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顫巍巍地拉住車把說:「官人,你們不能連車推走,這車是我向鄰居借的。」
太陽才一竿子高,時間還早,然而,朱雀門前已經黑壓壓地聚滿了人,這都是趕早來看榜的。前面已經說過,「桂樹才生三十枝」。每年進士錄取名額最多不過三十人左右,而參加考試角逐的天下士子卻多過數千人。看榜時,再加上他們的書僮、隨從,擠擠挨挨擁在榜前的竟在萬人以上。把朱雀門前禮部懸示的龍虎榜圍得水泄不通。黃巢來晚了一步,竟半天不能近前看個究竟。
黃巢一聽這話,忙收劍駐步,只見路旁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正看他練劍。這人風塵僕僕,身背簡易行囊,一副行路人打扮。黃巢初生之犢不畏虎,仗劍問道:
「我們是小本經紀,在前面開了一間小綢絹店。以後老爹有絹上市,儘管拿到小店來賣好了。小店本錢不大,可是童叟無欺。多交往幾次,就知道了。」
冷落的市場重新熱鬧起來:原來驚跑的設點擺攤的生意人,又挑擔推車轉了回來;原來關門閉戶的店肆,又重新把店門打開;滿街人眾萬頭攢動,觀看這場不尋常的角鬥。開始,大家為那年輕人捏著一把汗,懸著一顆心,怕他逆了龍鱗,捋了虎鬚,要吃大虧。現在,見他巧施手腳,將石野豬摔出老遠,直撞得石野豬頭破血流,不覺齊聲喝采。年輕人整治了長安市上這頭橫行無忌,欺掠商民,禍害百姓,攪亂市場的「野豬」,滿街人眾無不覺得舒了不平之氣,解了心頭之恨。
臨場那天,黃巢攜帶文房四寶進場考試。考試下來自覺三場得意。第一場考帖經,儘管考的是一些十分生僻難記的題目,但是十條裡面他估摸著也填對了八九條。第二場考的是詩賦,這更是他的拿手文章。第三場考的是策論,他根據長途販鹽了解到的民情,以及進京趕考路途上的見聞,慷慨陳詞,痛切時弊,更覺得寫的是有血有肉的文字。
「老爹,你實在要問鄙姓賤名,我吿訴你兩句話,請自去猜詳。」
狗在家門口咬得特別兇,由於有勢可仗;宮使在京城裡格外逞威,因為有恃無恐。石野豬從地下掙起身來,果然像一頭野豬,嗷嗷叫著,逼向前面的年輕人。快近身時,便冷不丁地猛然一頭朝年輕人身上撞去。他想打個猝然不防,措手不及。
由於以後長安城東面修建了大明宮和興慶宮,這兩個皇帝起居和經常遊幸的新宮殿,達官貴人為了有更多機會親近皇室,以便阿諛逢迎,紛紛爭住城東緊靠大明宮和興慶宮那些里坊。
他把黃鸝從御溝中投送出來的花葉詩,珍重地夾在書帙之中,裝進錦囊,再遙望了一眼太液池畔的煙柳、垂楊掩映的別館,悵然若失地邁步回城。他想,我只能回太常寺去再製些情真意切的新詞送進宮中,讓黃鸝有機會唱了這些新詞,也能曲折地知道我的一番心意。
穿過東市又走過幾個居民聚居的街坊,這才來到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長安城裡一條南北向中心大街,它把長安城從中間分成東西相等的兩半。朱雀大街不愧為遐邇傳名的天街,寬闊的街面廣約五六十丈,街道兩旁種著梧桐樹和槐樹,高樓華第,目不暇給。黃巢順朱雀大街北走了一段路,巍峨的朱雀門樓已經遙遙在望了。
黃巢也接到一卷文軸,打開來看,軸幅帛質,製作,果然堪稱精美,然而細讀上面寫的文句,卻是粗俗不堪。黃巢心頭不禁湧起一種嫌惡的感情,他覺得自己彷彿受了一個賣假藥的走方郎中的欺騙。他把文軸棄置於地,便獨自走下樓去。心中憤慨地想:此種人也躋身文壇,奢談科考大比,真是侮辱斯文,羞殺天下舉子!
宮墻之外,確有一位蹀躞御溝旁的接流人,他就是太常博士皮日休。這天上午他在太常寺裡聽宮中來取新製歌調的樂工說,剛才黃鸝在龍首殿為懿宗周年忌日唱〈嘆百年〉歌曲,唱著唱著就昏厥過去了。聽著這個意外消息,皮日休憂心如焚,然而他既不能進宮探視,也無計傳遞一點消息,九重宮闕深似海呵。
石野豬頭也不抬,只顧一瘸一拐地急急穿行。人群中立刻發出一陣快意的哄笑。在眾人的嗤笑聲中,宮使們如喪家之犬溜出了市場。
「那開門的綢絹店、寶貨店在哪兒?」
說罷,市令轉過身去,緊走幾步,折回市署那間小房裡去了。
「老漢,我們是奉敕命外出宮市的宮使,就是替皇上買東西的人,懂嗎?要絹錢找皇上去!怕你新進城,摸不清方向,我給你指條路徑,由這兒往北,走到盡頭,有一個頂大的庭院叫大明宮,也叫東內,皇上就住在那兒。」
石野豬腳頭是很有功夫的。他不但善於馬上打毬,步行踢毬也是硬角。
這一天,旅店門前車水馬龍,不獨前幾天來過的人榮顧,還另邀了許多京都的權貴名流。崔公子在樓上大張宴席,厚具珍饈。黃巢因為同住一家旅店,也是趕考舉子,被邀觀光助興。酒宴之中,黃巢心裡一直百思不解。心想,大比之期馬上屆臨,這崔公子不閉門攻書,卻大張宴席邀人品琴,是何緣由呢?
那人笑了笑,也不遜讓,從背上霍地抽出劍來說:
石野豬在地下半天爬不起來,一肚子無名氣,只好對著幾個隨行的太監發洩,一面哼,一面罵:
接著,旅店主人又關切地對黃巢說:「黃公子,休怪小人直言,像你這樣整天只是關門攻讀,科場可不一定有分。你雖然講不起崔公子這樣的排場,也還是得走動走動,請託請託,不要捨不得花費。俗話說:捨不得金彈子,打不下鳳凰鳥。就是別處無門請託,求求這個崔公子帶挈帶挈也好。崔公子不是說,他與今年主考官崔沆有通家之誼嗎?」
中年經紀人付過銀子,把兩匹絹背走了。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說:
「這……這……」老漢又氣又急,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幾個推車的太監這才扔下車子,向那年輕人撲去,要動手揪扯他的衣服、胳膊。
皮日休想,我何不採片樹葉,寫首回詩,也經過御溝水投送給她?皮日休從高丘上採下一片樹葉來,正待要寫,才想起自己狂喜中忘了常情,御溝之水豈能倒流,花葉詩如何能進宮墻裡去呢?想到此,不覺黯然神傷地扔下了手中的樹葉。
「好,試一試。」
石野豬冷笑一聲,從懷裡取出一紙文書,在老漢面前一晃說:
皮日休正在忖想,果然見石野豬帶著一隊宮使,騎著快馬來了!接著見這頭閹豬威脅市令,搶掠農民的絹匹。皮日休在一旁冷眼看著,心中舊的悲憤未消,目睹此情此景又添新的憤慨。他恨自己無能,在朝不能匡扶人主,革除弊政,眼下也無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能將一腔憤慨強往肚裡嚥。
第二天,黃巢走馬看燈記下全部一百首燈詩,壓倒劉家眾子弟,奪得頭籌的消息,立刻傳遍全莊。赤墻村人都到黃宗旦家裡祝賀。有人指著黃家庭院裡那棵梧桐樹,誇讚地說:
太液池畔的垂柳幾經秋風,已是黃葉委地了。曾幾何時,在濛濛的煙雨中招來歸燕,又在藍天麗日下牽蜂引蝶的絲絲翠柳,竟成禿枝。那蒙塵的柳葉,多像一片片頹敗的娥眉。太液池中仍是綠水盈盈,然而雖有京兆府傳派民工引渭濟濂,環流入宮,畢竟久旱水淺,池周漸見裸|露。池中的荷葉曾以蓬蓬的清籟,伴她度過多少個惱人淒清的雨夜,如今不耐風霜,竟成枯敗,那出浴仙子似的荷箭,來去匆匆,更是蹤跡難尋了。
且說石野豬剛才被人接住飛腳,搡出幾丈開外,跌得鼻青臉腫,半晌爬不起身來。他一面在地上掙扎,一面心裡暗暗忖度:我這一腳下去,少說也有三五百斤力氣,誰能有這個本事接住我的飛腳,還把我搡了幾丈遠呢?石野豬掙起半個身子,抬眼往前一望,只見一位頭戴黑紗幞頭,身穿青色直裰,腰繫紅皮帶,腳登烏皮六合靴,書生打扮的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正兩眼射著怒火,英氣逼人地望著他。
「羅平子」在黃巢家住了半年,不但教會了黃巢一套高明的劍術,還教會他練就一手好箭法。此外,還講了許多裘甫起義殺貪官、濟貧民,攻城略地的故事給他聽。臨行,又贈黃巢一部《黃石公兵法》、一部《孫子兵法》和一柄「羅平劍」。
「可不,巨天兒就是我從梧桐樹上那個鳥巢裡,撿下一枚鳳凰蛋孵大的。」
石野豬又進一步追問:「朝廷規定,何時散市?」
那還是懿宗在世的事。有一年,波斯國的使者入朝,皇帝賜他們到太極宮梨園亭子裡看踢毬。波斯使者很傲慢,以為毬術都是波斯傳到中國的,瞧不起唐人的毬技。其實,馬上擊毬的波羅毬打法,固然是波斯東傳到中國的,而步行踢毬則是中國早已有之的傳統打法。波斯使者自恃是毬國來使,隨員中也不乏毬技高超的人,便傲慢地啓奏懿宗說:
黃巢走過宣陽坊,看看來到東市,這時日已正午,只聽得市局內鼓聲咚咚,響成一片。這是開市的鼓聲,以三百槌為誌,市場交易正式開始。
「陛下,和波斯人比賽,哪用得著許多唐人?奴婢情願一個人上場,敵一隊十個波斯人!」
「放屁!」石野豬厲聲斥責道:「先不說你們莊蝗蟲的事,且說眼前京城的景象吧。」
「走,上那邊宮市去!」
三場考罷,黃巢趁著放榜前的閑暇,登臨了小雁塔、大雁塔、曲江池。京城的繁華和他進京途中所見所聞,形成鮮明對比。關東一帶水災之後又接旱災,災害頻仍,餓殍遍地,而京城裡還在紙醉金迷,歌舞昇平。他在考試策論時寫下的那些悲憤慷慨的詞句,不覺又湧上心頭:
石野豬像抓住了什麼把柄,把一腔無名火全發洩在這個九品市令身上,他厲聲道:
皮日休深為這年輕人見義勇為的行徑所感動,覺得這年輕人幹得痛快淋漓,也替自己出了胸中鬱積的不平之氣。可是轉念一想,又替他揑了一把冷汗:年輕人毆打宮使,攪亂宮市豈不犯下彌天大罪?若不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眼看殺身滅門之禍就要臨頭了。
「兄弟,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金鑾殿不是辯理的地方,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
「老爹,你的絹我買下了,給你一等的價錢。這年月,只圖糊個口,不餓死就行了。衣著之事,看得淡點。換幾兩銀子市上稱點米回去吧,只要人不餓死,留得青山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有綠水流。這養蠶織絹的事,以後還可以慢慢做的。」
這時,那些王公大臣的高樓深院裡,擺著一席價值千金的豪華宴席歡宴享樂。酒席上,一人拳握可以枚計的小果品,如蓮子、瓜子、松子等,一人大聲地猜他掌中果品的單雙枚數。正是「樓頭擊鼓傳花枝,席上藏鬮握松子」。王公貴胄飲酒猜枚的吆喝聲,徹夜不息,從寂靜的夜空中,傳入貧民低矮破敝的茅屋,吵得飢腹僵臥的窮苦百姓,更是輾轉難眠。
說罷,黃鸝從御溝旁的一株桂樹上,帶花採下一片油綠的桂葉來,接著,取出隨身攜帶的眉筆和黛青,在桂葉上題下幾行詩句。
黃宗旦的夫人田氏,指著梧桐樹上的一個鳥巢,笑著回答說:
石野豬在一旁氣得跺腳直罵:「全是一群廢物,只會在宮廷裡搬弄口舌,邀功求賞,臨場沒有一點能耐!」
這兩句古謠說的是,蠹蟲、蚊虻雖小,而蛀樑、吸血,危害極大。太監閹人,宮廷臣僕,其小亦如蠹蟲、蚊虻,而蠹國虐民,其害卻遠甚蠹蟲、蚊虻。多年來,長安蚊虻成陣,人們只能卻而避之。這一年,眼看皇城下蚊虻肆虐,卻居然激起了一個敢執拂塵的人。這個敢執拂塵的人是誰,得從一個進京趕考的舉子說起。
按例,劉家塾師把頭獎二十兩白銀賞給黃巢。黃巢卻笑著說:
過了片刻,黃鸝又喟然嘆道:「御溝水呀御溝水,你悄然無言,默不作答,你竟是不肯答應我這個小小的請求?我也不怪罪於你,也許你也是力不從心。好吧,你既然無力帶我出宮,那麼,你就像送落花一般,為我傳遞一點消息出宮去吧。」
那年輕人俊秀中透著英武,見石野豬掙起身來,便厲聲斥責道:
石野豬自恃是皇帝的近侍,有一身蠻力,幾套拳腳,一顆鐵頭,一向在長安市上橫行無忌。他做夢也想不到,青天白日,皇城根下,會有人吃了狼子心、豹子膽,敢對宮使下手。更沒有想到,眼前這樣一個書生模樣人拳腳會如此厲害,把他的兩項絕招都給破了。兩番較量,石野豬吃了虧,受了傷,自諒不是這年輕人的對手。雖是大庭廣眾之下,他也只好強嚥下這口窩囊氣,將嘴一努,暗示那幾個隨行太監扶他回宮。
幸好黃巢不是那只會讀書的文弱書生,而是一個身強體健,有武藝在身,文武全才的人。加上又無僮僕跟隨,隻身行動方便,隨著人流左一擠右一擠,很快擠到了龍虎榜下。
接著,崔公子命眾僕捧出幾大捆文軸,約有數百幅之數,遍送與會眾人。大家打開一看,文軸都用上等絲帛製成,做工精美,上面寫著崔公子製作的詩文,旁邊還有權貴名流的品題。
黃鸝目送花葉詩順著御溝流出宮墻,心中略略得到一點慰藉,滿懷愁緒才稍消釋。
市令囁嚅著,連忙弓身點頭,倒退了幾步,然後轉身走進市署,也不叫市丞、市役動手,自己親自拾起一對鼓棰,對著市署門前鼓架上的一面大鼓,咚咚地猛擂起來,一氣擂了整整三百下。這就是按制規定的,日中擊鼓三百開市。正是城市尙餘三伏熱的秋天,三百記鼓擂下來,本來有點老邁的東市令直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然而,他再舉目朝市場四周一望,市場依舊空空蕩蕩,店舖仍然關門閉戶。
「你們這幾頭笨驢,誰給你們使了定身法,不會上前攙扶!」
店主人抬頭向舖子外面望去,果然有幾個歪戴帽,斜穿衣,不三不四的人,正在店舖外面逡巡。這家絹綢店剛剛進了一批新貨,看來幾個「白望」是在打它的主意了。
他不禁仰天長嘯,呼喚著上天說:「上天呀,你果真讓山無陵,江水為竭,使大自然來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大震動吧。震倒眼前隔絕了黃鸝,幽閉了千百個無辜的美麗少女的宮墻吧!」
石野豬正眼也不看他一下,責問道:「東市令,現在是什麼時辰?」
「東市令在哪裡!」
接著,老闆又拿出一匹用青白兩色絲織成的花綾,眉飛色舞地說:這種花綾絲細質輕,宮中常常買了作春天的舞衣。波斯、大食等外國商人也常常成批地買了運回國去……。
店老闆正在如數家珍地向黃巢兜售他的貨物,忽然,一個店夥計臉色驚慌地走近店主人,拉了拉他的衣襟,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
幾個隨行的太監這才如夢初醒,蜂擁上前七手八腳將石野豬扶起。一個小太監諂媚地哧啦一聲從衣襟上撕下一幅黃綾,拭去石野豬頭上臉上的血污,又細細替他將頭包好。
黃巢剛剛邁出店門,突然,市面上像刮過一陣颶風,店肆、貨棧紛紛撤業關門。就是一些擺攤沽酒,挑擔賣餅的,也紛紛收了攤子,挑著擔子四散奔逃。有的撞翻了貨擔顧不得撿拾,有的鞋子掉了赤著腳跑。孩子哭老人叫,狗子在後面追著散逃的人汪汪咬。
石野豬剛才雖然被年輕人接住腿腳搡倒在地,挨了一摔,但究竟沒有傷筋動骨。他身強力壯,爬起來揉了揉,活動活動腿腳,勁又來了。他並沒有服輸,心想:剛才不過是乘我不備,搡了我一跤。我還有看家本領沒使出來呢,叫你也嘗嘗我這鐵頭的厲害!
眼前的朱門玉戶,亭榭樓台,池苑花樹,頓時成了囚人的囹圄。呵,她多麼想還如兒時一樣,在翠綠的田野裡和女伴們一起攀條採桑,一起臨溪浣紗,信口無腔地唱那些山村野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到雞栖於塒,牛羊歸來的傍晚,親人們和和睦睦、親親熱熱地聚會在一起。夜深燈下,她可以獨自躲在閨房裡縫綉那種精緻的能裝詩文的錦囊,小無嫌猜地送給表哥皮日休,再從他手裡接過那些唱起來餘香滿口的清詞麗句。然而,眼前的宮墻隔斷了兩個人世,她所嚮往的生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而有了這座大綢絹店的營利,高駢的財富積累得更多了。高駢官勢再加軍勢,他的舖子,石野豬自然是不敢動的。
公卿世家、富豪權貴子弟,常常通過關節買通主考官而登第。真正囊螢映雪、寒窗苦讀的人往往榜上無名。自然也有「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人,然而,這種有真才實學,又有良好機遇而被選中的,畢竟是少數。
清清御溝水帶著內苑的花葉緩緩流過,皮日休想起歷代宮廷,宮女們為排遣難耐的寂寞,難解的相思,常常以花葉題詩,投諸御溝,流出宮墻的傳說,便從清流裡撈上一片片漂流的樹葉來辨認著,希望真的也能得到一點來自深宮的消息。然而,他撈取了一片又一片樹葉,片片溼漉漉的樹葉上都空無所有。是流水無情,洗去了落葉上的詩句,還是美人無意,根本未賦落葉呢?
黃巢原名黃巨天。小時候上赤墻村的村塾。塾師教的課,不論是詩是文,都能過目成誦,比一般孩子學得快。
一個年過半百,鬢毛已衰的九品市令,聽到石野豬的喊聲,趕緊從設在市場中心的市署裡走出來。他身著淺青絲麻合織的絲布九品市服,見了石野豬連忙弓腰行禮,卑聲下氣地說:
想到這裡,皮日休趕緊走上前去,向年輕人拱手一揖說:
市令心裡完全明白,市場上的人為何跑了。攪散市場的正是這些強買硬要,平白勒索的宮使。如今,別說擊鼓,就是用牛車也拽不回那些跑散的商民了,然而,市令官職卑微,心裡窩著火愁著氣,卻不敢明裡發作,只得強扮笑臉,走到石野豬跟前,陪著小心說:
與黃巢同旅館住著一個崔家公子,也是進京趕考的。黃巢只在樓底賃了一小間住下,而崔公子一人卻占了樓上全部十餘間房子。崔公子單名瀣,他僮僕眾多,衣馬豪華,自稱是吳越首富,與今年科考主司崔沆有通家之誼。
黃巢舉目一望,只見前面幾個健僕開道,中間一乘華貴的肩輿上,端坐著春風得意的一位貴公子。此人正是和黃巢同旅店的那位崔瀣。肩輿後面還跟著一隊吹鼓手,嗚哩哇啦地吹奏著一派喜樂。原來,崔公子考前一面重賄主司崔沆,和他攀通家之誼,另外還通過和崔沆親近的權貴,多方向崔沆保舉。打了這許多關節,自信一定高中,看榜之前已經把樂工準備好了。只等看過榜,便擺開執事,吹奏鼓樂,風風光光地回旅店去。看到這裡,黃巢不禁慨嘆道:
石野豬和眾宮使手攬轡頭,翻身上馬。馬蹄噠噠,倏忽間已經到了老漢面前。他們從馬背上縱身跳下,將老漢團團圍住。
東市令瞇縫起昏花的眼睛,望了望藍天裡的太陽說:「午時剛過,正交未時。」
「你口出大言,敢與我比比劍嗎?」
老漢正在大惑不解時,隨石野豬同去宮市的一個小太監,轉著眼睛滿市場搜索,終於遠遠地發現了他。小太監連忙稟報石野豬說:
老漢心裡有些驚慌,連忙答應:「那好,那好,老漢推絹上市就是為了賣的。」
年輕人直視那文官模樣人坦誠的目光,終於甩腳開腳步,隨他向西市走去。
市令往街東頭一指說:「大人,那廂就是。」
田野上是誰唱起了那支古老的〈落葉哀蟬曲〉?
夜市千燈明碧雲,
高樓紅袖客紛紛。
如今不似時平日,
獨自笙歌徹曉聞。
「多稀奇的名諱,田八二十一,果頭三屈律。……」
兩方隊員下了毬場,石野豬東西驅馳,風迴電激,所向無敵。他得了毬,左盤右旋,忽前忽後,波斯隨員全隊來圍,拚力攔截,也奪不走他腳下的毬子。踢到中場,石野豬一時性起,猛飛一腳,踢得毬子凌空飛去。全場仰望,只見毬子衝入雲端,不知所往。此時,全場愕然。懿宗命小太監捧出新毬,以便易毬再戰。波斯隨員一個個瞠目結舌,自愧不如,不等終場,就自願認輸……
年輕人這才走向那賣絹的老漢,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上前對老漢說:
過了兩天,這家旅店忽然門庭若市,每天車馬不斷,時時有京都的富豪權貴來拜會崔公子。據說是有一把西域傳來的胡琴,價值千緡,擺在東市,多年沒有人買得起,今年來了個吳越首富的豪門公子,把這把胡琴買了。並說崔公子不但家資巨富,而且性喜音律,善於撫琴,藝甲江南。所以,大家都來
www.hetubook.com•com求見崔公子,欲一睹這把珍貴的胡琴,並一聆這位藝甲江南的崔公子的妙手佳音。對這些單獨來的訪問者,崔公子一一婉言謝絕,卻約期來日大會京都名流,當場展示胡琴,並獻薄藝。
黃鸝在別館裡一張軟榻上躺了片刻,慢慢蘇醒過來,張眸四顧,身子已不在龍首殿上,周圍不見了樂工、舞|女,也不見近在咫尺的表哥皮日休。別館實則是一座冷宮,樑柱上的彩繪已經開始剝落,也無人整飾;檐頭柱角織滿了蛛網,更無人打掃。偌大一間閑置的別館裡,就孤零零抛撇下她一個弱女子。看著眼前的冷落淒涼景象,黃鸝心中不覺又哀傷起來。她受不了這冷清氣氛的重壓,強掙起身子,從床欄上取過一條荷色披帛,繞過雙肩,讓它長長地飄垂胸前,然後步出別館,散心遣懷。
御溝水送著一朵朵落花默默從黃鸝身邊流過,像一段平鋪的綠綢,聽不見濺濺的波聲浪語。
汴水通淮利最多,
生人為害亦相和。
東南四十三州地,
取盡脂膏是此河。
「閃開,閃開,今科高中第八名新進士的崔公子的肩輿來了。」
黃巢以「羅平子」講的故事,對照本地鹽吏盤剝壓榨百姓的事實,深悟「官逼民反」的道理。黃宗旦指望黃巢金榜題名,改換門楣。黃巢眼看晚唐宦官擅權,朝政腐敗,民不聊生,便指望有一天位列朝班,廓清政治,匡民濟世。這兩種願望結合在一起,促成了黃巢進京趕考。
石野豬由兩個太監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其餘太監牽了馬匹在後隨行。人叢中有人喊:
年輕人堂堂正正地說:「你自去稟報吧,我在這裡候著。到金鑾殿上皇帝面前評理也可以,怕事的不是好漢!」
一天下午,村塾放學之後,別的同學都回家了,黃巢一個人還在村塾旁草地上練劍,黃巢正練在興頭上,忽然聽得身旁有人嘆息道:
「大人,你看,遠處街邊不是有位老漢推著一輛小車在賣絹嗎?」
東市令連忙回答:「酉時日落,鳴鉦三百散市。」
「真是家有梧桐樹,招來鳳凰鳥呀!」
石野豬眼一瞪說:「胡說,自從聖主登基,五風十雨,國泰民安。日前,京兆尹楊知至還奏聞一件慶賀聖主登基的瑞祥事情。說是有大群蝗蟲從外地飛到長安附近,都落到刺樹上,抱著荊棘自死了,這不是聖主洪福齊天的瑞兆嗎,哪來什麼災害!」
石野豬下得馬來,兩手叉腰,挺胸凸肚,鼓起圓滾滾的牛仔眼珠,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市場,一把無名孽火不禁從心頭燃起。他惡聲惡氣地喝道:
第二盞上寫著:
黃巢進京趕考,一路上泛汴、洛,過潼關,登華山。登臨祖國的名山大川,大大開闊了他的胸襟。然而,他也看到了沿途漕運的艱辛。運河裡那些從江南往長安運糧的漕船上,船工、民伕赤身露體,汗下如雨。縴繩直扣入肩胛,划船、背縴如牛負重。看到這裡,黃巢不免低迴地吟誦起這樣的詩句:
黃巢下樓,遇見旅店的主人。旅店主人笑吟吟地說:
這時,崔公子才拱手一揖,笑對眾人說:
黃鸝在龍首殿內唱〈嘆百年〉歌曲,唱到「落花流出宮墻去,紅顏暗老有誰憐?」不禁哀傷得昏厥過去。僖宗只好命石野豬帶幾名小內侍再用寶輿將她送回太液池畔別館安歇。
石野豬上前,大大咧咧地說:「老漢,這幾匹絹我們買了。」
上元節到了,正是天上月圓,地上燈明的時節。黃巢邀了同塾的幾位學友,心裡愁著一股氣來到劉家莊園。柳林裡跨上匹駿馬,折枝柳條在馬臀上著了一鞭,那馬便潑剌剌繞著莊園轉了起來。莊園四周果然掛滿了五顔六色、各式各樣的花燈,每盞灯上寫著一首咏灯或咏灯節的詩,黃巢一面緩轡而行,一面記著燈上的詩。
石野豬見擊鼓也召不回商民,一時也無可如何。聽市令說,還有幾家綢絹店、寶石店開著,喜不自勝,忙問:
認明了這確是黃鸝親筆題寫的花葉詩,意外的高興使皮日休捧著桂葉的手顫抖起來。宮中不是傳說黃鸝有些精神恍惚嗎?不,看來她神志清晰得很,不過是思念過度,心力交瘁罷了。她和入宮之前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心上的人,也知道宮墻之外有一個和她一樣情真意篤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
每年上元燈節,劉家要舉行一次走馬看燈記詩比賽。這一天,劉家莊園周圍掛出各種各樣的燈來,有垂著纓穗的宮燈,也有紮著魚蝦、昆蟲、禽獸、器物形狀的花燈。每隻燈上寫著一首詠燈或詠燈節的詩。莊前柳林裡拴著一排駿馬。參加走馬看燈記詩的人,挑選一匹駿馬騎上,在一炷香的時間內,策馬繞十里莊園的圍墻跑一圈,然後到莊園門口,向主賽的人背誦沿莊看到的燈詩。記得最多的得頭籌,賞銀二十兩。
關東去歲旱災,自虢至海,麥收才半,秋稼幾無,冬菜至少,貧者磨蓬實為麵,搗槐葉為齏。今所在皆飢,無所依投,坐守鄉閭,待盡溝壑。其夏秋兩稅,實無可徵;而州縣吏役,督催甚急,動加捶撻,雖撤屋售樑,雇妻鬻子,止可供吏卒酒食之費,未得至於府庫也。或租稅之外,更有他徭;朝廷倘不撫存,百姓實無生計。長此以往,比及來春,則自潼關到海,將絕可耕之牛,而無把犁之民……
兩人換了劍,黃巢也想試試這劍的鋒利,步步進逼,要削那人手中的半頭劍,以洩心頭之忿。可是,那人的劍法神出鬼沒,黃巢不但不能削去他手中的半頭劍,反因為急於進攻,疏於防範,被那人瞅個破綻,用斷劍將黃巢手中的長劍擊落。古語說:「止戈為武」。手中的武器被別人打掉了,還不服輸?黃巢也就心悅誠服,拜倒在地,尊那人為師了。
市上高聲叫賣,笑臉攬客,馬嘶驢鳴,秤尺叮噹,十分熱鬧。
酒宴已畢,崔公子忽然從內室中捧出胡琴,當著眾人的面將這把價值千緡的胡琴摔碎在席上。眾人正在瞠目結舌,驚異不已,崔公子卻含笑從容地說:
黃宗旦世代販鹽,不但自己有祖傳武藝,會使刀弄槍,而且結交的鹽販中也不乏武藝高強的江湖豪傑。從小耳濡目染,黃巢不但文才非凡,武藝也很精通。黃宗旦是黃巢的第一個武藝師傅,他的幾套刀法劍法,很快被黃巢學完了。於是,黃巢又向販鹽來往江湖的一些豪傑學習武藝。
餛飩擔子剛挑走,一個推車賣餅的過來了,他從車上拿下一大摞油餅向老漢和周圍群眾分發,一面分發,一面高興地說:
可是,黃巢並不服輸,他慍怒地說:「這是你的劍好,不是你劍術高。」
開始,這個走馬看燈記詩的比賽,只在劉家子弟中間進行。可是,進行了多年,也沒有一個人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走馬記下沿莊上百盞燈上面的上百首燈詩。這一年,劉家莊園也讓赤墻村的子弟參加走馬看燈記詩比賽。一則顯示劉家莊園的豪華,二則劉家莊自以為是書香世家,和赤墻村那些農家子弟比,劉家子弟看燈記詩一定穩操勝券,借此也可以賣弄賣弄劉家的文采。
黃巢穿過市場,準備到他下榻的常樂坊旅店去,收拾行裝回家。他走到一家大綢絹商店面前,不禁被店舖裡五花撩亂的綢絹吸引住了。櫃內陳列著無數綾羅綢緞。最奇巧珍貴的是一種幾乎透明的薄絹,這種絹看上去像輕霧。據說,一匹數丈,而稱起來只有半兩。他想何不買上一些,送給夫人,也算進京一趟,帶回去的禮品。
市場上一片歡樂喜悅的氣氛。年輕人看著眼前這一派熙熙而樂的景象,也高興地笑了,他完全忘記了眼下自己險惡的處境。老漢推起車子要回家去,臨行千恩萬謝,要年輕人留個名,年輕人慷慨地說:
皮日休懷著一腔悲憤,離開御溝,踅回城去,他進了東正門春明門,過了興慶坊,途經東市,準備回太常寺去。一走近東市,就見市場上如陡地刮起了一陣颶風,店肆紛紛撤業,商民四散奔逃。皮日休心想:真是「京都白日見虎狼」!一定是禍害百姓的宮使出來了!
放榜的日子到了。這天早晨,黃巢起來,盥洗完畢,穿戴整齊,在旅店裡吃過早飯,便出門去皇城東市。這時東市還沒有正式開市,一些店舖戶牖半開,店堂夥計打著呵欠,正在收拾整理門面,準備迎接即將開始的熱鬧生意。一些城外趕來貨賣的擔子、車子也開始陸續到來,零星歇在市上。黃巢惦記看榜,無心細觀市場情況,逕直穿過東市,往西朝朱雀大街走去。
「贏得劉家紈袴子,勝過百兩雪花銀。」
「卑職東市令在,大人有何吩咐?」
「好身段,只可惜沒得名師指點。」
「稟唐皇,波斯隨員中有會踢毬的,請和唐人交手,俾能交流兩國毬藝。賓不奪主,波斯客隊願讓主隊,乞以半隊五名波斯人,敵一隊十名唐人。」
黃鸝步出別館本為散心遣懷,誰知看太液池上的秋景,因時序的更替,不由想到人生倏忽,自己的青春就要像這池畔的柳絲,池中的荷花一樣,在孤寂中暗暗衰敗,無人憐借。一念及此,更添愁緒,眼中的珠淚又如斷線的珍珠,撲簌簌滾落下來,打溼了衫袖。
就在這時,只聽得人叢中一片喧嚷之聲:
第三盞燈寫著:
這隊黃衣宮使中,為首的一個正是剛才陪僖宗打毬,插科打諢取悅僖宗的小太監石野豬。剛才在大明宮含涼殿內受了僖宗和宦官田令孜的差遣,帶了一隊小太監出來宮市,準備取些上等綢絹回來,好給宮中裁製波斯式樣的新式毬衣。www.hetubook.com.com
「大人,今天這些生意人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看錯時辰,早早散市了。如今人已走散,擊鼓也召不回來,小令著實無法。幸好,那邊還有幾家大綢絹店、大寶石店開著,大人要買什麼,是不是上那邊挑去?」
只聽得豁啷啷一聲響,石野豬的頭撞在一間小舖子的墻壁上,把一堵墻壁撞塌了。石野豬的頭果然名不虛傳,有些功夫。這一記直撞得石野豬眼冒金花,頭破血流,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老漢顫巍巍地接過銀子,感激地說:「多虧搭救,又承送銀兩,老漢真是沒齒難忘。」
年輕人正目送賣絹的老爹遠去,忽聽得身旁有人向他招呼。他回眸一看,見身邊一人,白面微髯,三十多歲年紀。臉色清癯,目光烱烱有神。藍衣、紗帽、革帶、烏皮履,七八品文官打扮。年輕人一時辨不清來人的身分、意圖,正不知如何作答好。
「方才崔公子盛宴京華名流,黃公子可曾與會?」
只見第一盞燈上寫著:
黃巢出生在一個世代販鹽的家庭,弟兄八個,他排行第二。祖上頗積了些資財,所以黃巢從小有機會攻讀詩書,熟諳韜略。黃巢生性聰穎,父親黃宗旦特別鍾愛他,常指著黃巢對親友們自矜地說:「這是黃家的千里駒。」黃宗旦希望兒子在販鹽之外,還能熟讀詩書,科舉應試,以便將來金榜題名,改換門楣。
文官模樣的人一把攥住年輕人的手說:「快隨我到西市胡人酒店避避。西市人煙稠密,外來浮游之人,多寄寓於此,容易混雜掩藏。避過這陣風頭,再相機送你出城。」
「莫非你們是泥胎木偶,怎麼全不動彈?還不趕快上前,把那反賊給我抓起來,送到京兆府去重重辦他!」
「宮使大人,怎麼空手回去了?而今市場上綢絹多著呢,挑幾匹帶回去吧。」
原來這人本是唐宣宗大中十三年(西元八五九年)在浙東起義的裘甫農民軍的舊部,裘甫起義失敗之後,十年來流落江湖,隱名埋姓,自號「羅平子」。裘甫起義定年號為「羅平」。越地民間相傳,東海中有羅平島,管越人禍福。其實,羅有廣布的含義,平是平等平均,「羅平」隱著並天之下平等平均的意思,「羅平子」把身佩的寶劍也叫「羅平劍」,這劍用唐時一種著名的「百煉鋼」鍛製成。「百煉鋼」是通過千百次反覆燒鍛錘煉,除去生鐵中的雜質煉成的一種好鋼,堅而且靭,對普通成色較差的兵器,能夠「削鐵如泥」。
「落花無意,流水有情。有情的流水呵,你能將我像落花一樣帶出宮墻嗎?」
弦管笙歌慶上元,
春風過處四山妍。
家家檐下花燈亮,
處處梢頭月倍圓。
……
待老漢吃完第一碗,賣餛飩的又把第二碗遞上。老漢這番就不多推讓了,接過碗不移時又吃了個罄盡。還了碗,抹抹嘴,這才略帶愧赧地說:
說罷,黃巢竟不收銀子,拂拂袖,飄然走了。
石野豬命令隨身太監:「把絹推走!」
石野豬嘿嘿冷笑說:「今朝烏鴉當頭噪,昨夜遇見掃帚星,娘的晦氣!買兩匹破絹,還費這多口舌,哼,實對你說,不看你精窮,身無分文,爺們還不要你這輛破車呢。一輛破車能值幾文,夠爺們幾個的腳力錢嗎?」
「吃餅,吃餅,請吃油餅。今天這位好漢痛打了一向糟蹋市場的『野豬』,為我們這些生意人出了一口冤氣,太叫人高興了。吃餅,吃餅,我請客!」
黃巢點頭說:「觀光過了。」
老漢抱拳說:「感謝諸位關照!」
「宮市購物我自會處置,不用你在這兒絮叨!」
另外還有幾家開著的舖子,主人也莫非當朝顯宦和皇親國戚。
正是僖宗、田令孜、石野豬在含涼殿上商議,如何宮市籌措絹綢,添置新毬衣,以便毬場生輝,鞠戲盡樂的時候,大明宮裡太液池畔,一位女子卻獨自在御溝旁哭得悲悲切切。
青年懇切地說:「些許小事,老爹不必介懷。遇見這種橫行霸道的事情,每一個血性男子都會不惜洒一腔熱血,仆五尺身軀,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的。」
黃巢馳馬繞劉家莊園一圈,來到莊園門口,一炷香才燃了三分之二。這年主賽的是劉家的塾師,黃巢對著他把繞莊一百盞燈上寫的一百首詩,如行雲流水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
「你們白晝行劫,欺掠平民,滋擾京畿,妄稱宮使,行逾盜賊!」
這時,從一間小綢絹店裡,走出一位中年經紀人,來到老漢跟前,熱情地說:
管它流水無情,任她美人無意,皮日休卻還是那樣痴情地從御溝裡撈取漂流的落葉,一片一片又一片……忽然,一片桂葉帶著如遙天繁星般的桂花,散著沁人心肺的清香,裊裊地漂流到了皮日休的跟前。皮日休生怕碰掉了葉畔的桂花,小心地把它撈拾起來。多麼嬌美的桂花,多麼油綠的桂葉!皮日休欣賞著花葉,無意中卻在油綠的葉面上,看到了用畫眉的眉筆和青黛題的一首花葉詩。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皮日休一陣欣喜,忙捧起桂葉細讀起來:
「是,大人,卑職這就重新擊鼓開市……」
黃巢把金榜上題的名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見自己名字。他只怕是匆忙中看漏,又把龍虎榜從頭到尾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等到他把龍虎榜前前後後看了三遍,才確信自己榜上無名,這時,一種憤懣不平之氣不覺陡然從心頭升起。這次考試,他三場得意。所以榜上無名,自信絕非文章不好,經書不熟,而是那些考官根本不識文章好歹優劣,只看關節是否打通。想到這裡,他恨不能上前去,撕下眼前的龍虎榜,以舒胸中不平之氣。
石野豬一臉橫肉,一身蠻力,剽悍得就像一頭樹林子裡的野豬。他除了有些腿腳功夫外,還有一手看門的絕招,那便是他那一顆撞倒牆的鐵頭。
店主人見黃巢剛正不阿,十分欽佩,暗自嘆息一番,不再強勸。考試之前,黃巢每日依舊關在旅店裡,苦讀不綴。
兩人就在草地上一來一往交起手來。黃巢只見那人一把劍蹁上刺下,左劈右砍,如一條白練熠熠生輝,相形之下,自己的一把劍卻黯然無光。正在驚疑,只聽得哐啷一聲,自己的劍已經飛去半頭,只剩一半提在手中。黃巢一驚失色,那人卻執劍哈哈大笑。
黃巢愣神停步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裡疑惑,眾人如此驚慌,莫不是終南山上的老虎跑進了京城?
「這真是庸碌之輩幸進,才志之士落魄,世間還有什麼公道可言!」
那些老於科場的富豪子弟熟諳其中秘訣,所以到京之後即忙著饋贈請託。黃巢不諳此道,也不屑於這樣做,大比之前,只關在旅店裡讀書。
緊鄰赤墻村有一個劉家莊園,劉家的大兒子在曹州巡院當巡吏,專緝私鹽販子,老太爺在鄉下守著田莊過清閑日子。劉家自請先生,辦了個家塾,教他一家子弟。
這花葉詩出自誰手,是別的宮女遣懷之作呢,還是出自黃鸝手筆呢?從那熟悉格外娟秀的筆跡中,皮日休確有把握地辨認出這是黃鸝手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使皮日休又不能不自生懷疑。他捧過桂葉再來細看,桂葉上的水分已經乾了,字跡更加分明。他又取下隨身攜帶的書囊來看,這是當年黃鸝親手綉製送給他的一個藏帶書帙的錦囊,上面用彩色絲線綉著黃鸝親筆寫的四個字「心耕筆織」。那娟秀的筆跡,和花葉上題詩筆跡完全相同。這樣,皮日休心頭的最後一點疑雲也消散了。
御溝的流水經皮日休登臨的高原下,緩緩流淌,這是從太液池內,從黃鸝居住的水榭旁流過的清流,這是融和有黃鸝的棄脂水的流水呵!皮日休深情地走到御溝旁,掬了一捧帶花香的清流,澆在自己的臉面上,於是,頓起一種清涼舒適的感覺。
「些許小事,值不得留名。有一天,我能把這些弊政都除了,老爹,你再記我的姓名吧。」
說罷,不等黃巢回話,店主人就喝令夥計們上門板歇業。黃巢心裡納罕,店主人為何孩兒面說變就變呢?
臨走,惡狠狠地回過頭來說:「小子,識時務的,自去京兆府公堂投案,聽候發落!你別想跑,你跑到天涯海角,朝廷也要用海捕文書把你抓來歸案!」
玉漏銅壺且莫催,
鐵關金鎖徹明開。
誰家見月能閑坐,
何處閑燈不看來?
那時雖然已是晚唐,但對外來說,國力還是強盛的。懿宗也有意要顯顯唐人踢毬的技藝,煞煞這個波斯使者的傲氣,也就允准了石野豬的請求。石野豬是宮廷裡的職業踢毬人,而波斯使者的隨員中雖有幾個善於毬技的,但究竟不是職業毬人,於此道尙未到精熟地步。加上人地生疏,難免怯場。他們也暗怪使者多事,無端挑起這場毬賽,更是心存厭戰情緒。石野豬呢,既然誇下海口,只有拼力向前。有懿宗聖駕親臨觀看,他更是精神抖擻,極力想一顯身手,獨力奪魁,取悅君王。
旅店主人說:「小人開這旅店數十年,接待過萬千赴京趕考的舉子,見過許多善於經營請託的人,然而,沒有誰曾有崔公子今日之豪舉。一日之內,崔公子當聲溢京都,名聞有司,今科一定高中。」
老漢一聽這話,傻了,連忙哀求說:
石野豬頭一擺,對隨從的太監說:「推走!」
石野豬順著市令的手望去,果然見市東頭有幾家大綢絹店、大寶貨店還開著門。可是,他一看就知道,那都是本朝王公和幾個手握重兵的藩鎮節度在京開的舖子,那怎麼動得呢?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年輕人審度著這文官模樣人的說話,覺得他詞意懇切,句句在理。
石野豬用手往城北一指說:「你看皇城和宮城裡面,綠樹葱葱,樹木花草長得茂盛得很,何處顯出旱象?皇宮裡www.hetubook.com.com樹木花草能長,你們地裡的莊稼反倒不能長?你們地裡的莊稼難道比宮裡的嘉木秀草還要嬌貴嗎!不看你年老糊塗,本宮使非將你送往京兆尹公堂,治治你的誑君罔上之罪不可!」
老漢連忙趕上幾步說:「官人,付過絹錢好走。」
賣餛飩的說:「吃吧,老爹,不要錢。」
「日頭偏西,你們鬧騰了半天,一定肚子餓了,先吃碗餛飩墊墊肚吧。」
塾師聽了,大吃一驚。走馬看燈記詩比賽進行了多年,書香世家的劉家子弟中,每次能記下一二十首的,就算是聰慧的了。而這個孩子走馬一遭,就把百首詩全背下來了,真是奇才。自然,這一百首詩中,有許多是前賢或本朝詩人的名篇,一個平日用功學習的人,對這些詩句不會陌生。然而,劉家塾師感慨於平日教學的艱難,膏粱子弟的學不潛心,也就覺得眼前這個孩子難能可貴了。當下,塾師問他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孩子?黃巢一一作了回答。
羅袂兮無聲,
玉墀兮塵生。
虛房冷而寂寞,
落葉依於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
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一天,石野豬在街上走,和大潑皮迎面相遇,有意撞了他一膀子。大潑皮圓睜怪眼,揮拳便打。石野豬一時性起,憑著一身橫肉,一身蠻力,一頭向那潑皮撞去,把那潑皮一個踉蹌撞翻在地。石野豬用力過猛,收不住腿腳,撞倒了潑皮還直往前衝,潑皮身後是一堵石墻,石野豬又一頭撞到石墻上,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石墻被撞坍了。而石野豬呢,頭上只擦去一層油皮,渾如沒事人樣。
「白望!」
石野豬氣得臉色發白,連聲嚷道:「反了,反了!」
然而,每年應進士科考試的人多過數千,錄取的卻只有幾人,多的也只有三、四十人,如唐詩中說的:「桂樹只生三十枝。」有天下,以至僖宗,垂二百年,登進士科的不過三千餘人。明經科比較容易考些,一般是十人中取一、二人。明經、進士,難易懸殊,所以,唐人又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諺語。
「我不餓,都給老爹吃吧。」
店老闆是一個如彌勒佛一樣滿臉堆笑的胖子,他只當黃巢是外地進京採購綢絹的客商,連忙熱情地向他兜售。他說,店裡新進了一批貨,花色品種齊全,質地優良。說著,還拿出一匹綾來,展開一幅誇耀說:這是真正的鄴中李母村織的八梭綾。這種綾用三交五結,八綾一織的特殊方法織成,所以叫八梭綾。八梭綾美觀耐用,五筐米的價錢就可以買一匹,價錢也不算貴。
石野豬進宮之前,在家是個無賴子。鄉間有一個大潑皮,拳腳厲害,橫行閭里,無人敢惹。石野豬漸漸長大,一身力氣沒處使,就想碰碰大潑皮。只要拱翻了大潑皮,鄉間他就是潑皮王了。
龍首渠的渠水穿過太液池,瀉入御溝,流過宮墻,匯入濂水,北注渭河。黃鸝沿著池岸走到御溝旁,臨著御溝清清的流水,照了照自己的倩影,只見高高的螺髻鬆挽,清麗的面容更見消瘦,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是愈益病弱了。一朵落花在漩渦裡打了個迴旋,循著御溝流出宮墻。看著流出宮墻的落花,黃鸝觸動情懷,不覺又潸然淚下,她喟然長嘆了一聲,對著御溝的流水說道:
「如今日剛西斜,才是未時辰光,你管理的市廑已經撤業關門。你身為市令,如此玩忽職守,送到京兆府去勘問,你擔當得起嗎?還不趕快給我重新擊鼓開市!」
當然,這些傳說已屬荒誕不經,但是說明黃巢小時候聰穎不凡,已經引起了遠近鄉鄰的注目。
市令吃了石野豬的吼罵,有意奚落他。石野豬聽出弦外之音,也不便公開發作,只好說:
那人說:「好吧,我們換劍再比。」
老漢這才接過餛飩,狼呑虎嚥地吃了起來。年輕人卻推辭說:
「好,好,下官不再絮叨,大人就請自便……」
這時,石野豬也在梨園毬場侍從,他本是一個沒事也要找事來顯露一下自己的人,聽了波斯使者的不遜之言,連忙雙膝跪在懿宗面前說:
這時,遠處街邊上卻還留下一位進城賣貨的老漢。這老漢上身穿一件大窟窿小眼的破葛布短褂,下身穿一條補釘摞補釘的舊葛布褲子,褲腳用一根草繩紮緊,頭上一塊麻布包頭。西北高原風沙大,老漢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黃塵。他推著一輛內裝幾匹綢絹的小車,正在張皇四顧,不明白市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想找人詢問詢問,可是市上連個打問的人也找不到,正不知道如何措手足。這老漢是附近長安縣一位貧苦農民,平日只在家中種地,自耕自食,自織自衣,連莊子都不大出,更沒有進城買賣過東西。他哪裡見過這種場面,經歷過這種事情?
老漢兩隻老花眼睛裡,已經沒有淚光,只是定定地望著這一群如狼似虎的宮使,兩手牢牢拽住車把,死不鬆手。石野豬見老漢拽住車把不放,橫蠻地飛起一腳,向老漢踢去……
「胡琴不過樂工賤器,撫琴乃是倡優之役,豈是崔某留心的東西?」
石野豬順著小太監的指點望去,果然遠處有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老漢,推著絹在賣。石野豬像餓狼發現了食物,趕緊一攬轡頭說:
黃巢在考試對策時這樣寫,如今心裡也這樣想:如果能夠考中進士,身列朝班,一定要把策論中寫的這些意見,寫成奏摺,上奏皇帝,力爭付諸實施。
離大比之期還有旬日時間,崔瀣白天帶著僮僕,忙著拜謁權貴。饋贈吳越特產,諸如絲帛、銅鏡之屬;呈送詩文請名賢權貴品題;並想方設法託人引見主考官崔沆,攀通家世誼。晚上便狎妓飲酒,尋歡作樂,鬧得在樓底一隅刻苦攻讀的黃巢,也讀不下書去。
聽著這牽惹情思的歌曲,皮日休的心緒更不得安寧,他由自身的不幸遭遇,聯想到後宮幽閉的豈止黃鸝一個,而是粉黛三千。三千佳麗,哪個不是女中的佼佼,父母的愛兒?哪個又沒有青梅竹馬之好,依依白頭之約?然而一紙采擇美女,充填後宮的詔令,便像一把無情的利劍,生生斬斷了這一切情緣。於是,一個個天生麗質被鎖進重門,讓寂寞像蠹蟲一樣,慢慢蛀蝕她們如花的年華。這是人世間多麼不平多麼殘酷的事呵!
「官人,你休要取笑,老漢一個鄉野小民,怎敢找皇上要錢?你可憐可憐我吧,這是我姑娘辛辛苦苦養蠶繅絲,多年積攢下來的幾匹絹,原本是給姑娘作嫁衣的。今年關內大旱,莊稼都乾死了,田裡顆粒無收,老百姓只好磨橡子,採樹葉充飢。現在就是橡子、樹葉也吃光了,想賣了絹,換幾斗糧食回去,好度命呵……」
那年輕人知道來者不善,早有準備。他弓步站開,看見石野豬一頭撞來,倏地側身讓過;趁著來勢,右手一把抓住石野豬的腰帶,輕巧地將他攔腰懸空提起;然後左手發力在石野豬臀上猛擊一掌,右手猿臂輕舒同時猛力朝前一送;借著石野豬身上千百斤力氣,順著來勢將他扔出八丈開外。這叫因風吹火,順水推舟。
巢兒的名字一叫開去,故事就越編越離奇了。有人說,有一天田氏從樹林經過,見一小兒席地而坐,身穿黃衣,叫田氏為娘,化一道黃氣衝入田氏懷中,田氏回到家裡,身即有孕。懷胎二十五個月,才生下一個孩子,田氏覺得怪異,便將此子丟在野地溝渠裡,過了十來天,黃宗旦又從樹林裡經過,忽然聽見樹上有小兒叫聲,宗旦舉目一看,正是十天前丟下的孩子,現在已經移到樹上鴉鵲巢裡,雀鳥正在銜食物餵養他。黃宗旦大為驚奇,以為此子不凡,於是將孩子再抱回家,讓田氏撫養,取名黃巢。
「蝗蟲都抱著刺樹自死了,有這等奇事麼?怎麼我們莊的蝗蟲不見自死,還天越旱,蟲越多,連窮人吃的草根、樹葉也給蟲啃光了呢?」老漢愣愣怔怔地說。
皮日休思念著幽閉深宮,舉目無親,懸想兩地,病弱憔悴的黃鸝,坐臥不寧,身不由己地步出東門,來到城北大明宮宮墻之外。他站在一個高敞之處,遙遙眺望東內,從那萬樹垂楊中,皮日休認出了那便是太液池。而太液池畔那花樹掩映的水榭,便是黃鸝幽閉的別館冷宮了。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皮日休此刻也只好用遠望黃鸝幽閉的別館,來慰懸想、思念黃鸝之情。那亭亭的水榭,那依依垂楊,娉娉婷婷那樣秀美,豈不就是黃鸝的倩影嗎?
石野豬強忍疼痛,一翻身掙扎起來,對身邊一群小太監,大聲吼道:
第二家珠寶店,門面略小於高駢的綢絹店,然而也是屋宇連甍。店中有價值連城、大如搗衣石的于闐寶石;有售價萬金的祖母綠、貓眼石等名貴寶石;有琥珀、瑪瑙;還有盈寸的合浦明珠。店舖門前垂掛出一幅錦緞望子,上面綉著一個斗大的「韋」字。石野豬知道,那是韋保衡的舖子。他是郭淑妃愛女同昌公主的丈夫,曾當過懿宗的宰相,乃是皇親國戚。當然,也是動不得的。
那些接到文軸的人,有的是和崔公子早有交往的,自然要恭維一番;有的本來就是阿諛奉迎之輩,接到文軸,見有時賢權貴的品題,當然也要吹噓一通。有的甚至當面向崔公子表示,自己和崔主司有舊,一定向主司推荐崔公子的奇才妙文。
聽說不用他絮叨,市令真是求之不得。連連弓身說:
hetubook.com.com「崔某仕宦世家,世代書香,寒窗十年,有文百軸。大比期屆,有賴賢明幫言荐引。」
黃巢拐進朱雀街東的里坊,向東市走去,一路上只見高樓連雲,笙歌盈耳。有的王侯府第,高樓深院,一家就占據了半條街坊。他們門樓油漆放亮,巍峨地臨街佇立。可是,在這些王侯公卿府第旁邊,夾雜著的一些貧民住房,卻低矮破舊,連門也不准向街上開,統統被各個里坊的高圍墻圈在坊裡。大街上設有街鼓,每到夜晚,街鼓一響,所有百姓必須回到坊裡。坊門緊閉,街道上不准再有任何行人,里坊像死了一樣沉寂。只有金吾衛的執金吾們在街道上巡邏把守。
店主人見了外面的「白望」,堆滿笑的臉馬上陰沉起來。他一面急忙把拿到櫃台上來兜售的綢絹,收回到貨架上去,一面向黃巢道歉:
「客官海涵,小店臨時有要事,須提早關門,生意不能成交了,改日再洽談吧。」
老漢為難地說:「這……」
幾個小太監就像不禁風的枯枝敗葉,紛紛落地。這些太監日居深宮,四體不勤,一個個衰弱得很,怎禁得住這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的手腳呢?
就在這時,市場上忽然出來一個敢作敢為的真男子,痛打了橫行長安市上的閹豬,又仗義解囊資助了賣絹的老漢。這年輕人看上去不過是普通一書生,想不到卻有如此驚人的武藝,超群的膽識,真是可欽可佩。皮日休一向自詡是剛直不阿,敢作敢為的真男子,然而在這個年輕人面前也只好自愧不如了。
這裡經售著饒州浮梁昌南鎮等地產的名瓷,白的似霜似雪,青的如冰如玉,人們稱它為假玉器。有揚州出產的螺鈿鑲嵌,花紋美麗的銅鏡。有益州、宣州出產的紙張。有劍南、江南各州和關內一帶織紡的各色綾絹……
黃巢不禁想起他的師傅「羅平子」曾經對他說過的一番話:「想廓清政治,走仕進的路是不行的,得走另外的路!」這話當時領會不深,現在看來是至理名言。
黃鸝纖手拈起寫著詩句的桂葉,輕輕地把它放置在御溝的清流上,桂葉帶著如遙天繁星般的桂花,散著那沁人心肺的清香,在清流上打了個迴旋,順著御溝緩緩流出了宮墻。把那深宮怨女的心聲和那綿密深厚的情意一齊帶出宮去,寄與宮墻之外,蹀躞御溝旁的接流人。
然而,面對面地痛快淋漓的表白,相親相愛地重新聚首,這一切看來今生已無緣,只有期待來世了。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悲憤填胸,他想起了那首大膽的情歌〈上邪〉:
「不怕眾位笑話,老漢有半年多沒有沾過米麵了。」
文官打扮的人懇切地說:「今非昔比,不是幾十年前德宗時代宮市初起的時候了。那時候,德宗還能夠懲辦一下借用宮市名義,敲榨勒索商民的宦官,以平眾怒。現在,朝中宦官田令孜擅權,慫恿皇上濫行宮市,搾取民財,誰要是稍有抗拒,便送京兆尹嚴辦。輕的投入大牢,重者活活打死。你年紀輕輕,何必冤枉送命?快快離開龍潭虎穴吧!」
頂東頭一家大綢絹店,舖面占了半條街,是原任天平節度,新調三川節度兼成都尹高駢開設的。高家世仕禁軍,家私巨萬。以後,在用兵邊疆的多次征戰中,他剋扣軍餉,肥私中飽,又積累了大量財富,於是,在京開了個大綢絹店。他曾對人吹噓,高家綢店的綢絹多得很,終南山每棵樹上掛一匹綢絹,也用不完。
田氏夫人這句話一傳十,十傅百,越傳越神,有人就把它當了真。只當黃巨天的確是鳥巢裡撿來一枚鳳凰蛋孵大的,所以那樣聰慧。以後人們便不便叫他巨天,而開始叫他巢兒。
可是,老漢哪裡肯依,一定要問恩人姓名,不說就不肯走。年輕人無可奈何,只得說:
老漢這才千恩萬謝,推車走了。一面走,一面嘴裡還不停地念叨:
「老爹,這幾兩銀子你帶回家去,暫度飢荒。我也是單身一人,出門在外,不能多資助你。」
石野豬這一腳還沒有踢到老漢身上,就被一隻強勁有力的手接住了。他來不及弄清是怎麼回事,那隻強勁的手猛力往外一搡,直把石野豬推出幾丈開外,然後,吧噠一聲,像頭死豬摔倒在地上……
長寬三里多的東市,聚集了二百多個商行:有金銀行、鐵行、衣行、絹行、紙行、鏡行、瓷行、茶行、魚行、藥行、鞧轡行等等。各商行的貨棧裡,商貨堆積如山。
且不考究這堵石墻是否年深日久,行近傾圮,單就一頭撞倒一堵石墻這事,說出去總是聳動聽聞的。一傳十,十傳百,都說鄉裡出了個大力士,力氣賽這樹林子裡那七八百斤一頭的野豬,一頭撞翻了一堵石墻!石野豬的名字也就這樣叫了開去,漸漸地,他的本名倒被人忘掉了。以後,宮裡挑選剽悍的內侍,伺候皇帝走馬打毬,便把他挑選上了。
黃巢謝過店主人的關照,卻哂笑說:「崔瀣自是吳越首富,崔沆卻是山東名門,一南一北,無異南轅北轍,說什麼通家之誼,不過攀龍附鳳罷了。黃某一向不諳此道,只好自嘆攀附無術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群孩子,站在朱雀門外,對著朱雀門內擁擠看榜的人群,拍手唱道:
唐代鹽鐵是國家的專利,由官商專賣,百姓私自販鹽與朝廷爭利,那是犯法的。朝廷在各地設有巡院,專有巡吏、巡卒緝拿私鹽販子。可是官商賣鹽往往取利數十倍至百倍,致使百姓斗米買不了升鹽,只好淡食度日。百姓為了解除淡食之苦,一些稍有資財又有武藝的人,往往結伴販鹽,低利賣給平民。同時,自己也得些薄利。然而,這在當時是一種冒險的職業,隨時有被緝拿入監,抄沒家財,以至殺頭的危險,必須平時苦練本領,精通武藝,準備在必要時和巡吏、巡卒格鬥,以免陷入縲紲。
黃巢聽了這童謠,義憤填膺,再也無心在龍虎榜前久站,他擠出看榜的人叢,頭也不回,甩開腳步,沿著朱雀大街往回走。向南走了三四里路,再向東拐,進開化坊和安仁坊之間的街口,準備穿過東市回旅店去。
這時,突然城中響起了警號,隱隱聽得有人喊馬嘶之聲朝著東市而來。
座主崔沆受重賄,
門生崔瀣得高中,
沆瀣一氣徇私情,
天下舉子眼氣紅。
說著,年輕人念道:「要問姓和名,田八二十一,果頭三屈律。」
那人自稱「羅平子」,把手中劍稱為「羅平劍」。黃巢將羅平子延請至家。黃宗旦也是一個廣交天下豪傑的人,立即盛情款待,並聘請羅平子為師,教黃巢武藝。
一個挑擔賣餛飩的,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餛飩過來。一碗遞給老漢,一碗遞給年輕人,熱情地說:
按照唐朝的制度,士族稱為清流,不許兼營商業;而工商則算是賤業,不許入仕。隨著宦官勢力的興盛,商人重賄買官,宦官高價鬻爵,商人入仕的禁例逐漸消失,而士族兼營商業,從唐玄宗開元年間濫觴,以後逐漸盛行,禁例也自行消失,終至官商合流。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曾下詔令禁止九品以上清資官經商。然而,這時唐王朝已開始走下坡路,政治腐敗,朝令不行,並無實效,不過在形式上表示朝廷要清流保持所謂高尙罷了。
年輕人兩臂一掀,大喝一聲:「誰敢無禮!」
市令偷覷了一下石野豬的臉色,故作正經地問:「大人如有急需,是否先上那幾家店舖挑揀挑揀?」
黃巢正在疑惑,只聽得一陣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直奔市場而來。霎時間,塵沙滾滾,馬隊已經奔進了市場,舉目細看,來的原來是一隊黃衣宮使。
曉行夜宿,經過一個多月的行程,黃巢來到長安,就在東門內常樂坊裡找了家旅店住下。
唐僖宗乾符元年(西元八七四年)的秋天,長安東城春明門附近,緊挨東市的常樂坊內一家旅店裡,住著一個曹州冤句縣赤墻村進京趕考的舉子,名叫黃巢。
科舉取士始於隋,至唐太宗才固定下來,形成制度。唐代科舉考試的各個科目中,以明經、進士兩科最為重要。明經主要讓讀書人熟讀背誦朝廷規定的經書,如《禮記》、《春秋》、《左傳》、《詩經》、《易經》、《尙書》、《論語》等。考試時,從經書中任意摘取一段文字,貼去其中幾個字,考生得正確地補寫出這被貼的幾個字來,叫做「帖經」。實際上是一種類似填空的考試方法,出十條能填對六七條也就算及第了。另一種考試科目是進士科。進士科也考帖經,但主要的卻是考詩賦。詩賦比帖經思想較為自由,能夠表現出文士的才能,錄取之後,朝廷也容易重用,進士科仕途廣闊,名臣多從此出身,所以,天下文士多願應進士科考試。