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三年(西元八七二年),懿宗賜邊塞將士冬衣,以示皇恩浩蕩,澤被邊陲。這批御賜冬衣,懿宗敕令掖庭宮女裁製。
寶輿抬到龍首殿門前,石野豬卸下肩上的槓棒,就趕快搶先進殿,稟吿報功。他一進殿,雙膝跪下,俯下身去,磕了個響頭,大聲向僖宗稟報道:
僖宗又回過頭來對鄭畋說:「『宮市』之事,朕自當查訪整肅,務不使濫。鄭卿可以放心回府了。」
田令孜說:「嗨,皇上高興賞賜多少就是多少。即便不給賞賜,聽說聖上需要,小民也是樂於奉獻的。」
南詔人稱兵滋擾,邊境上戰事正緊。而選派應敵守邊的節度使這樣嚴肅重要的大事,卻在打毬賭賽的笑鬧聲中,隨意定下來了。李儇首先擊毬入網,奪得頭籌,天平軍節度使高駢便被確定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尹。
石野豬急得跺腳,威嚇說:「要是不去,皇帝陛下問起違旨的罪來,你可擔當不起!」
「唱什麼歌,不去,不去!」
郭淑妃見懿宗堅持要讓黃鸝試唱〈嘆百年〉歌曲,只好派人去宣黃鸝上殿。
黃鸝眼角也不瞟石野豬一眼,手拂珠簾就要進內室去,一面說:
田令孜在一旁說:「靠波斯商人帶幾件,怎敷宮中之用,也顯得我大唐王朝辦事小器。何不傳諭司藏署撥一批綢絹,讓尙衣局按此新式毬衣樣子,裁製一批呢?」
田令孜一則怕驚動了剛走不遠的僖宗,二則覺得這小內侍在重臣面前高聲喧嘩有失體統,便把臉一沉,壓低聲音,嚴厲地說:
幾位宮女從絨毯上扶起黃鸝,攙著她出殿上肩輿去。石野豬見黃鸝已經昏過去,也不再親抬肩輿了。他像去時一樣,只在一旁督催那些抬肩輿的小內侍快步趲行。
毬賽完畢,太陽已經老高,龍首殿西牆的房陰只丈把寬了,天氣漸漸熱上來。而毬場馳騁角逐一場之後,更覺其熱難耐。僖宗決定出東內苑,到含涼殿去納涼歇息。
每年一到秋分,西京長安城外,終南山澤的大雁,農家樑上的燕子就要開始南歸。蟋蟀漸漸從山野草窠裡,移居到農家房前屋後溫暖的地方,人們開始聽到寒蛩鳴於戶牖了。
黃鸝一隻腳已經邁進內室,聽石野豬這麼說,她珠簾一摔又轉回身來回話道:
鄭畋畢竟是四朝舊臣,深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從僖宗的臉色口氣中,知道今天只能適可而止,繼續直言強諫,就要討沒趣。僖宗年輕氣躁,真要把他惹惱了,反會把事弄糟。想到這裡,鄭畋只好無可奈何地起身拜辭。
小內侍說到這裡,偷偷地用眼角斜睨了一下侍立在僖宗身邊的得寵宦官石野豬。見他像一尊羅漢菩薩一樣威嚴地挺立著,嚇得不敢說下去了。
眾人見僖宗毬先入網,奪得頭籌,齊聲喝采,歡聲雷動。田令孜也立即棄了鞠杖,翻身下馬,恭維地說:
長安城東北角龍首原上的大明宮裡,從巍峨宮殿之中,白牆綠樹之間,傳出陣陣笙歌,唐朝第二十二代皇帝僖宗,此時正在龍首殿上看樂工、舞|女表演〈嘆百年〉歌舞。
通過各種輾轉的途徑,黃鸝也得到了表哥皮日休考中進士,現在太常寺任博士,采集歌曲製作歌詞的消息。於是,她開始向別的宮女要一些太常寺新進獻的曲調和歌詞。從歌詞的風格中,她敏銳地判斷出哪些是皮日休的作品。進宮之後,已經許久緘口不唱的一隻黃鸝鳥,又開始鳴囀了。和著咿呀的織機,伴著深夜的孤燈,唱著她的憂傷,唱著她的思念……
僖宗聽罷,聖心大悅,連聲誇讚說:
僖宗問:「阿父進宮,有事稟奏,還是只為遣懷散心?」
唐朝初期、中期,以李世民為代表的一些比較賢明的君主,為了李家王朝的皇祚永繼,吸取前朝覆亡的殷鑑,尙能擢用賢能,廣開言路。所以,直言敢諫的大臣魏徵病死,唐太宗大哭說:
演奏這支樂曲,除了笙笛簫管,胡琴琵琶等弦管細樂外,更以百名宮女纖手擂鼓,以壯聲威。此樂以悠揚中隱含陷陣殺伐之機而具特殊。樂曲奏起,一百名舞|女穿著騎馬服,手執鞠杖,弄毬而舞。樂曲間歇,一百名宮女組成的鼓手隊伍,揮動纖臂,舞起鼓棰,擂響大鼓以為間奏。百面鼙鼓同時緊擂,一時聲震京都,動盪山谷。
時間已近正午,御廚開始送上午膳。僖宗傳旨,就在含涼殿上設席,並在殿下賜隨身內侍便飯。
石野豬聽了,喜不自勝,連說:「這樣更好。宮人都穿這樣的毬衣上場,定能毬場生輝,鞠戲盡樂。」
田令孜大吃一驚說:「哦,皇城京畿,蕩蕩乾坤,竟會出此怪事!?兇手何在,抓到沒有?」
僖宗見田令孜來了,惋惜地說:「阿父晚來一步,沒趕上和朕一起聽這支先皇特別喜愛的〈嘆百年〉名曲。」
從此,黃鸝被移居到大明宮太液池邊的一間別館裡,而且不久便被懿宗由普通宮女進封為采女。這已經是懿宗末年的事。這時,南有龐勛率領的桂林戍卒起義,懿宗殷憂國事,稍稍看淡了淫樂;再說,懿宗此時已是風燭殘年,身體病弱,精力不濟;此外,加上郭淑妃的嫉忌、阻梗;所以,懿宗雖然垂涎黃鸝,而終究未能正式下旨收她為侍奉枕席的妃子。
石野豬聽了,暗暗咋舌。他只當黃鸝在樓上玩燕子,沒有留心樓外的事,誰知道她卻把路上抬肩輿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石野豬被抓住把柄,辯解不得,只好忍氣呑聲地說:
僖宗哈哈大笑,躊躇滿志,對剛才傳毬給他的同隊太監石野豬說:
「如此甚好,此事就是煩勞阿父全權辦理。」
幾個伴舞的宮女連忙上前扶起她。黃鸝鎮靜了一下,才慢慢蘇醒過來。
「也罷,黃采女既因悼念先皇,哀傷得昏厥過去了,野豬,你就帶幾個小內侍還用來時的金鈿寶輿,送她回館歇息去吧。」
黃鸝幽閉在掖庭宮中,懷念家鄉,思想親人,愁來以眼淚洗面,悶時就唱起皮日休寫的那些歌解憂,幾年來她的歌技更長進了。她接到〈嘆百年〉的歌曲,一眼就看出歌詞是表哥皮日休寫的。只有她能夠悟出,〈嘆百年〉的歌詞表面在悼念同昌公主的早殤,實際卻在哀傷一個聰明美麗女子的如花年華,被埋葬在深宮死水一般的寂寞歲月中。她覺得,這支歌實際是皮日休為她而寫的,她含著眼淚,懷著深情來唱它。
太液池畔,一所垂楊花樹掩映著的館榭裡,黃鸝正獨坐在樓台上走廊裡,傷心垂淚。
那紫燕在黃鸝手掌上略略逡巡了一下,即振翅凌空南飛而去。目送一剪一剪逐漸飛遠的小燕子,黃鸝如醉如痴地吟哦道:
黃鸝唱著親人皮日休親自製作的〈嘆百年〉歌曲,思緒萬千。想著自己紅顏薄命,一進宮門,倏忽十春,芳華虛度,青春不再。想著懿宗駕崩,後宮遣散了數百以往侍奉懿宗,而今美人遲暮的宮女;自己原指望也在遣散之列,誰知宮廷裡卻不肯放她走,而今苦海茫茫,何處是岸?想著這些不幸的遭際,黃鸝越唱越傷心,淚如泉湧。極度的悲切使她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身子一軟,跌倒在殿下的絲絨地毯上。
梅芳寫罷,悄悄將此詩絮在戰衣內,密針縫好。梅芳這番舉動不過是寄托一時情思,事後也沒有再去多想它。
小內侍苦著臉說:「那人拳腳高強,我們逃命還來不及呢,那能抓得住他!」
唐時內侍省的宦官住在宮城北面叫北司,而尙書、中書、門下三省的朝官都在大內南面辦事,又叫南司。南司的朝官與北司的宦官之間,矛盾由來已久。宦官往往借近侍皇帝的特殊地位,擅權干政;而朝官往往以其正當的仕途出身和學識修養,傲視出身微賤,只會逢迎的宦官。有些忠鯁之臣,更時時想從宦官手中奪回實權,廓清政治。所以,南衙北司之間經常勾心鬥角,互相掣肘。
「啓稟聖上,黃采女接到。」
這一桌酒宴價值千金,千百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也夠不上皇帝一桌宴席的花費。田令孜在一旁侍宴,每盤菜自己夾一筷先嘗,然後舉箸為僖宗奉菜。而僖宗舉起犀牛角做成的骨筷,不過在各個盤子裡點了點,嘗了嘗,盤饌太多,有的連筷子也沒有伸到,就叫撤席。這些珍肴佳味,撤下去之後,雖然成了剩菜殘羹,但在等級森嚴的宮廷裡,一般宮人也不能沾一沾。而皇帝每餐飯又要食不重味,上餐沒有吃完的菜,哪怕是沒有動過箸的,也不能再端到下一餐來。於是,一盤盤的珍饈美饌就只好放壞倒掉。這正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野豬,既然黃采女要你抬肩輿去接她,你就去吧。她這人長久悒鬱,弄得精神恍惚,就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也將就她一點。」
「皇帝年幼,都讓你們這些弄臣給引壞了!」
僖宗點了點頭。石野豬給僖宗叩了個頭說:「奴婢這就去。」
站在宮牆門口的小內侍也應聲傳旨:「傳鄭大人上殿見駕!」
沙場征戍客,
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作,
知落阿誰邊。
蓄意多添線,
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
結取後身緣。
黃鸝和著音樂,哀婉地曼聲歌唱。她蛋形臉龐,明眸皓齒,娉娉婷婷,後宮佳麗三千人,都是從全國各地千挑萬選,采擇來的美女;長伴皇帝歌舞的宮女,又是三千佳麗中的佼佼者;而黃鸝卻以一枝壓群芳。歌聲一起,殿堂裡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她,黃鸝卻全然不覺,旁若無人,只顧唱她的。
長安皇宮原只有太極宮一處,唐高宗時又建成大明宮。龍朔二年(西元六六二年),高宗得了中風病,覺得太極宮地勢低濕,不利於中風病人居住,想起大明宮位處東北龍首原禁苑內,地勢高燥,空氣新鮮,hetubook•com•com景色宜人,便移居到這裡。以後,大明宮就成了唐朝各代皇帝日常起居、視事的地方,只是在國家大典時,才偶爾到宮城裡的太極宮去。
唐太宗以下各代皇帝都會打毬,有〈題明皇打毬圖〉詩寫道:
田令孜在一旁吃著果子笑道:「聖上對宮人真是皇恩浩蕩。那覆地的珠寶,我看得值萬緡,樂工中有不少來自西域的胡人,讓他們得了賞賜,也好領略天朝的富足豐稔。」
撤下酒食,司膳的宮官用玉盤托上幾盅冰屑麻節湯、一盤鮮荔枝、一盤文官果。唐時蜀地和南海郡產荔枝,而南海所產的荔枝更勝蜀地所產。每到夏季暑熱,荔枝成熟,地方官便派專人進獻嘉果。
石野豬聽了,氣得兩眼泛白,仗著他在僖宗面前的寵幸地位,放肆地說:
以前,宮中要買什麼東西,都由太府寺的官吏到市上交易,宦官太監並不出面。那時候,與民交易基本上還能按物論價,照價付錢。到了唐朝中期,逐漸由宦官太監拿著宮廷的文書證件,直接到市上購買貨物。這時,開始出現低價強買民物的事。但是,中唐宮廷倉廩還比較殷實,所以,宦官低價強買民物,發生糾紛,傳到皇帝耳朵裡之後,皇帝還假惺惺出面管管。
畫船駛進凝碧池,凝碧池上早已透熟的蓮蓬散著清香,卻仍有幾支遲發的荷花,在水面上搖曳多姿。出了凝碧池,龍首渠開始繞向西面。畫船又順渠走了一段水面,進入另一個人工小湖——液池。太液池畔岸柳成行,柳絲迎風,長條飄蕩,煞是好看。
僖宗和田令孜來到毬場,那裡早有兩隊太監身穿毬衣,手攬轡頭,立身馬首,在毬場等候。看台上列著一百名樂工、一百名鼓手、一百名舞|女組成的,龐大的樂隊、舞蹈隊,準備為毬賽歌舞助興。
「昔介子推至忠,晉文公有難,介子推割股以食。老萊子至孝,七十猶著五色斑斕衣,作嬰兒戲,以娛其親。使人主盡歡,也是為臣之道嘛。」
僖宗和田令孜更衣下場。僖宗穿一套黃色窄袖窄褲打毬衣,衣上花團錦簇,還繡著龍鳳圖案。腰紮一條黃色絲緞軟帶,下騎一匹鈿鞍寶勒棗紅追風馬。身後一隊小太監一律穿紅色窄袖窄褲打毬衣,騎一色棗紅追風馬。田令孜穿一套海藍色窄袖窄褲打毬衣,腰紮一根青色絲緞軟帶,騎一匹鈿鞍寶勒雪花驥。身後一隊小太監,一律穿綠色窄袖窄褲打毬衣,騎一色白馬。
太極宮裡原來建有毬場亭,供皇帝、宦官打毬。大明宮本是建了供皇帝養病的,所以初建時並無毬場。高宗以後,各代皇帝多居大明宮,大明宮內沒有毬場,鞠戲深感不便,文帝太和九年便把大明宮內的龍首池填平,改建成毬場。文帝寧把一個風景優美的池苑填做毬場,皇帝們對毬戲的愛好由此可見了。
不久,郭淑妃的愛女同昌公主病死,懿宗、淑妃哀傷無比,著樂工李可及專製了一支痛悼同昌公主早殤的〈嘆百年〉樂曲,讓太常博士皮日休給曲子配上歌詞,交六宮宮女妃嬪人人試唱。曲、詞都是藝術珍品,可是試唱的人卻沒有一個能使懿宗和淑妃滿意的。
那些背井離鄉,紅顏暗老的宮女,停了手中的機抒聽她唱;那些妙齡失寵,深宮幽閉的妃嬪,在無寐的長夜裡,挑亮黯黯的孤燈聽她唱。那歌聲像條小河,流著她們的悲憤和哀愁。而黃鸝的歌名也就使她始料不及地不脛自走,在宮中傳遍了。
「什麼,什麼,我申斥了你幾句,你敢反過來侮慢、戲弄我。看我不割了你的舌頭!」
「鄭大人身居宰輔,為國事日思夜慮,可欽可佩。」
田令孜雖然得寵於僖宗,掌神策軍中尉及樞密使兩項近侍官的要職,但對這個從進士出身,負才名於當世的四朝老臣,卻不得不遜讓幾分。他明明聽出鄭畋弦外之音,卻故意佯做不知,哈哈大笑說:
另一盤文官果,本名叫檳榔果。自然比不上荔枝鮮美,但因為它產在海陲,果味奇異,苦中有甘,能消滯化食,也為時人所珍貴。檳榔又作賓郎,本是貴客的意思,用以獻人,有尊敬、吉祥之意。往年唐德宗駕幸奉天,有百姓獻檳榔果於駕前,德宗十分高興,賞賜獻果人以官爵,於是人們又把檳榔果叫文官果。自從有了德宗與文官果的這段因緣,文官果更是提高了身價,唐朝宮室中也逐漸有了食用檳榔的風氣。每年,尙食局都著令海陲各地進獻文官果。
田令孜不過是一個宮廷的閹人,為什麼會被僖宗尊為阿父,能在宮廷裡如此飛揚跋扈,一面飲酒啖果,一面和僖宗說話呢?其中有一段原委。
僖宗和宦官田令孜之間又有著非同一般的私人關係。僖宗李儇本是懿宗的第五個兒子,懿宗在世被封為普王。這時,田令孜就在李儇身邊當一個小小的馬坊使,在王府裡管管馬。田令孜本姓陳,從小隨義父進內侍省當宦官,因從義父改姓田。他讀過詩書,有些謀略。自從內侍省分派他到普王府當馬坊使,一眼便看出李儇年幼,而且耽於玩樂,便於控制。於是,他死心塌地地跟定李儇,像一個賭徒一樣,把一生的榮華富貴押在李儇身上。他一方面投李儇所好,教他走馬鬥鵝,打毬玩樂,以取他的歡心;一方面在宦官和神策軍中極力活動,密謀殺害懿宗年長諸子,擁戴幼子李儇當皇帝。
黃鸝循著舊徑,回到別館,還在傷心彈淚,小黃門卻來知照,讓她去龍首殿唱〈嘆百年〉。黃鸝心緖很壞,直情徑行,頂撞說:
「啓稟陛下,以臣愚見,適才鄭大人所言天象,並非異兆,而是喜徵。」
這時,黃鸝已成了宮廷歌姬,到太液池畔別館居住,梅芳在掖庭宮裡更感孤寂。她一面縫製冬衣,一面想著自己離鄉背井,青春虛度的淒苦身世,推己及彼,不禁憐惜起萬里之外的沙場戍客來。於是,她取了紙筆寫下一首詩來:
大明宮內龍首池填平改建的這個毬場,經過僖宗的加意修飾,變得更加華麗。場子是新近用香油和著觀音土重新築過的,場平如砥,反射出鏡面一樣的光澤。這種場子既不傷馬足,又不起灰塵。場子兩端的那兩個毬門框,黃澄澄、金燦燦,是黃金做成的。毬場外圍的欄杆也彩繪花飾,鑲金嵌玉。
僖宗說:「寡人也知道『迅雷風烈必變』的古訓。然自朕承續皇嗣,御於宇內,宵衣旰食,夙夜匪懈。愛民節物,不敢疏忽。何以有此異兆?」
僖宗和田令孜、石野豬等來到含涼殿內,僖宗自坐石榻,也賜田令孜和石野豬在身旁石榻上坐下。這時,殿後水推風扇呼呼轉動,一股股涼風從身後吹來,風激衫襟,獵獵作響。
小內侍站在大殿的台階上,高聲傳旨:「傳鄭大人上殿見駕!」
僖宗在殿上生氣地問:「這是為何!?」
到了晚唐,幾代皇帝愈來愈昏庸,追求奢侈腐化的生活,忌恨正直朝臣的犯顏規諫,因而逐漸把權力交給身邊阿諛諂媚的宦官,而疏遠直言敢諫,力求廓清政治的朝臣。晚唐之初,宦官殺憲宗李純,立穆宗李恆,從此,對皇帝有廢、立、生、殺之權。而朝臣與宦官的鬥爭,也就構成了唐後期上層統治集團鬥爭的主要特點。
「皇上真是神手,小臣甘拜下風。」
鄭畋這才輕蔑地瞪了田令孜一眼,轉頭回答僖宗說:「老臣昨觀天象,太白星晝見。占一卜,讖曰:『主有反賊』,京師又有民謠唱道:『天黃黃,地荒荒,京都白日見虎狼。』王者之有天下,順天地以治人,而取材萬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過度,則天地順成,萬物茂盛,而民以安樂,謂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無度,天被其害而愁苦,則陰陽寒暑失節,以為水旱、蝗螟、山崩、水溢、雨霜不時。此天地災異之大者,皆生於亂政。故見物有反常而為變者,則思其有以致而為之戒懼,雖微而不敢忽也。」
懿宗說:「既然宮中找不到更好的歌女,那就還是讓她試試吧。」
田令孜一本正經地說:「陛下,這長安京都東西兩市,聚集了天下的珍奇寶貨。拿錦絹來說,僅是關中一帶農民織絹來賣,每日上市就有千百匹。長安富商巨賈遠從關東、江南販來的還不算。至於珠寶、陶瓷、牙雕、古玩、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只要皇上想要,說一聲『宮市』,取來就是。」
「是你違旨,還是我違旨!?我要皇帝的弄臣石野豬親抬肩輿,才上殿唱歌。皇帝派你來了,可是,你並不親抬肩輿,卻甩著兩手走在一旁,對小內侍吆三喝六、作威作福。這樣,我就是不去!」
田令孜連連磕頭,唯唯稱是。
梅芳和黃鸝都是襄陽人氏,咸通五年同時采選入宮。梅芳雖然色藝都不如黃鸝,卻也是個嫻靜端莊的女子。入宮之後,兩人同在掖庭宮做些織染的事情。他鄉得遇故園人,朝夕相處,性情相投,情逾手足。以後,黃鸝以歌名得到皇上殊遇,擢為采女,別館居住,但是每隔月餘,兩人總要設法見見面,敘敘衷腸。
「野豬毬場上輔佐聖上,百戰不殆,屢建戰功,理應得到聖上的賞賜。」
「鄭卿急迫到此,有何申奏?」
懿宗問郭淑妃:「她怎麼啦?」
梅芳一時悲喜交集,流下淚來,淒然笑著說:「阿姐已從永巷開釋,不日遣散回鄉,特被恩准來別館辭別同鄉姐妹。」
小太監自知失態,趕緊強抑住驚慌,稟報說:
「這是什麼所在,容你大聲喧嘩!有事慢慢稟報。」
「聖上服用的仙湯,奴婢豈敢多飲?」
鄭畋跪伏在大理石地面上,三呼萬歲,拜過坐在殿上的唐僖宗。和*圖*書
僖宗最後這句徵詢之言,本是套話,而鄭畋卻把它當了真,果然接著又慷慨陳詞起來。他說:
鄭畋正色說:「田大人,天象必據天文、五行之說以推究,豈可望文生義,妄加揣測?自古以來,民謗難弭。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只宜宣而導之,豈而壅而塞之?壅而塞之,一旦水湧堤潰,必將禍國殃民。田大人日處宸居,常侍君王,國家社稷,干係匪淺,進言獻策,不可不慎。如若信口雌黃,蒙蔽聖聽,誤國之罪難逃呵!」
郭淑妃皺著眉頭回答說:「啓稟皇上,黃鸝平日唱的都是一些俚歌野調,懷鄉之曲,粗俗不堪入耳。只怕她唱不了〈嘆百年〉這樣典雅的歌曲。」
小黃門被頂走了,黃鸝不後悔也不畏怯。她橫下一條心,忤了旨,大不了御詔賜死吧!
梅芳得知宮詞洩露,嚇得魂不附體,自知隱匿不住,一對筆跡便可查出,只得出首招認。懿宗免了她的死罪,卻將她幽禁永巷。
田令孜乖覺地感到皇帝此時需要語言支持,眼睛骨碌碌一轉,想出了應對之言,不等鄭畋開口,搶先答話道:
僖宗決斷地說:「讓你去,你就去吧!殿下樂工、舞|女整齊侍立,就等黃采女到來,歌舞好正式開場呢!」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嘗寶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
黃鸛本係襄陽的一個民家女,乃是當時海內知名的詩人、襄陽文士皮日休的表妹。皮日休少有文名,他的詩詞常常填進當時流行的一些曲調中,為人們傳頌,也常專門寫一些歌給黃鸝唱。皮日休愛寫詩,黃鸝愛唱歌,兩人之間,漸漸產生了超出表兄妹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越來越熾烈。
皮日休得知他要進宮聽黃鸝試唱,想到幾年來只能在夢中相見的表妹,馬上可以重睹她的芳顏,激動得一夜沒有睡著。然而來到殿上,他卻要深深隱藏住內心的真情,不能有絲毫表露,否則,引起皇帝的疑忌,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皮日休來到殿內,見樂工、舞|女已在殿右侍立,他便和李可及一起站到殿左。
郭淑妃說:「這個女子脾氣古怪,整天哭哭啼啼。我怕驚擾了殿下,一直讓她遠遠地住在掖庭宮。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大場面,所以今天有些驚慌。」
「皇上龍目,明察秋毫。果然,這件毬衣不出自皇宮尙衣局,而是一個波斯商人送我的。這是波斯國內新興的一種毬衣式樣,皇上要是喜愛,我要他販了這趟絲綢回去,下次再來,多帶幾件,敬獻皇上。」
僖宗不悅說:「為什麼不肯來?難道她不知道今天是先皇周年忌日,朕要看〈嘆百年〉歌舞,以寄托對父皇的哀思嗎?」
說到這裡,儘管僖宗臉上並無淚痕,卻也撩起袍袖,作一個掩面拭淚的的樣子,然後,對一旁侍立的石野豬吩咐道:
唐德宗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就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個農民用驢馱著柴到長安市上賣,一個宦官以宮廷買辦東西的名義要買這馱柴。宦官只給了幾尺絹當柴錢,接著就向農民索取一筆手續費。最後,還要農民用驢把柴送到宮裡去。農民哭著把賣柴禾得的那幾尺絹全部送給這個宦官,請求免了他用驢送柴進宮。宦官哪裡肯依,惡狠狠地說:
她唱得那樣哀婉深沉。唱到動情處,滴滴清淚撲簌簌如斷線的珍珠滾落下來。她是在哀悼一位早殤的公主,一個溘然長逝的君王嗎?不,她是在唱自己心中的隱痛。
黃鸝這才不說話了,進房對鏡理了理雲鬢,然後,掀起珠簾,款步下樓。她走近寶輿,溫和地對一位年老力衰的內侍說:
「天宇昏昏,日赤無光,只怕從此天下又要多事了。」
懿宗駕崩之後,宮中決定遣散一批已過妙齡,而又無可取技藝的宮女。然後另外采擇一批年未及笄的美女,充實後宮,以侍新登基的幼主僖宗。
同去的小內侍也跪倒在地說:「黃采女真是這麼說的,除非萬歲爺派石野豬大哥抬了肩輿去接她,她是不上殿唱歌的。如有半句虛誑,小人們願意當割舌之罪。」
石野豬剛領幾個小內侍用肩輿送走黃鸝,神策軍中尉兼樞密使、宦官田令孜上殿來了。他進宮照例是不用通報的,登殿不小步快走,叩拜時也不報自己的職銜名諱。
太液池是龍首渠的終點,畫船到此繫纜。僖宗捨船登岸,向池畔的含涼殿走去。
「鄭大人身為宰輔,世受皇恩,不效葵藿傾日,卻妄測天機,攻訐聖上,侮慢大臣,誑君之罪非輕!」
鄭畋心裡還有很多話要說。比方說,他還想規諫僖宗按日早朝視事,以免下情無由上達,致使諫鼓空懸,逆耳之言罕進;謗木徒設,悸心之論無聞。此外,生活要從儉,遊樂宜減少。含涼殿四檐嘩嘩飛泉瀉雨,可長安四野田地乾涸生煙。一滴雨水救棵苗,應當把含涼殿的用水停了,讓百姓引濂水去灌田,宮廷不能與民爭利等等。
兩人閒話一陣,梅芳起身吿辭,黃鸝也不多留,挽著手將她送出別館,又送上太液池畔長滿青苔的小徑。黃鸝心知:等到梅芳上路的時候,那是一輛小車悄悄送走,不准誰送行的。不只梅芳出宮時如此,所有遣散回里的宮人出宮時都如此,為的是不致哀哀切切、哭哭啼啼,亂了留下宮人的心。所以,兩人今朝的分手,無異最後訣別。一念及此,黃鸝更是依依不捨。
「慢——」
鄭畋於唐武宗會昌二年(西元八四二年)中進士,年僅十八歲,並同時釋褐為節度推官、秘書省校書郎。少年科場得意,不免有些心高氣傲。屢次擢升,直到擔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的職務,唐代的平章事便是當朝的宰相,官位顯赫,更思報效鴻恩。如今雖已年逾半百,仍以直言敢諫自負,立志為聖明鏟除弊政。
黃鸝驚問:「梅姐,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僖宗讓黃鸝起來,把要她唱〈嘆百年〉的意思又宣諭了一遍,然後讓她站到殿右樂工、舞|女隊裡去。
小內侍領旨,連忙一聲遞一聲地向殿外傳話:
紅絲線繫好,黃鸝鬆開雙手,放燕子飛翔,口裡說:
太液池中有一人工小島,叫蓬萊山,上建一小亭,叫蓬萊亭。亭子裡是翰林學士講解毛詩和尙書等經書的地方。船過蓬萊山,田令孜問:
石野豬這才啞口無言了,剛才的威風風流雲散,心裡又羞又臊,臉上泛出豬肝一樣的醬顏色。
這隻紫燕便是黃鸝在別館裡的唯一良伴了。牠對黃鸝格外知心,別的燕子雙飛雙宿,這隻紫燕卻數年孤棲,牠大概怕比翼聯翩,觸動黃鸝的情思,惹她傷心吧?
唐都長安,原為隋大興城。全城分為三部分,最北是宮城,為皇帝和皇室居住與處理朝政的地方;宮城南邊是皇城,列百官廨署和宗廟社稷;皇城之南是外廓城,也稱京城,它從東、西、南三面把皇城和宮城拱圍著,是住宅區和商業區。
僖宗正在殿上等得不厭煩,聽了石野豬的稟報,心中大喜,連忙說:
僖宗對讀書、講學興趣不大,便說:
石野豬無奈,只好去換下那老年內侍。黃鸝原本說的一句氣話,想不到皇上果然派石野豬抬了肩輿來接。黃鸝無奈,只好坐進寶輿去,一面指著石野豬發話說:
田令孜不敢飲冰屑麻節湯,辭讓說:「小臣胃弱,畏服冷飲。」
梅芳答言說,僖宗登基,大赦天下,便把永巷幽禁的宮女釋放出來了,而且恩准遣返故里。
「小臣有一事稟奏聖上。」
田令孜見僖宗為製新式毬衣缺乏綢絹發愁,立即給他進獻這個「宮市」的辦法。僖宗一聽,果然欣然同意,並著令田令孜全權辦理「宮市」的事情。
「去吧,紫燕!沿途經過荊襄,請代我問候家鄉的人。」
僖宗聽罷,哈哈大笑說:「原來田卿竟是無福消受這涼殿的清寒。」
懿宗得到邊塞呈送來的奏章和宮詞,不覺龍顔大怒,馬上傳旨將宮詞遍示六宮,讓詞作者自來認罪。自首的免於死罪,隱匿不認的,一經查明,死罪難饒。
那些日子,黃鸝寢食不安,日夜盼望著小黃門會突然捧來御旨,喜從天降,敕賜她出宮,回歸故園。她遙望著左右宮館裡,得到遣歸敕旨的宮女,喜上眉梢,收拾行裝;太液池畔,強留的宮女和將行的姐妹,揮淚話別;然而,她居住的別館卻門庭冷落。小黃門沒有前來宣旨,姐妹們也沒有來話別的。先皇在世時有規定,黃鸝是宮中有名的歌姬,特賜別館居住,進封采女,一般宮女不准隨意來此走動。
酒宴之中,僖宗已傳諭陪侍打毬的太監,天氣炎熱,不必拘禮,可以就穿打毬的衣服飲宴,不必另外更衣。所以,酒宴過後,石野豬還穿著一套毬衣。剛才毬場上,僖宗只顧打毬,沒來得及留心石野豬的毬衣式樣。現在,石野豬在身旁侍立,僖宗才發覺石野豬的毬衣竟然格外別致,不類皇宮尙衣局的製作。便問石野豬:
僖宗忙問:「喜從何來?」
司醞的內侍呈上醴酒,樽罍中裝著中國的傳統名酒「九醞」
她的歌喉像金子一樣脆響,像銀子一樣明淨;低迴處細如游絲,高昂時響遏行雲。歌聲中唱道:
僖宗命一內hetubook.com.com侍傳諭翰林院草旨,讓吏部除授高駢新職,並著令他立即馳馬赴任。
鄭畋冷冷地說:「下官德薄才疏,忝居宰輔,不能為皇上分憂,卻常使宸懷添慮。哪及田大人日夕侍從皇上宴遊、打毬,得使聖上盡樂?」
石野豬察言觀色,看出李儇喜愛這種新式毬衣的心情,回答說:
「先皇德宗對宮使強取民物之事,曾親自勘問,嚴加懲處。史書載其德政,百姓歌其賢明。百年之後,規矩敗壞,繩墨不循,長此以往,終成釀亂之原,陛下不可不明察。」
「你把驢子給我,才能免你送柴進宮!」
石野豬不敢拂僖宗的意,跪下答應了個「是」字,就下殿領幾個聽差使的小內侍,接黃采女去了。
田令孜一聽,立即撫掌諂笑,迎合地說:
〈嘆百年〉一曲舞罷,宮女們遺下的金釵玉環,珠翠寶飾,把地毯都蓋滿了。幾個負責舞服、首飾的小太監,正俯身撿拾。
「皇上有旨,宣黃采女立即上殿見駕!」
唐以前中國傳統的毬戲是蹴鞠,也就是步行踢毬。毬子外層用革做囊,裡面實以毛絨,是一種實心球。而僖宗說的打毬,是一種騎在馬上打毬的遊戲。這種毬戲發源於波斯,經由絲綢之路,在唐太宗時傳入中國。打毬人各乘駿馬,手拿鞠杖。鞠杖長數尺,頂端像一彎半弦月。打毬人分成兩隊,每隊十人,一起爭擊一個拳頭大小的毬子。毬場兩端對立兩個毬門,誰把毬擊進毬門,就算得了一毬。
田令孜回答道:「不是小臣拘禮,實是含涼殿內風鳴水灑,凜若高秋,加之久坐石榻,不禁體生寒慄。小臣不耐石榻久坐,故此立侍。」
控弦捏笛,正在演奏的樂工,立即停歇下來;而正在迴旋的宮女,馬上停止了舞步,讓飄舉的長裙曳地低垂。
「知道。可是,黃采女說,要她來唱歌,除非,除非……」
歌舞開始了,黃鸝優美的歌聲,對歌曲的深沉理解,立即抓住了眾人的心。就連懿宗也不顧御駕的威嚴,目不轉瞬地凝視著黃鸝,忘情地諦聽著她的歌唱。唱著,唱著,黃鸝忽然抬眼看見了她日夜思念,乖離多年,來自故土的親人皮日休。她的精神受到強烈的震動,歌聲戛然而止,馬上昏厥過去了。
僖宗坐龍輦先走,田令孜正要上肩輿回內侍省,一個剛隨石野豬外出宮市的小太監,慌慌失失地向含涼殿跑來,走到田令孜跟前,雙膝跪下,氣急敗壞地說:
聽著黃鸝如怨如訴的歌唱,樂工、舞|女也不禁一個個唏噓飲泣,淚眼模糊,不敢仰視。呵,這歌聲,不也是唱的他們背井離鄉,賣身宮門,從此終生無緣重返家園,再見親人的不幸身世嗎?
太液池畔長滿青苔的小徑走盡了,黃鸝再不能往前送了。不獲聖旨特准,黃鸝是不能任意走出太液池這個範圍的。生離死別,黯然銷魂,這對同病相憐,情逾手足的姐妹,手執著手,淚眼相望,無語凝咽,最後,只互道了一聲「珍重」,灑淚而別。
田令孜對僖宗給予石野豬的誇獎和賞賜,心中是懷著嫉忌的,可是表面卻含笑說:
「田卿、鄭卿乃朕之左右股肱。股肱不協,行動不靈,元首無恃。二卿言語齬齪,互相攻訐,必將貽誤國事。天象徵兆之爭,暫且擱置一旁,讓司天台詳為觀察,再為占候。除此而外,鄭卿可還有什麼申奏?」
過不一二年,懿宗和郭淑妃就先後雙雙去世了。懿宗去世,黃鸝解除了一個直接的人身威脅。十二歲的幼主李儇即位,黃鸝已經二十多歲,這時,她的地位不過是一個宮廷裡少不了的歌唱藝術家罷了。
大明宮有龍首渠流貫其中。此渠人工開鑿,引終南山麓的濂水注入渠內,長年流水不斷,可行畫船,交通宮內。僖宗來到龍首渠邊,早有畫船在岸邊伺候。唐代造船業已很發達,唐德宗時,荊南節度使李皋造戰艦,用人力踏兩輪,速度如奔馬。此外,唐代造的航海大船也很出色,整個船不用鐵釘,船板用橄欖膠塗抹,曬乾之後極為堅固。船底光滑,速度也快,是當時舉世無匹的航船。
田令孜在一旁笑著說:「皇上且寬聖愁,小臣有一個儲藏寶貨錦絹的大庫房,比司藏署的庫房大千萬倍。皇上想要什麼,馬上可以取來。」
黃鸝輕步走上前去,深情說:「燕呀燕,感我獨處,你也孤棲。去年秋盡你獨自南飛過冬,我以絲縷繫你腳為誌:今年春深,你足帶前縷,翩翩復來,依然無偶。
黃鸝來到紫宸殿上,懿宗第一眼就被她的美色驚動了。郭淑妃曾以她的艷色壓倒王惠后而得寵於懿宗,現在在黃鸝面前郭淑妃又黯然失色了。
「田大人,大事不好!」
石野豬接過小內侍遞來的一盅消暑冰屑湯,跪下說:「謝皇上恩典。」一飲而盡。
田令孜又說:「時近正午,市場就要擊鼓開市了,可否著令野豬立即傳諭內侍宮人,去市上打望。望得有好絹上市,即刻回報,以便宮市採購。」
「要我唱歌,除非皇上的弄臣石野豬,親自抬了肩輿來接。」
僖宗帶著田令孜、石野豬等上了第一艘畫船,船上樂工奏起一派細樂,盛妝宮女數十依歌而和,且唱且行。隨侍太監依次上了另外兩艘畫船隨行。
氣憤之下,農民揮拳就打宦官。管理市場的官吏把農民和宦官一起捉走了,送到皇帝那兒去。唐德宗知道了這件事,便下一道詔令,把肇事的宦官驅逐出宮。另外賞賜那個農民十匹錦絹。然而,這也沒有能完全制止以後宦官借宮市名義,強奪農民貨物的風氣。
樂工、舞|女們退下去之後,田令孜才說:
「聖主睿見,正合我意,如此決裁節度使人選,辦法真是高極妙極。走吧,我們這就上毬場一分勝負。皇上久坐聽歌看舞,正宜毬場馳騁一番,以動易靜。小臣也想打毬為戲,一舒筋骨。」
小內侍應聲「是」,叩了個響頭,爬起身就走,自去通知金吾衛戒嚴搜捕。
僖宗向殿下揮揮手說:「中尉有事稟奏,樂工、舞|女且退。」
「陛下,天象之說,尙可長察,而恤民之事,不可稍待。據臣所知,那『京城白日見虎狼』之民謠是有所指的。據傳,近來東西二市上,常有黃衣宮使,假托敕命,妄稱『宮市』,任意攫取民財民物。百姓稍有違抗,即捉付京兆尹,收獄杖責,重則至死。
旱魃肆虐,從海濱順著黃河一直橫行到西京,赤地千里,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然而,九重深宮依然歌舞昇平。
黃鸝長嘆一聲說:「遣散宮人的事,眼看就要辦完,並無御旨下到別館,日盼夜盼,只是空盼了一場。阿妹不像阿姐有福,今生看來無望再回荊襄故園了。」
「皇上,是否登蓬萊亭看看?」
咸通五年(西元八六四年),正當黃鸝十四五歲妙齡的時候,不幸的事情降臨了,長安采選宮女妃嬪的宮使來到了襄陽。襄陽刺史為了取悅宮廷,謀求升遷,將艷麗早已聞名於襄陽一帶的黃鸝進獻給宮使。這無異是晴天霹靂。上車赴京的那一天,黃鸝哭哭啼啼,尋死覓活怎麼也不肯走。左鄰右舍彈淚相送,明明知道這是一去不復歸的事情,卻只好用各種好話來安慰她。說什麼你如此嬌美,進宮之後一定會得到皇上另眼相待,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僖宗嘆了口氣說:「是呀,父皇生前待她不薄。她由一名普通宮女提升為采女,從液庭宮搬到太液池畔別館居住,並且時常得侍宮中宴樂,所有這些,都是先皇給她的恩德。沒有先皇,她哪有今天?黃采女的哀傷是理所當然的。懷想父皇聖恩,朕心裡也不好受……」
懿宗問淑妃:「不是聽說,掖庭宮裡有一個叫黃鸝的宮女,很會唱歌嗎,何不讓她唱唱試試呢?」
至於宮人內侍,雖然住在宮中,但膳食都有等級,另由掌饍人供給,平日也難得吃到華美的宴席。今日皇上在殿下另設兩席賜宴隨侍打毬的太監,他們自是口福難得。所以殿下的兩席酒宴,倒是吃了不少。但在皇帝御席前飲宴,也不能鬧個盤乾碟盡。他們不得不約束一下自己的海量,所以吃得並不盡興。
僖宗說:「這些散珠、斷釵撿它作甚,讓樂工、舞|女們拿去換果子吃吧。」
僖宗笑道:「今日打毬,朕奪得頭籌,那毬子是野豬傳過來的。野豬建了一功,理應賜你多飲一杯消暑冰屑湯。」
李儇既然依仗宦官的擁戴,殺諸兄而登皇位,自然要感激和重用田令孜。僖宗登極之後,立即擢任田令孜為神策軍中尉,統制皇室的御林軍。此外,還任命他為樞密使,執掌國家軍政機要,權勢比宰相還重。僖宗少年繼位,政事全部交給田令孜處理,尊田令孜為阿父。自己則更加耽於逸樂,鎮日裡走馬鬥鵝,打毬玩樂。
梅芳淒然苦笑說:「自遭這場橫禍,期年身陷永巷,我像一支燃燼的蠟炬,一切念頭都灰了。還說什麼『正當年』,『結良緣』?回到故園,見見親人,我就找個姑子庵住下,古佛青燈,了此一世,只圓修個來生。」
唐僖宗賜鄭畋坐。田令孜站起來朝鄭畋拱手為禮說:
鄭畋聽了田令孜這番矯飾之言,正待據理予以批駁,僖宗卻問鄭畋:
唐僖宗乾符元年(西元八七四年)秋天,天氣反常,久旱不雨。時令已過秋分,還留著夏天的暑熱。大雁像忘了季節,在終南山區盤桓不肯南飛,和飢餓的人們爭食草根、樹葉。而遭災飢饉、缺食疲弱的人們,也無力張弓搭箭,把牠們從天空、山坡射下來。
黃鸝聽了這個意外的喜訊,也情不自禁地為女友高興,笑靨浮上了常年不知歡笑的芳顔。不覺執著梅芳的纖手,信口將她那首情深意真的宮詞的最末兩句改過,調侃地說:
石野豬剛走,小內侍來報,兵部侍郎同平章事鄭畋要見皇上。
「黃鸝參見皇上。」
為了便於早晚打聽黃鸝在宮中的情況,皮日休把他多年的作品,編成《皮子文藪》十卷,帶到長安,遍送王公大臣,以求進身。幾經曲折,終於考中末榜進士,在京師謀了一個太常博士的小官。他利用太常寺采集歌曲的方便,常常向宮廷進獻一些好的歌詞和曲調。他知道黃鸝是愛唱歌的,總希冀著這些歌詞和曲調能到達黃鸝手中,讓她在愁悶中唱唱,消煩釋惱。
僖宗皇帝更是從小酷愛打毬,並且常常以自己的毬技自負。
「燕呀燕,轉眼又過秋分,今年天氣反常,你也忘了節令。待我給你再繫一道紅絲線,送你南飛。以此為hetubook.com.com誌,盼你明春早來,再棲故巢……」
僖宗聽了大喜,忙問:「阿父的庫房在哪裡?」
僖宗說到這裡,以徵詢的目光看看田令孜,又看看鄭畋。
心中起了絕念,黃鸝情緒反倒平靜下來。她走出繡戶,來到畫廊,手扶欄杆,騁目四望,黃葉委地,樹枝裸|露,周圍一派秋天的肅殺氣氛。遠處一座館舍門前停著一輛小車,一位白髮宮人被扶出門外,她哭哭啼啼不肯舉步,一些小黃門卻七手八腳強擁她走。依稀傳來白髮宮人哀切的求吿:
田令孜見鄭畋步步進逼,在皇帝面前全不給他留點面子,仗著北司的權勢,以及手中掌握的神策軍,豈肯示弱?也怫然作色說:
石野豬插科打諢地逗樂說:「皇上,如果遇到堯舜作禮部侍郎,執掌進士考試,只怕鎮日玩樂的舉子就得名落金榜了。」
「陛下,這……」
小內侍慌忙說:「我說,我說。黃采女說,要她來唱歌,除非皇上的弄臣石野豬,親自抬了肩輿去接。」
「野豬呀,朕若參加擊毬進士考試,那一定穩奪魁首,保準高中狀元!」
僖宗故意把臉一沉,回過頭來問田令孜:「田卿,寡人不是反覆傳諭,宮市應當按價收買嗎?怎麼會出現強取民財民物的事呢?」
「『今生正當年,出宮結良緣。』阿姐此次有幸沐恩出宮,從此身為自由之人,當年宮詞的想望即可實現,不必再待來生,可喜,可賀!」
石野豬在僖宗的直接旨令下,不得不帶著八個小內侍先去棲鳳閣裡,抬了郭淑妃生前乘坐過的金鈿寶輿,再到太液池畔的別館裡去接黃鸝。一路上,石野豬並不親自杠抬,只在一旁吆喝催促,那八個小內侍忍氣呑聲抬著寶輿趲行。
僖宗對石野豬的玩笑話不但不以為褻瀆聖威,反而哈哈開懷大笑,周圍隨侍打毬的小太監也陪著嘿嘿乾笑幾聲。
僖宗大笑說:「阿父輔佐朕治理邦國大事,石野豬輔佐朕騁馳毬場,二卿真乃朕的左右臂也。」
嘆百年,嘆百年,
歲月匆匆如逝泉。
花落御溝隨水去,
紅顏暗老有誰憐?
……
「有一事稟奏皇上,西川節度使路岩目無朝廷,事事都是先行後奏,以致貽誤軍機,被傳詔賜死。此後,西川軍府節度使職位虛懸。日前南詔人又入寇西川,作浮橋,濟大渡河,與防河官軍多次鏖戰,互有勝負,情況甚是緊急,須立派新的節度使星馳西川,以赴戎機。只是西川節度使的人選還費躊躇。就近從京官中委派,自然以宰相王鐸為宜,他曾經出任方鎮,當過節度使,帶過重兵。然而,現任藩鎮中,天平節度使高駢一家世仕禁軍,西防羌人,出無不捷,南撫安南,屢立戰功,更有對南詔人作戰的經驗,也不失為西川節度的好人選。西川專使究竟派誰為佳,我一時委決不下,特來稟奏皇上,伏乞聖裁。」
唐明皇時,楊貴妃生於蜀,好食荔枝。為了取悅貴妃,每年荔枝成熟的時候,明皇就詔令南海進貢荔枝。為了保持落枝的鮮美,三十里一程的驛站專備好馬,日夜飛馳,遞傳進獻。弄得勞民傷財,民怨鼎沸。玄宗以後,每歲荔枝成熟,自蜀地和南海進獻荔枝以貢皇宮的慣例仍然保持著。所以,宮中能有荔枝。
「送鄭大人回府!」
田令孜本來很不想見鄭畋,可是鄭畋來得太突然,迴避來不及了,只有硬著頭皮等他上殿。
僖宗遣走了鄭畋,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伸臂打了個呵欠,感到全身困乏。時間已經正午,該回棲鳳閣休息了。於是吩咐小內侍,龍輦伺候,打道回棲鳳閣。
「野豬,你身上毬衣緣何格外新巧?」
僖宗命宮人看坐,田令孜也不遜讓,就在御座旁一張雕花圈椅上坐下。
想出宮的不讓走,走投無路的白髮宮女,卻要一腳踢出宮門,多麼不平!黃鸝一陣心酸,不忍再看,回過頭來,只見畫廊的雕簷間一隻紫燕正對她呢喃軟語。
鄭畋走出含涼殿,仰望天穹,只見四方濛濛,日有濁氣,色赤如赭。他心懷憂悸地長嘆了一口氣說:
「我無依無靠,遣散出宮,叫我怎麼活……」
石野豬帶著小內侍抬著寶輿來到太液池畔,這所被垂楊花樹掩映著的館榭前面,歇下寶輿,正要讓小內侍進去請黃采女,聽得樓台走廊裡有人說話,石野豬抬頭一看,只見樓榭之上黃采女正手捧一隻紫燕,一面給燕子腳上繫紅絲線,一面和燕子敘談。那紫燕唧唧啾啾,似乎在回答她。
黃鸝來到紫宸殿,她不敢也不屑於去看一看端坐在殿上的皇帝和淑妃,卻自去和她同命運的,侍立在殿右的樂工、舞|女們站在一起。
田令孜道:「太白又稱金星,金星晝見,乃兆金之多也。來年定將物阜年豐,豈非喜徵?至於民謠俚語,多係犯上作亂之人,信口胡謅,蠱惑人心。陛下當傳諭京兆尹嚴加追查,捉拿帶頭編唱之亂民,嚴勘治罪,妖言自當消弭。」
黃鸝雖然死不肯走,而皇帝的聖旨豈容違抗,如狼似虎的宮使、官人,像強盜綁架一樣,終於把黃鸝送到了長安。黃鸝進宮之後,她的美色立即引起了正得懿宗寵幸的郭淑妃的嫉忌。郭淑妃藉口黃鸝性格乖僻,日夜啼哭,攪得宮廷不安,根本沒容她和懿宗皇帝見面,就把她幽閉至掖庭宮,讓她和那些失寵的妃嬪、不能近侍皇帝的宮女在一起,做些繅絲織錦,裁製宮裝的事情。而黃鸝卻不把這貶謫放在心上,反而覺得落了個清靜。繅絲織錦,裁製衣服是她從小做慣的,也不以為累,倒可分一點懷念家鄉、思想親人的憂思。
田令孜也冠冕堂皇地說:「先皇遺訓,夙夜在心,以民為本,豈敢稍忽?陛下放心,小臣自會妥善辦理。」
僖宗和田令孜、石野豬等在含涼殿石榻上稍坐片刻,便覺遍體生涼,暑熱全消。坐了一會兒,田令孜便避席立侍。
僖宗抬起眼來,將殿下侍立著的樂工、舞|女掃視一遍,問左右:
小內侍說:「鄭大人說,有要事面奏,非要立見皇上不可。」
石野豬想到,給一個歌姬抬肩輿,有失面子,難堪地說:
這事一傳十,十傳百,不脛自走,很快傳至主帥耳裡。主帥立即收繳了這首宮詞。附上一紙得詩經過的奏章,一併密封,專使送呈懿宗。
樂工、舞|女們「呀」地一聲驚喚起來,樂舞立即自動停止了。
僖宗一笑道:「田卿請起,愛卿自然沒有強取豪奪之心,然內侍蕪雜,魚龍相混,難保無有不逞之徒假托敕命,妄稱『宮市』,任意攫取民財民物之事。下去你在北司中著意查訪一下,有無此事,再作稟報。」
石野豬壯實潑辣些,又是打毬之後,體內生熱,把僖宗賞賜的冷飲,一飲而盡。僖宗見他喝得酣暢,命小內侍再賜他一盅。石野豬辭讓說:
擊毬開始了,一百名樂工齊奏〈秦王破陣樂〉。唐太宗李世民當皇帝以前,封為秦王,為唐高祖領兵東征西討,統一中國,建立李唐王朝。李世民戰功赫赫,〈秦王破陣樂〉便是歌頌他的武功的。
田令孜從身上的金魚袋裡,取出一壺酒和一碟果子來,一面自斟自飲,自啖鮮果,一面便閒聊天似的和僖宗談起國事來。他說:
「黃采女,你還有閒工夫在這兒放燕子玩,皇帝陛下等你去唱歌呢!」
田令孜嚕嚕囌囌說了一大堆,僖宗早聽得不耐煩了。剛才看宮女歌舞坐了半天,靜極思動,球癮上來。這時,恰值石野豬抬送黃鸝去別館後回來了,僖宗見來了個好毬手,便對田令孜說:
初唐、中唐二百年的統一、穩定,造成了經濟文化的空前繁榮昌盛。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皇宮的華麗奢侈,自不待言。唐僖宗已經是末期皇帝,他雖然沒有繼承貞觀、開元的勵精圖治,卻沿襲了歷代帝王的窮奢極欲,而且大大發展了。
黃采女從小歌唱得好,所以單名取了「鸝」字,全名叫黃鸝,小名叫鸝鸝,寓著歌喉像黃鸝鳥一樣動聽的意思。
「今日打毬,身上燥熱,改天再登蓬萊亭吧。」
「往內侍省!」
僖宗不厭煩地問:「除非什麼,怎麼不說下去了?」
樂工、舞|女們正要退走,聽僖宗這麼一說,連忙跪下謝賞,一個個彎腰撿拾,不移時就把遺在地毯上的金銀首飾撿拾乾淨了。
農民憤憤地說:「我有父母妻子,全靠這頭驢負柴賣錢,養家活口。現在,我把柴給你,分文不收,你還不肯,還要我的驢子。如此相逼,我只好一死和你拚了!」
一個小內侍跪下說:「啓奏皇上,奴婢們知照過黃采女,她不肯來。」
僖宗雖是幼主,然而並不愚鈍,倒還聰慧。只是聰明沒用到安邦治國的正道上,卻被近侍宦官田令孜之流,從小誘到鬥鵝走馬,打毬玩樂上去了。然而,僖宗一方面耽於積習,沈溺遊樂,不願朝臣多加干涉。另方面也想振作,不願國柄旁落,受制內臣,當宦官的兒皇帝。現在,一邊是朝臣領袖,一邊是宦官班首,爭執難下。僖宗自不願抑一方,揚一方,而願他們旗鼓相當,兩相制約,互為控攝。於是調和地說:
石野豬趁勢申斥說:「好像你舌頭短了一截!再不說清楚,留你舌頭何用,乾脆一刀割了!」
一天,黃鸝正愁緖滿懷,獨自在別館裡悶坐,突然,門外銅環三叩。黃鸝心跳撲撲,快步前去開門。門扉拉開,黃鸝怔住了,門首佇立的竟是她期年未見,常繫心懷,被幽禁永巷,生死未卜的宮女梅芳。
大明宮內各個主要宮殿都有白色宮牆環繞,形成一個個單獨的小庭院。在院外侍立的宰相鄭畋聽到小內侍傳旨,連忙整理衣冠,走進院牆,登上台階,然後小步急趨,進大理石鋪地的含涼殿。
宮內畫船製作更為精巧,船舫上還畫著歷代各種故事。駕船的小太監都著南方裝束,頭戴大竹箬笠,hetubook.com.com身著寬袖彩衣,足登布涼鞋。京城百姓、官員都很少見到桅船,只是每年江淮漕船運送各地貢物進京,才能一飽眼福。所以,宮中畫船船工也學江淮漕船船工的裝束。
「黃美人,你快下樓吧,石某這就親抬寶輿。」
誰知事有湊巧,這領短袍送到邊陲,落在一個細心的邊卒手裡。這邊卒手觸新袍,覺得有異,拆開衣角線縫,得了一首情意綿綿的宮詞。捧讀再三,特別是「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結取後身緣。」幾句,更是感人肺腑,讀了叫人迴腸百折,涕零如雨。
細樂奏起〈嘆百年〉。它歷敘人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少時娟好,壯時追歡極樂,老時衰敗之狀。其聲淒切,感人至深。善舞的宮女數百人,滿頭珠翠。身上穿的舞衣,是用「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草色」貴勝羅綃與紈綺的高級絲織品——繚綾做成的。宮女們合著樂曲翩翩起舞了,看她們玉臂輕舒,纖腰漫迴,長袖拂拂,仙袂飄飄,無限輕柔。
黃鸝被強選入宮,對皮日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皮日休原本是一個對現實強烈不滿,不求仕進的文士,有了這一段不幸的遭遇之後,更加忿懣難釋。他自號醉吟先生,天天飲酒,用犀利的筆鋒,寫抨擊腐朽黑暗現實的文章。於是,詩文更工了,他的名噪一時的《鹿門隱書六十篇》,大多數就是在這時候寫的。
臨走,僖宗又交代一句:「用郭淑妃生前乘坐過的金鈿寶輿去接她。那副寶輿反正現在閒置著沒用。」
聽到鄭畋突然到來的消息,僖宗有點掃興,現在他根本沒有興趣談朝政,便說:
田令孜氣惱地說:「全是一群廢物!快傳諭左右金吾衛,立即全城戒嚴,捜捕歹徒,務使歸案!」
僖宗奇怪地問:「阿父,為何拘禮?」
黃鸝知道梅芳遭了這場橫禍,心中十分同情,然而永巷勝過囹圄,既不能探視也不容通消息。黃鸝和梅芳,這對同時入宮,幼同鄉里,情逾手足的姐妹,音容兩違,不覺期年。現在,梅芳突然出現在黃鸝居住的別館門首,叫黃鸝怎不深感驚奇呢?
僖宗卻似乎一點也不理會石野豬的羞臊,此刻心裡想著的是要看歌舞。他瞟了一眼在一旁尷尬侍立著的石野豬,輕描淡寫地說:
在一般小內侍跟前作威作福慣了的石野豬,此時也只好忍氣聽著,不敢回話。他彎腰弓背,厚顏抬起寶輿,急匆匆奔東內苑龍首殿去。
僖宗沉吟片刻說:「如此好倒是好,只是耗費錦絹太多。上月司衣的小內侍要尙衣局做一批新宮服獻進來,尙衣局到司藏署去領綢絹衣料,司藏署竟然清了庫底也沒有湊足那個數目。」
黃鸝不急不忙,輕移蓮步,進殿跪下說:
端坐龍首殿上龍椅內的僖宗皇帝,卻並無什麼哀切的心情。今天他讓樂工、舞|女表演〈嘆百年〉的歌舞,與其說是紀念父皇的周年忌日,不如說是宮廷寂寥,借此以消永晝罷了。
小內侍叩頭如搗蒜,連說:「小人說的句句是實,並不敢侮慢、戲弄野豬大哥。萬歲爺可以詢問同去的小內侍,看小的說話可有半句虛誑?」
「你回覆鄭大人,朕今日身體不適,改日再見。」
說完自己的想法,梅芳又問黃鸝:「阿妹,你的景況如何?可有遣散的御旨下來?當年我們同車入宮,此次我們能聯袂回鄉嗎?」
僖宗又假惺惺地說:「宮市當以按價收買為主。至於萬民貢獻,總以自願為好,切切不可勉強,致招民怨。先皇太宗有言:百姓好比水,君皇好比船。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載舟覆舟,至宜深慎。」
「歌姬黃采女為何不在?」
僖宗把臉一沉說:「野豬不得放肆,聽小內侍把話說明白。」
懿宗點了點頭說:「原來是這樣。不過,她的歌的確唱得好。以後,就別再讓她去掖庭宮做織染一類事情了。可以讓她移居到大明宮來,為宮中酒宴唱唱歌,多見點世面就好了。」
席上擺著傳統名菜「八珍」,即所謂「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蟬。」此外還有駝峰,以及當時京師宴席最被看重的名菜「塵尾」。因為京師宴席重塵尾,所以唐詩人陳子昂有〈塵尾賦〉寫道:「卒網羅以見逼,受庖割而罹傷,豈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殺身於此堂。為雕俎之饈,廁君金盤之實……」
歌舞剛剛開始,僖宗忽然將手一拂說:
鼓樂聲中,李儇、田令孜各領一隊打毬手進場,爭擊置於場中的小毬。李儇乘騎精熟,東西馳驟,同隊的小太監們得了毬子都爭著傳給李儇。田令孜跟隨馳驟,曲意逢迎,既不使出十分力氣,使李儇覺得威逼太緊;又不讓他輕易中的,玩不盡歡。你爭我奪,蹄聲噠噠,往來驅馳。毬賽進行了約一炷香的時間,突然,石野豬靈巧地彎腰將鞠杖在地面上一勾,一個海底撈月,把一隻正在場上滾動的小毬,準確地傳給遠遠地立馬對方毬門前的李儇。李儇腰肢輕舒,鞠杖猛擊,正中凌空飛來的毬子。鞠毬星飛,射進對方孔門,倏地落入絲網。
僖宗沉吟了一下,皺著眉頭說:「那就傳鄭大人上殿參見吧。」
田令孜跨進肩輿,垂下簾幕,對抬肩輿的小內侍大喝一聲:
田令孜馬上離座,跪倒在御案前說:「陛下明鑑,宮市確無強取民財民物之事,如有此類狼虎之行,田令孜任憑皇上治罪。」
石野豬看到這裡,忍俊不住,不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向樓上喊道:
到了晚唐,帝室宮闈越來越腐敗,經濟越來越凋敝,國庫空虛,宮市就更亂了。以前宦官購物還拿一紙宮中的文書,以後乾脆文書都不拿了。甚至宦官自己也很少直接出面,只召集市上幾百名游手好閒的人,到東西兩市和熱鬧街坊望風,叫做「白望」。見有誰賣好一點的東西,就說皇家要買,農民便只好拱手送給他,連是真宮使假宮使都不敢問,更不敢爭論價錢高低。這些「白望」常常用幾尺舊綢子就換人家一大堆貨物,稍有爭議就把賣主送到長安地方官府去吃官司。輕者坐牢,重者打死。這就是唐朝有名的禍害人民的「宮市」。
酒宴已罷,僖宗只留下田令孜、石野豬和幾個隨身太監,其餘內侍都遣散了。僖宗讓田令孜、石野豬一起進冰屑麻節湯和荔枝、文官果。
黃鸝將梅芳迎進別館,拉著梅芳的手仔細端詳,見她面容比以前憔粹了,不禁十分憐惜。因問她是如何從永巷出來的?
黃鸝說罷,不覺流下淚來。梅芳也神情黯然,她明知黃鸝是宮廷宴樂離不了的歌姬,卻勸她且放寬心,再等待數日,遣散宮女的事沒有完全結束,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黃鸝試唱〈嘆百年〉的地點,定在大明宮紫宸殿上。這一天懿宗和郭淑妃親自來聽黃鸝試唱,而且特准曲詞的作者李可及和皮日休也來聽演唱效果,好作必要的修改。
「阿父,以朕意,專使誰屬,待朕與你毬場見個高低再作定奪。如果朕在毬場首先進毬,奪得頭籌,西川節度使就派高駢。如果阿父首先進毬,奪得頭籌,西川節度便委王鐸。如此決斷可好?」
「還是野豬會辦事,一接就到。快宣黃采女上殿唱歌,樂工、舞|女等候多時了。」
「公公,你年紀大了,歇著吧,讓石野豬抬。」
「啓稟田大人,野豬大哥奉您之命,到東市『宮市』,買一個鄉下老百姓的幾匹絹,想不到,竟遭歹徒一頓毒打。小人們將他扶回宮來,現在躺在內侍省榻上,動彈不得呢。」
含涼殿是大明宮中最靠後面的一座宮殿,專供皇帝納涼避暑之用。室內和殿宇四周有水力轉動的風扇,四檐裝有引水的管子。渠水引上屋檐,被風扇激成水霧,然後吹進殿內,於是滿室沁涼。機製巧密,顯示出唐代工匠高超的建築技藝。
去歲單飛去,
今春又自歸。
相伴復相憐,
不忍更雙飛。
一位伴舞的宮女機敏地跪下,稟奏說:「皇上,黃采女悼念先皇,過於哀傷,昏厥過去了。」
四檐水聲嘩嘩,風聲呼呼,如風雨驟至。仰頭卻不見明水,唯見霧氣濛濛,被涼風挾著,直向殿內捲來。滿室含凍,如置身水濂洞中。為使引濂入宮的龍首渠不因大旱斷流,以保含涼殿有充足用水,京兆尹除專派數千民工引渭濟濂外,還嚴令濂水兩岸百姓不得引濂水灌田。如有膽敢與皇宮爭水的,捉住就要投入大獄嚴加勘問。由於宮中有這樣的嚴令,所以龍首渠內水流不斷,含涼殿上檐水環流。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而又從來不出深宮的唐僖宗,自然不信大臣們遞上的,關於天下大旱,宜免稅除賦與民休息的奏章。
言訖,再不等鄭畋回話,就板起臉對身旁的內侍說:
僖宗又說:「可是,這銀錢耗費……」
宮殿千門白晝開,
三郎沉醉打毬回。
九齡已老韓休死,
明日應無諫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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