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林言本打算掩埋了幾位親人的屍首後,再自刎。此時,他看見月光地下滾動的四位親人的頭顱,心如刀絞,欲哭無淚,心中忽然放棄了自刎的念頭,而升起一股強烈的復仇願望。
「十七、十八,月起更發。」
黃巢目送烏龍駒東去,心裡默祝:但願中途遇見山民,將你收養。黃巢不死,異日一定將你找回。
聽到這裡,曹皇后、黃鄴、黃揆、林言都暗暗飲泣,頷首默許。曹皇后更致嗚咽不能成聲。
「看,南山也有火把!」
眾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北有谷口,南無出路」的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眾人心上。
今天是六月十九吧?一輪皓月從東山升起,此刻也交初更了。劍在月色下閃著寒輝,映出劍背上鐫刻著的兩個字「羅平」。
「什麼人,上哪兒去!」
山路的確難走,經過這大半天的攀登,男子漢也筋疲力盡了,曹梅自不用說。更何況整天只顧奔逃,水米未沾牙,哪還有氣力再趕路?眾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黃巢哈哈一笑:「感謝你一番好心,吿訴我們很多情況。我們的事,你就不要多打聽了。天色不早,挑柴請回吧。」
黃巢卻說:「不能在這裡馱息。我們好比誤進了一個口袋,如不趕快走出,明天敵軍鎖住袋口,我們就有翅難飛了。」接著,他緩和了語氣,「你也實在是太累了,走不動,我來攙你。」
「前面不遠就是小人居住的祥溝莊。」
軍校上前,一腳踢倒林言的屍首,用力割下他的首級,一併裝進布囊,獰笑說:
一九八四年元月,春節前夕一稿
七月定稿
黃巢終於撥馬向東,從泰山主峰東嶽山腳,馳進了向東綿延的泰山山脈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中。也許這綿延無盡的群山能為他擋住追兵。
林言正想要打柴人帶路,去祥溝莊借宿一宵。黃巢警覺地問:
百思不解,百思不解啊!
可是,此刻眼前出現的鬼火,卻是實實在在的,擎火把的是一些比魔鬼更加兇殘的東西。
突然,軍校猛力一劍刺進林言心窩。林言血流如注,踉蹌了一下,又立定腳跟,雙目怒視軍校。他血流盡了,而怒目圓睜不閉,其屍不仆。他飮恨而亡,死不瞑目啊。
黃巢又目視六個親隨,親切地說:「你們長期隨侍我身邊,一直跟隨到狼虎谷,一片忠義之心,難能可貴。我和諸將死後,你等可割下首級,前去報官,領了賞銀,回家過下半輩安康日子。」
軍校走上前去,說:「打開布囊來檢驗,看是否真有黃巢首級。」
「是呀,這裡北有谷口,南無出路,地勢險惡,所以有此名。」打柴人解釋說。
微茫的月色下,山路依稀可辨,林和圖書言心事重重,高一腳,低一腳,走到山溪入汶處的北面山口,天色已經微明。突然,樹叢中跳出一隊官軍來,為首一個軍校大喝:
「六個兵卒?」黃巢哈哈大笑,「不,六十萬!一、二、三、四、五、六,整整六十萬,和進長安的時候一般多!」
他本是專為掩埋黃王的屍首而來的,現在他可以安心地離去了。
黃巢搓著兩手說:「哦——」
砍柴人不敢再多問,而心如有所悟,挑起柴擔自去。暮色裡從山梁上傳來他信口編唱的樵歌:
「什麼,『降寇莊』?」黃揆的手不覺伸向劍柄。
主意已定,林言將身邊所帶金錢悉數散給六個侍衛,要他們各自去找生路。然後,草草掩埋了四具無頭屍身和黃巢那柄羅平寶劍,將四個頭顱用布囊裝好,背在身上,循來時的路,獨自向山口走去。
「不要你們扶,要走,我自己走!」
這時,四山火把漸漸向狼虎谷移動,「捉活的……」的呼喊聲也愈來愈清晰。
不,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還算什麼義軍,還稱什麼大齊,還倡什麼均平?豈不和舊王朝一模一樣?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此其時矣!為求均平而死,死有何憾?想到這裡,黃巢不覺心胸坦蕩,視死如歸。
曹梅扶著銀杏樹光滑的樹幹,咬牙站立起來,也許腳上打的泡破了,痛得她眉頭緊蹙。但她畢竟硬撑起來了,強笑著說:
俠客持眉間尺頭往見楚王,楚王大喜。客說:「這是勇士的頭,應當放到鼎鑊裡烹煮。」楚王採納俠客之言,烹煮眉間尺頭,然三天三夜不爛。楚王親到鼎邊察看,俠客即以劍砍楚王頭落鼎内,隨後俠客也自刎其頭墮湯內。終於實現了報仇的願望。
林言鎮定地回答:「我是黃巢跟前侍衛官林言,今斬了黃巢夫妻及兄弟四人的頭顱,要獻給唐天子去,請眾位軍爺放行。」
此刻,他只要打一聲響亮的唿哨,烏龍駒聽到熟悉的唿哨聲,哪怕是峭壁千仞,有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牠也會不顧一切地跟了上來。
烏龍駒喝足了水,抬起頭來,振一振鬣毛,環首四顧,不見了主人的踪影。牠張皇起來,向著群山引吭嘶鳴,彷彿在尋找主人。長途奔波之後,正在大口喝水,大口嚼草,以解飢渴的群駒,被烏龍駒的嘶鳴聲瞽醒,抬頭不見各自的主人,也一齊引吭嘶鳴。像在向著群山呼喚,又似乎在互相詢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以下是林言、黃鄴、黃揆,還有六騎侍衛。
「捉活的……」
啊,進攻長安的那些日日夜夜,從函谷關和圖書到潼關的路上,日夜兼程,六十萬大軍,六十萬支火把。那火把遠比今天晚上的多,那兵勢遠比今天晚上的大。可是,六十萬支火把為何只燒殘了殿宇的一角,沒有將唐王朝毀為灰燼,到今天這火反過來燒到自己身上?
他好生納罕,每天打柴從銀杏樹下經過,從未見銀杏樹旁有泉眼,怎麼一夜工夫突然冒出一股泉水來了呢?他左思右想,終於穎悟:一定是黃王的屍首沉入地下,英靈不泯,又化作流泉,翻湧而出。
他按當地百姓的習慣,把敵軍叫對頭兵。
「這裡是泰山腳下,萊蕪縣境的狼虎谷。」

烏龍駒大口大口地飲著水,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
烏龍駒引吭嘶鳴,不見主人答應,於是,自作主張,順著東西山道,向著萊蕪縣城的方向,撒開四蹄奔去。一馬頭引,群馬奔騰,牠們是去尋找主人吧?
為首一騎是大齊皇帝黃巢,座下的烏龍駒特別高大,毛色炭一樣黑,手中的羅平劍染血未乾。緊跟在他馬後,有時和他並轡而馳的是一匹杏色的黃驃馬,上面坐著一位巾幗英雄,她便是皇后曹梅。撤出長安一年多,風霜憂慮使她較前憔悴了,但通體看依然綽有風姿。入長安前夕,她生下幼子黃球,以後囿居深宮,數年之中絕了戎馬生涯。方才兗州那場大戰,混亂中車駕失散,車中的愛子也落入敵陣。當時,她幾乎痛不欲生,硬要獨自殺回敵陣,在千軍萬馬中找回愛子。黃巢知道,這是徒勞無益的事,甚至有與愛子同歸於盡之虞,這才一面勸解,一面強牽著馬頭,拉她一塊北奔。情勢危急,不容她沉浸在失子的哀痛裡,現在她丟掉了幼子,也捐棄了哀傷,終於輕騎馳騁於黃巢左右。
這是泰山之一脈,其高亞於泰山,故名小泰山,又叫新甫山,漢武帝求仙,建宮於此,還稱宮山。山北是萊蕪縣,山南是新泰縣。黃巢一行數騎,現在亡命奔馳在萊蕪縣境迂迴山嶺中。但見夾道奇峰突兀,叠嶂層巒,鬱葱綿亙。
「西山也有!」
他見眾人迷惑的目光,又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是說笑話,是真的。只要我們甩開了追兵,大難不死,出山之後,還會將『六』變成『六十萬』!有了人,馬也會有的。」
林言也說:「舅后,我來攙你。」
打柴人抬眼驀然見面前立著一群帶刀的人,不免有些驚慌,但見他們面目和善,說話客氣,心又稍安。他歇下柴擔,揮一把汗說:
「附近可有村莊?」
十年,他開府庫,出富豪,賑濟平民,分的糧食比面前的山峰還要高,分的錢帛比滿山的樹葉還要多。也許應該將這些錢糧去收買各地藩鎮……。
「我將你的頭割了,一併去請功,豈不更好!」
離了正道,路越來越難行。有hetubook•com•com時是只容一足的打柴人踏出的小徑,有時粗藤和灌木交織在一起,全然無路,得用戰刀砍出一條路來。
到了谷口,黃巢首先躍身下馬,其餘將卒也都跳下馬背。烏龍駒以為要小憩片刻,把頭伸進小溪去飮水。竟日不停地奔馳,乾得嗓子快冒煙了,這清洌的溪水好愜意。黃巢撫著馬鬃、馬背,深情地說:
馬蹄達達,如敲小鼓,一行鐵騎突出重圍,風馳電掣,由兗州北奔泰安。
「為梨花白傷心?」
黃揆的心,這才釋然。

黃巢心頭一震:「好險惡的名字!」
黃巢仰首蒼天,喟然長嘆:「石可破也,不可奪其堅;丹可磨也,不可奪其赤。」然後猝然引劍,自刎其頭於地。
「東山也有!」
六個隨侍一齊跪下,流著淚說:「小人們願隨陛下和諸位將軍同死狼虎谷。」
泰安漸近,終於望見城北拔地聳天的泰山主峰玉皇頂了。這座古稱東嶽,一名岱宗的名山,曾吸引了秦皇、漢武,歷代帝王都來朝拜祭天。大詩人杜甫寫《望嶽》詩讚頌它:「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他想起古時候楚國干將、莫邪、眉間尺的故事。楚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才成。殘暴的國君為獨占天下最犀利的寶劍,並使鑄劍技藝不再外傳,而殺死干將。妻莫邪生遺腹子眉間尺,長大後日夜思報父仇。楚王得知,懸賞千金,購眉間尺頭。眉間尺逃入深山,遇見一位俠義之士,說:「聞楚王以千金購你的頭,你將頭與身上背的劍給我,我為你去找楚王報仇。」眉間尺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
黃巢在心裡浩嘆:羅平、羅平,羅致均平。為你浴血苦戰了十年,而今均平的大齊新朝就要葬身在這險惡的狼虎谷了。
打柴人知道對方聽走了音,連忙更正說:「祥溝莊,吉祥的祥,山溝的溝。」
「看,火把!」
「莊上有沒有對頭兵?」
他腦子裡忽然閃現出先哲的一段教誨:
「既然前無出路,後有追兵,莊子裡有團練和官兵,也不能去,今晚我們就在這銀杏樹下歇息吧。我實在走不動了。」
黃揆突然撕扯著頭髮,嗚咽起來:「失去了戰馬,身邊只剩下六個兵卒,我們還算什麼將軍?!」
天明,黃巢首級已得的消息在圍山官軍中傳遍,各路進圍官軍開始撤出,狼虎谷山林逐漸沉寂。
前面到了一個谷口,一條無名小溪從谷口潺潺流出,流入道旁的汶河。好清洌的汶河水,六月間,山水正盛,它汩汩滔滔穿過群山向西南流去,注入東平湖,流入黃河。這便是《尙書.禹貢》載的「浮於汶,達於河」。泰山的百澗千溪都流入汶水,難怪古人說https://m.hetubook.com.com:「泰山郡水皆名汶」。
黃巢將手指舉到了嘴邊,又頹然放下,終於取消了打唿哨的念頭。此刻,人以馬為累,馬也以人為累,不如任牠自由去吧,也許還能找到一條生路。
打柴人打量著眼前這一夥陌生的帶劍人,試探著問:
「龍駒,你隨我十年,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大難臨頭,前面山高路險,戰馬難行,只好各自逃生了。」
曹梅、黃鄴、黃揆見狀,都痛不欲生,一齊自刎於銀杏樹下。
他們一個個緊握劍柄,怒目而視四山逼近的火把,心裡發出一個共同的聲音。
黃巢生於齊魯,長於齊魯,卻一直沒能攀登「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東嶽玉皇頂。現在,走馬東嶽山麓,依然無緣攀登,身後追兵正緊呢。
黃巢的話鼓舞了眾人,大家又提起勁來,沿著險峻的峽谷,繼續向南面的深山走去。
正順著一條峽谷向上攀登的黃巢,聽到烏龍駒略帶悲涼的嘶鳴聲,不覺停下腳步,回首反顧。樹蔭隱蔽,他能看見在開闊谷口張皇四顧的烏龍駒,烏龍駒卻看不見他。
隱隱傳來一陣陣銅鑼聲和一聲聲嘶啞的喊聲:
林言想,我何不也效此法,帶上四位親人的頭顱,面獻唐僖宗,然後趁機殺了那個昏君,為親人和廣大義軍報仇,那時我再自刎而死也不遲。
看來,不能順著直通萊蕪縣城的山間大道直跑下去了,這樣,不久就會被身後的官軍追上。怎麼辦?只有離開山中大道,捨馬登山以避之。
眾人聽了樵歌,無不悵然若失。
也許進長安之後,不該殺那麼多公卿王侯……
旭日升起的時候,昨天傍晚那個打柴人來到銀杏樹下,他看見斑斑的血迹,卻不見黃巢等人的屍首。突然,他聽見了汩汩的水流聲,低頭一看,只見銀杏樹旁一股清泉正在翻湧。
「你們也是齊魯一帶的人吧?聽口音,和我們這一帶人說話很相近。」
黃巢正欲繼續舉步,卻見弟弟黃揆還坐在山石上垂淚。他一定也捨不得那匹梨花白,梨花白雖然比烏龍駒略遜一籌,畢竟也是日行數百里的良驥。黃巢走近黃揆身邊:
有個舉子落第後,
旗寫「均平」去爭鬥。
馬前招得三千卒,
要奪唐朝四百州。


空有浩氣衝鬥牛,
落得餓虎走荒丘。
十年征戰成一夢,
樵歌漁唱平添愁……
經過一番血的洗禮,狼虎谷沉寂了,泰山的群山沉寂了。但是,中華大地並未完全沉寂,在江南,小將黃浩率領的一支數千人的義軍,仍在拼搏、廝殺,那聲音震撼著長江江水、洞庭湖和_圖_書波,持續綿延達十數年之久。
林言上前施一禮,說:「借問大哥,這裡是什麼去處?」
林言連忙護住布囊,說:「事關重大,非面見唐天子,不得開啓布嚢。」
曹梅倚著一棵銀杏樹坐了下來。啊,好大的一株銀杏樹,高可十餘丈,樹身數人合抱,那扇子形的小樹葉綴滿枝頭,像撑起一把遮天蔽日的傘蓋。她說:
黃巢將眾人召集到銀杏樹下,說:「古人言『捨生取義』,又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殺貪官,反暴唐,倡均平,這便是我們夢寐以思,夢寐以求的仁義。冤句起義,奮戰十年,浴血以求,我們堪稱志士、仁人。可惜,求之不得,我們只能一死取義成仁,不能貪生忘義害仁。今已山窮水盡,我先飮刃成仁。諸將都是我的親眷,你們也絕不能讓官軍捉活的,以敗壞我的名聲。」
突然,黃鄴指著北面山頭,聲音有些顫抖,說:
打柴人不假思索地說:「對頭兵?有哇。莊裡仕紳原來辦有團練,這些天聽說有一支造反兵敗的隊伍逃進了深山,莊上又加派了官軍駐守。」
黃巢不忍心驚動牠,觸動離情,趁烏龍駒貪婪地飮水之際,悄然舉步登山。眾人也棄了馬,默默相跟在身後。
攀巉岩,踏小徑,又走了半日,天已向晚,前面不辨去路,遠近不見人迹。黃巢一行正在猶疑,只聽見樹葉窸窣,小徑裡走出一個打柴人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果然,一束一束的火把,像一點一點的鬼火在北面山梁,在來時的路上明滅。黃巢從小見慣了這種鬼火。曹州冤句一帶多平原,無崇山峻嶺,偶有聳出平疇者,不過單峰斷阜,可一二數。而在赤牆村黃巢家對面二、三里之遙,就有一個土阜,土阜不高,卻林木蓊鬱,墳塚纍纍。每到晴明的夜晚,黃巢和家人在莊院前小坐,就能看到一點點的鬼火在晚風中明滅,陰森可怖,叫人毛骨悚然。據說,那是一些幽靈頭頂上放出的毫光。只要你大膽走近,生人的陽氣,就能將這些幽靈,以及它身上放出的鬼火驅散。黃巢人漸長成,膽子也大了,有一次他仗劍夜行,路過土阜,上去一看,除了荒塚,一無所有,並不見什麼鬼火。而待他走出二里開外,回頭再看,那鬼火又閃爍起來。
然而,群山並未能擋住追兵,官軍也跟踪追進了新甫山中,他們能清晰地聽到四山的馬蹄聲和雜亂的馬嘶人喊聲。
黃巢擺擺手說:「同死無益,你們就照我的話做吧。」
打柴人蹲下身去,捧一掬泉水送到嘴邊。啊,這泉水多麼清洌,多麼甘美!
「捉活的?哼,妄想!」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