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就算是這麼做,這個人說不定也會爽快的接受。」大久保對同謀岩倉具視說著。這兩個人在大久保借住的市中石藥師寺町東八町家的茶室策源所共商大計,來訪的岩倉做武士打扮,戴著山岡頭巾,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朝中大臣。
水戶人的性格多半如此,例如他們將南北朝時振興武家政權的足利尊氏視為賊寇。慶喜自小便接受這種不同於幕府說法的史觀,他也絕不使自己成為第二個足利尊氏。
大久保對岩倉說:「不,你不了解慶喜的弱點!」他分析慶喜在這世上最害怕的就是朝廷的敕命,他最不想成為朝敵。這是因為慶喜是位歷史主義者,他的眼光都注意在整個巨視的歷史觀,慶喜絕不想在歷史上留下一個逆賊的臭名。
他先對這兩人的英武雄姿讚賞一番,然後聲音壓低地說:「我這次到大阪是別有深意的,現在還不能明說,因為計謀如果洩露出去,恐怕就不能成功了,請二位不用多操心,只要照我的話去做!」這兩位隊長聽到「別有深意」四個字,都推測慶喜是要以西海第一大城大阪做為和京都決戰的根據地,他們很快地回到隊上,跟藩土們商量後,會津藩開始迅速而平靜地撤出京都。
慶喜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背後都是由薩摩藩人在操縱搞鬼的,他們將一步一步地進逼。但慶喜卻不顯示出被欺騙的悲憤,只覺得好像下棋時,對方的馬緊追不捨,板倉原以為慶喜會又急又氣,沒想到慶喜只說了一句:「土州的策士敗給薩州的策士!」便結束了。
岩倉想想又搖搖頭,此次慶喜親自奉還大政,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大功,他仗恃著這個功勞,怎麼肯輕易再答應這個朝廷的要求,而且失去官位和領土,他不就如同一個浪人嗎?
是的,這陣子眞的是民情鼎沸,在江戶的譜代大名商量,要捨棄從朝廷來的任何官位,決m.hetubook.com.com議從此與朝廷決裂,要成為德川家的家臣,與德川家共興亡。而在江戶的幕府西式軍隊指揮官們,對此事更是大大憤慨,不等幕府的命令,便自行召集士兵,陸陸續續地離開江戶,坐著軍艦往京都而來,總數有人說是五千,也有說是一萬。
慶喜為了怕他們蠢動,這天便把住在京都市中宿舍的統統叫入城中,關起城門,召集這些軍隊的隊長訓誡一番。慶喜的聲音都快沙啞了,最後他說:「如果我切腹自殺,就隨便你們做什麼!然而只要我還活著,便得聽我的話,絕對不許輕舉妄動!」
然而這條朝命,公卿們卻都不贊成,除了岩倉的好友中御門經之,再也找不到第三個支持者,幸好,幼帝的外祖父前大訥言中山忠能現在對岩倉言聽計從,他們還是自顧自地發佈了這一條敕命。
在此新人事案發佈的同時,也宣佈王政復古的號令,這是在十二月九日。
大久保的陰謀更深沈,這麼一來,慶喜個人雖然願意,但是幕府下面八萬名旗本恐怕不肯就範,幕府的收入,不管是四百萬石也好,是八百萬石也好,如果都交給朝廷,這些失去俸祿的幕臣便會衣食無著,他們怎麼能善罷干休,這樣自然會對朝廷產生不滿進而作亂,到時薩摩再糾合諸侯,以他們為朝敵前往平亂,這招慶喜更是防不勝防。
前天晚上的小御所會議上,經過春嶽等人力爭,官位並非全部削減,只要辭去一等的官銜,而納地中的四百萬石俸祿,也只要繳納一半兩百萬石即可。
在京都駐紮的德川軍隊,直屬軍有五千人,會津兵有三千,桑名兵有一千五百人,合起來將近萬人;另一方面,薩摩兵大槪只有二千人,就算加上文久三年以來公然前來駐紮在京都近郊的千名長州軍,總數也不過三千餘人,以人數論,德川軍隊絕對可和圖書以勝過薩長兩軍的,士兵們日夜在二條城中起閧,叫囂著要早日開戰。
誓死擁護幕府的會津、桑名二藩兵力團團圍住二條城,春嶽什麼人也沒帶的如常進入城中,但沿途卻承受極大壓力,他聽到士兵怒聲指責他,串通薩州、土州陷害德川家,飽受威脅地,他終於見到慶喜了。
這一整夜的激辯,容堂終於屈服在岩倉的壓力之下,最後容堂覺得他也只能以此報三百年的恩義,再也別無他法,便沈默了,辭官納地這項對慶喜的要求便因他的沈默而通過了,春嶽也是同樣的情形,而且議決的結果,要派春嶽前去二條城向慶喜宣佈這件事,春嶽也接受了。在慶喜命運有所轉變時,總是有春嶽在場。
會議依慣例是在夜裡開始,地點是在小御所,徹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這中間只聽到容堂不停地為慶喜辯護,辯不贏,最後他甚至說出:「就是這二、三個陰謀不軌的公卿,挾持年幼天子,野心想要盜取天下的權勢!」其中有位公卿,事後記錄下這一句:「容堂氣盛色驕,旁若無人!」
薩摩的大久保一藏設計了「辭官納地」的提案,要使慶喜成為平民,將他的四百萬石領地還給朝廷,也不再擁有大名的頭銜,成為身無一文的浪人。
土佐這邊,坂本龍馬與中岡愼太郎知道這件事,都相當痛心,從此斷絕跟薩長二州來往。不過慶喜所說的策士,並不是指這兩個人,坂本與中岡並非土佐藩藩論的代表者,慶喜所說的策士是指家老後藤象二郎。後藤代表容堂從事拯救德川幕府的工作,在這幾個禮拜相當的活躍,然而他並無法像薩摩一樣掌握宮廷中勢力的關鍵點,終於輪給大久保。慶喜覺得現在朝廷大槪全在薩摩掌握中了。
慶喜接著說:「辭官納地之事,我基本上沒意見,但是世人一向認為幕府有四百萬石俸祿,其實是沒有的,hetubook.com.com實際收入只不過有二百萬石而已,如果獻上兩百萬石,等於是全部領土收入。這個勅命當然是該領受,但是現在正値人心沸騰不平之際,恐怕無法立刻答應;且待日後,等人心平靜了,再執行此一朝命。」
人事案公佈的前一天,先知曉內容的板倉閣老便趕緊向慶喜報吿,說其中並無慶喜的名字。而在慶喜決定大政奉還的時候,曾對在京都的幕臣表示,奉還後,他們還是要擔任朝廷的行政工作,與諸大名一同輔佐天子,也就是說跟往日幕府的體制一樣,然而此刻慶喜卻被摒棄在新人事案外。
當然,慶喜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他只覺得會津兵一定是反對到大阪去,事實上,在城內的幕臣們都很討厭薩摩,寧可戰死在京都也不願如此,慶喜認為會津藩也是因為這個理由不願離開。
岩倉一一安排好這些人事,便去找大久保商量,他說:「在名單中,春嶽的脾氣向來溫和,可能只有山內容堂會有一些意見,其他的人是怎樣都可以的。」
與慶喜同是讀書人出身的大久保一藏,對這點看得倒是很凊楚,雖然辭官納地是沒有道理的要求,但慶喜終究會屈服在朝命下,很快地便可讓他敗落成一無所有的平民。
他命左右拿酒來,徹夜喝酒大醉,第二天又繼續喝,喝得醉醺醺上朝,本來他像其他臣子騎馬,中途又換了轎子,才來到宮中。
慶喜再度出來,他對春嶽說:「辭去將軍之職,謹遵所求,至於辭官納地這件事……」
容保一聽,臉色大變:「要離開京都嗎?」他隨即恢復神色,表示現在軍隊不一定會服從這個命令。其實,容保早從幕臣中得知有人要殺慶喜,他們覺得出賣德川家的元兇,便是這個水戶家出身的現任將軍,只有殺了他,才能報答歷任將軍。因為有此傳言,松平容保便片刻不離地暗中保護慶喜,對容保來說hetubook.com.com,如果有幕臣想趁機作亂,會津兵也會毫不留情地擊退。
田中回到營區,又對會津藩實戰部隊的兩位隊長佐川官兵衞與林權助說明此事,但這兩人殺氣騰騰,並不願干休,慶喜接到這個消息,便馬上召見佐川與林二人。
慶喜這幾天,常常跟自己的近侍前京都守護職,會津藩主松平容保見面,他向容保表示現在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早知現在一定會有暴動,那當初也不必答應大政奉還,乾脆將京都的薩摩藩兵殺得片甲不留,再從江戶調動大批幕軍西上,以軍事佔領京都。這樣慶喜自己一定落得叛賊之名,而且不可避免的一定會興起內戰,內亂發生後,德川家恐怕沒有贏的希望,所以慶喜極力要避免中了薩摩的詭計,主動開戰。
他問容保有什麼辦法可以避免,容保點點頭,同意此時順了薩摩挑釁也太笨了。慶喜此時突然說:「那就到大阪去吧!」大軍駐紮在京都,遲早會出事,不離開不行了。
此後數日,岩倉便埋頭推動此事,為了要求慶喜「辭官納地」,先得佈署好朝中人事,朝廷政事的總裁便交給眾人皆曰無能的有栖川帥宮擔任,下面的議定職便交給對岩倉言聽計從的仁和寺宮擔任,除此之外,便是前大訥言中山忠能或岩倉的好友中御門經之、正親町三條實愛等,另外也安排土佐的山內容堂、越前的松平春嶽、薩摩的島津茂久入閣。
山內容堂也在新政體即將公佈的前一天入京,住在大佛的旅館。後藤向他報吿京都的情勢及辭官納地的傳言,他還沒講完,容堂便很生氣地開始大罵:「呸!島津算什麼東西!這個島津存了虎狼的野心,藉著王政復古之名,斗膽想靠著兵力號令四方,明天的會議中,只是想用多數來壓倒我,即使依此制定朝命,我也不會服從!」
慶喜在二條城中。
慶喜聽到他們平靜撤退的消息,覺得很滿意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他又將手邊的茶杯放下,陷入另一種思緖。像自己這種謀才,竟用在使自己的軍隊退縮,而不是用在求勝利上面,慶喜覺得自己眞是生錯時代、場合。他很快地又拿起茶杯,一乾而盡,忘掉這種愚笨的感嘆,慶喜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決定今夜就從京都撤退,便命屬下開始準備了。
西鄕是一條老狐狸,不肯就此罷手。
慶喜想好對策了,他現在心中只相信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不論是幕臣或會津藩,他都不敢相信。慶喜便命容保叫會津藩的家老來見,那是在京都擔任總指揮的田中土佐,慶喜對田中鉅細靡遺地分析為何要撤到大阪去,田中終於同意了。
岩倉點頭同意西鄕的看法,這兩位多才智的謀略家,本來覺得慶喜已翻不出他們的手掌心,然而在種種變化之後,也不得不佩服慶喜的智謀,因為慶喜對整個時勢非常了解,所以他放棄抵抗時勢,如此反而得到世人的同情,而自己與德川家也能保存得毫髮無傷。現在這個計策便是順水推舟,距離上個月的大政奉還還不久,再進一步提出要求,看他又如何對應?
他說完,城內坐著的軍士中,突然就有人切腹自殺了,屍體很快地便被搬走,但血跡斑斑還留在現場,混亂中也不知自殺的人是誰,慶喜從走廊走過,看到這個不知姓名者的血漬,心中知道暴亂還是無法阻止的。
這種凡事講理的性格弱點,是他的神祖家康所沒有的,也因此家康才能毫無禁忌的自由行動,慶喜與家康不同,他生於太平之世,接受身為一個讀書人的各種敎養,文字所記錄下來的歷史,建構了慶喜的世界觀,他也會很在意自己所留下的歷史評價。
慶喜聽完來意,只問他:「這是勅命嗎?」便托言自己要更換衣冠,請他稍候,便走回內室。他進房沈思了大槪兩小時,也曾與板倉商量,但是腦筋不淸楚的板倉根本不能給人什麼好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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