風前坐著一個身著武士裝的男人,看上去年齡不大,但頭髮稀疏,下巴尖且長,像一根棗木楔子,兩隻猴兒眼賊溜溜放光,額頭狹窄,中間隆起一截又高又粗的鼻梁,鍋底色的長臉宛如一根曬乾的,皺皺巴巴的蘿蔔。
——這猴精利慾熏心,肯定侵吞主人的錢財啦!
猴子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利用自己奇特的相貌求見信長。
「嘿!」
猴子告別二人,回到中村,等待清洲的消息,但總無回音,實際上一若和雁幕已把他推薦給了淺野又右衛門。遺憾的是,步卒小廝都不缺員。
僅此一件,就使遠州人心中不快。他們頭腦裡壓根兒沒有商業概念。
猴子突然發問,嚇了嘉兵衛一跳。嘉兵衛帶著這猢猻拜訪達官貴人得到了許多好處。所到之處均受到意外的歡迎。有時候,嘉兵衛也裝出一副神秘的面孔,戲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