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聲音裡隱含著不該有的輕鬆、喜悅之情,彷彿不是敵軍合圍中的倉促撤退,而是多年浪跡江湖的遊子,收拾衣裝還鄉。
為了給剿賊元勛李將軍洗塵犒師,特地從汴梁城裡今年待嫁的數百女子中,挑選七名顏色姝麗的,湊成七仙,各捧一罎剛從塘底掘的「女酒」,前來侍酒。
李嗣源將手中大刀舞得車輪轉,一連砍倒十幾個衝上前的汴梁士兵。夜色濃黑,混亂之中汴梁兵也不好放箭,怕傷了自己人。
雖然不斷派兵四出打糧,但要維持數萬人馬的糧草,依然不易,原以為出了長安,可免飢饉,而現在數萬義軍仍在飢饉之中。
隨後,朱全忠也乘船登上汴河北岸。李克用正一目眇,一目睜地目送東去追逐黃巢的沙陀騎兵。朱全忠拍馬近前,拱手一揖說:
「七尺漢子,不能驚惶失措,擠下河去淹死;也不能束手無策,引頸受戮!怕什麼,與沙陀鴉軍、朱溫叛賊,背水一戰,死,要做鬼雄!」
李克用傲慢地說:「王滿渡一仗,戰局已定,黃巢不過是一條漏網之魚,早晚就擒。追趕這千把殘兵,我手下兒郎李存孝足矣,還用得著咱親自驅馳嗎?」
「你這個鮮廉寡耻的叛賊!」
黃巢正色說:「在此危難時刻,朕身為義軍都統,如何能先過河去?」
塞滿渡口的待渡人牆,被後面擁上前來搶渡的人潮推擠,像大廈傾倒一般,倒到汴河裡。人喊馬嘶,聲音鼎沸。後面的隊伍不知道前面的人牆被擠得一堵一堵倒在河裡淹死、踩死,還在往前擁擠。渡口的人牆倒了一堵,又倒一堵,死傷無數。
尙讓身邊的侍衛,連忙上前攔阻,但哪裡攔阻得住。好幾個侍衛也擠下了碼頭。
「曹皇后身邊帶有太子,自然該先過河去;我年紀輕輕,無牽無掛,怕什麼!」
黃巢審視地看了黃揆一眼,問:「怎麼,你也怯敵,想勸我撤走?」
「上諭三個月修成含元殿,為何兩個月過去了,還沒修一半?」
林言轉身上前,不由分說,扶黃巢下馬,快步向木船走去。侍衛牽了烏龍駒,隨後上船。
朱全忠得知李克用果然前來赴宴,心中大喜,親自出城迎接。只見遙遙一彪人馬,簇擁著一名青年將領,緩轡而來。到了跟前,但見李克用頭戴金盔,身披金甲,高頭大馬,走在隊伍中間;身邊有義子李嗣源緊緊相隨,前後數百名家兵家將,像眾星捧月。
門被轟隆撞倒,汴梁兵正要蜂擁而入。突然,一條黑影躍擋大門,大吼一聲:
林言感覺到人叢中有兩隻脈脈含情的眼睛在悄悄注視他,他走到蓋秀梅馬前,單膝跪下,隻拳拄地一叩,抱憾說:
李克用率領沙陀軍繼續向曹州進發,路過汴梁,安營城外。果然,有汴州節度使朱全忠派遣使者,送來書札,上面寫著:
李克用方才氣壯如牛,但聽朱全忠邀他到汴州城歇馬飮宴,卻疑懼躊躇了。他想起一年前河中府第一次見面時兩人那番齟齬,又怎知朱全忠此刻不心懷鬼胎?猛將李存孝不在身邊,進汴州發生變故,誰來保駕?
小將黃浩一副初生之犢不怕虎的樣子,挺身而出說:
溵河兩岸,到處散著黃巢倉促北走的隊伍,再無以往行軍時那種嚴整的行列。義軍中多長垣、濮州、曹州一帶士卒,多年離鄉背井,闖蕩江湖,而今義軍聲勢已衰,更想放下刀槍,回歸故里,重耙犁鋤。走著,走著,便三三兩兩離隊自去,領隊將校顧此失彼,想約束也約束不住。後有追兵,軍情緊急,也不能停下來整頓。
李克用被煙火困住,有力無處使,哪裡還衝得出去?火勢漸漸逼近,他長嘆一聲說:
黃巢一看,認出是侍衛長林言。他不理會林言的呼喚,仍鎮定自若地繼續指揮義軍將士佈陣迎敵。
他見義父和侍衛都醉了,更是警惕。到了夜晚,他親自緊閉驛館門戶,提了單刀,衣不解甲,來回巡邏。半夜,微倦,正想坐下小憇,忽聽得館外有人馬行走的聲音,心覺有異,頓時睡意全消。他趕快喚醒醉臥的親兵。有幾個喝得較少的親兵,此時酒也醒了,聽說館外有兵馬包圍,趕緊躍起捉刀。
原來,朱全忠幾次接觸李克用,見他飛揚跋扈,隱隱感到李是將來角逐中原的兇悍對手,心欲除之而後快。此次假和*圖*書意殷勤,邀他到汴梁歇馬飲宴,暗地裡已佈下機關。侍酒的七個女子,有六個確係今年即將出閣的新嫁娘,手中捧的也真是味醇而不烈的女兒酒。而其中能唱歌的女子,卻是酒樓歌妓,手中捧的也不是女兒酒,而是一種名叫「千日醉」的烈酒。
「奉聖諭:活捉賊首黃巢封萬戶侯,得黃巢首級賞萬金!快,衝過河去,捉拿黃巢!」
趙犨被圍之後,曾派使者縋城而出,赴唐天子行在求救。此時,長安大明宮被撤走的義軍焚毀,官軍入城之後,又大燒大掠宮室民房,長安城滿目瘡痍。唐天子先派官員去長安整修宮室城廓,為還都計,御駕卻還稽留成都行宮。但接到星夜馳送的陳州求援奏章,即一面復詔慰勉趙犨,要他再堅守數月,拖住黃巢軍;一面急詔朱全忠為宣武節度使,率部去汴州到任,急詔入關勤王的關東、江南各鎮人馬立即出關。
親兵們扶著李克用,趁亂跳牆而走,李嗣源也隨後跟上。
「千日醉」初入口,味感並不辣烈,倒還芳香可口。喝下半個時辰,酒性發作,使人沉睡不醒。相傳有一個名叫玄石的人,從中山酒家沽酒,酒家賣給他一瓶酒,卻忘了吿訴他是「千日醉」。玄石到家喝了這瓶酒,數天不醒。家人也不知道這酒是千日醉,只當他已醉死,便痛哭失聲,備棺殮葬。酒家於千日之後,忽然記起玄石三年前來沽酒,今天醉當醒了,便找到玄石家詢問。家人回答,玄石已經死了三年,今天正好服孝期滿。酒家對家人講明三年前玄石買「千日醉」的情況,同到玄石墓地,掘塚開視。玄石果然醒來,從棺材中坐起。
朱全忠哈哈大笑:「朱某豈敢小看沙陀軍?不過以話相激罷了,不如此,還請不動李將軍父子哩。」
黃巢從人叢中一眼看見蓋秀梅,驚問:「秀梅,你怎麼沒隨眷屬過河去?」
太康在陳州西北,相距約百里,黃巢命尙讓率一萬軍駐守,與陳州為犄角之勢,以防朱溫南下突襲。現在為什麼不召而自回呢?
「將軍難道還敵不住朱溫一個叛賊?!」
這一天,黃巢御駕親巡宮室工地,見含元殿還沒修一半,翔鸞閣、棲鳳閣剛剛打了個地基,而建宮室的士卒卻人數不多,無精打采。他宸衷不快,諭傳督修將領來見。
突然,黃巢將手中斷弓擲於地下,翻身躍上烏龍駒,然後一揮羅平劍,向待命北岸,正在惶急的千餘義軍將士高呼:
蓋秀梅慌忙下馬,扶起林言,深情說:
朱全忠將李克用一行迎到城內最好的館舍——上源驛。
他的心猛然一陣絞痛:數萬義軍將士都陣亡了嗎?黃浩、蓋洪、蓋秀梅、尙讓、王璠諸將,壯烈犧牲了呢,還是突出重圍,遠走天涯了呢?
尙讓知道黃巢弓箭的厲害,慌忙往船艙裡躲,口裡說:
船過河心,離北岸更近了,船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果然,為首一艘船上船頭立著尚讓,而船上插的卻是官軍的旗幟。
秀梅勒馬橫刀,身邊跟著幾個女兵,一律緊身紅緞衫褲,在萬千義軍將士中,彷彿萬綠叢中一點紅,更顯得秀色奪人。她全無懼色地說:
秀梅就在馬上屈身為禮,說:「陛下,秀梅是女將,願留在南岸殺賊!」
突然,岸上擠滿的待渡人馬騒動起來,潮水一樣往渡口擁。人群中紛傳:
尙讓喘息稍定,這才細稟原委。原來,進拔太康的不只是朱溫的汴梁軍,還有李克用的沙陀鴉軍。尙讓帶領的一萬人馬,死的死,散的散,突圍出來的還不到一千人。尙讓本人死戰得脫。
哼,碧眼鶘敢如此小看我中原,以為中原無人!朱全忠恨不當面發作。但他終於強抑住怒氣,反而滿臉堆笑,說:
不待朱全忠回話,又旁若無人地自讚自嘆:「李存孝,李存孝,中原還無此勇將呢!」
朱溫到汴州,時溥回徐州,如巨鉗兩夾從西北、東北兩面威脅陳州義軍,黃巢也曾想過解圍而去。但又聽說沙陀李克用鴉軍攻下長安後,已引兵返回雁門關,心中便又安定下來。他料定光憑叛賊朱溫和感化節度使時溥的軍隊,奈何不了義軍。果然,朱溫到汴州,時溥到徐州已經數月,卻遲遲不敢來解陳州之圍。
黃鄴仔細看了看,說:「為首一艘船,船頭立和*圖*書著的像是尙讓將軍,莫非是突圍出來的義軍過河來了?」
黃巢當機立斷,撤陳州圍。趁李克用、朱溫、時溥合圍未成,立即跳出包圍圈,北上汴州,偷襲已經空虛的朱溫巢穴。然後,由汴州進入當年王仙芝、黃巢首先舉起義旗的長垣、曹州、濮州地區。黃巢指望長垣、曹州、濮州的鄉親,仍像九年前一樣熱忱支持義軍。
「追兵來了,快渡、快渡!」
李克用也拱手還禮,說:「朱將軍,請了!」
李克用的養子李嗣源,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卻精明勇敢。李嗣源也是胡人,名邈佶烈,無姓。李克用見他驍勇,收為養子,賜姓李,賜名嗣源。此次,李嗣源自告奮勇侍衛義父李克用進汴梁赴宴,果然處處小心,宴席上雖有侍女勸酒,但他強自控制酒量,只喝個四五成。所以,眾人皆醉,唯他獨醒。
「真是吉人天相!」
「你才多大一點?哼,還照顧我,我照顧你還差不離。」
黃巢正在詫疑,須臾,尙讓已馬到駕前。黃巢見尙讓人馬零落,神色驚惶,猜測他兵敗而回,心中不悅。尙讓見了駕,不待他開口,黃巢便責備說:
黃巢仰天長嘆說:「天假我以時日,使沙陀兵晚來一個月,陳州也就攻下,孟楷將軍之仇,義軍三軍之恨也就可雪了。現在,一年之功,虧之一簣。這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須臾,木船攏岸,林言躍身跳上碼頭,快步直奔黃巢馬前,再次懇請黃巢上船。
「我李克用英雄一世,塞外、關內所向無敵,想不到今日卻死在小人的酒杯中!」
說到這裡,尙讓頗有怨艾之意,那神色彷彿說:如果早聽我的勸諫,不死圍陳州,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被動挨打。
「嫂子,林言哥哥要侍衛皇上,不能照顧你。我和你一起廝殺,隨時照顧你。」
士卒們放眼南望,果然看見了官軍的塵頭,並隱隱聽見了追兵逹達急馳的馬蹄聲,人馬又大騷動起來。
汴梁兵見李嗣源驍勇異常,擋住大門,一時衝不進去,便放起火來。頃刻間,上源驛館便被煙火呑沒。
七位女子以新嫁娘的嬌羞之態輪流奉觴,格外惹人愛憐。其中一女子還擅長歌樂,即席撥弦婉唱:
「皇兄一席教誨,使臣弟茅塞頓開。當督勵士卒,早日修成宮室。」
飲到傍晚,李克用已爛醉如泥,侍從也都飲得胸襟沾濕,醉得不能自持。
黃巢驚問:「李克用不是率沙陀鴉軍,回雁門關去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太康呢?」
雙方既已約定,朱全忠先馳馬回汴州備酒。
尚讓立馬渡口河岸,再不能以大齊宰相的嚴威,整飭渡口秩序。擁擠的人潮被一股盲目的、無法控馭的力量驅使,甚至也擠到了尙讓馬下。尙讓眼裡閃現出驚惶的目光:或者立即縱馬馳開,或者趕緊搶上碼頭邊那隻裝滿了人,正要划向對岸的渡船,要不,眼看也有被擁擠而來的人潮推下河去的危險……
黃巢氣鬱於胸,無處發洩,將手中箭對著蒼天,用盡氣力,呼地一箭射去,恨不能將天射塌!箭矢飛向無垠的太空。天,並未射塌,弦,卻梆的一聲斷了。他兩手將斷弦的硬弩用力一壓,叭的一聲,強弩從弓背上折斷為二。他兩眼冒火,定定地盯著南岸蟻聚河邊,正在撑船放筏北渡的官軍,手抖抖索索地將兩折斷弓疊在一起,叭地折成數段。斷弓尖銳的折口,刺破了手掌,殷紅的血點點滴下,他全然不覺。
「護衛好皇上,就是護衛好義旗,這個大義,秀梅懂得。我也是刀箭叢中闖過來的人,留在南岸廝殺,你不用掛心。」
侍衛們正在無可奈何,得到「擁擠者斬」的命令,手起刀落,殺翻了幾個擁上前來的士卒,那潮頭向後退了退。然而,過了片刻,人潮又擁向渡口,幾個侍衛來不及提刀殺人,便被擠下了河。
開始,果然有效,將士們見宰相尙讓立馬渡口,監督渡河,誰也不敢亂擠,秩序井然,很快渡過了千餘人馬。河南岸雖擁滿了待渡的人馬,但都嚴整佇立,耐心地等待著。
朱全忠得知李克用和隨從都已醉倒在上源驛,心中大喜,以為剪除這個沙陀梟雄的良機已到。入夜,他親帶兵和圖書將包圍上源驛,想趁醉將李克用和侍從全部殺死。
汴河南岸,一個官軍將領騎在馬上來回扯著嗓子傳諭:
朱全忠連忙率兵追趕。親兵護衛李克用先行,李嗣源帶侍衛斷後拒戰。且戰且行,到了城邊,李克用縋城而出。三百沙陀侍衛,陸續都被汴梁兵殺死,只有李嗣源矢石無傷,在李克用縋城逃出之後,也越城返回本營。
尙讓也看見了黃巢和眾將,他尷尬地笑著,就在船頭拱手一揖,說:
夜幕降臨。溵水河畔,陳州城下,晚風傳送著聲聲輕輕對答的口令:
汴河北岸,黃鄴、黃揆、曹氏皇后和太子黃球,一齊聚在渡口,正為黃巢的安危擔心。木船攏岸,見林言安然接回了御駕,又驚又喜,連忙上前迎接。
秀梅柳眉倒豎,立即翻身上馬,揮刀跟了上去,一隊女兵緊隨身後。
要是別人督修,黃巢難免懷疑他有意怠工。近來,諸事不順遂,黃巢也逐漸多疑起來。黃巢不能懷疑自己的胞弟消極怠工,有意作對。細細一想,黃揆的話也是實情。年來部隊減員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士卒逃亡的事每天都有。過去義軍插起招軍旗,百姓紛紛來投,現在的百姓不但不來投義軍,甚至見了義軍避之不及,因此,義軍人數有減無增。
王滿渡一仗,賊軍已潰,殘眾不日全殲,渠魁即將就戮。從此,帝馭重旋,使天下兵馬休息,黎民安居樂業,將軍誠不世之元勛也。
朱全忠將「千日醉」烈酒雜於「女兒酒」之間,命歌妓與新嫁娘一道同時侍酒,那李克用喝得嘴滑,哪裡分辨得出?
黃巢此刻已無心計較尙讓的臉色,他在緊急籌劃,該如何應付當前突然出現的危難局勢。
衝進義軍營寨,果然是一座座空營。營寨風簷前拉著一根根長繩,上面懸掛著一串串鸞鈴,被風吹動,叮噹作響。原來人馬走了,卻摘下馬項的鸞鈴,掛在營前,隨風搖響,以為疑兵之計。
這時,汴河北岸搖回一隻木船,船頭立著一員年輕將領。他見南岸追兵已近,心中十分著急,船還在河心,就遠遠地對著黃巢高叫:
「沙陀小將李嗣源在此,誰人敢入!」
「上馬!」
黃巢帶領人馬,避開李克用、朱溫屯兵的太康,沿陳州西面的溵水,向北撤走。溵水東南入淮河,而北面源頭卻接近汴河。
李克用在塞外慣於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日常斗酒不醉,今天為何爛醉如泥呢?
林言臉色嚴峻,說:「尙讓此來不懷好意,陛下,快請上馬,離開此地!」
唐中和四年(公元八八四年)四月,黃巢圍陳州已三百多天。陳州久圍不下,黃巢愈加惱怒,更在陳州城外建宮室,立百司,為持久之計。
騷亂的士卒果然逐漸平靜下來,不再盲目擁向渡口。將領們各自整理自己大大減員了的隊伍。
黃揆說:「船上建的是官軍旗幟,不會是突圍的義軍,也許尙讓降了官軍。」
上源驛之變揭開了朱全忠、李克用爭雄中原的序幕。
南岸殺聲震耳,官軍義軍攪在一起,殺得天昏地暗。血,流入汴河,將汴河水染得殷紅。
「臣弟聽說,唐天子詔令叛賊朱溫為宣武節度使,朱溫已率部出關中,到汴州(今河南開封)上任。感化節度使時溥也率所部人馬,從關中返回了徐州。他們似乎都是衝著我義軍來的。陳州離淮南不算太遠,如淮南高駢再引兵出戰,我們又難免陷於重圍……」
在此危難時刻,秀梅看看黃浩那副跨馬提刀,器宇軒昂的男子氣慨,不但沒有笑他裝大人,反而溫柔地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
想不到數年積聚的雄兵,毀於一旦!黃巢不覺黯然泣下,諸將和眾侍衛也無不傷心落淚。
黃揆稟以人手不夠,軍食不足。
黃揆見皇兄聽稟後,默然若有所思,又相機進奏:
林言跪奏說:「陛下不只是義軍都統,而今還是大齊皇帝。天下有御駕親征的事,卻沒有皇帝上陣,以千金之驅與敵普通將卒廝殺之理。」
上源驛內早已備好酒饌,桌上擺滿各種美食。更引人注目的是,席間有七個妙齡女子,懷裡各抱一個三彩酒罎,酒罎上寫著「女酒」二字,娉婷而立,以為侍酒。
「四面敵營不見人馬踪影,黃巢軍隊已經偷偷撤走了hetubook.com.com。」
黎明時分,趙犨和衣而臥,正要小憩片刻,守城官軍來報:
朱全忠率汴梁兵亂中衝進驛館,以為李克用已燒死在火裡。可是在灰燼裡四處扒,四處找,也不見李克用屍骨。火剛剛燒起,便遇了雨,不可能將李克用燒為灰燼,既無屍首,便是趁亂逃走了。
李克用乘一艘專用大船,登上汴河北岸。他在塞外沙漠草原上長大,嫻於鞍馬,卻不習舟楫,乘船過河的事不敢馬虎,船要大,還要專用,多備水手。
朱全忠問:「李將軍為何馬足踟躕,不和士卒們一道追趕在逃的黃巢呢?」
暮春初夏之交的和風,在田野鼓蕩,陳州城四面的義軍營寨裡,馬項下的鸞鈴被風搖動,叮叮噹噹響了一夜。陳州官軍聽見城外義軍營寨鸞鈴緊響,以為黃巢要調動人馬趁夜攻城,格外戒備。趙犨一夜未睡,數次親自登城巡查。
黃巢親諭宰相尙讓,坐鎮王滿渡口,指揮義軍渡河。人多船少,渡河秩序至關重要,如果擁擠搶渡,不但渡不成河,船也要擠翻。
「快划,快划!」
接著,他又詳為敘說。原來,此地有一種風俗,家中生下女兒,待女兒三、五歲大就釀酒。將釀出的好酒一罎罎裝好,等冬季池塘水枯時,便將密封的酒罎一罎罎埋入塘底。到了春天,水漲塘滿,在泥封之上又加了一層水封。如此密窖十幾年,臨到女兒出嫁,才決塘放水,取出酒罎,以供賓客。這種酒因而叫「女酒」,味道佳美,無與倫比。
「李將軍,請了!」
突然,黃巢縱馬馳上渡口旁邊一個土阜,烏龍駒那格外高亢清亮的嘶鳴聲,引得千萬義軍將士一齊回頭。黃巢振臂高呼:
黃巢開導說:「朱溫、時溥時刻覬覦義軍,然心有餘而力不足。高駢早已不聽朝廷號令,割據淮南,稱霸一方,近來更致力於修道成仙,不會引兵犯我。我軍雖有兵力不足,糧草短缺之難,但據陳州城外逃的百姓說,城裡存糧也不多了,軍民亦在飢饉之中。只要義軍再堅持月餘,陳州城是可以攻下的。」
督修宮室的將領是黃揆,叩見皇兄後,黃巢責問:
趙犨聞報,翻身坐起,連忙登城瞭望,果然只剩下一座座空營,但晨風中叮噹的鸞鈴聲仍充耳不斷。趙犨心中疑惑,只怕是計,不敢貿然出城。直等到天色大亮,黃巢營中仍不見人馬出入,趙犨才開了城門,帶兵殺出。
侍衛們一聲不吭,只是憋足勁猛划,槳楫入水,發出有力的嘩嘩聲,那彷彿便是他們的回答。
「黃巢大哥和眾位兄弟,請了。你們已親眼看見,數萬義軍全部覆亡,眼前只有一條路,歸降朝廷。我已歸順感化節度使時溥將軍,時溥將軍待以上賓之禮……」
「弟兄們,渡河來不及了,追兵已經到了中牟!」
烏龍駒馬頭向東,黃巢一馬當先,千餘義軍將士拍馬相隨,向著曹州疾馳而去。頃刻,汴河北岸塵土飛揚,像陡地捲起一股颶風。
女兒酒,
飲一口,
一生福祿隨君走。


女兒釀,
嘗一嘗,
終身甜美難相忘。
黃揆一旁進奏:「李克用沙陀軍復出,這一帶官軍又有了主心骨,必然乘勢進擊。如果李克用會同汴州朱溫、徐州時溥,以及鄰近許州、宋州(今河南商丘)、兗州、鄭州諸州官軍,四面來犯,義軍必陷重圍。請皇兄慮及這一著,早作處置。」
黃巢以手止住林言:「且慢,讓他靠近,看他說些什麼。」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汴河裡,官軍將士像煮餃子一樣往水裡下。木船、臨時編的木筏,各種浮游工具應有盡有,已到五月,河水不寒,水性好的乾脆一手牽馬,一手划水,向北岸游去……
黃揆連忙惶恐地回答:「不敢。」
不等朱全忠把話說完,李克用身邊一員小將應聲說:「朱將軍太小看我沙陀軍,除了李存孝,難道我軍中無人了?」接著,向李克用跪請,「孩兒李嗣源,願隨父親去汴州赴宴。」
由長安撤退時,義軍尙有十五萬人馬,走到陳州,已不足十萬;圍陳州一年,現在義軍大約只有五、六萬人馬了。和-圖-書這五、六萬人馬,要圍城;要遠走百里以外,四出打糧;修宮室的人數自然不能不受影響。
「情勢危急,林言以護駕為重,無力顧及賢妻,深覺愧疚。」
「你們快去喚醒主帥,我去把住大門!」
已經看見了官軍的旌旗,和舞刀飛馳而來的人馬。黃浩、蓋洪縱馬當先,高呼:
黃巢氣得臉色鐵青,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從侍衛手裡奪過一把強弓,搭上箭,咬牙恨恨地厲聲斥道:
尙讓怒火中燒,厲聲喝斥:「擁擠者斬!」
黃巢登上北岸,再回望南岸,戰聲已漸沉靜,只還有一些零星的拚殺,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撕心裂肺的慘號。王滿渡口、中牟原野,遍地官軍旗幡,已看不見義軍潔白耀眼,大書「黃」字的戰旗。
此時,驛館外已響起咚咚的撞門聲。李嗣源對親兵說:
「李將軍既不打算親自追趕,敝鎮所汴梁就在前面,何不枉道汴州歇馬?朱某也好略盡地主之誼,備菲酌為將軍慶功。」
「陛下,快上此船!」
黃巢傳旨,陳州宮室模擬長安大明宮式樣興建。先修含元殿主殿,然後右築翔鸞閣,左築棲鳳閣,其間以飛廊相接。含元殿朝堂前,樹肺石,修鐘樓、鼓樓,兩旁並峙,以求莊嚴華麗。含元殿須盡量巍峨,站在含元殿上要能望見陳州城裡,既是朝堂,也是敵樓。叫陳州城內趙犨見了,觸目喪膽。
「兩軍陣前,不斬來使呀……」
「義軍兄弟們,衝啊!」
然後,將領們齊集黃巢馬前聽令。除護送帝后、太子及輜重已經渡過北岸的黃鄴、黃揆、林言外,尙讓、蓋洪、蓋秀梅、黃浩、王璠等一齊環立黃巢身邊。
走了數日,來到中牟縣北汴河邊的王滿渡口,義軍人馬已敗去一多半。幸好,渡口還有幾艘船隻,只要渡過汴河,就可以快馬直奔曹濮了。
一侍衛忽指河中:「看,幾艘敵船開過來了!」
孪克用聽了朱全忠的敘說,心裡更動情不疑。他久居塞外,毎日吃的牛羊肉,常常飲酒,以解葷膻,卻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佳釀。今天能有機會品嘗,自然是一賞心樂事。
「尙讓將軍從太康退兵回來了。」
黃巢說:「情勢險惡,今非昔比,此刻不適於女將參戰。曹皇后是女將,也安置她先過河去了。」
「口令!」
李克用見朱全忠來書詞情懇切,不再生疑,便命李嗣源率一隊侍從護衛,前去汴梁城赴宴。
今封城有幸,大駕過汴,肅具小宴,恭迎旌麾。敬與洗塵,少傾鄙悃。伏乞俯賜先臨,全忠掃徑以俟。謹啓。
尙讓回稟:「據說朱溫、時溥以義軍兵勢尙強,力不能支,共同求救於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李克用率數萬沙陀兵,一律騎的雁北好馬,飛騎來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拔太康,致使我措手不及……」
「曹州。」
黃巢的一番話,果然將黃揆的信心又鼓起來,他說:
李克用正閉目等死,突然,晦冥的夜色裡劃過一道耀眼的電光,隆隆響起炸雷。雷聲過後,豆大的雨點滴落下來。雨,越下越大,而那燃燒驛館的煙火卻越來越小。李克用由憂轉喜,說:
黃巢兄弟正說著話,只見北面塵頭大起,似有人馬直奔義軍營寨而來。兩人大驚,正要派人前去打探,中軍有校尉來駕前稟報:

欽差鎮守汴梁節度使朱全忠頓首百拜,上沙陀軍李將軍麾下:
林言仗劍挺立船頭,連聲督催侍衛:
朱全忠看出李克用的疑懼躊躇心情,故意激他:「哦,是了,沒有李存孝跟隨侍衛,李將軍是不輕易離開軍營的——這樣吧,待李存孝追趕黃巢回來,再請李將軍去汴州赴宴……」
蓋洪等眾將也一齊在馬前跪請:「皇上保重為上。廝殺自有眾將,請皇上趕快上船過河!」
朱全忠笑著說:「這是此地待客的一種最隆重的酒宴。」
李克用就座,奇異地問:「何謂『女酒』?」
外面殺聲震天,呼聲動地,李克用卻昏昏醉臥不醒。親兵進房吹滅蠟燭,扶李克用藏到床下,用冷水澆面,使他清醒,吿訴他汴梁兵包圍了驛館,李嗣源正在門口抵敵。李克用嚇出一身冷汗,酒都做汗出了,雙目睜開,漸漸清醒,拔出腰裡劍,就往外衝。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