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彩衣女』追到了嗎?」
宣政殿門前設有執戟武賁,兩廊也沒有鼓樂。殿內正中設有御座,但不像含元殿的御座高得像個大戲台,這御座小巧些也低平些。兩側設有舒適的側座,置圈椅和可擺奏牘、茶杯的几案,以供議事的大臣們坐用。四圍落地綺窗全懸有綉工精緻的落地絲絨簾帷。
黃鸝的心格登一下,彷彿停止了跳動,人似乎要窒息過去。這消息太突然、太意外了!她強自鎮靜:不能失態,不能讓皇上產生疑惑,看出破綻……
永壽公主微窺了一下僖宗的臉色,深沉地說:「皇兄,鸚鵡雖巧,畢竟只是一件玩物。臣妹聽說,海內還有欲竊國權,要奪李唐天下的大盜,那比這鷂子更可恨了!皇兄打算怎麼對付那些亂賊呢?」
她曾以善唱〈嘆百年〉名傾宮闈、京都,從此,再沒有人能把這支歌唱得那樣哀婉凄切,催人淚下了。
僖宗即位為帝之後,永壽公主按照閨範,只僻居大明宮一隅的館舍裡,讀書自娛,不問朝事。她靠自己領地上的收入自給,不要宮室供養。她對皇兄的奢靡、荒嬉,雖有不滿,但嚴守閨範,也不去駕前勸諫。她雖然住在大明宮裡,卻幾乎與宮室隔絕。
歌聲剛剛餘音裊裊地沉落,便聽得一個聲音酸溜溜地讚道:
小內侍們又氣又急,直跳腳。
「聖上,三天前不是欽定今日會聚重臣,在宣政殿共議討賊之事嗎?此刻,宰相、僕射都在宣政殿恭候聖駕呢!」
「這歌唱得好啊,是讚我們花妃的麼?」
眾人正七嘴八舌地吵吵不停,僖宗皇帝親自趕到了,他威嚴地問:
好像聽說出京時有一個痴情的龜茲女子伴他同行,當時她將信將疑。如此看來,他是有了新人,便全忘了故人了。
那個說:「男不跟女鬥。要不,恨不得一劍把你們劈了才解氣!」
「既然如此,那就啓駕去宣政殿議事吧。」
多年來,牽惹她的情思的就是這帙詩卷,這也是她生的依戀,如今隨落葉一起焚成灰燼,在這塵世,她再無牽掛。
「列祖列宗、歷代先皇在天之靈保佑,但願亂賊早滅。」
唐朝士子和朝野人等都看重以文章取士的進士科,朝廷大臣也多從進士中擢拔。對於考經書填空的明經科,一般人都較輕視,因為那是背熟經書的人都易考中的,即使中了明經科,仕途上也不會有大的發展。所以,當時有「焚香禮進上,設幕試明經」的話。
盧携聽了鄭畋的戲言,以為是有意侮慢,大怒,從此結下仇怨。盧携發憤用功,以後也考中了進士,而且比鄭畋先為宰相。盧携為相之日,盧携的母親對侍婢說:
花妃得到僖宗准允,一面派内侍讓御廚立即送來酒食,一面命石野豬即帶小內侍抬了肩輿去接黃鸝來唱歌。她知道這位先皇賞識的歌姬脾氣有點怪,又特別囑咐石野豬,凡事將就一點,一定好好把黃鸝接來。
玉枕寐不足,
宮花空觸檐。
……
「御妹是指黃巢為首的亂賊嗎?朕派大軍連年征剿,最近已把他們趕到嶺南邊遠的海邊廣州一帶去了。」
僖宗更是龍顏大怒,立即降旨說:「朝廷之上,大臣互相詬罵,以至在御前摔物洩憤,成何體統!如此宰相,何以為天下表率?!從即日起,盧、鄭二人俱免宰相官銜,降職任用!所議討賊事,依左僕射于琮所奏辦理。」
隨即,她拿過身旁侍女身上的佩劍,一劍劈下甬道旁一椏槐枝,恨恨地說:
這話是有意說給盧携聽的。盧携聽母親一語道破了他的隱衷,只好跪拜謝罪說:
當時,懿宗的第三女普康公主下嫁大臣的貴公子朱某,朱某雖然生自世家,人卻顢頇。普康公主出嫁後,數月不願與他同寢席,以嫁這樣的顢頇之人為羞。懿宗得知此事,深以為憂,不免流於言表。這時鸞英八歲,侍於懿宗側,見父皇為姐姐的婚事發愁,便獻計說:
經田令孜提醒,僖宗才隱約記起,幾天前曾得亂賊黃巢上的一份表章,求為廣州節度使。看了這份表章,他宸衷暗喜。但究竟是繼續討賊,還是趁機招撫?如若招撫,又賜何種官秩為當?一時委決不下。政事方面,他向來無主見,便傳旨知照各大臣,數日後到宣政殿共議此事。
等候半天,僖宗才在田令孜陪同下,乘肩輿來到宣政殿。三方這才先後進殿叩見皇上,開始議事。
「御妹放心,黃巢亂賊遠走嶺南蠻荒之地,已經途窮勢孤,不日就可剿滅。」
永壽公主的凜然之氣和肺腑之言,都使僖宗震動,他不得不敷衍說:
花妃很是掃興,但也不便明說什麼。黃鸝正想早點離開,真是求之不得。僖宗吩咐一旁侍立的石野豬:
永壽公主連忙辭謝說:「謝聖上眷顧。臣妹性喜安靜,工役修葺,反覺攪擾。館舍外觀雖然顯得舊一點,室內倒還完好舒適,能夠安居也就足了,不必再修。」
內侍領旨,立即前去辦理殯葬鸚鵡的事宜。
鷂子、鸚鵡都已追到,該說的話已經說了,僖宗也不進館舍稍坐,便要啓駕回宸居。永壽公主也不相留,就在門前甬道上拜送御駕。
僖宗一看,鷂子已被射死,那御箭的黃金鏃頭洞穿了牠的脊背,牠還掙扎著飛了那麼遠。但那五色鸚鵡也被啄得腹破腸出,死於非命了,臉上不覺露出悲戚之色。
僖宗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陰沉下來,似乎立刻要雷霆大作。
小內侍們也不招呼,揚著頭就往裡闖。誰知,兩個應門的女子忽地起身,呼地拔了插於門首的長戟在手,交戟門前,擋住去路,厲聲喝道:
皇帝驚呼:「鷂子叼走了鸚鵡,快追!」
黃鸝更是完全沉浸到歌的情意裡去了:
「御妹日常用度,可有不足?是否需要錢物?」
田令孜只在御座旁以目光鼓勵盧携說話,他也得過高駢進獻的禮物,也欲高駢趁機立功。但是否倚仗高駢之力就能討平黃巢,又無十分把握。所以,他雖然為盧携張目,卻不直接出面說話。況且,他對鄭畋的忠鯁、https://m.hetubook.com.com于琮的皇親國戚身分都有幾分避諱,更不好說話,覺得不如讓盧携出面為好。
她呢,年歲漸漸大了,有一天,歌喉要發澀的。皇帝會像遣發其他年歲漸長,妙齡已過的宮女一樣,把她遣發出宮的。不能夠少年恩愛,但願能中年相聚,白頭相守,也是甜蜜的……
黃鸝得到進見的旨令,娉娉婷婷來到御前,拜見僖宗。僖宗舉目望去,她還是那樣不卑不亢,雖然只是一名歌姬,神情卻是十分高雅。她將近而立之年了吧?容貌還是那樣研麗,一點不顯色衰,真是難得。但她很敏感自重,衣飾比前幾年淡雅多了,全身沒有重彩,一身素淨打扮,只有從衣著打扮上約略可以窺測出一點年歲的訊息。
那持戟的一個女侍卻不慌不忙,插戟門首,跪下說:
她彷彿看見了從珠簾間射進來的半牀明月,她彷彿聽見了落花觸檐的簌簌聲。後兩句是什麼?「梁間燕不睡,應怪夜明簾。」她正要用低徊宛轉的歌喉唱出這迴腸蕩氣的兩句,忽然,一聲嚴厲的責問打斷了她的歌唱:
唐時新進士尤其看重櫻桃宴。乾符四年,故相劉鄴為淮南節度使,三子劉覃中了進士,特地以重金從淮南買了數十擔櫻桃馳運長安,擺下櫻桃宴,大會公卿。這時京國櫻桃初出,雖達官貴人也還沒有吃過,劉覃這一席新進士的櫻桃宴就顯得更加風光。
僖宗笑問:「阿父何時進殿來的,朕怎麼全然不覺?」
「你仍用肩輿送黃采女回去,帶上一些櫻桃,賜黃采女回館舍嘗新。」
今天參加宣政殿會議討賊事宜的大臣有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鄭畋、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盧携、左僕射于琮等人。他們三人都是前朝舊臣,在朝共事多年,本是極熟的,但卻是貌合神離,各有心計。所以,見面寒暄幾句之後,便不再深談,兀立廊廡之下,各據一方,想著心事,恭候聖駕到來。
啊,她如此牽腸掛肚、日思夜想地念著他,他卻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有千般坎坷,萬般不平,也不該投身亂軍,反叛朝廷啊!你忘了你是及第的進士,朝廷的命官,不是落第士子,不是草野飢民麼?更難原宥,你忘了千里之外,長安宮中還有一個日夜思念你,盼你得到朝廷寬恕,重召回京的親人麼?你反叛朝廷,豈不斷了歸路,今生今世我們還有緣相見麼?
「皇上神箭,射中了!」
「臣妹恨不能身為男子,代皇兄統御兵馬,剿滅亂賊!但請聖上不只憫惜身邊的珍禽、玩鳥,親自追殺叼走愛鳥的凶鷂,更要珍惜自高祖以來,二十世相傳,二百六十來年的李唐天下,以皇兄的神勇,剿平亂賊!」
「皇兄有何急事,親率侍衛,仗劍拈弓,匆匆趕來敝館?」
不只是花妃那麼說,首先是皇上那麼說啊。這不會是流言蜚語,以訛傳訛。
僖宗首先垂詢:「日前,黃巢馳表朝廷,求為廣州節度使,諸卿以為可行嗎?」
「御妹尊居倒是雅靜之處,只是館舍漸漸顯出敝舊之態了。朕即傳詔內侍省,不日派工役前來修葺。」
當時,他幾乎有點嫉妬這個御妹:父皇生前她得到過特殊寵愛,所以,她才會有那麼多眼淚,那麼多哀傷。他心中更多的卻是狐疑和不安:他上面還有四個兄長,按立長為嗣的規矩,本來輪不到他當皇帝,但是宦官們不知道為什麼看上了他,矯父皇遺詔,立為皇太子。好在父皇生前並未正式冊立皇后和皇太子,現在矯遺詔冊立皇太子,倒是能掩天下人耳目。不過,他心裡明白,諸王兄是不服的,只是懾於宦官勢力,敢怒而不敢言。他一方面垂涎於馬上到手的皇帝寶座;一方面又羨慕御妹永壽公主那種超脫塵俗,與世無爭的做人態度,以及平和單純的心境……
她也不恃父皇之寵而驕,對諸兄王子、諸姐公主,都按長幼之序,謙恭有禮。所以,僖宗也從小喜愛這個御妹。
心已碎了,淚已盡了,她此刻已經出離了悲痛,遽生一種決絕塵世的念頭。她是一片在春夏之交便已過早萎黃的樹葉,何必戀在枝頭,裝點宮廷的繁華?
「公主快請起來,你我兄妹,不必拘禮。」
「不奮力討賊,卻坐待豐年,等賊眾自散,無異守株待兔。如此,朝廷養兵千日,又有何益?」
永壽公主又說:「自開元以來,公主、帝妹封戶一千,已成定例。臣妹日常用度,有封地上的租米也就夠了,不須額外賞賜。皇兄如有眷顧之心,請將擬賞小妹的錢財,賞賜剿賊有功的將士,以期國亂早平,則臣妹比親身受恩更為歡喜。」
「替我多做些鞋襪準備著,鄭侍郎母子一定要被貶謫流放,到時候我要和妹妹一家同行。」
僖宗生活奢靡,終曰打毬玩鳥,宴飲遊樂,不問政務。饑民蠭起,國事日下,也怕見這位御妹,老是迴避她。不料今天無意之中卻撞到她的館舍門前來了。他本待不管那鷂子和鸚鵡了,回頭就走,但是,宮女和小內侍面前又怕損了皇威。只好任宮女進去通報,自己硬著頭皮在館舍之外等著。轉念一想,自從承繼帝位之後,倏忽六年,沒有見過御妹,心裡怕見她,又有點想見見她。父皇死的那年,他才十二歲,御妹八歲,兩人還是在父皇的靈柩前見的最後一面。那一天,她穿著哀服,依然顯得十分清www.hetubook•com.com秀。她總是那樣,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他嚎啕大哭,眼裡卻沒有多少眼淚,心裡也沒有多少哀痛,只不時悄悄用狐疑不安的眼神瞟一眼身旁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們也在哭靈。王子和公主之中,只有永壽公主這個小妹妹哭得最真情、最哀痛,她哭聲並不高,但全身抽搐著,像個淚人兒。她彷彿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世界,全身心都沉浸在悲痛中。她襁褓喪母,八歲又喪父,如今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僖宗見永壽公主雖然氣度高雅,但衣飾有寒素之感,又問:
就在這時,神策軍中尉兼樞密使,宦官田令孜來了。他也被黃鸝這優美的歌聲吸引住了,他用手勢制止小內侍通報,自己悄悄走了進去,就在御座之側找了一個位子輕輕坐下。他怕打斷了黃鸝的歌唱,沒有驚動任何人。他有特權可以不經通報進宸居,也無須皇帝命坐,自己便可就座。
僖宗首肯:「道個冢名好。」
僖宗見黃鸝頓時臉色發白,以為是她錯唱叛臣的歌,受到責問嚇的。他知道黃鸝秉性柔懦,過於驚悸,便要暈倒,那就聽不成歌,掃興了。於是,緩和了口氣說:
這是五色鸚鵡一早在練嗓子,皇帝不覺會心地笑了。
「玉枕睡不足,宮花空觸檐……」
「嗯?!」
盧携、鄭畋本是表兄弟,照說關係應該更親密,然而早年兩人曾生齟齬,一直耿耿於懷。盧携和鄭畋早年同應進士考,鄭畋文學見長,十八歲登進士第。而盧携雖然年長幾歲,忝為表兄,卻幾科未中。鄭畋少年科場得意,不免有些自負,一次便服見盧携,戲言說:
永壽公主吩咐侍女將在庭院裡拾到的鷂子和鸚鵡捧來,獻上僖宗,問:
僖宗正沉思默想,永壽公主在幾名侍女伴隨下,從別館裡走出來了。六年不見,她長得高多了,也更加秀麗了,真個是長身玉立,風姿綽約。她今年該十四、五歲了,完全是一個正當妙齡的少女,如果在宮中甬道上猝然相逢,真要認不出來了。但她還是和從前一樣不尙奢華,穿的衣服還是前朝款式,卻又顯得那樣端莊、高雅。
「……你難道不知道,皮日休已經在年前入了黃巢軍嗎?如今朝廷正懸賞捉他呢,你還唱他的歌!」
偌大一間館舍,除了宮女一日三餐送來茶飯,平時再無人打攪她。她從容步回館舍,拿了一束長長的白綢,自懸於梁……
「高駢才略無雙,浙東新勝,兵強將勇,現正擬議會集諸道兵馬,從大庚嶺入廣州窮追賊寇,為何還要給黃巢封官?這樣縱賊示弱,只恐將士散心。」
黃鸝正在惶惑不解,花妃一旁矯揉作態地說話了:「黃采女,你難道不知道皮日休已經在年前入了黃巢賊軍嗎?如今朝廷正懸賞捉他呢,你還唱他寫的歌!」
「阿父過譽了,我哪能當得起『傾城傾國』這四個字?」
花妃見僖宗不似平日歡快,又暗暗想法替聖上釋悶取樂,她說:
花妃見僖宗看著面前這個女人發呆,心裡有點不自在。但她是先皇封的「采女」,如今皇上聽歌也還少不了她,不敢過於怠慢,笑著說:
花妃聽了田令孜的讚語,心裡很是受用,口裡卻忸怩地說:
他的遭遇太坎坷了。以他馳名海內的文才,只中了個末名進士,這已經使他蒙受羞辱。同榜進士都做了高官,卻讓他只做個太常寺博士,管管樂歌方面的事,又使他再次受到委屈,有志難伸。他為人又正直,說話不知道避諱,皇帝面前講了幾句不知高低的話,終於被貶出京去。
僖宗正不知道如何處置這隻死鸚鵡才好,聽了花妃的話,正中下懷。如此處置這隻死鸚鵡,既可寄託哀思,又十分風雅。於是,將小內侍叫到跟前,吩咐說:
她從几案上拿過一本用絹帛精工裝訂成的卷帙,翻開卷帙,裡邊是她用娟秀的字跡親筆抄寫的皮日休詩稿。其中有早年在襄陽故里皮日休送她的詩,更多的是入宮後收集的皮日休在長安寫的詩,大約有一百多首吧?多年來,這些詩一直是她寂寞心靈的慰藉,花晨月夕,空館寂寥,唱起它精神便有了寄託,思念之情便得到緩解。她盼著有一天能斜倚在他肩上,共吟這些詩句,品味那些苦盡甘來的歲月。可是,這一切都落空了。
鸞英從小靈秀,工篆隸,會寫文章。常於女紅、文墨之餘,舞劍自娛。因而帶領身邊的宮女,也學會了一些武事。鸞英性最孝。她和僖宗一樣,母后死時,尙在襁褓,可謂生不識母。等到長到四、五歲,稍懂事,每經過母后當年舊遊之地,哀哭不能自勝。
妥善地處理了殯葬鸚鵡事後,僖宗心情好了一些,但依然結著疙瘩。五色鸚鵡的死,御妹意味深長、微含諫意的一番話,像一層薄薄的陰影在心頭徘徊,久久不去。
以後,她漸漸不再哭泣,心裡卻生出一線希望:皇上不過是觸了聖威一時惱怒,事久心平,慢慢就會寬恕他的。自他走後,宮中再也收集不到那麼多好曲譜,再也得不到那麼多動人的新詞了。宮中宴樂離不了他這樣有才華的詩人,有一天總要召回他的。
事後,懿宗慨嘆說:「生子若能如此,李家天下就不用發愁了。」
五月清晨,暮春初夏之交,空氣清新溫潤。唐僖宗李儇還躺在寢殿的御榻上,就聽得殿外庭院裡,一個甜脆的聲音在叫:
因為他們各有所恃,所以,此刻他們三人在廊廡之下,各據一方,互不恭維。
不一會兒,石野豬進來覆命,黃采女已接到。
黃鸝受到冷言奚落,無地自容。她一面在肚裡暗暗罵這個閹豎,阿諛奉承又飛揚跋扈,簡直卑鄙無耻!一面滴滴眼淚往肚裡流,凄涼地自忖:是呀,我都三十來歲的人了,還在這個十來歲的童昏面前賣歌笑,伺人顔色,真是所為何來?她恨不得立即拂袖而去,然而,身不由己啊!
「你居深宮,陳絕外世,不知皮日休反叛之事,也不怪你。皮日休在京任太常博士時,掌管禮樂,為宮中宴樂寫過不少歌,以後這些歌都不准再唱了,明白嗎和-圖-書?」
現在,時交初夏,櫻桃正熟,江淮驛站專使馳送,剛剛運進宮來。饜足鮮肥的僖宗見了像紅珊瑚樣晶瑩的時新櫻桃,心中大喜,拈了一枝,摘下一顆,送進嘴裡品嘗,甜中帶酸,滋味美極了。
田令孜說:「剛剛進來。你們聽歌太入神了,我也不願擾了你們聽歌,所以悄悄進來,自己坐下了。」
他取下壁上的雕花弓和綉箭袋,幾步跨出殿外,追了出來,只見叼了鸚鵡的鷂子,正向御苑方向飛去。隨後,近侍們聽到皇帝的呼喊聲,也都追了出來。
「當得起,當得起。要是轉回去十年,我們的黃鸝姑娘也當得起這四個字,如今只好讓你獨占鰲頭了,年歲畢竟不饒人哪。」田令孜顧僖宗說,「不是『傾城傾國』,皇上還不要呢,是嗎?」
言訖,僖宗、田令孜相顧哈哈大笑。花妃則在一旁得意地掩嘴吃吃而笑。
同昌公主死後,懿宗便逐漸移愛於這個年僅六、七歲的幼|女。如果同昌公主得到父皇寵愛,有一半是由於母后郭淑妃受寵之故的話,那麼鸞英能得父皇喜愛,全是由於她本人的靈秀。
「陛下,今日天氣晴和,宮內榴花正開,何不就在院中設一便宴,傳黃鸝到此唱歌解悶?」
「即將五色鸚鵡安葬到太液池畔,葬禮要厚,鸚冢以花崗石砌築,冢前立碑為誌。」
僖宗自顧衣冠不整,仗劍拈弓,一副趕來廝殺的樣子,怕使御妹生疑不悅,連忙含笑說:
「巢賊之亂,本因為久旱歲饑,人以利合,才一呼百應,盜賊蠭起,釀成大寇。國家久不用兵,士卒忘戰,藩鎮閉門自守,不能協同一心,全力討賊,致使戰連禍結,久亂難平。今黃巢既求節鉞,不如釋咎包容,權降恩澤。賊軍本以饑年利合,一遇歲豐,誰不懷思鄉士?朝廷若不咎既往,賊眾自然離散還鄉。賊眾一離,黃巢雖徒有廣州節度使虛名,不過是几上肉罷了。這就是兵法說的:不戰而屈人兵。如若此時不趁機以計攻,全恃兵力,只恐怕天下之憂難除。」
僖宗說罷,便命左右啓駕回紫宸殿。幾個大臣見僖宗正在氣頭上,都不敢再多話,只好跪送御駕離開宣政殿。
她的眼淚不覺像流泉般滴下來,濕了袖襟。
盧携本有心病,一聽「私人意氣」四個字,就坐不住了,不禁怫然作色,拂袖而起。衣袖帶起面前几案上的一方石硯,砰然落地,摔得粉碎。這一御前十分失禮的舉措,使宣政殿內聚議國事的幾個大臣都頓時大驚失色。
「也無甚急事。嶺南新近進獻一隻五色鸚鵡進宮,能言乖巧,十分可愛。一早在庭院裡啁啾嬉戲,不料被一隻鷂子猝然撲下,叼了就走。朕率侍衛追了出來,半路上一箭射中鷂子,不料那鷂子帶箭還飛,落入了御妹館舍。朕想找到那帶箭的鷂子和被叼的鸚鵡。」
聽說「永壽公主」四個字,僖宗才忽然想起,追到御妹鸞英所居館舍門口來了。懿宗八子八女,也就是說僖宗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有十六人。諸皇子中,僖宗排行第五;諸公主中,鸞英年紀最小。
僖宗知她生性淡泊,連先皇賞賜尙且不受,自然也不會領受他的賞賜,便不相強。
于琮在旁聽了盧、鄭二人的爭執,以為二人的話都各有可取與不可取處,他自己則另有主張,便說:
這聲音驅之不去,縈迴耳畔,攪得她惶惑驚恐,坐臥不寧。
黃鸝詫異地望了一眼面帶怒容的僖宗,惶惑地低下頭去,一時猜不透皇上是何用意。難道皇上已經知道我就是皮日休的表妹,我們之間青梅竹馬,從小情深,皮日休貶謫出京之後,我還在日夜思念他?長安城裡,宮闈之中,再無襄陽故人,我們不說,皇上如何得知我們之間的隱情呢……
黃鸝皺了皺眉頭:這個女孩子今年該十九了吧?剛進宮那會兒還是一個梳著雙鬟的小丫頭,嘴怪甜的,見了面就親熱地喊姐姐。模樣倒是怪俊秀的,難怪得到皇帝的歡心,收為花妃。只是人怎麼卻變得越來越俗氣了,皇帝在跟前,你出來吩咐什麼?顯你能幹,顯你權勢?
她拿了火鐮,携了卷帙,來到階前,先打火點著落葉,然後將那染著翰墨香的一幅幅絹帛,像一片片凋落的樹葉一樣,合著撲簌簌的淚珠投入火堆。
她出了別館,就在門前甬道上,拜下身去,說:
僖宗說:「好了,這事算過去了。你換一個別的歌唱唱吧。」
鄭畋說:「黃巢願受招撫是天下幸事,賜以節度使官職,以紓國難,才是上策。」
入丹鳳門可五百步(約二千五百尺),北有含元殿,含元殿之後是宣政殿,宣政殿左右是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官署。過了宣政殿,再往北便是後宮的殿閣、館舍,紫宸殿是離宣政殿不遠的一處殿閣。
懿宗聽了,覺得小女子的主意很新鮮、很好,果真那樣做。普康公主是一個愛虛榮的人,她以嫁顢頇的朱某為羞,也就是怕父皇和諸姐妹瞧不起。現在見父皇格外垂青她的駙馬,心裡果然高興,宴後便歡歡喜喜地和駙馬同載而歸。
她知道他被貶的消息之後,偷偷流過多少淚啊。為他不平,為他擔心;也為在宮廷宴樂時再見不到他的身影,再唱不到他的新歌而傷心流淚。
僖宗一想,果然好久沒聽黃鸝唱歌了,便欣然允奏。
「南海有與海外貿易之利,廣州現設市舶司,以招徠海中番船,歲貢珠璣,價值千萬,寶貨所聚,商稅無數。如為妖賊所有,國庫便要漸漸枯竭。不如改拜黃巢為率府率計可兩全。」
鄭畋以為這是為了鎮將立功,而拖延戰事,大不以為然,極力反對說:
「搭箭能射飛鳥,皇兄的箭術叫臣妹欽佩!」
鄭畋一聽盧携的話,就知道是衝著他來的,自恃理在自己一邊,哪肯相讓,針尖對麥芒地反唇相抗說:
幾個最先趕到的小內侍,吁吁喘著,大大咧咧地向別館奔去。來到別館門前,只見石階長滿青苔,兩個應門的女子正在門首閒話,門首和圖書一左一右,插兩把長戟。
「黃采女,你就開始唱吧。今日賞花,為的散心,一切以清淡為主。你唱歌也是清唱,不必樂工伴奏了。」
不一會兒,酒宴就擺上來了。因是賞花便宴,以清淡為主,擺的是當時京都十分看重的櫻桃宴。那時候,櫻桃是一種新出的果品,長安一帶還沒有櫻桃園,江淮一帶剛進行人工培植。
襲美表哥從小讀書知禮,長成金榜題名,高中進士,仕宦京城。雖然,他不滿意朝政腐敗,宦官專權,以至犯顏強諫,被貶出京,但他想的畢竟是鏟除弊政,報效朝廷。他恨的只是那些貪官污吏、弄權小人,不是朝廷、皇上。他不會投身亂軍,反叛朝廷!也許說他入了黃巢賊軍的話只是流言蜚語,以訛傳訛……
于琮雖然不是宰相,但尙書省是執行政令的機構,僕射為尙書省長官,權柄不小。而且,他是僖宗之妹廣德公主的丈夫,也就是僖宗的姑父,僖宗為皇子時,于琮又是皇子少傅,也就是僖宗的老師。
這樣一來,招撫之議便占了上風。盧携以其計不行,加上舊嫌,遷怒於鄭畋,憤然說:
僖宗說:「這倒是一首寫情至深,優美動人的好歌,黃采女你唱吧。」
花妃見僖宗回來,忙揭珠簾,迎了出去,關切地問:
僖宗頹坐龍椅上,無精打彩地手指殿外丹墀之上說:
僖宗由小內侍們簇擁著,回紫宸殿去。僖宗初即位時年歲尙小,就住在大明宮正殿含元殿西側的棲風閣內,此殿和東邊的翔鸞閣一起,與含元殿一同聳立在高及四十尺的龍首原上,三殿間有飛廊相接。住在這裡,上朝,接受群臣朝拜,倒是近便。但不久,他便覺得住在前宮喧囂不靜。過了幾年,到了青春期,夜夜需要妃嬪侍寢,更覺得住在前宮不便,於是便搬到後宮紫宸殿住。
石野豬是僖宗跟前寵幸的小太監,陪僖宗打毬玩樂,甚得聖上歡心,可稱近侍班首。平日宮內宮外,作威作福無人敢惹。無奈黃鸝卻偏偏要整治他,把他看作皇帝跟前的奴僕,每次皇帝召她唱歌,一定要石野豬扛抬肩輿去接。最初,石野豬也很氣惱。無奈黃鸝是個生死不顧的人,又有高超歌藝在身,皇帝解悶離她不得,宮中一直還無人能頂替她。石野豬為了討好皇上,只好忍氣呑聲,親抬肩輿。日子一久,他也就習以為常了。漸漸地,他甚至還暗暗得意起來,似乎黃鸝指名他抬肩輿,並非殺他的威風,倒是美人有意垂青。所以,他聽到吩咐,立即欣然帶了幾個小內侍,親抬肩輿,去接黃鸝。
一個小內侍哈哈冷笑說:「嗬,好大口氣!你站穩了,我說給你聽!我們是皇上身邊的內侍。皇上一隻心愛的鸚鵡被鷂子叼了。皇上一箭射中鷂子,鷂子帶箭前飛,落到這別館之中。我們是奉御命來取鷂子,救鸚鵡的。」
僖宗見永壽公主所居館舍多年未加修理,環境蕭然,便說:
內侍們看著飛走的鷂子,哧、哧地放了一通亂箭,沒有一支箭射中鷂子。僖宗罵了一聲「廢物!」舉起雕花弓,搭上金鏃箭,嗖地一箭射去,那箭不偏不倚,正中鷂子背上。只見那鷂子翅膀一斜,便直線下墜。眾內侍高興地齊聲喊:
盧携和鄭畋的積怨稍解,但芥蒂猶存。僖宗初即位的時候,盧携為翰林學士,見關東大旱,麥收才半,秋稼幾無,冬菜至少,常年不穩,所在皆饑。也曾上書言事,籲請皇上:敕令州縣將百姓所欠殘稅,一概停徵,並發所在義倉粟米,賑濟百姓。以後,見僖宗年幼,專事遊嬉,政事全委田令孜,宦官專權,忠言不行,也便見風使舵,朝內倚靠田令孜,朝外結好掌重兵的藩鎮高駢,以鞏固自己的根柢。
「何事吵吵?鷂子和五色鸚鵡哪裡去了?」
「哪一天,父皇在宮中擺下酒席,將諸駙馬和出嫁的諸姐公主都請來赴宴。父皇親切地和朱駙馬晤談,席間握槊角力,賭所佩刀為戲。父皇佯裝不勝,以所佩寶刀贈朱駙馬。這樣,普康公主一定高興,而與駙馬和好。」
花妃嬝娜地走上前來,插話說:「聖上,碑上鐫刻『彩衣女之冢』,如何?」
今天一早起來就遇上鷂叼愛鳥的不懌之事。為追殺鷂子奪回鸚鵡,闖到御妹館舍,又被永壽公主暗喻警人地規諫了一番,更難釋懷,才召黃鸝唱歌排遣。如此這般,早將前幾日欽定於今天御宣政殿,與大臣共議討賊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隻嶺南新進獻的五色鸚鵡,甚是聰慧,洞曉言詞。皇帝及宮妃都叫牠「彩衣女」。牠性情溫馴,宮人便不禁閉,縱其飲啄飛鳴,雖有一個鳥籠,卻是門雖設而常開。然而,鸚鵡飮啄飛鳴,總不離寢殿的屏帷庭院。鸚鵡還善窺人意,皇帝每次和嬪妃近侍弈棋遊戲,快要敗局了,左右就呼「彩衣女!」鸚鵡聽見,馬上飛來,落到棋局中,搧動翅膀,將棋子攬亂。眾人只好一笑了之。因此,皇上十分喜歡這隻五色鸚鵡。
太液池畔傳來一個宮女自怨自艾的歌唱:
僖宗聽花妃開了口,才覺出自己有點走神失態,也隨即降旨說:
眾人飛奔向前,要去撿那中箭的鷂子,救那被叼的鸚鵡。誰知那鷂子墜到離地幾丈高的地方,又強自掙扎起來,一高一低地繼續斜飛向前,眾人哪裡肯捨,緊追不放。將近御苑,受傷的鷂子終於力盡,跌跌撞撞地落到一處別館的圍牆裡去了。
此刻,櫻桃宴才吃了一半,歌正聽在興頭上,他真不願離開這裡到宣政殿去議那乏味的政事。可是,皇帝已經當了六年,人也長到十八歲,畢竟懂得討賊是邦國大事,不能不議,只好勉強說:
兩個女侍也不和他們再鬥口舌,只圓睜杏眼,凜然不可犯地交戟門前,不讓進去。
「妖賊百萬,橫行天下,高公遷延玩寇,並無意全力剪除。國祚安危,在我輩三、四人劃度,盧兄不可以私人意氣,貽誤國事啊!」
僖宗親自上前,攙起永壽公主,說:
當著花妃這樣淺薄俗氣的妃嬪,唱這樣一首頌讚佳人的名歌,黃鸝真不願意。況且,她剛聽到皮日休的意外消息,心裡很不寧靜,哪有心思唱歌呢?然而,她卻不能不強顔和-圖-書歡笑,奉命而歌:
田令孜也不用僖宗請,自己取了一串櫻桃吃起來。小內侍不用吩咐,立即斟好一杯葡萄美酒奉上。田令孜一面吃櫻桃、喝葡萄酒,一面顧僖宗說:
「這不是前太常博士皮日休當年寫的宮詞麼?!」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誰在御前這麼放肆?!眾人驚異地回過頭看,看清是宦官田令孜,詫色才解。
「兒不敢洩私憤。」
……
花妃急趨出殿,手捧著五色鸚鵡看了又看,不覺凄然落下淚來。她返回殿中,見僖宗也面有戚容,連忙獻策說:
皇上說的話多麼明白,多麼嚴厲……
此刻,皇上也不驚醒身旁侍寢的妃子,悄悄起來,走到綺窗前,看鸚鵡在庭院裡跳躍飛鳴。五色鸚鵡正得意地念著皇上親自教牠的句子,在庭院裡迎著初陽刷理斑斕的羽毛,突然,一隻鷂子像一道閃電,凌空而下,直撲鸚鵡,叼起就走。
「同樣是命運的棄物,讓我送它們一塊兒飛升吧。」
鄭畋卻依然以才學自恃,以忠鯁自持,不肯阿奉宦官田令孜。於是,盧携與鄭畋政見愈益相左,早年宿怨又漸加深。
「追是追到了,可是,已經被兇鷂琢死了。」
想到這裡,她淚如泉湧,又怨又憤。
這倒是正合黃鸝心意,清唱更輕鬆隨意些。她想起寂寂宮館那些百無聊賴、輾轉無寐的長夜,對一個遠方遷人的刻骨相思;她想起在那些無寐的長夜裡,自己常常和淚唱著的一首宮詞,便深情地唱了起來:
嘆百年,嘆百年,
歲月勿勿如逝泉。
花落御溝隨水去,
紅顏暗老有誰憐?
……
「這不是前太常博士皮日休當年寫的宮詞麼?!」
一個小內侍搶著跪下回答:「鷂子帶箭落到這院子裡去了,這兩個宮女卻持戟攔門,不讓進去拾取!」
「你居深宮,隔絕外世,不知皮日休反叛之事,也不怪你。皮日休在京……寫過不少歌,以後這些歌都不准再唱了……」
從此,懿宗更加憐愛幼|女鸞英,因愛女同昌公主不壽,特封鸞英為永壽公主。平日,多以金銀珍寶贈賜,鸞英都不收受,派宮人原物送還父皇。當時,皇宮中爭尙奢靡,永壽公主獨自儉約。車飾用銅不用金。自己和左右宮女的日常費用,只從所封的千戶領地上收取。她常用鐵簪畫壁,記田租收入,年紀雖小,帳目清楚明白。
「你不如改考明經科。」
「不知皇兄今日駕臨別館,臣妹有失遠迎,誚皇兄恕罪。」
黃鸝回到太液池畔的別館裡,耳畔不時響起花妃那矯揉作態、尖酸刻薄的聲音:
盧携正和高駢結交,他知道高駢在兩浙戰敗了黃巢,而今正打算會集諸道兵馬,從大庚嶺入廣州,窮追黃巢。此計劃只待奏明皇上,得到准允便可施行。為了成全高駢的戰功,盧携說:
「黃采女,今日天氣好,院裡棟花正開,皇上想聽歌賞花解悶,你唱幾曲吧。」
「我當是誰,原來你們是皇帝跟前的小內侍。嗯,莫說是你們,就是皇上本人來,也得通報了我家公主,才准進去。」
黃鸝叩頭說:「領旨。」
僖宗回到紫宸殿,侍寢的花妃正在珠簾之內對鏡理妝。這個賜號花見羞的宮女長得越來越妖艷,甚得僖宗歡心,去年乾脆把她收為妃子,就叫花妃。
「原來是皇上駕到,奴婢立即進去稟吿永壽公主接駕。皇上放心,鷂子只要是帶箭落入院內,牠就逃不了的。」
忽然,她一眼瞥見階前一堆落葉,這是清晨她親手掃集的。春夏之交樹木花草正在蓬勃生長,樹葉每經一次雨,便泛出更加濃重的新綠,可是,這些葉子為何不到秋天就凋落了呢?天公為什麼厚此薄彼,使其早落?!啊,命運,命運!草木尙有殊運,又何況人生呢?她看看階前的落葉,又看看手邊的卷帙,長長嘆了一口氣:
「人生幾何?及時行樂!」
「何人大膽,擅往裡闖!」
宣政殿在前宮,位於含元殿後,都在大明宮的中軸線上。含元殿是朝宮,是朝會群臣,或行大典之所,以恢宏壯麗、莊嚴肅穆著稱。宣政殿則是皇帝與重臣日常議事的地方,它不像含元殿那樣恢宏,卻結合著莊嚴與華彩,肅穆與舒適。含元殿是朝會和行大典的地方,兩廊置有鼓樂,殿前有執戟武賁;而大殿之內除了一個特別高,特別寬的御座外,便別無他物,空蕩蕩的。與會群臣得一直站著。
儘管她初唱時不很情願,但一接觸那些深情的詞句,她的情緒就被帶到那歌曲的規定的意境中去了。她音色絢麗,唱得也很動情。唱著,唱著,她忘記了周圍的人和事。她不是為不相干的僖宗、花妃唱這支名曲。這些流傳千古的表達至情的名句,完全是由於自己心靈的顫動,而自然流瀉到嘴邊來的。
永壽公主從鷂子背上拔出那支金鏃御箭,在手上把玩著,說: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這個說:「快放我們進去,誤了時間,放走了鷂子,找不到鸚鵡,就是彌天大罪!」
諸公主中,同昌公主因是寵妃郭淑妃所生,素為懿宗所愛,不幸出嫁不久就死了。同昌公主出嫁時,嫁妝豐厚。出殯時,冶金為俑,陪葬的珍寶成千累萬,送殯的隊伍長達數十里。懿宗和郭淑妃親自坐在延興門城樓上,看著靈柩經過,悲哭不已。真是備極哀榮。
「陛下,何不將五色鸚鵡葬於後苑太液池畔,立冢樹碑,以託哀思?」
花妃嬌媚地說:「皇上,讓黃采女唱前朝樂師李延年寫的,那支咏傾城傾國佳人的歌吧。」
「是這鷂子和鸚鵡嗎?」
永壽公主將手中劍,插回侍女的革鞘裡,長嘆一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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